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楓行吟

七七級理工科男,深耕旅遊行業四十餘載;願把相遇寫成故事,把風景讀成詩意。
正文

走進天神的花園: 1989年夏天中日首登神山年保玉則記事

(2025-11-25 17:03:57) 下一個

幾年前讀到一篇題為《200年登山曆史:人類如何首登這60座山峰?》的文章,作者從全球甄選出60座具有重要意義的山峰,講述它們的首登故事。文中的第58座山是位於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縣的年保玉則,亦稱為果洛山。不過,該文對其介紹的內容相較於其它山峰顯得過於簡略。

如今的年保玉則已成為國家地質公園,被譽為“天神的花園”,聲名遠揚。然而在1989年,這片秘境卻鮮有人知,除當地牧民和朝山信徒外,罕有外人踏足。我們得以在它最原始、最寧靜、最純粹的時刻叩開山門,進入神山的懷抱,這是莫大的榮幸。

作為36年前年保玉則首次登山探險活動的組織者與親曆者之一,我感到這段經曆值得記載留存。希望我的個人回憶與保留的照片,能夠為這座如今已不再對外開放的國家自然生態保護區提供一份早期旅遊活動的圖文資料,或許這正是我們這些有幸踏上這片土地的人所應盡的義務。

與山有緣,兩度攀登巴顏喀拉

我是英語翻譯,卻為何參與了日本登山隊的活動?事情還得從青海旅遊行業首次組織海外登山團說起。

1988年夏天,中國國際旅行社西寧分社自組的意大利熱那亞登山隊自西藏的樟木口岸入境。遊曆了珠峰大本營、日喀則及拉薩等地後,沿青藏公路進入青海。隨後轉至玉樹州曲麻萊縣,經約古宗列曲到達黃河源頭的巴顏喀拉山,成功登頂雅拉達澤峰。我自始至終負責了該團的策劃和陪同工作,從樟木接團到北京送團,曆時一個多月。可惜當時尚無保留資料的意識,除了在中尼口岸接團時所拍的一張照片外,沒留下其它影像記錄。

雖然那是我首次帶登山團,但卻並非是第一次深入到青藏高原腹地。在進入旅遊行業之前,我曾在地震部門工作。1982年初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當年就隨隊前往青藏高原開展地震斷裂帶研究與地震烈度調查。我們騎馬深入到瑪沁、達日、甘德等地牧民的夏季牧場,走訪了一頂頂黑犛牛帳篷,去收集以往地震親曆者的回憶和口述資料。那半年的野外生活,不僅讓我深入了解了三江源頭的地貌與氣候環境,也鍛煉了高原野外生存的能力。我學會了騎馬和一些簡單的安多藏語會話,這在後來的工作中竟屢屢派上用場。

送走意大利登山隊返回西寧,便得知日本登山隊計劃來青海做一次青海高原穿越旅行,並且希望攀登一座海拔五千米以上、尚無人登頂的山峰。鑒於我此前的工作經曆,公司指派我與日語翻譯金鎬共同負責該團的策劃與組織。湊巧當時我在省報上讀到一篇關於年保玉則的報道。相比起山勢和緩的雅拉達澤,年保玉則峰巒奇峻、氣勢磅礴,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因此我們向日方推薦將年保玉則作為攀登目標,很快得到對方積極回應。

於是我們設計了一條從西寧出發,穿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到成都的旅行路線,並且攀登巴顏喀拉山脈的最高峰,當時尚處“處女峰”的神山年保玉則,海拔5369米。策劃登山方案時,我去測繪局查閱了專業地圖和衛星航拍資料,借助大學時學過的測繪知識,繪製出登山線路圖,標定了大本營選址位置、登頂路線等關鍵信息。整體的穿越旅行及登山方案提交後,日方高度讚賞,確定計劃實施日期定在1989年夏天。

1989年8月10日,日本京都登山協會8名隊員從大阪飛上海入境。在日語翻譯金鎬的陪同下,次日轉機前往西安,再搭乘夜行綠皮火車於8月12日中午抵達西寧。(彼時青海樂家灣機場尚無民航航班,鐵路是遊客進入青海的主要通道。)當晚我們在西寧賓館設宴招待,歡迎日本登山隊。

這一時刻來之不易。此前國內發生的事情讓這項計劃幾乎胎死腹中。一直到了七月中旬,日方才最終確認將按原計劃如期赴華。我們隨即緊鑼密鼓地開始做接團準備,在極為有限的時間內將車輛、人員、沿途住宿、野外裝備采購,聯係地方政府協助落實登山活動需要的騎乘馬匹、馱運犛牛與牧工等後勤保障,以及團隊入境後的國內段交通、上海及成都的接待工作一一落實到位。我們還委托日方幫助購買了登山帳篷及通訊設備。

這次穿越和登山行程計劃共16天。對於我們中方隊員而言,加上任務結束後的返程,實際旅程長達20多天。

穿越高原,從日月山到果洛山

1989年8月13日清晨,中日雙方共15名探險隊員在西寧賓館門前合影留念,穿越青海高原之旅正式拉開了帷幕。

日方包括:千田博之(領隊)、竹內康之、關本俊雄、岩田美智子、森田正一、村田輝子、鷹田一幸、本西伸夫。

中方包括:日語翻譯金鎬、日語翻譯劉穎遵、英語翻譯王成(筆者)、司機馬師傅、司機白師傅、司機老王師傅和小王師傅(行李車)

三輛四驅越野巡洋艦外加一輛行李卡車一起發動,引擎的轟鳴聲裏帶著一絲讓人心跳加快的期待,我們啟程了。一號車坐的是日語翻譯金鎬、日方隊長千田、負責通訊的小森,還有記錄活動的美智子。二號車由日語翻譯劉穎遵陪同,副隊長關本和鷹田同車。三號車是行李車。裝載了三大桶汽油、帳篷、食物、一堆的箱包、還有自行車打氣筒等......我們已為未知的旅程做好了充分準備。我在四號車上負責壓陣,同行的有副隊長竹內、村田,以及唯一會講英語、負責攝影的本西。

離開西寧後,我們先參觀了藏傳佛教聖地塔爾寺,隨即沿青藏公路經過湟源,翻越海拔3520米的日月山口,過倒淌河,傍晚抵達青海湖帳房賓館。我們在此住宿兩晚,以便可以有一整天的時間進行高原適應訓練。

8月14日一早吃完早飯,我們背起行囊帶領日本隊出發去攀登海拔3870米的塔溫山。塔溫山在青海湖盆地以南,是青海南山的中段,屬中起伏山地,呈北西西走向。這座山的山勢雖不陡峭,卻足以讓人感受到高原空氣稀薄而產生的身體反應。從山腳開始,我們經過兩個小時的攀爬來到山頂,這裏海拔比青海湖高出近七百米。上去高山望平川,山下草原遼闊,綠意盎然,野花遍地。碧藍的青海湖,鵝黃的油菜花,與遠處祁連山綿延不絕的峰巒共同交織成一幅絢麗多彩的巨幅畫卷。

我們席地而坐,在草地上野餐。清風拂麵,湖光映影,就此開啟野外生活的預熱,也是對青藏高原的致敬。我躺在柔軟而微涼的草地上,身後有馬兒嚼草的聲音,思緒不由飄回去年此時隨意大利團去雅拉達則的情景。

這次我們是三個陪同,照顧八個客人,而去年我隻身一人陪了九個客人。離開曲麻萊縣城騎馬前往雅拉達澤,在約古宗列紮下大本營的那晚,我因連日勞累,突發高燒,渾身發冷,徹夜難眠。撩開帳篷,星空美得令人窒息,身邊隻能聽到馬吃夜草的聲音,孤獨夾雜一絲恐懼驟然而至。

登山運動本是專業登山協會的領域,而我們那個年代的旅遊人卻敢想敢幹,凡事都想嚐試。初次組織登山旅遊,一無專業裝備,二無實際經驗,以為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個旅行團,對執行中的艱難和潛在風險更是毫無預判。此次作為中方領隊再次出發,我雖仍心存幾分忐忑,但更多的是踏實。憑借去年的經驗,我們做了精心籌劃,充分準備,並組建了強有力的團隊。

8月15 日早晨七點二十五分,我們從青海湖出發,目的地是海南藏族自治州與果洛藏族自治州交界處的同德縣。 晨光熹微,遠山如黛,草原上帳房點點,嫋嫋炊煙升騰在清冷的空氣中。

車隊駛過倒淌河後,公路開始盤旋而上。越過橡皮山,穿行共和盆地,隨後又翻越山路蜿蜒的河卡山。下午一點左右我們抵達黃河古渡—尕馬羊曲。這裏是九曲黃河的第二曲。一座不足十米寬的橋梁橫跨在一百多米寬的黃河上,連接著西岸的興海縣和東岸的貴南縣,成為青海省南部交通的重要咽喉。

到達貴南縣招待所時已是下午三點半,年輕的縣領導出麵迎接我們,並共進午餐。這是縣政府第二次接待外賓,之前曾來過兩位美國人,接待日本人還是第一次。午餐準備的格外豐盛,差不多有20道菜,是我們整個行程中最奢華的一次盛宴。主人按青海“接風酒”的傳統敬酒。四盅一台,不幹不成,既是歡迎之禮,也是對遠方來客的考驗。盡管日方隊員略感不適,仍相當配合,硬著頭皮一飲而盡,總算“過關”。日方也不失禮數,取出一瓶人頭馬(Rémy Martin)回敬,一時氣氛熱烈,賓主盡歡。

離開貴南時,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傍晚七點抵達同德縣,大雨已經滂沱。我們按計劃完成了今天410公裏的路程。入住同德縣招待所,吃過晚飯,與所長閑聊。他告訴我,從這裏通往果洛的路上多處路段被山洪衝垮,已有不少車輛滯留。我心中不禁泛起一絲不安。這通往神山的道路,果然不會平坦。這個情況必須知會日方,好讓他們提前有所心裏準備。

金鎬中午吃了不少手抓羊肉,又喝了幾杯酒,此時已經回房休息。我便與本西伸夫一同前往日方隊長千田的房間,並叫來了副隊長關本。通過本西的翻譯,我向他們通報了道路受損的情況,並安慰道:“雖然道路上有泥石流,但我們的四輪驅動巡洋艦應該能通過,隻是行李車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

千田隊長神情嚴肅,大聲對我說:“我們的計劃不能改變。你們要保證。我希望你現在就去現場勘查情況。”

我解釋道,我們這一路走來已是泥濘難行,許多路段都十分艱難。如果此刻出發,又不知現場距離多遠,恐怕要到深夜甚至次日清晨才能返回。況且夜間單車出行,一旦出現問題,後果不堪設想。我勸他再慎重考慮,但千田先生堅持己見。本西麵露難色,結結巴巴地轉述了隊長的決定。我心中不悅,沉默片刻後說:“司機們都累了,我去和他們商量。”說完鐵青著臉走了出去。

我感到極度疲憊,回到房間點上一支煙,腦子一片空白。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是本西。他告訴我,日方領隊們重新商議後決定撤銷原先的要求。我長舒了口氣。抬頭一看,本西竟淚流滿麵,哽咽著說:“I must apologise to you—我必須向你道歉。”話音未落,便轉身跑了出去。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本西比我年長五六歲,雖然剛剛認識,卻是此團中唯一能和我用英語交流的人。我趕緊去找金鎬,請他去看看發生了啥情況。

不一會兒,金鎬回來說本西是因為隊長提出無理要求而感到羞愧自責才落了淚。金鎬並不了解前因後果,我便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我們隨後又去到本西的房間,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別在意。”說完便告辭離開。那一夜,我對日本人有了些新的認識。

8月16日清晨,雨歇停了。離開同德時,一夜風雨所帶來的寒氣尚未散去,四野籠著一層淡淡的晨霧。 行駛不久,路邊零星出現了幾頂牧民的帳篷。日本隊員提議前去拜訪,於是我們走進一戶人家。女主人熱情好客,忙不迭地要為我們煮茶。我連忙擺手婉拒:“木痛、木痛。”(安多藏語,意為“不喝”)女主人麵容樸實溫厚,孩子們則生的清秀靈動,引人憐愛。

中午時分,我們到了泥石流發生的山坡。一輛上坡的卡車陷入泥潭,進退兩難,堵塞了道路。司機吃力地搬著石頭填泥坑。我們立刻上前幫忙搬石頭,然後所有在場的人合力拉起繩索,試圖把卡車拖出困境,但收效甚微。 日本隊員小森曾是越野俱樂部成員,他提議將卡車上汽油桶的蓋子墊在車輪下,也許能增加摩擦力。我們都覺得主意不錯,於是試著讓司機照辦。誰料那個司機不以為然,用青海話嘀咕著:“腦是老司機了,看把你們還能著吃不住……”見他固執,我們也隻好作罷。

大家都在幹等,司機也在路邊抽煙。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小森終於按捺不住,直接爬上卡車取下汽油桶蓋放在車輪前。司機衝過來一邊往外拉油桶蓋子,一邊抱怨。小森腳踩著不放,堅決不肯退讓,用日語大聲說道:“這是最好的辦法,否則你永遠也出不來!” 金鎬趕緊翻譯。那個司機猶豫了片刻,終於同意照做。

我們再次拉起繩索,司機一踩油門,車輪揚起一片泥漿,卡車果然脫困。這前後足足折騰了整整兩個小時。那位司機既沒有向我們道謝,也沒為讓我們久等而道歉。 路障清除後,我們的車隊順利通過。

下午四點,我們到達黃河岸邊的拉加寺。拉加寺位於九曲黃河第一曲,依山傍水,地勢秀美。它曾是青海藏傳佛教八大寺院之一,如今正在修繕中,但寺院格局仍莊嚴肅穆。遠眺黃河在峽穀中盤旋回繞,宛若巨龍回首,氣勢恢宏。我們在此再次跨越黃河。

傍晚時分,車隊終於抵達瑪沁縣府大武鎮,住進了雪山飯店。本想抽空去大武地震台探望老朋友善者台長,我們曾在1982年的夏天一起工作,他是我的藏語啟蒙老師。但計劃被突發狀況打斷。 我們帶的廁紙全被雨打濕了,日本人因此很著急。於是我們在大武不長的街道上,挨家店鋪尋找這種牧區人們幾乎用不著的生活用品。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竟在一家小賣部找到了一箱,索性全買了下來。當我們把衛生紙送到村田小姐手上時,她連連點頭作揖,感激不盡。

我的探訪計劃隻得作罷。想想明天還有長路,若真與老朋友相聚少不了幾杯酒,恐怕又要折騰到深夜,索性早些休息。

8月17日出發時天未亮透,寒氣逼人。今天的行程是從日月山到果洛山的最後一段,從瑪沁到久治。離開瑪沁縣城後,車隊緩緩攀升,阿尼瑪卿山的輪廓逐漸清晰,山腳雲霧繚繞,雪線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偉岸的頂峰靜默如祈禱。我們下車仰望著神山參拜,空氣稀薄而冰冷,氣溫降到6攝氏度,呼吸中能聞到高原的寒意,好在隊員們此時似乎都克服了高原反應的不適。

從甘德前往達日的路上,我們翻越了一個海拔4330米的山口。誰知從山口下行不過十分鍾,便遇到一座倒塌的橋橫亙在一條黃河的支流上。我們下車察看 - 橋麵雖然看起來尚可步行,但車輛根本無法通過。扔下一塊石頭探深,隻見水勢比想象中更急、更深。

與司機商議後,我們決定繞行“便道”。所謂便道其實是牧民逐水草遷徙時,趕著牛羊在草原上踩踏出的小路。在遇到河流的地方往往是淺灘,可以騎馬涉水而過,因而越野車也能勉強衝過去。這是對車輛性能和駕駛員膽識的雙重考驗,但我們已別無選擇。

顛簸一小時後我們抵達河邊。經驗豐富的白師傅開著巡洋艦率先試水,隨後兩部車逐一成功涉過激流。緊接著,他們用兩部吉普以繩索拖帶輜重行李車,小心翼翼地將它也拉了過去。當所有車輛安全登岸的那一刻,日本隊員們情不自禁地為司機們鼓掌喝彩。那一刻,我有一種強烈的感受——我們整個團隊都在竭力完成任務,而最辛苦、最勞累的,卻是司機師傅。確切地說,他們才是這個團隊真正的核心。

過河沒走多遠,一部車的輪胎癟了,這是繼昨天以來發生的第二起爆胎。換上備胎後,車隊駛過黃河大橋,到了達日縣城。

安排好外賓午餐和自由活動後,我們草草吃了幾口,便開始集體上陣修補輪胎。我們輪流接力,用自行車打氣筒給汽車輪胎充氣。每人打上幾下便氣喘如牛,大家相視而笑。這裏海拔超過4千米,或許因為我們離天實在太近了。

修好輪胎準備出發,卻不見了日本隊的蹤影。環顧四周,隻見他們被一群男女老少的藏人圍在中間。我們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連忙上前查看。原來日本隊員正用寶利來相機為藏胞拍照,並當場把照片贈給對方。雙方雖言語不通,隻用手勢比劃,或對著鏡頭相視一笑。我們不得已催促他們動身,而雙方都依依不舍。我們明白,這已不隻是一次“照相”,而是幾個來自島國的旅行者與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們之間一場自然的相遇,一段溫柔的緣分。

再度上路,雨又開始下了。從達日到滿掌的一段又遇國道變成河道,泥石流掩埋路麵,車行到此車輪打滑,停滯不前。雖然這也算是一條幹線公路,但基本是土路,僅在路麵鋪一層石頭。一下雨,有的石頭就被衝走,路麵立刻失去支撐。

我們隻得下車搬石墊路。又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折騰,車隊終於通過了這艱難的路段。 夜幕降臨,雨也越下越大,我們決定讓一號車和二號車先行。當日曆從8月17日翻到8月18日時,先行車輛於淩晨抵達久治縣政府招待所。半夜近兩點,我們與行李車也在傾盆大雨中安全抵達。

漫長的一天終於結束。從瑪沁出發到抵達久治,近18個小時的旅程,跨越500多公裏。搬石頭、過河、再搬石頭......每個人都累的筋疲力盡,下了車隻想趕緊睡覺。然而,招待所告訴我們,飯菜早已準備妥當,廚房的工作人員還在等候。想到他們為讓我們無論何時抵達都能吃上一口熱飯而守候至今,我們實在難以推辭。況且我們也確實需要補充體力,於是大家前往餐廳。

淩晨兩點多的久治縣早已沉睡,萬籟俱寂。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開始晚餐。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給了我們一種無言的溫暖。

8月18日終於迎來一整天的時間休息。全團人都在補覺。 早上10點,我正睡的迷糊,突然被叫醒。原來是縣政府辦公室派人來陪我一同去蘇乎日麻鄉,接洽雇用馬匹,犛牛以及牧工的事宜。 我趕緊爬起身,穿好衣服,隨來人坐上縣政府的北京吉普出發。

這是我第一次來久治。這個位於果洛州最東端的縣城有個好聽的名字——智清鬆多,然而給我的印象卻是比果洛州其他的縣城更偏遠和靜寂。連日陰雨讓路麵泥濘未幹,吉普車駛過時泥漿濺起,吧嗒吧嗒地拍在車身上。

顛簸了一個半小時後,我們抵達蘇乎日麻鄉——其實昨夜我們就從這裏經過。鄉政府負責人是個長相敦實的藏族中年人,滿臉堆笑。縣政府辦公室的同誌向他介紹我,說到:“這是省旅遊局的王翻譯,之前我們聯係過,他們需要的十一匹走馬、八頭馱牛和四個牧工的事都落實了嗎?” 鄉政府負責人點頭,“哦呀”地的答應。於是我當場結清了租用馬匹和犛牛的費用,並商量好牧工的日薪會在行程結束後直接付給他們個人。鄉領導收下款項,滿臉笑容,“瓜正切”、“瓜正切”地道謝。

約好了與牧工會和的具體地點,然後啟程返回縣城。陪同我的縣政府工作人員說晚上縣領導會和我們共進晚餐,並特意邀請了文工團的演員和我們聯歡。我連聲道謝。

辦妥進山前的準備後,我獨自到街上走了一圈。丁字路口的小商店裏,貨物的種類比我想象的要豐富——從食品、日用品到衣服、電器,應有盡有。櫃台後的女售貨員一邊用收音機播放音樂,一邊跟著節奏跳舞。街上漢族人也比沿途其他地方多了許多,飯館裏飄出辣椒炒豬肉的香味;而在這一路上,鼻尖所聞到的幾乎隻有牛羊肉的味道。

下午六點半,我們來到餐廳用晚餐。菜陸續上來,有青椒炒肉等久違的綠色蔬菜。我們和日本隊員基本上是不吃肉,光吃菜,而當地人是光吃肉,不吃菜,竟然成了完美的搭配。

文工團來的幾個姑娘一個個明豔動人,絲毫不遜色於那個年代的女明星。不光是日本隊員目不轉睛,就連我們都忍不住頻頻側目。誰能想到,在這偏遠的高原小縣城裏,竟藏有如此國色天香的美女。

飯後姑娘們起身為我們獻唱,純天然的歌喉直擊天靈蓋,歌聲高亢,仿佛從雪山深處傳來,帶著令人震撼的力量。除了幾首藏語歌曲,如《格桑拉》和《北京的金山上》,她們還特意唱了日本歌曲《北國之春》。這一下,所有的人都加入進來,中文日文混成一片,把氣氛推向高潮。

輪到我們回敬節目時,我被大家推了出來,唱了一首《拉網小調》,金鎬也用朝鮮語唱了《桔梗謠》。最後輪到日本隊員,他們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唱什麽好。我建議本西唱《四季歌》,他卻一臉茫然。我便替他起了個頭:“喜愛春天的人們呀……” 唱歌顯然不是他的強項,但他仍堅持唱完,贏得了全場熱烈的掌聲。那一刻,語言與國界似乎都消融了,歌聲與笑聲交織成夜色中最溫柔的回響。

晚會結束,我們走出餐廳時,外麵飄起了細雨。看見本西快步跑向文工團中那位最漂亮的姑娘,殷勤地為她撐起一把傘,儼然一副護花使者的模樣。那一幕靜靜地映在雨夜裏,頗有幾分浪漫的味道。

回到招待所後,我們便與司機和隊員們一起整理、打包第二天要帶進登山大本營的物資。糧食、燃料、帳篷、炊具,一一分類、捆紮,忙得不亦樂乎。快收尾時,本西才從外麵回來,神情興奮,臉上還帶著笑意。

他一見我就問:“奧桑,您能不能幫我問問‘牟西’是不是已婚?能不能幫我要到她的通訊地址?”
我愣了一下,問:“牟西是誰?”
他說:“就是那個漂亮的姑娘呀!”
我又問:“你怎麽知道她叫牟西?”
他說:“我要請她去日本,我問她的名字,她說是‘牟西’。”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牟西’是藏語,意思是‘聽不懂’、‘不明白’。”

本西怔在那兒,半晌不說話。他那份熱情被我這一盆冷水澆得透透的,表情從興奮轉為尷尬。

我見他神情落寞,心裏也有些不忍。便輕聲問他:“你結婚了嗎?”
他說:“我希望沒有。”
他反問我:“你呢?”
我笑笑:“我也希望沒有。”
兩個男人相視而笑,各懷各的心事。本西遞給我一支煙....

縣城的燈光逐漸熄滅,遠山在蒙蒙細雨中若隱若現,靜默無聲。希望明天能放晴,我們可以順利進入年保玉則,紮好大本營,去攀登高峰。

年寶玉則,走進“天神的花園”

8月19日早上八點,我們從久治縣城出發。昨夜的雨已經停了,天色晴朗,是個不錯的好天氣。

行駛一個多小時後抵達蘇乎日麻,下了主幹公路,又沿著便道走了近半個小時,來到一個藏語發音為“坎彭尼哈”的地方。這裏有一座小橋,是我們與牧工約定會合的地點,也是行李卡車所能到達的最遠處。

我們剛停下車,就見五個藏族小夥跑了過來。他們個個身材高大,清一色都在一米八以上。我打了聲招呼:“巧戴帽!”(藏語中“你好”的意思)他們笑著回應:“戴帽、戴帽。”其中一個身材最為魁梧,約有一米八五,體格如摔跤手的年輕人是領頭,大概二十三四歲,自我介紹名叫“達赫魯”,意為“老虎”。我問他:“不是說好要四個人嗎?怎麽來了五個?”他笑著答道:“我把我弟弟也帶來了,他叫‘哲赫舟克’(好像是‘老鼠’的意思)。”

接著,他又介紹了另外三位牧工,名字是“丹增”和“紮西”等常見的藏族名字。我心想,大概是他知道我們給的牧工報酬頗為豐厚,便順帶把弟弟也帶上,多掙一份工錢。算了,來都來了。

我說:“把馬和犛牛牽過來,咱們裝行李吧。”於是他們便把所有的馬和犛牛都拉了過來。我數了數,問道:“怎麽一共隻有十一匹馬?你們自己的坐騎呢?”
他們互相看了看,說:“鄉上說要十一匹,我們就準備了十一匹。”
我說:“和鄉上說好的,我們十一個人每人一匹馬。你們牧工應該自帶坐騎,以前都是這樣做的。”
幾個人麵麵相覷,無人作聲。

事已至此,還能再說什麽。牧工需要馬,總不能兩條腿奔跑去控製狂野亂竄的犛牛。於是我們不得不重新分配馬匹和犛牛——十一匹馬中,五匹分給日本隊員,兩匹給我們三個隨行人員,其餘四匹留給牧工;八頭犛牛中,七頭用於馱運物資,一頭作為牧工的騎乘。

隨後,牧工們將所有的行李一件件馱在犛牛身上,我們背起個人行囊,有的騎馬,有的徒步,向著“天神的花園”出發。此時,雲縫間透出柔和的陽光。

日本隊員大多是第一次騎馬,顯得有些緊張,不知如何駕馭。時而有人被馬帶得衝到前頭,時而有人因為坐騎停下吃草而落在後麵,隊伍拉得長長的。陪同人員中,我的騎術最好,騎著一匹白馬前後奔走,照應並收攏隊伍。馬是聰明的動物,尤其愛欺負生手。

穿過起伏的山穀與開滿野花的草甸,大概下午一點左右,我們抵達西姆措湖畔。眼前的湖泊宛如一塊沉睡在群山之中的翡翠,靜謐得仿佛不屬於塵世。湖麵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起細碎的銀光,群山高舉著雲朵,風聲低語,一切都顯得神聖而安詳。這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湖泊之一,碧藍得不真實,如夢如幻。

稍作休息,吃了些壓縮餅幹,我們繼續沿著湖岸前行。走著走著,羊腸小道竟消失在水中——連日的大雨使湖水上漲,已漫上山坡。牧工走在前麵探路,隻見湖水漸漸淹過馬蹄,直至沒到馬腹。

我們輪流騎上馬,護送全體人員通過這段被湖水淹沒的斜坡路。腳下是湖水與濕軟的沼澤,坡旁的樹枝低垂,還有幾塊濕滑的大石頭。等大家都安全渡過,湖水早已浸濕了每個人的褲腿,我們坦然接收這大自然原始的洗禮。

下午四點半,我們終於抵達年寶玉則的山腳下。隨即在一塊相對平坦、開闊的高地上安營紮寨。這裏海拔4080米,四周野花盛放,散發著清冽的芬芳,坦露著草原的情懷。

紮好大本營後,我們立刻動手準備晚餐,爭取在天黑之前,讓大家吃上一口熱乎的飯菜。細心的讀者或許會注意到,我們團隊除了司機之外,僅有隨行陪同,並沒有廚師或其他工作人員。沒錯,我們既是陪同翻譯,也是廚師。

金鎬和小劉負責洗菜、點火、燒水,我則切肉切菜、動手烹飪。三個陪同齊心協力,為大家奉上了野外的第一餐:水煮掛麵配青椒炒豬肉,再加上西紅柿炒雞蛋澆頭,家常便飯,簡單卻吃著舒服。

這時我才來回過神來,仔細仰望矗立在眼前的年寶玉則。我從未想過它會是如此壯麗,令人屏息。黑色的山脊、陡峭的峰巒在天際線下顯得神秘而肅穆,仿佛正默默凝視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Image 蓮花一樣美麗的年保玉則 我深知攀登這樣一座山峰需要非凡的勇氣與艱辛的付出。這是果洛藏族的發祥地、當地人的神山。然而,他們並不追求攀登頂峰,而是以轉山的方式,傳遞心中那份謙卑與無我的敬仰。

我們中方人員都沒有攀登雪山和冰川的專業裝備,因此決定不參加次日的登頂活動。不是所有的山峰都要去征服,有些風景,隻需駐足觀賞,就能銘記一生。

8月20日清晨,天色未亮,以登頂為目標的日本隊四人小組便從大本營出發。據事後隊員們講通往山脊的冰川陡峭而險峻,由於裝備不足,他們不得不選擇沿冰川與山脊之間的雪溝前行。冰川底下有瀑布,瀑布右岸有三座突出的岩峰,形如三支長矛,宛如守護入口的哨兵。

在海拔4800米處的冰川右緣岩石區有塊平地;再往上,冰層中布滿冰裂縫,到達海拔4950米處便能看到主峰。但考慮到路途遙遠,他們沒有足夠時間登頂主峰。於是迅速調整計劃,轉向冰川右側的第二座山峰攀登,並於當天下午3點成功登上了海拔5250米的年寶玉則VI峰。

我們和日本隊的其他四位隊員吃過早餐後,金鎬因昨晚陪日本隊員勘查登頂路線,留在帳篷裏休息。我便和劉穎遵一同外出爬山。我們沒有具體目標,勁直向大本營背後的山峰攀登。一路山石嶙峋,坡度陡峭。我們手腳並用,雙手扣在石縫間,腳尖尋找著立足點,身體像弓弦一樣繃緊,呼吸在稀薄的空氣中變得急促。爬了兩三個小時,終於到了山頂,目測海拔應該比大本營高差近千米。

放眼望,遠方群峰環繞,宛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主峰。綿延的冰川從山脊之上蜿蜒而下,宛如白練鋪展。

回首望,對麵的山峰直刺雲天,碧綠的湖水蜿蜒到山穀盡頭,像一條靜臥的青龍,將兩山與天地牢牢相連。

山風從冰川上吹來,帶著雪的清冷與山的呼吸。而我們正站在群山的懷抱中,被原始而神聖的自然徹底包圍。這一路跋涉所有的疲憊、緊張與未知,都沉入大山深處,隻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感。在年寶玉則麵前,我們不再是攀登者,而是旅人,是朝聖者,是試圖與天地對話的人類微塵。這一刻我才理解了喬治·馬洛裏George Mallory的那句話:“因為山在那裏 Because it's there。”

下午六點半,我們回到大本營,晚上八點半,登頂的四位日本隊員也返回了營地。

晚上九點,我們一起用晚餐:排骨冬瓜湯、醬牛肉,炒茄子、涼拌萵筍。日本隊員準備了紅米飯、鰻魚、醃野澤菜和貝類罐頭,並打開了從日本帶來的清酒,舉杯為成功登頂慶祝。

晚上十點半,大家都躺下了。此時,牧工的帳篷裏依然傳來陣陣笑聲,他們的白帳篷就紮在離我們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我起身走過去和他們說了幾句話,很快四周便安靜下來。這五個藏族青年非常可愛,健碩的軀體中藏著一顆童心。幾天中,常看到他們在草地上追逐嬉戲、歡笑打鬧,天真爛漫,宛如孩子般無憂無慮。他們騎在馬背上唱歌,在帳篷裏喝酒,高聲喧嘩,喜怒哀樂間透著純粹的童真。

8月21日清晨,我們整理好行裝,撤離大本營。再次騎馬或徒步,返回坎彭尼哈與司機匯合。他們這兩天一直住在久治縣城。

撤營途中,日本女隊員美智子騎的馬突然發飆,狂奔起來。美智子被拋下馬來,幸好落在草地上,僅受了些皮外傷。她說那匹馬太野性,難以駕馭,於是我把自己的白馬與她交換。我騎上她的馬奔跑到隊伍前方。說實話,我還是更喜歡我的白馬。

再次經過西姆措湖,我們大家都依依不舍地回頭凝望那座神山,用相機記錄下一生難忘的畫麵。若這裏不是神居之所,“天神的花園”又會是何處呢?

從此,我們每個人都與年寶玉則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

下午兩點左右,我們抵達坎彭尼哈,司機師傅早已在那兒等候。我一看,除了行李車,竟隻有兩部吉普車,便問:“怎麽少了一輛?”白師傅笑著說:“我們把小馬師傅留在縣裏給你們包餃子呢。”

原來他們一早就去買了肉和菜,回來便和麵剁餡,打算等我們回到縣城就能直接吃上飯,然後再出發前往阿壩。餃子包到一半接人的時間到了,所以就派了三部車過來。反正兩輛吉普加上行李車的駕駛室擠一擠也能坐下,又不是長途。

和牧工們結算工錢時耽誤了一陣,還鬧出點不愉快。牧工們堅持說,通知上寫著讓他們8月13日到達,因此要我們按五個人、每人十天付費。我回了句“求吉謝過你?”——安多藏語中不是“謝謝”的意思,而是問“你在說什麽?”。我說我們的計劃寫得清清楚楚:雇用四名牧工,工作時間為8月19日至21日三天,加上往返各一天,共計五天。可爭執下去毫無意義隻會耽誤行程,最終我們隻得無奈地付了雙倍的費用,匆匆啟程前往久治。

回到久治招待所,直接去了司機們的房間。爐子裏牛糞火正燒得正旺,大鍋裏的水也已翻滾,馬師傅開始煮餃子。熱氣騰騰的餃子盛上碗,大家埋頭大口吃著,沒人言語,但那專注的神情,早已說明師傅們的心意被吃進了每個人的心裏,擁擠的房間在這個下午是異常的溫暖。

我連聲說著“好吃”,可那“好吃”裏,摻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仿佛有什麽堵在喉嚨口,說不出的感動。沒有人要求師傅們這樣做,況且他們在自己家裏也幾乎不進廚房。正因如此,這頓餃子更顯得珍貴。我們是一支多麽優秀的團隊啊!無論司機、陪同,大家同心協力,彼此信任、相互扶持。為了這個項目,每個人都在傾盡全力。一個個圓鼓鼓的餃子裏包裹著凝聚與溫情,這一路,我們一起走的真好。

離開久治後,不到半個小時便跨過了省界。四川一側公路的狀況比青海要好很多,窗外的景色也煥然一新。晚上七點多我們就到了阿壩。

大功即將告成,大家都非常開心。安頓好外賓後,我們舉杯慶祝,談著一路的見聞,直至微醺。這是放鬆的時刻,殊不知,真正生死攸關的考驗,已經在前路上靜靜伺機。

旅程終章,竟然是生死攸關的挑戰

8月22日從阿壩出發,前往理縣。一路海拔不斷下降。熟悉的牧區景象漸漸淡去,黑色的犛牛帳篷不再出現,取而代之的是散落在山坡上的村寨與碉樓。一塊塊青稞麥田已經到了收割的季節,氣溫也回到了讓人久違的舒適。人們穿著輕便的衣裳,與果洛牧區厚重的藏袍形成鮮明對比。一日之內,我們從牧區過渡到農業區,景觀、人群、氣息都悄然更替。

麥爾瑪一帶被鬱鬱蔥蔥的森林環抱,一條清澈而湍急的河流沿著山間公路奔流而下,那便是雜古腦河——長江水係中岷江上遊的一條支流。正是年寶玉則將黃河與長江兩大水係分開。

中午時分抵達紅原縣刷經寺,這裏是川西北的重要交通樞紐,匯聚著來自青海、甘肅、甘孜和阿壩的車流,皆朝著成都方向。街道兩旁除了餐館與商店,還有許多小攤販。

車胎又一次被紮破了,好在街邊有補胎鋪,不用我們親自動手。趁補胎工夫,我們悠閑地在“人民餐廳”吃了一頓地道的川菜。出發時又得從人群中把日本隊員“解救”出來。一路上,隻要他們拿出寶麗來相機為路人拍照,立刻就會被圍得水泄不通,那些剛衝洗出的照片總是引來陣陣歡笑與驚歎。

從刷經寺出發,我們翻越了一座海拔4130米的山埡。從這裏可以清晰看到遠處的四姑娘山。過了這個山口不久,土路終於變成柏油路,車速漸漸提起,有些路段甚至能飆到每小時一百公裏。下午四點半,我們抵達了米亞羅。

米亞羅是一個熙攘的小鎮,有著濃鬱的康巴藏區氛圍。這裏還居住著許多羌族,婦女通常穿著深藍色或紅色的長袖上衣,搭配黑色背心狀的束腰外衣和紅色腰帶,很容易與其他民族區分開來。

晚上六點,我們抵達理縣。縣城隱沒在群山環抱的穀地之中,七層高的理縣賓館格外醒目,與周圍的政府與黨政機關大樓一道,構成了這座小城的核心。街頭巷尾回蕩著工地的轟鳴、汽車的喇叭、商販的吆喝與廣播的聲音,種種嘈雜聲交織成一片高頻的喧囂,讓人不免生出幾分躁動與不安。

剛入住賓館,便得知縣城不遠處的熊耳山發生了滑坡,我們立刻決定前去查看。出了縣城不久,隻見通往成都的國道上停滿了車輛,足足有兩公裏長。

抵達滑坡現場,隻見雜穀腦河右岸山體大麵積高位垮塌,陡峭的坡麵上塵煙滾滾,落石不斷、許多石頭如汽車輪胎般大小。滑坡堆積物覆蓋了百餘米的路段,完全阻斷了317國道。好在堆積層並不厚,且大塊石頭多已滾入河中,據說清晨風息時,曾有幾輛小車冒險通過。

由於日本隊8月24日要從成都飛上海,次日轉機回國,因此我們必須在明天趕到成都。於是決定第二天早上早點出發去碰碰運氣。

8月23日早上六點,我們早飯都沒吃就從理縣賓館出發,不到半小時就到了滑坡現場。山體仍在不斷崩塌,現場狀況比昨天更糟。在我們抵達前有卡車試圖闖關,一輛被巨石直接擊翻,落入河中;另一輛被卡在滑坡前,墜落的石頭堆積在一側,將卡車一點點推向懸崖。整個道路此時已經完全癱瘓,即便忽略那些不時從天而降的石塊,也已徹底失去通行的可能。

據說當地公路交通部門正在組織應急搶險工作,但無人知曉他們何時到來。我們的車隊排在最前麵,隨著時間的推移,隊伍排的越來越長。

眼看到了中午,大家早飯都沒吃,於是我們留下一輛吉普車和行李車占著車位,大家返回理縣招待所吃午飯。

下午兩點,我們再次回到滑坡現場。最新消息傳來:應急人員和搶修車輛今天無法抵達,搶通已無望。大家心裏都焦急起來——怎麽辦?如何跨越這道天塹般的塌方路段?蜀道之難,此刻真的體會到了。

正發愁間,忽見河對岸山路上有人行走。我們立刻想到先前經過的一座吊橋:既然有一座,想必還有其他吊橋供行人通行。隻要走吊橋跨過河,沿左岸山路繞到下遊,再通過另一座吊橋回到右岸的公路,就能成功繞開塌方地段。

主意已定,我們趕緊跑回那座吊橋攔下路人打聽情況。對方說,沿山路走二十裏可到下一座吊橋。於是問題來了:行李怎麽辦?我們困在這裏的車隊怎麽辦?即便繞過去了,又如何抵達成都?

司機師傅們不假思索地說:“別管我們!我們幫忙把客人的行李扛過去就是了。”我卻搖頭:“你們人不能離車,我們雇當地農民做背夫。走一步算一步,先到了對岸再說。”

日本隊共八人,除了各自的隨身背包之外,還有九件大行李,全是野外裝備,每件約二十公斤。我們決定按件付費,開價每件二十元。話剛說出口,三位當地農民立刻站出來——兩人三十歲上下,一人看上去不到二十,穿著短褲、踩著涼鞋,說:“我們三個人,一人背三個。” 他們小腿細得像孩子,體重最多不過六十公斤,卻要扛起和自己幾乎同等重量的行李。我不禁替他們擔心:這樣的肩膀能撐得住嗎?但想到四川人吃苦耐勞的名聲,他們說行,就一定行。我決定相信他們。

二十裏的山路,負重行走怎麽也得兩個多小時。此時已近下午三點,如果大家一起上路,到對岸時天就黑了。那時再去聯係去成都的車輛,恐怕已經來不及。

正在這時,忽然看到有人從對麵跑了過來。我便提出一個瘋狂的念頭:為了爭取時間,我也跑到那邊去,先行聯係車輛。沒想到提議一出,所有人都反對。小劉說的眼淚都流下來了。金鎬悶頭說:“你跑我也跑。”

我們沒有把這個瘋狂的想法告訴日本隊員。我把一個對講機塞進背包,朝前走去,金鎬也背起他的背包緊隨其後。

滑坡處,本西和幾位日本隊員背對著我們,神情凝重地望著不斷墜落的碎石。看到我們背著行囊走近,他們似乎已經意識到我們要做什麽。本西急忙上前,剛要抓住我的胳膊時,金鎬已率先衝了出去。我立刻甩開他的手,緊跟著跑了起來。

身後傳來的喊聲,先是“No!危險!”,隨即又變成了“加油!快跑!”。那段路,我們用了二十幾秒。驚險萬分,卻僥幸沒有大石落下——我們順利抵達對岸。

抵達安全地帶後,我們用步話機向日本隊長說明了我們的計劃,並向四位師傅道別,約好在成都不見不散。

隨後,日本隊員與司機們告別,在劉穎遵的帶領下,跟在背夫們身後,走過吊橋,踏上了左岸沿岩壁蜿蜒的山路。

滑坡的另一側,堵車情況並不比這邊好多少,滿載的貨車排作長龍。知道道路今日無法開通,客車紛紛折返,往最近的汶川縣城撤去。我們在發現一輛正準備掉頭的長途客車,於是上前攔住司機求情,遞上日本煙,又塞些錢,他才答應等候我們到六點。

下午五點多,我們終於在吊橋上迎來了徒步過來的團隊。見有外國人,被困的群眾和附近居民紛紛圍了過來。背夫們拿到辛苦費,還有日本隊員的慷慨打賞,坐在人群間抽著我們遞給他們的外國香煙,眉眼舒展,邊抽邊笑,仿佛在說:一路辛苦,不過挺值。他們還主動幫著把行李背到了長途客車旁。

下午五點五十五分,返回汶川的客車滿載著乘客出發了。

我們是晚上八點半到達汶川客運站的。卸下行李,隨手堆放在院子當中的一棵樹下,就趕緊在客運站旁的餐館解決晚餐,我們都餓壞了。本西跟我說:“日本有一種叫四川拉麵的東西,我想點一份。” 我回答:“四川沒有拉麵。” 就給他點了一碗“擔擔麵”。看著他被辣得滿頭大汗,我暗自得意。

飯後,我們立刻開始四處奔走,尋找去成都的交通工具,但得到的消息都是明早才會有車。我趕緊跑去汶川縣郵電局用公共電話撥通了中國國際旅行社成都分社值班室,說明了情況,請求緊急幫忙。當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值班人員答應馬上去協調,讓我一個小時後再打回去。 那個年代的通訊確實滯後,我們隻能幹等。一個小時後重新撥通電話,終於得到了回複:他們已安排好車輛和司機,馬上從成都出發,預計四個多小時後抵達汶川。

在安排好車輛返回客運站時,夜色已經深了。我們在客運站附近的旅館找了幾個房間讓日本隊員去休息,我們則留下看守行李。可沒過多久,幾個男隊員又陸續回來了,手裏還提著啤酒。鷹田知道朝鮮族的金鎬喜歡喝烈酒,還特意買了瓶白酒。

汶川海拔不過百米,夏日夜晚氣溫清爽宜人。我們背靠著行李包,身後大樹的葉子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星空低垂,燈火漸息,七個中日男人就在這靜謐的夜色裏圍坐在一起喝著酒、聊著天。

本西問到我去年陪同意大利隊登山的事。我告訴他意大利隊和我們一樣騎馬進山。一到營地,他們立刻放開馬,隻顧搭自己的帳篷。害得我和兩個牧工在星宿海的草甸上追了好久,才將跑散的馬趕了回來。

回來後就忙著為大家準備晚飯。吃完飯後,意大利隊員便回帳篷睡覺了。我一看,顯然沒有為我準備帳篷。我不得不睡在牧工勻給我的一頂單薄帳篷裏。那晚我發燒生病,第二天早上仍起床做了早餐。我本想留在大本營休息,可他們要求我帶他們上山。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生病還穿著運動鞋,竟然成為第三個爬上了雅拉達則峰頂的人。站在山巔,看意大利隊員揮舞旗幟、歡呼慶祝,我卻因沒有攜帶任何旗幟而深感懊悔。

說到這裏我有些哽咽,眼淚不禁掉了下來。本西緊緊地擁抱了我,也流淚了。我很驚訝他竟然如此感同身受。人心本就相通,隻要有共同點,就能產生共鳴。

本西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很糟糕。”
我問他:“為什麽?”
本西說:“在西寧賓館那晚的宴會上,我們都是便裝,隻有你穿西裝,又不會講日語,長得又不像亞洲人,讓我想起西方間諜電影裏的反派,我甚至懷疑你可能是政府派來的安全人員。”
我們兩個人都開懷大笑,接著聊了些各自的經曆。

本西嘟囔道:“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又端起酒杯。當我轉過頭再和他說話時,發現他已經靠在背包上睡著了,我拿了件外套給他蓋上。我們與日方隊員的關係已十分融洽,彼此間充滿了欣賞與尊重。仰望夜空,滑坡徹底打亂我們的計劃,就在今天早上我們似乎還不知該如何應對,但現在我們已經走到了這裏,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來自成都接應我們的車了。我如釋重負。不知我們車隊的四位師傅們怎麽樣了?

淩晨兩點半,國旅成都分社的麵包車抵達汶川,我們沿著黑漆漆的公路前往成都。雨又開始飄了起來。 8月24日天亮時分,我們抵達成都錦江賓館,進入房間稍作休息。

中午一點我們在大堂集合,乘坐小巴前往市中心春熙路的耀華餐廳午餐。至此,我與劉穎遵與日本隊員道別。千田隊長代表日本隊員致謝,“非常感恩我們取得的良好成績”。我代表大家答謝說:“由於路況不佳,我們遇到了很多困難,但多虧了大家的配合、汗水和淚水,我們最終安全完成了旅程。”最後,大家舉杯告別。

下午四點,金鎬陪同日本隊飛往上海。原本他們計劃次日中午回國,卻因航班故障延誤一天,最終於8月26日下午抵達大阪機場。就在同一天,我們苦苦等待的、因塌方而被阻斷的四位司機師傅也順利抵達成都。看到所有人都安全無恙,我們由衷感到欣慰。確實——我們一起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感恩上天眷顧。

一座山,一條路,一次穿越,一段永恒的記憶。 那年夏天,我們一行從西寧啟程,穿越青海南部與果洛草原,翻越巍峨的巴顏喀拉山脈,踏過藏族、羌族、漢族的土地,在“天神的花園”留下我們年輕的足跡。艱險與考驗之間,中日隊友精誠團結、相互信任,這段旅程也注定成為我們生命中最值得珍藏的記憶。 山川皆有故事,這片高原的土地上也留下了我們的故事。對我而言,年保玉則不是一個目的地,而是安放精神的故鄉。在這裏,你可以靜心對話雪山,感受天地的呼吸,原來,雲朵的流動比風更自由。

誰能想到,一次看似普通的登山,會成為一場漫長而深遠的時空之旅?感謝那座山,感謝那些人,感謝當年年輕的我們。那年我30歲,金鎬26歲,劉穎遵24歲。回望攜手走過的那次旅程,麵對未知,我們也都曾躊躇不安,但依然一步步向前。因為我們心中始終懷有一份對旅遊事業堅定的熱愛。正如羅曼·羅蘭所言:“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完稿於2025年11月1日,加拿大,多倫多

後記:在動筆寫這篇回憶時,我一度因記憶模糊、細節不確定而幾乎放棄。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當年日方隊員曾對整個登山過程做過詳盡記錄,或許還留下了某種形式的出版物。抱著一線希望,我在日本的舊書網店上搜索,果然找到了下麵這本1990年出版的有關我們登山活動的書籍。 Image

我立即托在日朋友幫忙購買。2025年十月中旬,這本記錄我們那次登山經曆的書終於第一次落到我手中。翻開書頁,看到當年的照片和日誌,那些記憶中模糊的片段一下子被喚醒,許多被遺忘的細節重新鮮活起來。借助翻譯軟件,我閱讀了部分章節,這本書為我完成這篇文章提供了極大的幫助,特此致謝。本文所用的所有彩色照片均來自我的私人收藏;所有黑白照片均為翻拍自上述書籍,版權歸京都登山協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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