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舊事。寫下它,並非為了追究什麽,隻是有些細小的記憶,時間久了,並不會自行消失。
那是一件發生在文革期間的小事。事情本身並不大,甚至算不得什麽事,但幾十年過去了,它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裏,沒有散去。
大概是因為,那是我記得的最早的一次說謊。
我的父母都是教書人。從我懂事起,他們就反複教我一件事,做人要誠實,不要撒謊。到後來,這句話幾乎成了一種不必再思考的道理。
文革時,我們家作為“五七”大軍,被送到了農村。我因為已經參加了工作,沒有隨家人一起走。那年我十六歲,在工廠裏當工人。春節臨近,我請了假,買了火車票,到山東農村去看父母。
那時還是老式的綠皮火車,走得慢。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下車後,再換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最後還得步行五裏路,才能到家。
車上人很多,都是趕著回家過年的。座位坐滿了,過道也站滿了人。車廂裏還算暖和,窗外卻下著雪,紛紛揚揚,車窗上結了一層白霜。我隨身帶了一本書,這是我出門時的習慣,那時如此,現在也還如此。
車子一搖一晃地向前走著,不知什麽時候,我睡著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看見麵前站著一個中年男人,個子很高,胳膊上戴著紅袖章。他身後還站著幾個人,也都戴著紅袖章。
那人盯著我,問:“你家什麽成分?”
我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
“地主成分嗎?”
我搖了搖頭。
“富農?”
我還是搖頭。
他又問:“那就是貧農了?”
我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知道我在撒謊。心裏有一點惴惴不安,但並不很強烈。我也清楚,他並沒有辦法查證。我更清楚,如果我不這樣回答,事情一定會變得麻煩。
車廂裏的人都看著我們,沒有人說話。
那人遞給我一本紅色外皮的《毛主席語錄》,說車廂裏要開展“表忠心”活動,讓我領著大家讀語錄。
我站了起來,照著念了。車廂裏的人也跟著念。聲音很大,很整齊。火車仍舊咣當地向前走,窗外的雪還在下……。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我常常想,我是不是第一次說謊,已經記不清了。但在那麽多人麵前,說那樣一個謊,確實是第一次。
我那時心裏明白,說謊是不對的;同時也明白,不說謊,後果會更不好。於是隻好選擇了一個自以為“不吃眼前虧” 的回答。
事後,並沒有誰追究什麽。相反,還有一點輕鬆和慶幸。
多年以後再想起這件事,我常常想:人是什麽時候學會說假話的?有時,既不是為了占便宜,也不是為了害人,隻是為了不被選出來,不被盯住,不被當場難堪。
後來有人問,為什麽現在的人愛作假、愛說假話。我想,這也許並不完全是個人品德的問題。有些東西,在當年的環境裏,是被慢慢教會的。
這不過是一件小事。可正因為它太小了,小到不值得追究,也就這樣,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留在了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