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變故,人們很長時間擔心著它要來,憂心忡忡地等待著它發生,但是它卻遲遲沒有出現。於是大家開始倦怠了,以為擔心是多餘的,以為它其實不會來了。然而這時候它卻突如其來地發生了。我們部門的那次大裁員就是這樣,在一個長周末的前一天。
宣布的名單裏,有工程師,也有技術員,主要是老員工。名單裏麵並沒有傑克。我朝傑克的格子間望去,他那天不在那裏。裁掉的人都是對現有產品和流程絕對熟悉的熟手,但是也都沒有什麽獨到深刻的知識和技能,也不曾搞出過什麽新花樣。我想起傑克曾經有過的念叨;想必他的信念是有道理的吧。
在中國生活時間比較長的人大都有過這樣的經曆;每次放大串鞭炮的時候,總有幾顆炮仗掉到地上熄滅了,沒有響。有時候有小孩子去揀那幾顆啞炮;碰巧就有一個引信特別慢的炮仗這時候響了,嚇人一跳。這次裁員也是一樣的;傑克被裁的消息就是那個後響的炮仗。
本來這一批的裁員已經過了幾天,劫後餘生的同事們的議論也漸漸平息下來。這時,凱文又發了一個電郵,說還有一個員工也在裁員之列,因為他在休假期間,所以上次宣布的時候沒有他。後麵是諸如"這同樣是公司不得不作出的一個艱難的決定"之類的套話。
好在我們這樣正規的公司,所有的裁員都有不菲的分手補償金。老員工都可以拿到半年的薪水,另外失業保險也至少支付半年的補助。失業對有能力的人來說沒有那麽可怕。我甚至懷疑傑克是不是主動要求裁員的。那年他應該有五十四了,三百萬的資產也差不多可以早退了吧。所有被裁的人都不會在公司正常上班的時間回來取他的個人物品,我也就沒有再見到傑克。
大概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天我接到了傑克的電話。他在那頭聲音激動而憤怒。他準備和公司打官司,寧可拒絕半年薪資的分手費。他訴訟的理由是,公司歧視上了年紀的老員工。傑克有這樣的感受也有道理。他的媽媽是公司篳路藍縷的老臣,他自己也年紀輕輕就在這家公司上班,南征北戰,把精力最旺盛的好時光奉獻給了公司。現在他老了,精力不如從前,公司就把他一腳踢開。這是不公平的。
我默默地聽著,不時地表示理解和共情,但是我很清楚這個官司很難打贏。公司裏麵工作年數多年老的員工又不隻是被裁的這幾個。技術大拿都沒事,特別謙卑勤快的人沒事,特別靈活機智,總能恰到好處地調整到新的位置的人也沒事。不被裁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被裁的人卻大致相似。裁員裁得太冤枉的情況也是不常有的。傑克被裁並不意外,而且他還是延遲被裁,比別人多拿了一個禮拜的工資。偏偏他又放棄那半年的補償金,自己另出錢打官司。都是那三百萬鬧得。
漢語裏同事這個詞,是從日語翻譯中借用過來的。英語裏常用的colleague這個詞,詞根的本意是同一個羅馬軍團裏的將士。從這個角度來看,在某種意義上來看,對於 colleague這個詞,同袍是比同事更貼切的譯法。同事並沒有什麽感情色彩;同袍則包含了曾經一起同生共死的意思。這些人在公司裏一起共事多年,完成過艱巨的項目,和公司一起成長。這樣共過事的人們確實有一點同袍之間的惺惺相惜,時常會回憶起共同的經曆,不由自主地關注彼此的境遇。
但是我沒有把傑克打官司的消息分享給他人,隻是讓日子平靜地繼續過著。不久其他被裁的兩個工程師都有了找到新工作的消息。養家的男人需要馬不停蹄地工作,拿了分手費也不敢歇著。在東北這塊地方,隻要有技術,對薪資又不太計較的話,一份可以養家糊口的工作不難找到。
傑克加了我的微信。時不時的,我可以得知他的消息。越南的製造業變得越來越強勁,越南的房地產業前景一片光明。傑克熟悉中國房地產的發展軌跡,認為越南也會緊跟其後。這就象是一個時光機器,發生在中國的事情,也會在幾年或十幾年後發生在越南。隻要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那麽他就可以開啟作弊模式,在越南投資。他跟他太太回越南旅行,加入了外國人投資房產的洪流之中。河內的房地產火爆到需要憑票限購;看好越南的中國發展模式的人太多了。傑克買了兩套公寓,一套純投資,一套也用於回越南時自住。
至於他是否重回職場工作的話題,傑克卻隻字未提。他也不說他和公司打的官司進展為何。代表公司出庭和傑克打官司的正是那次裁員時的負責人凱文。凱文頭腦清椘,思維嚴密,加上傑克的案子本來就沒有什麽勝算,這官司不用問也是知道結果的。出乎意料的是,傑克在官司失敗以後,又頑固地堅持上訴,把官司繼續打下去。彼時凱文已經升任副總裁,日理萬機之餘,還要應對傑克無休止的訴訟。
這段時間傑克也一直沒有正式的工作。從其他老同事口中得知,傑克偶爾會幫著熟悉的老關係去越南的工廠出差,幫著解決一些技術問題。不過這種差使都是暫時的。世界其實很小,如果他在本地其他的公司工作,消息一定會傳回來。但是他似乎始終沒有在本地的其他公司工作過。
大約二零二三年春節的時候,我在微信上收到他的網絡賀卡。幾句寒暄之後,他說泰迪已經上大學了,他已經賣掉房子,搬到了佛羅裏達。他隨即發來一段視頻,幾隻壯觀的涉禽矗立在草地上,啼聲高吭。我問他那是些什麽鳥,哪裏拍到的。他解釋說,那是幾隻沙丘鶴,就在在他家的領地上。他在佛州的新住所占地麵積很大,以至於可以容得下一個三百碼的步槍靶場。
傑克又發過來幾張照片,上麵是一輛大卸八塊的紅色皮卡,皮卡的金屬框架用另一台挖掘機高高地吊著。這個場景讓我想起星球大戰裏麵某個改裝飛行器的畫麵。傑克說,他在忙一個大工程。他的零四年福特二五零地盤不行了,但是引擎和動力係統都很好,才開了六萬邁。他正把引擎和動力係統拆下來,換到另外一台同年的福特二五零的殼子裏麵去。
"哪你的柯維特呢?"我惦記著他的跑車。
"啊,我前兩天用它碾死了一條六英尺長的棉花口水蝮蛇。"他又開始滔滔不絕,"來回碾了四遍才把它碾死。柯維特才三千二百多磅重,把這個重量均勻分配,一個輪子承重八百磅而已。所以我得碾四遍才放心。一開始碾過去的時候是咯楞咯楞的聲音;最後一遍的時候,是叭嘰叭嘰的聲音,這時候我才放心下車去查看。它的骨頭都碎掉啦,不能動啦,但是還沒有死透。這不是今年的第一條了;我前些日子用口徑十二的霰彈槍,四號鳥彈,在車道上打死了另外一條。”
這次微信上的交流以後,我再也沒有得到過關於傑克的消息。他在佛州的裝態令我釋然。離開東北那片傷心地,搬到陽光明媚的佛州,這件事本身也應該足夠讓他開心。傑克終於又回到了他原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