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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片憶(10)

(2025-11-27 06:35:06) 下一個

故鄉片憶(10)

 

十八,我們那時候還玩什麽?

 

前麵我寫了一篇《我們那時候玩什麽?》。後來想想還有不少遺漏的,因此又補了這篇《我們那時候還玩什麽?》下麵說到的幾種,有的是小孩玩的,有的主要是青年人玩的,而且都帶有一點賭博的性質。

轉盤  這是一種主要是小孩玩的遊戲。在一個一尺半左右直徑的紙板盤上,中心豎一根三四寸高的木杆。木杆頂端釘一根鐵釘。另用一根一尺多長的竹片,中心鑽一個孔,竹片的一段係一根細線,細線下懸一根縫衣的鋼針。竹片中心套在木杆頂端的釘子裏。縫衣針下垂的程度,剛剛觸及紙盤麵。紙盤上從中心向四周輻射畫了十幾條粗細不等的線條。轉動竹片,鋼針也在紙盤麵上移動。到竹片停下時如果鋼針尖剛好停留在線條上,就可贏得線條標示的彩頭;不在線上則算輸。這些彩頭大多是代價不等的糖果和小玩具。紙盤上最細的線僅一毫米左右,難得那麽巧鋼針尖正好停在線上,所以要得大獎很難。轉一次一分錢,雖然是小交易,但這一分錢對一個小孩來說這已是他一天或幾天的零用錢了。這個小攤子擺在混堂橋堍一家叫“馮阿寶洋貨點”的跨街樓下麵。這裏是很多住在小鎮西部的、就讀第二中心小學學生上下學必經之路,所以有不少小孩光顧。這個小攤攤主還有一項活動,就是動員小孩把錢存在他那兒,說存滿多少錢會有什麽什麽獎勵。我那時被這些許諾的獎品吸引,把每天父母給的一分錢零用錢都存在他那兒,前後總計存了一元多。後來這個攤主突然不見了。隔了差不多半年多,他又回來了,擺了另一種玩意兒的攤攤,見了我如同從不認識一樣。那時候我還小,不敢與他理論。這些存在他那兒的錢就被他吞沒了。也不知他總共吞沒了我們小孩多少錢。這個小攤主當然是個窮人,靠此為生也不容易,但欺騙小孩我總覺得太缺德。

打彈子  那年月,幾乎天天有一個姓朱的麻臉中年男子在“聖堂”大門外擺一個打彈子的攤子。大家都叫他“朱麻子”。打彈子的道具是一個一公尺左右長,半公尺左右寬、帶一點橢圓形的盒子。盒子裏麵有兩層,裏麵一層是一塊薄木板,外麵是一塊玻璃蓋板。薄木板上麵開了許多圓形的小洞,洞口大小比彈子稍大一點。洞口外麵釘了大半圈小鋼釘,缺口剛夠彈子通過。此外,板上還有好多釘子是引導彈子的走向的,薄木板外圍則是一圈彈子的走道。在盒子的右下角,有一個打彈子的彈簧扳機。彈子是鋼珠,有我們那時候玩的玻璃彈子那麽大小,一粒粒都擦得銀光鋥亮。這些彈子平時都藏在盒子的下層。遊戲時,需將盒子放置得上高下低,稍稍向右傾斜一點,這樣彈子都集中到扳機處。你給一分錢,朱麻子就用一個裝置在盒子右側的搖柄搖一下,彈道裏就會滾出一粒彈子來。遊戲的人用手將彈簧扳機拉出來,再突然放手,彈子在彈簧的推送作用下迅速被彈出去,在最外圍的那個走道內急速轉幾圈,然後到彈子轉到盒子最高點而速度也減慢時,彈子就往下滾,一路磕磕碰碰,如果滾進一個洞去,他就贏得這個洞的獎品;不進洞一直滾到底,就算輸掉。獎品都是他自己做的、形似上海城隍廟梨膏糖的肉鬆糖。最高等的獎品是十塊梨膏糖。三塊一條共三條,上麵再加一塊,疊在一起。這些獎品都堆放在彈子盒玻璃麵板上。當時這樣的肉鬆糖算是高級的糖食了,看著金燦燦的肉鬆,讓人不禁食指大動。輸掉的也有一塊用花生做的方糖,很薄。我們叫它“腳皮糖”或“歎氣糖”。玩這個打彈子的,年青人居多。他們有的玩出了竅門,把彈彈子的力量掌握得很好,因此中獎的機會很多。也有的人喜歡幾粒彈子一起打,這樣中獎的機會也會增加。有一次有一個人把朱麻子所有的肉鬆糖都贏光了,朱麻子不得不出錢把糖買回來。不然沒有糖,這一天他就做不成生意了。這種打彈子很有經驗的人,我們稱之為“老鬼”(“鬼”字要讀成“ju”)。聽說朱麻子見了他們就怕,曾私下求他們高抬貴手,賞他一口飯吃。這幾個人也就不為已甚,以後很少再去玩了。這種遊戲有時我們小孩也會去玩。記得一次春節中舅舅家的二表哥來我家,母親給了我們五分錢我們就去打彈子玩,表哥居然中了個頭獎,讓我們興奮了好幾天。

朱麻子的生意總是很好的,攤子周圍常常圍了大堆人。當有人玩,彈子在盒內從上往下滾動時,旁邊圍觀的人就高叫:“中!中!中!”可是彈子常常在洞口碰一下鋼釘,沒有進洞又往下滾,且一直滾到底。於是圍觀的人都“籲”地歎一聲氣。有人懷疑這洞口的釘子釘得太密,所以彈子進不去,吵著要檢驗。朱麻子無法,隻得把玻璃板上的獎品先移開,然後揭起玻璃板用一粒彈子示範給他們看。有時這個缺口確實釘得太密了些,得用力才能讓彈子通過缺口。這時候朱麻子隻得認自己作弊,把釘子拔掉重新釘過。剛才輸的不算數,讓人重新再打。看來做小生意也不容易,作奸犯科耍滑,往往要被人揭穿。這個朱麻子是蘇北人,我們那裏人稱蘇北人為“江北人”,有點歧視的意味。他常年居住在一艘小船上,沒有固定的停泊地點,我家隔壁“壽春堂”藥店門前的水橋邊也停泊過。到了大約一九五五、五六年這個時候,他就突然消失無蹤了。

在五十年代上半葉那個時候,在傍晚時分,有一個人會到暢春園茶館附近的混堂橋和通濟橋交會處做摸牌贏五香豆的買賣。牌是用麻將牌大小的竹牌做的。上麵分別寫有“奶”、“油”、“五”、“香”、“豆”五個字。竹牌放在一個黑布口袋裏。付一分錢可以摸五張牌。如果五張牌上的字分別是“奶”“油”“五”“香”“豆”五個字,就贏一包五香豆;湊不全五個字,輸掉,也有五顆五香豆吃。又如果第一次摸牌隻摸到三個、四個字,而又想湊全這五個字去贏一包五香豆,則再出一分錢可以再摸兩張牌;仍不中,再出一分錢還可摸兩張牌;第三次以後仍想加摸,那就一分錢隻能摸一張了。這個遊戲也能吸引一些青年人。

到了春節,街上有幾處空地比較大而又人流集中的地方,如“火燒場”、“聖堂”、“大醬園”門前,有人會在地上鋪一塊白布,放上香煙、無錫泥公仔等東西,做套圈圈的遊戲。套圈是藤條做的,有大碗口大小。參加遊戲的人隔著一條繩索用藤圈套白布上的東西,套中了就是你贏的獎品。這種遊戲吸引很多大人。因為繩索與獎品隻隔著兩三米距離,那些大人向前俯下身子,再伸長手臂,以為這些香煙、公仔就在麵前不遠處,會十拿九穩套中。但很多人上當了。因為藤圈有彈性,很多次看似套中了,但藤圈碰到地麵又會彈出來,或在公仔上轉了一個圈又轉出來了。再有就是打氣槍。打中靶子的有獎。我看這個中獎的機會倒多些。但不知多少錢打一槍。玩這些的大多也是青年人居多。

聽說再早幾年大人們玩的花樣更多,如打撲克、叉麻將、鬥蟋蟀贏月餅等等。因為這些都涉及賭博,中共執政後就嚴厲禁止,所以很快就絕跡了。記得我小時候有一年新年中還見到過一次有人因為賭博,被抓後遊街的情形,與文革中遊鬥當權派差不多,隻是文革遊鬥當權派要戴紙帽、掛黑牌,顯得更粗暴。文革中因為大家無事做,打撲克又大行其道。叉麻將到文革後再次盛行,還被冠上“國粹”名號。但鬥蟋蟀贏月餅卻不再聽說。

2020年7月10日

2024年8月18日發表於《文學城·幾曾回首》

 

十九,那些年,那些走江湖的

 

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我們鎮上常常會來一些走江湖的。各種各樣的都有。社會地位高一些的如唱戲的戲班子,唱評彈或說大書的評彈演員,社會地位低的則有修棕繃的、彈棉花的等等,其中印象比較深的是一些唱“小熱昏”的、賣跌打傷藥的、算命的、以及“強叫花”。

“小熱昏”是上海地區一種相聲和滑稽兼而有之的藝術表演形式。但其社會地位和藝術上的地位沒有滑稽和相聲高,所以一般隻能做街頭表現,不能登“大雅之堂”。唱小熱昏的來我們小鎮,表現地點一般在“火燒場”,且都是在晚上。那裏原來也都是房子、店鋪,後來一場大火燒成了一片白地,沒有再蓋房子,於是成了各種小商小販的集中地和大眾活動場所。唱小熱昏的一般是夫妻檔,自己有一條小船,在各鄉鎮間流動,晚上就睡在船上,表演要用的道具也都放在船上。表演時先搭一個一尺多高的台子,不大,就一張“八仙桌”那樣大。台子上放一張小的半桌,桌後麵放一塊屏風。屏風兩角掛兩盞汽油燈。表演時夫妻分立半桌兩旁,一個敲小鑼,一個敲大鑼,邊敲邊唱、或邊敲邊說。看“小熱昏”是不買票的,隻是到表演中間他們會向觀眾收一點錢,沒錢給的也不強要。所以逢到有“小熱昏”來,我們小孩子是不會錯過這免費觀看表演的機會的。“小熱昏”表演的內容,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比較能引人發笑的瑣事。比如有一次聽“小熱昏”,這一對表現者說他們夫妻間吵架常常要摔東西。摔什麽東西呢?那個男的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他是專撿橡膠雨鞋,空的煤油桶這些東西來摔的,至於碗啊、碟啊,他是從來不摔的,因為摔壞了還得他拿錢出來買新的,引得觀眾哈哈大笑。

這裏順便說一下那個煤油桶,因為現在的中年以下的人恐怕都不知道這種東西了。在那個時代,大眾照明大多使用煤油燈。煤油都是用美國石油公司出產的“美孚”牌的,一大桶五加侖有三十來斤。不少人家買煤油都是整桶買的。因為整桶買價錢便宜,而且煤油用完了空桶還可以改做衣箱,或改製成兩隻畚箕。我記得我小時候家中就有兩隻用煤油桶改做的衣箱。而這種煤油桶做的畚箕也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洋鉛皮畚箕”。後來美孚油不進口了,國產油不多,居民點燈用油要憑證供應,記得好象是每戶每月一斤。我們小鎮在民國時期就有私營的電燈廠,但因為電費比較貴,一盞十五支光的電燈一個月要一元多,所以鎮上居民還是用煤油燈的居多。六十年代初新安江水電站建成供電以後,高壓電線鐵塔就在我們鎮邊經過,電費比較便宜,居民大多換上電燈,煤油燈才慢慢成為“文物”。

賣跌打傷藥的,一般有三四個大漢一起來。開場以後先表演武術或氣功,然後停下來推銷傷藥,接著再表演一陣武術後再推銷一次傷藥才最後收場。這樣的表現一般下午一場,晚上一場。表演武術,無非是耍弄一些刀槍棍棒,功夫好不好,我們小孩也看不出門道。表演氣功則往往令我們驚奇不已。我見過一次表演氣功的,三條大漢論流上場表演。先是一個大漢被人用粗鐵絲將雙臂和胸部捆住。那個大漢蹲下身子運功,身上的肌肉就一塊塊凸起來,血管像蚯蚓一樣爆出來,鐵絲就緊緊地嵌入肉中。此時隻見那大漢突然猛地“嗨”了一聲,那些鐵絲竟就被他崩斷了。接著一個大漢,用一支長矛的矛尖按在咽喉部,矛柄抵在地麵上,然後張開雙手用頸部的力量將那支長矛壓得彎如一張弓,接著慢慢卸力,長矛又恢複原狀,而咽喉部一點損傷也沒有。第三個漢子表演的是氣功碎石。他先躺在一條很堅固的寬木凳上,另兩個大漢就合力抬一塊大石頭放在那個躺著的大漢身上。然後其中一個大漢掄起一個大鐵榔頭猛擊石頭,直至把石頭擊碎成兩段,那個躺著的大漢絲毫無損。接著又是第一個表演的大漢上場。他巡視了觀眾一周,指著一個觀眾叫他出來,問他有沒有他說的一些病症。那個觀眾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聽問後一一回答說有的。於是這個大漢對這個觀眾說,他可以運氣功為他免費治病。他叫那個觀眾雙腳叉開站穩了向前彎腰九十度,然後用一隻手掌在那個觀眾背上距離半尺高的地方運功。這時奇跡發生了。當那個氣功師手掌推向前時,下麵那個彎著腰根本看不到氣功師動作的觀眾,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出去,但他沒有跌倒,仿佛背後有根繩子把他吊住了一樣跌不下去;當氣功師的手掌往後拉的時候,那個觀眾的身體也往後靠,仿佛有根繩子把他往回拉一樣。這樣來回施了幾遍功以後,氣功師對這個觀眾說,你現在應該有小便的感覺,你去找個地方小便,順便觀察一下小便的顏色是否跟平時不一樣,應該會帶一些紅色或綠色。如果真是這樣,麻煩你回來對我說一下,讓其他觀眾也知道一下,你的病根除掉了。那個觀眾果然就去小便了。回來說小便顏色果然跟平時不一樣。於是那個氣功師就對大家說,我們憑的是真功夫,不騙大家。我們的傷藥也是根據祖傳秘方用真材實料配製的,凡有跌打損傷,無論內服外塗都有功效。大家信得過我,就請買一瓶。有跌打損傷的買了回家趕快用,傷越早治好得越快;沒有損傷的,買一瓶放在家中以後需用時也方便。我們今天到貴地來,下次再來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所以請大家不要錯過機會。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希望各位都幫幫忙。而買藥的觀眾果然也有一些。這麽多年來,有時偶然想起這一幕,也懷疑那個觀眾是不是他們找來的“托兒”?但如果不是,那中國的氣功果然是很了不起的!

“強叫花”我們那邊叫“jiang gao hao ”。他們與一般叫花子不同之處在於一般的叫花子是裝可憐軟要錢財;而“強叫花”是強索硬要,不滿足其要求不離開,做出種種嚇人的動作讓你自己告饒。他們要錢的對象一般都是商家。如有的站在商店門口玩赤煉蛇。那條蛇在他兩手間遊動,昂首吐舌,嚇得顧客不敢靠近來買東西,店家隻好給錢打發他們速速離開。有的到商店門前看到什麽東西就抓起來頂到鼻子上,算盤能頂,茶壺能頂,毛筆能頂,連十幾斤重店鋪的門板也能頂。有的拿了一塊磚頭問店家要錢,不給,他就用磚拍一下自己的額頭;再問你要錢,不給,再拍,直拍到血流滿麵讓人害怕。有的將一麵大銅鑼用鐵鉤鉤在手臂的皮肉裏,敲著鑼到店門前要錢,一直敲到拿到錢為止。有時店家給的錢少,他們也不說少,但就是不走。於是店家隻好加錢,加到他們不聲言拿了錢走為止。所以那時開店的見了“強叫花”都頭痛。上述這幾種“強叫花”我都見過。

以上這三種人都自己有船,方便他們跑江湖。還有一種跑江湖的是算命的。這種人幾乎無例外地都是瞎子,且往往是單個人,最多有一個引路的孩子,自然不會有船。這種人的生活很淒慘。記得一次是春天還是秋天的黃昏,天氣已很寒涼,還下著雨,我們正準備睡覺,這時聽見樓下街上有人拉著二胡經過,咿咿呀呀的琴聲淒苦得很,仿佛如哭聲。而仔細傾聽,也真有人在哭。當時我還隻有七、八歲,但聽了這聲音也感到心情十分沉重。這個算命瞎子白天我見過,是一個黑瘦的五十多歲的老頭,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小孩牽著行走。這麽晚了還下著雨,而他還在街上蹀躞,母親說他肯定是連住旅館的錢也沒有,所以隻能流落街頭。聽著漸漸遠去的二胡聲,母親又不無傷感地補了一句:“這個算命的既然能給別人算命,為什麽來這裏之前不先算一下有沒有生意?唉——!”

上述這些跑江湖的人,除了彈棉花的、修棕繃的到六十年代初還見到,其他幾種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後就都不見了。

2020年7月11日

2024年8月22日發表於《文學城·幾曾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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