李蒙格故鄉回憶錄

把塵封的童年記憶重新打開,尋找中年以後我需要的東西…….
正文

家鄉的老藥鋪

(2025-11-25 09:50:39) 下一個
時光流逝的時候不會跟任何人打個招呼,不知什麽時候時間沒了,不知什麽時候周圍變了,不知什麽時候人們老了,也不知什麽時候習以為常的都換了,想一想過去的場景,好像一場場虛幻的夢,看一看今天的一切,我或許更喜歡沉浸在夢中。

藥鋪就是我們村裏的診所、衛生室,服務於全體村民包括周圍鄉裏。從老年間就有中醫大夫坐診,曆經數代。每次我想家的時候,老藥鋪肯定也在其中,尤其是過去的那三間土屋。從我記事兒開始,就有半個多世紀以來村裏最好的中醫——萬修大夫坐診,大舅譚大夫坐他對麵看診,那是還是個年輕的麵孔。他倆用的桌上放著號脈的紗布墊、算賬的算盤,開藥方的蘸筆和墨水瓶也在旁邊,聽診器掛在牆上,水銀血壓計也在桌上。

新偉媽媽(我叫妗子)和玉仙(後來變成了二嫂子)倆人負責抓藥和打針,那時候她們那麽年輕,二哥朝寶當年在上衛校,還沒來藥鋪上班。我清晰的記得屋裏的一切,斑駁的黃土牆,兩位大夫坐的椅子,藤編的椅子墊,房頂掛的吊扇恐怕也是全村第一個,風扇不大,開啟的時候中間還有個小紅燈。自從有了它,特別悶熱的夏天,大夫的桌上也沒了蒲扇。

搗藥的鐵臼子,碾藥的鑄鐵藥碾子。還有那個差不多一百個抽屜,漆成紫紅色的中藥櫃,每個抽屜上都拿金粉用隸書,寫著幾味中藥的名字,這些字時常讓我回味,書寫這些字的是誰?字體那麽美,這人是何等的優秀。稱中藥的杆秤也是個老古董,上次回去朝寶哥給我展示的時候,還提起過村裏吳家一個故去多年的老人,那人跟我老姥爺是好朋友,因為老頭在世時也經常提起。

藥鋪還是土屋的時候比較小,就顯得那棵絨花樹特別大。樹枝長滿葉子的時候,伸出來能罩住很大一片,粉絨花的盛開,更像是在藥鋪門前撐起了巨大的遮陽傘,真的可以用“未見藥鋪先見樹,未看大夫先看花”來形容當時的場景。藥鋪很忙,有時候還沒開門就有很多等待就診的病人,有走來的,騎車來的,還有人甚至趕著馬車,馬就拴在院裏的樹上。我們小孩子經常在馬車上玩,等人家看完病要走時,我們才會下來。好多次的被人輕聲催促,“小孩兒別玩啦!我們要走了…”我滿腦子都記得聽完這句話時,小心翼翼下馬車的動作,為了再次確認,嘴裏還問人家:“你們是看完病了嗎?…”得到肯定回答之後,再補一句:“哦!那我不玩了,馬上就下去。”

在院裏玩膩了,就湊到屋裏病人坐的條凳上,對著藥房裏邊問一聲:“妗子,能給我拿個小盒嗎?”多半是話音未落,新偉媽媽就會扔出一個用完注射液的小紙盒落在他們工作的櫃台上,我拿在手裏心滿意足。現在想來有點“遺憾”,那時候的我從不會說謝謝。因為老家的人都是這樣….對言語上的客氣不太適應。這也充分說明了鄉間的淳樸和互相交往的真誠。實打實..不需要任何的虛客套。不說並不代表不禮貌,鄉裏鄉親根本就不需要。

我們小時候肚裏都有蛔蟲,每年都會吃“洋糖”(也叫寶塔糖)打蛔蟲。那糖開始有點甜,後口有點苦,萬修大夫哄我:“勇勇,張大嘴,嘴張的越大越甜”,我相信了,每次吃“洋糖”都使勁張嘴。後來每次打針也是這話:“張大嘴,嘴張的越大打針就不疼了”還別說,這招真管用,想來也有點科學依據,使勁把嘴張開,渾身不能憋勁兒,肌肉因此而放鬆,真的可以緩解疼痛。而且張著大大的嘴憋不住氣,哭也哭不出來。自那以後總在小夥伴麵前顯擺,自己如何不怕打針。

現在的很多時候,腦子裏還會一直有當年的場景:奶奶坐在藥鋪的長凳上,我褪下褲子漏出屁股趴在她腿上,奶奶說:“張嘴了嗎?”“張了…”我張著嘴,還要回頭看看她,以示證明…..大夫拿著吸了藥的玻璃針管,用酒精棉擦拭要注射的部位消毒。我肯定是有點緊張,有點害怕的,卻因為專注於張嘴給抵消了,針紮下來有時候還是疼的,奶奶會補加一句:“渾身別使勁!嘴不能合上….”我一一照做,確實感覺還不錯,多數時候眼淚都沒有,後來聽當大夫的朝寶哥說過一嘴:有些注射針疼痛是藥的緣故,打完才疼也是常有的….也是因為這些,趴在奶奶腿上張著大嘴,等待針頭紮過來也成的我懷念那個時候的一個場景。沒有疼痛,因為心裏有堅實的依靠,耳朵裏有靠得住的忠言….

我好像發現了一個問題,每當回憶過去,視角都是第三者。每一個場景,甚至每一幀畫麵,都不是從我幼小的眼睛裏看出去的……小時候跟現在是不是同一個我?能思考這個問題是不是也確實夠閑的….年代久遠老藥鋪是土房子,最終沒抵過歲月的侵蝕,那一年需要拆掉蓋新的,我已經是個岔樓小學的小學生了,隻記得老房子拆除的時候,藥鋪暫時搬家,有同學撿了很多小玻璃瓶,也有人去拿了盛藥的小紙盒,我都沒去….現在想來,老藥鋪的拆除對於我是有點難過,由於年幼也不知道怎麽表達,隻是感覺一個熟悉的地方變成了一堆渣土,隱隱的有些不舍。不過新的房子在不久後就建好了,藥鋪又搬了回來。

門前的絨花樹還在,隻是由於房子變大了,樹顯得小了,萬修老大夫也退休了,平時主要是大舅譚大夫坐診。每天再經過藥鋪門前,最初的感覺似乎是變了,或許是時空轉換以及環境的改變,我畢竟也長大了一些,缺少了兒時的親切,多了一絲絲失落。

不過這個感覺很快就沒了,因為在它門前壘了一個乒乓球台,跟標準的球桌同樣尺寸,是譚大夫專門用心去測量過的,隻是表麵不同,是用水泥澆築的兩塊板。相對於專業的乒乓球桌,成本更低廉,也更適合在室外。他拿白漆畫上邊線和中線,那是我除了看電視以外,見到的第一個相對正規的乒乓球設施。開始隻有兩幅破球拍和一個網,放在他坐診那屋的小床底下的一個紙箱子裏,我們放學之後已經小時候怯生生的去藥房要小紙盒,變成了去床下拿乒乓球拍。

也是幾個人湊在門口,一個人悄悄溜進去,拿了就跑出來。也許是歲數小吧,都不知道大大方方的問一句,先征求大夫的同意。有時候正在給病人看診的大舅瞅見,衝我們笑笑。一來二去越玩越好,越打越像那麽回事兒,他忙完也跟我們來幾局。

藥鋪前麵的乒乓球台幾乎占據了我小學時光的所有快樂。馬文金打的最好,很有天賦….在他展露頭腳的那些年,我們很難戰勝他。譚大夫看我們這群小孩兒球打得好也很欣慰,還把我們排上了名次,有外邊來看病、來檢查工作,甚至來學校接送孩子的家長,會打球的都讓我們伸伸手,跟對方比試一下。

很多大人是打不過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但有一個除外,我記得那人姓康,四十幾歲的年紀,是藥材公司的工作人員,短頭發,圓臉龐,眉毛有點稀疏,雙眼皮,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精致的懸膽鼻,可以稱得上“鼻若懸膽,目若朗星”,鼻子下麵兩撇不太濃密的小胡子,長在那張特能說的嘴巴上。他來我們村發現有乒乓球,工作結束也不走,拿起球拍就不放了。他打的確實好,嚴格地說跟我們當時的風格不太一樣,我們都是長球,打得激烈時離球台老遠。他則不然,全是速度快、角度刁鑽的短球,越打越來勁,每個人上來都不是他的對手。那時已經是初冬,他本來穿著厚外套、褐色毛衣、好像還有圍著圍脖。

我們輪番上陣,就看這大叔越打越熱,開始是解下圍脖掛樹上;而後又脫下外套掛樹上;再後來脫下毛衣也掛樹上;除了褲子不能脫之外,上身就剩了一件雞心領的秋衣,汗流夾背的他,秋衣也都濕了大半。雖然到最後直到他打累了,我們也沒能贏他。以後的日子裏他又來過好幾次,專門來打球,大人們開始調侃他的秋衣:“老康!今天來岔樓,還得陪好你,把你打得衣服掛一樹,裏邊穿的還是那件雞心領秋衣吧?”大家哈哈大笑,聽到人們的調侃,老康也不生氣,回答道:“也就來你們岔樓我費那麽大勁,去好多地方打球都不出汗的,你們村這群小孩挺厲害!”他說這話譚大夫肯定是欣慰的,那或許是第一次被村外“高手”的肯定吧….那張水泥球台,帶給我們的不隻是年少時的歡樂,還有更多的自信….

我在天津也總愛和同事約出來打乒乓球,也沒怎麽落過下峰,這對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孩子來說,也是一種信心的加持。時間來到2012年,我跟老婆去坐遊輪去墨西哥旅遊,在遊輪上有乒乓球比賽,我跟三個老外打比賽,他們明顯不行…..結果毫無懸念,我贏了。裁判還發我一個金色塑料獎杯,是那個郵輪的模型,這一切的“榮耀”都來自村裏的那張球台,我老婆看我有點“開心過度”,還有點激動,感覺莫名其妙。其實她哪知道,拿著獎杯的那一刻,我在想遙遠的家鄉,特別是老藥鋪和它門前的乒乓球台。

現在的日子比較平靜,平時生活裏很難天天想到家鄉。不過或多或少總有某一刻,會勾起我的思緒,或工作之餘看到的某個場景,或午夜醒來回味剛才的夢境,都有家鄉的影子。我知道,我一輩子也掉不幹淨老婆口中的“土”,因為,我不以為“土”反以為榮,那是家鄉的烙印,那是生就的底色。

疫情期間兒子也七歲了,在家的日子多,我花八百多美金,買了張專業球桌和一切打乒乓球的設備,叫來了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打球……在一拍拍推擋、扣殺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藥鋪門前打球的一幕幕。從1998年離開老家到2024年的洛杉磯,時光走過了26年,看看兒子有點感慨,終於有個固定的“夥伴”陪我打乒乓球了…而且這孩子將會陪我一輩子。

寫了半天打乒乓球,還是要說藥鋪前、球台後的絨花樹,我不可能忘記它….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它“居功至偉”,當年不僅可以掛滿老康的衣服,還能被我們蹬踩爬上窗台,從高處“觀戰”,樹皮被磨的“鋥光瓦亮”。文末,寫首小詩送給老藥鋪和這棵樹:“藥鋪窗前粉絨花,乒乓台後便是它。爬樹登高觀球戰,兒時歡樂兒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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