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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男傑克(中)

(2025-12-23 17:00:56) 下一個

因為他老婆的緣故,傑克早年的職業生涯有一段時間是在中國度過的。美國公司外派中國,曾經有過幾年的黃金時代,也是傑克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那些年中國的製造業才剛剛起步,巴不得能從洋人那裏學。傑克拿著美國的工資和公司的外派補貼,享受著中國的物價,春風得意。

我們公司會用到大量的鉛酸蓄電池。當年這些電池轉向到中國生產,低成本的廠家產品質量容易有問題,傑克的任務就是幫助中國廠家提高質量,監督執行,保證品質的穩定。這樣的大客戶派來的員工,中國的廠家自然是盡力優待拉攏。有一段時間,他住在他專享的小樓裏,每天還有一個年輕的保潔女工被派來給他收拾房間。幾天以後,中方廠家特意問他,保潔員是否年輕漂亮,是否要換一個更年輕好看一點的。傑克是個見過世麵的白男,當即大義凜然地回答說,給我換個又老又醜的吧。他坦誠地對我解釋說,他不想和隨便哪個女人搞,因為不知道她以前和什麽人搞過,染上病可是????合算的。

從傑克的工作職責來看,如果他在某些工藝流程上略加通融,中方廠家應該可以省下不少成本。但是傑克是個一根筋的美國人。有一次中方公司的一個女領導在飯廳裏向全體員工宣布,傑克是中國人民的公敵。這當然不是認真的,隻是他願意向我提及的中國經曆。

休閑的時候,傑克也不曾遊山玩水,尋訪中國的文化古跡。他本來隻是一個粗人。在城裏閑逛的時候,他看見有人在公園空地上擺攤。那是一個簡陋的, 用汽槍射擊氣球的遊戲場。傑克技癢,於是上前一試身手。他發現槍的準星好象被做過手腳。略加調整後,他就乒乒乓乓地打爆了所有的氣球。周圍幾個看熱鬧的老大爺顯出驚恐的神情,在旁邊竊竊私語。傑克猜想他們在議討他這個外國人槍法了得,打起仗來會是個危險人物。

在中國待的時間一長,傑克慢慢對中國人的時常有了一些了解。他的觀察也常常令人我汗顏。

"你們中國人,做廣告的時候,總是喜歡放一個白人在上麵。"他說,"這樣才會顯得高級,對不對?"

我無言以對。那些年純粹內銷的國貨,也經常會采用這種的廣告和包裝,令人不能直視。

"你們中國的垃圾都和美國不一樣。我們美國的垃圾,顏色很鮮豔,裏麵的東西有很多都是完好的,拿回來還可以接著用。你們中國的垃圾,連顏色都是灰色的,裏麵連一丁點兒有用的東西都沒有。"他這樣說的時候,仿佛連聲音都變成灰色的了。

 

傑克多年在公司裏上班,業餘時間除了擺弄他的那些玩具,還會自己動手,做一些汗滴男修修補補的活,象個好男人的樣子。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幸福而又安詳。世界慢慢有了些細微而不易察覺的變化。比如,有些係列的後續產品已經宣布了要轉到台灣和印度研發,原來負責這些產品的工程師逐漸轉崗到了其他的項目。空氣中有一絲輕微的不安,不易察覺。人們暗自掂量手裏捧著的飯碗,估量著能夠繼續捧下去的概率。就連傑克在言談之間,也透出一絲隱憂。

"凱文不會把人從巴士上踢下去的。"他似乎在安慰自己,然後又沉默了幾秒。也許是在心裏評估自己判斷的可信度。

凱文是傑克超過二十年的同事,也是傑克的頂頭上司,那時候已經升到了主任的位置。他們兩個人都是六尺多的大個子,平時互相推推搡搡的。人們時常看到他們一起去公司餐廳吃午飯。傑克把雙手插在牛仔褲屁股後麵的口袋裏,象個跟在凱文身邊的馬仔。周末的時候,他們幾個同事有時也會聚在一起找個靶場玩槍。凱文能一路從管理的位置升上去,人際關係處理能力非常強,令人如沐春風。傑克對凱文的信任和依靠有充分的理由。他一直在這家公司呆了這麽多年,非常熟悉本公司的產品和業務。但這也意味著,他對其他工業界的技術和知識不甚了解;因為那既不太可能,也不怎麽必要。不過這也是老員工的常態,不足為怪。

傑克的工作主要還是電池,這時候生產廠家已經換成了越南。他仍然被派往越南出差,任務和當年去中國一模一樣,隻是時間沒有去中國那麽長。他看到那家工廠的鉛電極板的加工車間裏,沒有任何防護和通風設施。一個懷孕的女工在簡單的機器前操作,臉上連基本的口罩都沒有戴。

"鉛汙染會造成胎兒畸形和智障。眾所周知。"傑克的語氣悲哀而又震驚。

他還描述了一件奇事。他住在電池廠後麵的招待所裏,旁邊有一個不小的池塘。一個周末的早晨開來了一輛皮卡,下來幾個精瘦黝黑的越南人。他們隨即撒下一張大網,很快把池塘裏的魚一網打盡,裝車拉走。到了下午,皮卡又開了回來。這回皮卡裏鋪了油布蓄了水,拉來一車活魚。兩個越南人下了車就把一車活魚放回到了池塘裏。傑克信心滿滿地猜測,"這一定是因為有人要來抽驗池塘裏的魚,監測電池廠周圍的汙染水平。"

 

其實以前這東西在中國生產的時候,條件也未必會好到哪裏去。生產條件好了,成本價格都會上去的,就有可能被更便宜的廠家替代。越南隻是在重複中國以前做過的事情。中國本來就想把這些汙染重,利潤低的產業往外遷。越南還有很多工廠其實是中資企業,不是嗎?台灣投資的也不少呢,這是資本的本性啊。資本來到人間,每個毛孔都流淌著血和肮髒的東西,不是嗎?不過,傑克沒有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

現代的製造業就是這個樣子,光鮮亮麗的產業,背後是長長的供應鏈。每個環節都有不同的代價,門檻和利潤。能在那個環節做下去,要看各人的本事了。就算是象我們這樣的核心研發部門,也一樣有新陣代謝的壓力。

 

新陳代謝還沒有來,傑克的生活先有了一個變故。有一天中午,大家都不太忙的時刻,傑克興衝衝地走到每一個熟悉的同事麵前問:

"你有三百萬美元嗎?我有三百萬美元。我五十三歲了。"

同事們搪塞其辭,顧左右而言他,沒有一個人給他肯定的回答,無論年齡或職位。傑克悵然若失,不滿意大家缺乏誠意的回答。他認為我們部門很多人的淨資產可以達到美國人平均水平的前百分之十。這顯然是一個過於樂觀的估計;因為他忘了他絕大部分的同事都沒有一個第一代華人移民的太太。

消息靈通的老員工不久就透露出了傑克突然變闊的答案。他的媽媽不久前去世了,他得到了他媽媽給他留下的遺產。

傑克的媽媽瑞秋是公司最有資曆的員工之一。她開始在這個公司上班的時候,公司一共隻有七個雇員。瑞秋的職位很卑微;她是一個負責裝配的工人,兼做前台應答的工作。盡管如此,她也分得了初創員工可觀的原始股。有人記得瑞秋將她的股票套現的經曆。當時公司方麵認為她還不能拋售,但是由於股價直衝雲霄,瑞秋執意要售出股票,落袋為安,為此還雇了律師對薄公堂。瑞秋贏了那場官司,旋即拋出了手上的所有股票。碰巧隔日公司股票大跌,一瀉千裏。瑞秋暴富之後心有餘悸,還以為她的拋售行為觸發了公司的這次股災,多有愧疚。

瑞秋靠這筆巨款最終在一家養老院安度晚年。因為她的丈夫去世得比較早,等瑞秋離世時,還剩下四百多萬美元的遺產,平分給了傑克和他的哥哥,差不多兄弟倆每人可以到手兩百萬。加上傑克自己多年積累的一百萬資產,一共有三百萬。那大約是在奧巴馬在位的那幾年,三百萬還是很可觀的。

變闊了以後的傑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買了一輛跑車。那可能是他一直想要的吧,一輛頂配柯維特八缸跑車。他跟商家還價說,他隻是想要這輛車,不是必須要,現金成交。我老實告訴他說,一輛車而已,不值得花這麽多錢。

"每次我一擰鑰匙,聽見它八缸引擎的轟鳴聲,我就不由自主地咧開嘴笑了。所以它值這個錢呢!"

我同意他說的有道理;不能用老留摳摳索索的生活習慣和不知匱乏美國人比。

接下來傑克做的事情,就是帶著家人做了一次遊輪旅行。這也是他們的第一次。遊玩歸來,傑克把手機上的照片秀給同事們看。隻見他們兩口子站在豪華遊輪的樓梯邊,朝著鏡頭,誌得意滿,笑容燦爛得要從屏幕上溢出來。他們站在一起,傑克倒更象是個有色人種。傑克穿著一身黑西裝,頭上梳得油光光的,看起來像個黑手黨。他的太太也一身盛裝,好像是越南旗袍的式樣,高挑身材,皮膚白淨,的確是地地道道的華人。他們兩個站在一起,傑克倒更象是個有色人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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