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二叔

二方是我表叔，大名：馬繼方。用現在文學一點的描述，他是個心智不全的“守村人”，外人叫他傻二方，家族裏的人是萬萬不能這麽叫的。我娘時常告誡我：“人家叫他傻二方，你可不行！你得叫二叔，不能讓外人笑話”。這句話我能記一輩子，從小時候開始，每次看到他都叫“二方叔叔”，他笑嘻嘻的應著。長大以後，每聽到在一起玩的小孩說他是傻子，我都毫不猶疑的懟回去：“你們也不看守著誰呢！亂喊什麽！吃你家飯、喝你家湯啦？！”聽者多是閉上了嘴不再亂說……

離開家鄉的這些年，我也是很有限的幾次想到過這個傻二叔，最近卻總想起他。是因為過去的倆月接連兩次中招，染上了挺嚴重的感冒。雖然檢測結果不是新冠肺炎，但是該有的症狀一樣不少：持續發燒、日夜頭疼，咳嗽不斷，喉嚨痛如刀割，連續多天特別難受！病好之後，看鏡子裏的自己麵容憔悴，像是老了好幾歲。在床上躺著養病時，聽醫的要多喝開水。每次腦袋燒起來，感覺迷迷糊糊的時候，總想起傻二叔。記得小時候他每次看見進村的陌生人，總有那句客氣話：“進屋喝點熱水先歇會兒！沏壺茶水！”全是虛讓人的假客氣。

就這，讓那些來過我們村的外鄉人，尤其本鎮上的領導都認識了他，都知道岔樓村有個馬繼方。每次他們來，村委會辦公室前，總能看見傻二叔熱情的招呼大家：“進屋歇會兒！先喝點水！” 當然，我生病的時候，這句話也穿越了時空，傳到了我的耳邊，似乎也對我說：“勇，喝點水吧！多喝熱水！”我心裏感覺舒服極了…..

我二叔雖心智不全，但是就這幾句見人的客套話，絕對完敗這個村裏一大半的老爺們兒，他的知名度遠高於很多村民。時間久了，鎮政府來的工作人員也愛跟他開玩笑，他再招呼大家喝水，人家就接話：“繼方，水呢？有水嗎？茶葉呢？沏茶吧！”看人家來真的，他低頭隻是笑，還喃喃自語：“沒水……沒水……”逗得大家直樂，雖然如此尷尬，也絲毫不影響他下次繼續跟大家熱情的假客氣。都知道他的“套路”，以後也沒人故意拆穿他。那些年，客客氣氣的和諧局麵維持的相當好。

傻二叔還有個長處，村裏每逢婚喪嫁娶之際他都到場，也不知道他消息怎麽那麽靈通。他的到來主要負責給廚房的大師傅燒火，拉風箱時那叫一個有能耐！誰家趕上紅白事兒都會看到他出現，還會給他弄盒煙抽，久而久之他也成了“煙鬼”，每次拿到煙點上，吞雲吐霧之際風箱拉得格外響，還帶著輕快的節奏點兒。這些點滴刻在了我的記憶裏，是屬於那個年代、那個場合特有的聲音！……“呱嗒！呱嗒！呱嗒……呱嗒！”。

本來酒他是不喝的，但隻有一次例外。家族裏一個姑姑嫁在了同村，我們都去喝喜酒，他還是去幫忙燒火拉風箱。沾親帶故他也是娘家人，看他忙著幹活，主家有點不好意思，給他弄了幾個菜還端去了酒，旁邊人起哄接連讓他喝了好幾杯。沒多大一會兒喝高了，蹲在門口哇哇吐。他的嫂子也是我大娘，有點生氣，幫他捶著背，催吐！我奶奶看到了，好像跟大娘說：“別吵他，都是人家婆家人，不好看……”或許他看到家族裏的妹妹結婚，高興，在大家的起哄聲中 迷失了自己，喝高了，露了怯。其實也沒人跟他一般見識。事兒過去就完了。

二叔雖傻，但不瘋，不狂躁，挺受人待見。有一年準備麥收，大家都在場院裏“飲場”——也就是擔水把場院土地麵潑濕，放上麥秸，拿石滾子軋幾遍，讓麥秸和濕泥混合到一起，阻止場院的地麵開裂，以防糧食跑到地縫裏，給麥收造成麻煩。休息期間，看傻二叔遠遠的走來，低著頭，走路姿勢很奇怪。大家納悶兒：二方這是怎麽了？ 走近一看，腳上穿著一雙皮涼鞋。那個感覺美啊，我大爺問他：“二方！你哪兒弄得這鞋啊？” 他隻笑，不說話，我爹認出來了，那是放我家窗台上的，我爹的涼鞋。

這是被傻二叔相中，給穿自己腳上了。這是興奮得都不會正常走路了。大娘急了：“把鞋給你哥脫下來！ 本來就傻，現在學會偷了！這哪行？！”我爹和我娘連忙勸阻，都穿腳上了還脫什麽 就給他啦！ 傻二叔一聽 鞋不要啦，算是他的啦！拿起旁邊的水桶，慌慌張張衝我爹說：“慶林哥！我馬上去給你提桶水！”這句話把我爹逗笑了：“你們看看，二兄弟都用上文詞兒了，你們聽……他說“提”！！幫我提桶水！”哈哈……大家也在笑聲中繼續勞作。二叔著急忙慌去提水了，同時還不忘低頭時不時的看一眼剛剛屬於自己的皮涼鞋……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真擔心他會平地栽個跟頭！

也不知道那是我離開家的第幾年，回去探親的時候，大爺家的二哥跟我說：“勇，咱二方叔沒了！” 我有些詫異，按歲數論，沒感覺他有多老，二哥接著說：“他後來歲數大點了，好像傻得厲害了，身體也不好，脾氣比咱小時候也大了，反正到最後 我跟咱哥也都在家守著，發喪什麽的也都給他辦了……”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接，好像含糊了說了句：“二叔沒了 也算是去享福了……”。

末尾，想起一句話：“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來治愈。”我自認為我的童年很幸福，感冒發燒，躺在床上難受，需要大量喝水時，能想起傻二叔的那些話，或許今天遇見的挫折，不自覺的需要從童年經曆中攫取點兒能量來治愈，冥冥中攫到了傻二叔……
“勇，喝點水吧！喝點熱水！”這話給了生病的我莫大的力量。

我以前小，也沒給他做過什麽，倒是他用地排車，拉著我們哥仨去村西頭農田幹活的場景總能讓我想起……

唉！一聲歎息之後，再想想，其實人終究會死，身體的離去不是終點，真正的消亡是被人遺忘，從今天以後，需要時常想想傻二叔，也算大侄兒對他的生命，用另一種方式的存續盡綿薄之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