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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瘋狂又荒唐的年代:我的初中歲月

(2025-08-11 18:40:37) 下一個

(二)瘋狂又荒唐的年代:我的初中歲月

文化大革命爆發後,上海廢除了小學升初中的考試製度,也取消了畢業文憑和任何形式的畢業典禮。1968年底,我們僅有小學四年級的文化水平,卻被連升兩級,直接升入初中,成了“中學生”。

學生按居住地的居委會就近分配學校。按理說,我應該被分到離家幾步之遙的長樂中學或向明中學。然而,在社會上閑散了近兩年的我,突然接到一張入學通知書:讓我去一所名為“上海市盧灣區東方民辦初級中學”的學校報到——這所學校我從未聽聞,仿佛是憑空冒出來的。

東方民辦初級中學設在巨鹿路茂名路西端的一幢老式石庫門民居中,結構簡陋,環境極差。那幢二層樓的民宅被改成教室,四壁和地板都是老舊、粗糙的木板,早已失去光澤,斑駁裸露。隔音極差,樓上樓下的朗讀聲此起彼伏,互相幹擾。從地板縫隙間甚至能看到樓下的情形。樓上走動時,不僅腳步聲震耳欲聾,還常有塵土簌簌落下。

學校沒有操場,廣播體操和課間活動隻能在弄堂裏進行。整體條件甚至不如我原來的巨鹿路第三小學。

全校教師多為不服從國家分配的社會青年或殘疾人,極少有大學學曆,大多隻是高中畢業生。東方民辦初中若不是全上海最差的學校,也肯定是盧灣區最差之一。望著這所破舊、寒酸、狹小的學校,失望與無奈如巨石般壓在我心頭。這不僅是一所簡陋的學校,更像是對我們未來命運的預言。

1968年我們六個新班入學,加上1967年原有的四個班,校舍已難以容納。半年後,盧灣區革委會教育組決定將學校整體遷至皋蘭路20號,並更名為“盧灣區東方中學”,從此“民辦”二字被悄然抹去。

皋蘭路是一條東西走向的短街,位於思南路與瑞金二路之間,全長不到300米。整條街幾乎都是曆史建築,如張學良故居、東正教聖尼古拉堂等,如今也被列為“永不拓寬改變”的上海64條街道之一。

搬遷後的校址是一幢大型花園洋房。原有的客廳和臥室被改成教室,花園改作操場,車庫上也加蓋了教室。條件雖稱不上好,但相較於先前的環境,已經大為改善。我們便在這裏度過了四年初中生涯。文革結束後,東方中學於80年代初被撤銷,那棟洋房如今已變為一所幼兒園。東方中學仿佛從未存在過,如今在網上已找不到任何蹤跡。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學習依然要“以革命為先”。隨著中共“九大”的召開,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軍宣隊)和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工宣隊)陸續進駐學校,試圖恢複秩序,加強對紅衛兵組織的管理。年級管理完全軍事化,采用“團、營、連、排、班”的編製。

每當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報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學校立即鑼鼓齊鳴,工宣隊仿佛打了雞血般亢奮,組織學生上街遊行。喇叭中反複播放最高指示,口號與歌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聽說毛澤東最高指示說“要準備打仗”,學校操場(原花園)開始挖戰壕,用挖出的泥土製磚,搭建防空洞。每扇玻璃窗上都貼了“米”字形的紙條,以防空襲震碎玻璃。原本該充滿書聲的校園,卻被荒誕的口號和舉動所籠罩。

又有一則“最高指示”強調“全民皆兵”,於是軍宣隊組織學生拉練。我們像部隊一樣,背上行李,從市區徒步行軍至奉賢海邊的農場,全程半月。各校編成營,班級組成排,背包也要學解放軍的“井”字型打法。途中住宿在農舍、大隊倉庫或養鴨棚裏,鋪草為床;學生自己組建炊事班,采購、燒飯,分飯時我們排著隊打飯盒,幾乎頓頓隻有一個菜,葷腥極少。

因為我沒綁綁帶,半月行軍結束時,我右小腿已患上嚴重靜脈曲張,成了我一生的後遺症。幾十年來我一直不敢穿短褲,直到69歲那年才下決心做了手術。

在那荒唐的年代裏,所謂“複課鬧革命”也從我們這屆正式啟動。教材如《語文》《數學》《外語》《工農業基礎知識》開始試行。語文課本多為毛澤東著作選段、詩詞,以及欽定的古文如《曹劌論戰》,還有一些魯迅雜文。數學則講了因式分解、平行線、三角形、勾股定理等,最難是二元一次方程。外語僅學26個字母和“Long live Chairman Mao”。政治課教的是曆朝農民起義和“兩條路線鬥爭”。我們勉強掌握了一些曆史知識。

物理、化學、地理課程全無,代之以“工業基礎知識”和“農業基礎知識”。前者教授杠杆原理、歐姆定律、電器維修等,後者則是“農業八字憲法”、水稻種植、插秧間距等,顯然是為“上山下鄉”做準備。

我所在的是四班。與小學時男女同桌不同,初中教室裏男女生各坐一排,幾乎不說話。我被安排與一位名叫陳××的男生同桌,他因留級三次,成了我們班年紀最大的一位。

陳同學皮膚黝黑,身材粗壯,臉上帶著橫肉,有點像《水滸》裏的李逵。起初隻是調皮:第一天報到時,他看到班上一位女同學名叫“×美麗”,立刻將黑板上她的名字改成“×難看”,這個外號跟了她四年。他給最矮的四位男同學起名“四條漢子”,給我們班幹部起名“八兄弟”,還嘲笑一位大眼睛女生為“大核桃”。眼睛有點殘疾的語文老師被他叫“獨眼龍”,男英語老師則是“祝禿頭”。

有一次,他在教室裏坐在我邊上,津津有味地講解女性生殖器官,口沫橫飛,頭頭是道,嚇得女同學紛紛捂耳,我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從不做作業,不是抄我的就是逼我代做,害得我常常要寫兩份作業。父親曾多次找學校要求換座位,但班主任堅持不換,我就在提心吊膽中坐在他身邊三年。

後來他混跡校內外流氓團夥,參與打架鬥毆。有次他被人用鐵器砸中頭部,鮮血直流,頭部纏滿紗布。從那以後,他腦後留下長長的傷疤。再後來,他被勞教一年,畢業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半年學工的熱門去處是理發店,因為“有一技之長”有利於下鄉。我被分配到打浦橋附近一家生產小型變壓器的街道工廠學工,那裏工人多為家庭婦女和殘疾人,交流不多。每天8小時,我們就像機器人一樣天天繞線圈。

半年學農安排在盧灣區對口的川沙縣人民公社,靠近滬東造船廠,屬於上海近郊。我們班被分成幾個小組,分別安排到不同的生產大隊。我擔任其中一個小組的負責人,負責組員的日常生活與飲食起居。

晚上,我們睡在一間大隊倉庫裏,地上鋪著稻草。每天清晨天還未亮,我便提著菜籃子步行去金橋鎮買菜,為整個小組準備三餐。那時沒有炊事員,全靠我們自己動手燒飯做菜。班主任在另一個小組,常常過來檢查我們這邊的情況。

學農期間,還組織了“憶苦思甜”報告會,吃“憶苦飯”。那些農村的老社員在會上聲淚俱下,控訴地主的殘酷壓迫,講述當年被盤剝糧租的“血淚史”。在激昂的口號聲中,我們這些年紀尚小的學生被灌輸了“階級鬥爭”的觀念,內心也曾因此而動搖和震撼。

按照文化大革命前的學製,初中學製是三年,我們原本應於1971年畢業,被稱為“七一屆”。但由於文革期間教育係統混亂,教學內容殘缺,真正能學到的文化知識極其有限,我們這批學生幾乎處於“半文盲”狀態。

1971年,當我們終於走到“畢業”關口時,卻發現社會根本沒有為我們準備出路。國民經濟崩潰,就業崗位奇缺,上一屆“七零屆”學生還滯留學校,無法離校,我們這屆自然也無法按時畢業。於是又安排我們繼續“學工”半年、“學農”半年,直到1972年,才算“正式畢業”。

因此,上海曆史上並沒有“七一屆”初中畢業生,我們這一屆就被稱作“四年製的七二屆初中畢業生”。

在那個瘋狂而荒唐的年代,我們這一代人的基礎教育實際上隻完成了不到四年的小學課程。多數人畢業時文化水平極低,連寫封像樣的家信都困難。去農村插隊後,甚至有同學把“農村大娘”寫成“農村大狼”,鬧出許多啼笑皆非的笑話。

1968年12月,我收到通知,被分配到上海中醫學院藥劑培訓班報到。這次分配,成為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轉折,也開啟了我終生從事生物醫藥行業的第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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