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鄧中原準時到林北佳住的江川酒店接她,江川酒店因為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建的,比起現在更豪華和高級的酒店,這裏顯得破舊,價錢中下等,簡直可以說得上是經濟實惠的快捷酒店。鄧中原先帶她去一個江城的銀行,那裏有一個他認識的副行長,那位副行長以前與鄧中原業務往來,認識多年。
鄧中原已經提前打好招呼,副行長見到鄧中原,高興地接待他們,說:“這是非常簡單和正常的業務,國家歡迎海外華人在國內開建賬戶”。
他吩咐一名工作人員專程安排和辦理。林北佳很順利地辦完在中國銀行開的賬戶,那名職員又主動為她建了網上銀行的app,便於林北佳在國外瀏覽和管理。鄧中原又幫她在手機上調好微信轉賬和支付寶,教她如何付款,接收,和轉賬。
然後他們就徑直去了江城大學附近的派出所。在工作人員詢問林男姓名,出生日期的時候,正好旁邊有一個五十多歲幹部模樣的警察經過,他正好聽見林男在報自己出生的名字和生日。
那位幹部停住,轉過頭,走過來,詢問林北佳:“這位女士,請問您叫林男?生於XXXX年X月XX日,江城市第一人民醫院嗎”?
林男吃了一驚,不知道對方什麽意思,她疑惑地點點頭。那位幹部跟工作人員耳語了幾句,他請林男和鄧中原到他的辦公室去。
關上房門,那位幹部自我介紹說:“我叫章帆,是這個派出所的所長,我其實也是剛調到這個派出所還不到2年。我父親是軍人,他有一個老戰友一直拜托我一件事情。事情是這樣:我父親的老戰友和他愛人也是同一天XXXX年X月XX日,在江城第一人民醫院生下一個女兒。當天第一人民醫院傍晚停電,那個時候,文革,亂得很,理解吧“!
林男點點頭,“小時候停電,司空見慣“。
章帆說:“你能理解太好了。那位母親姓柳,叫柳誌芳。她晚上9點生產後,因為突然停電,隻被醫院通知孩子健康,是個女孩。他們根本沒有見到孩子的模樣,就被送到了住院病房。孩子是第二天早上送到他們床前的,是一個女孩。他們在醫院過了兩天,高高興興地把這個來之不易的女孩子帶回了家。這個女孩子有一個大她六歲的哥哥,老兩口很想再要一個女兒,一直懷不上。等了6年,終於有了這個女兒。兩口子非常高興,給這個女孩起名叫蔡小芳。蔡小芳45歲那年被診斷出白血病,家裏人花了很多錢給她治病。最後醫生建議用骨髓移植,家人也很配合,紛紛地去檢查骨髓配型。但是她的媽媽,爸爸和哥哥不僅不配型,而且似乎差別很大。醫院給他們四個人做了DNA的測試。結果證實,蔡小芳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老兩口根本不知道怎麽一回事,仔細回憶才想起,小芳出生那天發生產房突然停電的事情,告訴了醫院。他們也到第一人民醫院去查過,醫院回複說那個時候的材料久遠,沒有辦法去一一調查。最初他們隻是想幫著蔡小芳找到她的親人,作骨髓移植,也許可以救蔡小芳一命。直到我調任這個派出所的所長,蔡家人聽說我在派出所當領導,請求我幫助“。
章帆頓了一頓,喝了一些水,又說:” 兩家人女兒是否有弄錯?這種事情政府不會那麽積極努力地去管。我的職位也隻是一個小所長,這2年來,隻能在我權力範圍以內,盡力地去查。好在那天晚上第一人民醫院出生的隻有二十幾個女孩子,我們也派人一個一個地去查。有的早逝,沒法調查。現在已經查出的16個女人的DNA都不配對,還剩下幾個,其中就包括您。因為您和您父母已經不在江城,聽說你們一家都移民美國,所以聯係不上。今天我聽到您的名字和生日,才想到這事“。
鄧中原聽完這個述說,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回頭去看,林北佳的臉上卻非常的平靜。她先打聽那位蔡小芳女士是否仍然健在。
章帆說:“不幸的是,10年前,她已經去世了“。
然後林北佳又詢問章帆:“所長,請問在哪裏我可以做DNA的測試,哪家醫院的檢測比較可靠”?
她告訴章帆,她已經有15年沒有回中國,對江城非常不了解。章帆二話不說,馬上寫了一張親筆的便條,並且遞給她一個醫院醫務主任的名片,讓她照著這個名片和地址到第一人民醫院某處去做DNA檢測。
章帆留了林北佳的聯係方式,說醫院會把DNA檢測結果直接通知林北佳和他本人。
鄧中原主動說:“她的手機剛剛在江城買的,她還不熟悉怎麽使用,要不也留個我的手機號備用吧“?
章帆說:“那更好“。
然後鄧中原陪著林北佳,午飯也沒吃,直接去第一人民醫院檢測DNA。從醫院出來,兩個人去了醫院旁邊的一個小賣部,各人買了一個麵包和一瓶酸奶。
他們又回醫院等著,直到化驗科說:“你們先回去吧!等我們有了結果,馬上會通知你們和派出所“。
出了這樣如同電視劇樣的傳奇,鄧中原擔心林北佳一個人,承受不了。他關心地詢問林北佳想去那裏逛逛,兩個人忙了一天,沒怎麽吃東西,可以一起晚餐。
林北佳說:“要不去北湖吧?那裏應該有不少江城特色的餐館”。
鄧中原說:“好“。
兩人去了北湖,選了一家餐館,挑了一個室外,安靜的桌子。九月下旬的北湖邊,水麵已經失去了盛夏的喧囂,風裏帶著一點清爽,湖畔的蘆葦輕輕搖曳。夕陽的餘暉透過湖麵的波紋,映照在餐館的落地窗上,斑駁而溫柔。餐館裏彌漫著淡淡的桂花香和烤魚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鄧中原征求地問:“林北佳,你喜歡哪些家鄉菜?昨天看你好像喜歡吃魚和青菜。來條清蒸魚,蓑衣丸子,雞湯燉天麻/百合/枸杞,粉蒸排骨和炒青菜,如何“?
林北佳點點頭。兩個人麵對麵坐著,林北佳近距離地看著鄧中原的臉,歲月在他眉間留下了滄桑的紋路,兩次失敗婚姻讓他少了年少的輕狂,多了幾分沉默和遲疑。
等菜時,鄧中原小心翼翼地問林北佳:“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看起來挺沉著。是不是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消化”?
林北佳告訴鄧中原:“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懷疑金自世不是我的親生母親。我父親林亞戈還算是待我不錯,所以我沒有懷疑過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小時候常常幻想我和弟弟林立躲在地下防空洞裏麵,一直呆在那裏。因為父母總是爭吵,我不喜歡那個家,不喜歡看見我媽金自世的臉。再後來大一點,我就想能攢夠零錢,去找自己的親生媽媽。雖然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親生母親是誰,她在哪裏”?
林北佳主又主動問起那次騎車去找周紅的事:”你還記得嗎”?
鄧中原點點頭:“昨晚陶向陽酒後吐真言時,我就想起這件事。當年管男生宿舍的老師姓解,我們都叫他解大棒子。每天晚上宿舍快關門時,他站在門口,拿著一根大棍子。誰要是10點超過1分鍾才進門,他就一臉嚴厲地瞪著他,用棍子敲敲地,以示警戒。兩次警告後,就要通知家長來學校談話。三次警告後,再犯錯,就被趕出宿舍。那晚,我們10點多才回學校,敲解大棒子家的門十幾分鍾後,他才批衣起來。解大棒子把我們臭罵一頓,幸虧我們三個人,還有老師眼中的乖乖生李楓出麵解釋,我們仨才被赦免進宿舍。但必須讓班主論嚴老師第二天寫一份證明,我們的確是出去尋找迷失的同班女生,這事才算過去”。
林北佳聽到“解大棒子”的外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她明白鄧中原有意讓她輕鬆一些,她也想起很多住讀女生私下叫管女生宿舍的房老師是“房老虎”。那時候,住讀的男女生各有幾百人多人,男生是半大小子,女生也正直青春期。一個老師管這幾百多號男生或女生,不嚴格,實在管不過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向聽話的林北佳從不在背後用外號醜化哪位老師,雖然她未必喜歡房老師。
“你們都回學校以後的事,我說給你聽吧”!林北佳講起來:“那時周紅的哥哥和姐姐都比她大五,六歲,在外麵上大學或是讀研究生,家裏隻有父母和周紅這個最小的女兒。周紅一個人有她自己的房間,一張很大的木頭床,床上鋪著印著碎花的棉布床單,枕頭上是手繡的枕套,淡藍底上印著幾朵紅花。床頭櫃的漆麵罩著一個夠得網眼白桌墊,上麵放著一盞綠色罩子的台燈、一隻搪瓷水杯,還有一本《少女之友》。牆邊有一個書桌,書桌上擺著整齊的一排書,幾本課本和文藝書籍——《紅岩》《青年一代》《唐詩三百首》。窗台上放著一隻玻璃花瓶,插著幾枝塑料花,旁邊還放著幾張黑白相片——周紅本人的,和同學的合影、學校春遊的留念。牆上貼著從《大眾電影》上剪下來的明星照:唐國強、張瑜,還有一張稍微皺了的電影《小花》劇照。後來我在美國讀到Virginia Woolf寫的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時哭了,我26歲來到美國讀研究生,才有了一間自己獨立的房間,當然要交房租”。
林北佳說起自己小時候的家,雖然有三間房,隻有父母的臥室有門,另外兩個房間中間用一塊薄薄的布簾隔開。她和弟弟這麽大了,以前一直共用一個大床,直到她12歲以後弟弟才搬到中間那間房,拉開一個彈簧床睡覺。林男住讀,平時弟弟就用她的床和房間。中間那間飯廳兼全家人夏天在上麵鋪涼席睡覺的地方,沒有固定的床。所以她和弟弟一直共用一個房間的書桌,寫作業。看到讀高中的周紅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自己的書桌,和她在湯弈慧家見到的一樣,林男很羨慕她們。周紅當時的成績不好,平時和林男這樣品學兼優,老師寵愛的女生,交集很少,稱不上是朋友。看到林男這個分秒必爭的學習尖子,仍然願意花幾個小時的時間,晚上不能準時回宿舍來找她。周紅很感動,晚上兩個人睡在她的床上,也聊了一些心裏話。早上6點,周紅的父母就精心準備了各式早點,叫她們起來,讓她們吃完後,趕去學校,不要被住讀的房老師發現。
這天的早餐非常豐盛,有自家熬的小米紅棗粥,有周爸爸從單位食堂打來的小饅頭,小包子,花卷,發糕和油條。周媽媽還煮了雞蛋和熱牛奶,林男拘謹地喝了一點點稀飯,吃了一個小小的發糕,她不好意思再拿。
林北佳想起自己初二剛轉來江城一中,是在學期中間。班主任老師說,女生宿舍沒有多餘的床鋪,金自世的高中女同學閆阿姨熱情邀請林男住在她家。她先生也是中學老師,因為強奸一名女學生,被判刑入獄,兩人離婚。她一人帶著兩個上小學的孩子,獨自生活。林男在她家住了一個月,因為她的女兒與林男吵架,林男被趕出去。
據管理學校女生宿舍房老師說沒有床位,林男每天走讀了3個月。那時已是深秋和冬天,每天天不亮,早上6點鍾,她獨自起來,父母和弟弟都在睡覺。她一個人走路40分鍾,去坐公共汽車,要轉兩趟車,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早上走路經過江大食堂,6點鍾剛開門,她用食堂飯票自己買一個饅頭或包子,根本沒有時間坐下來喝一口稀飯或是麵湯。每天她都是一邊走,一邊吃,也沒有水,就這麽幹咽。八十年代初,沒有現在的條件,有一次性的塑料水瓶。她在學校一整天,除了中午在食堂吃飯,喝不到一滴水。直到初二下學期,她住進女生宿舍,終於結束了冬天裏每天來回3個半小時的走讀。
當林男聽周紅說她在家的早餐都是這樣豐盛,心裏很不是滋味。同樣父母是大學老師,同是女兒,自己還是老師同學眼中的佼佼者。在自己家裏,她卻沒有得到任何溫暖。那天早上,周紅和林男兩個人坐公共汽車去江城一中。早上是上班時間,人很多,售票員看她倆像是學生,問都沒問,就去檢查別人。
中學住讀每月除了9元夥食費,林男隻有2元的零用。周末回家,來回公共汽車票,一次就是4角,一個月1.6元,隻剩下4角錢零用。有時,來例假,買手紙,林男根本沒有餘錢。汽車票躲過,省下的1,2角錢,對她也是一筆大數目。周紅有月票,沒有逃票的經曆。這次的事件奠定了以後周紅和林男的友誼,有時,她中間出去辦事或是回家,林男會找周紅借用她的月票。那時,知識分子家裏的經濟狀況都相似,林男不知道金自世為何對錢這麽苛刻?家裏過的緊巴巴,自己的零用錢少的可憐。
鄧中原回應說:“ 我記得在高5班群裏,你曾經發過一個帖子,關於1996年李玉導演的央視紀錄片《姐姐》。我看過了,這個叫蕊蕊的女孩子,在自己家過出了寄人籬下的感覺。真是太令人窒息了,簡直是一種精神上的霸淩。姐姐受委屈了,還要給媽媽道歉,不道歉就表示自己不乖“。
林北佳心痛地說:“我看到她被她爸爸勸導,終於跟她媽媽認錯那段,心都碎了。人就是這樣,當被勸著或逼著開始否定自己,就貶低了自己一生的自我形象。可能這個媽媽自己本身就是重男輕女思想下的受害者,卻又成了對女兒的加害者,還把這種意識當成理所當然。從小到大,我最痛恨的一句話就是:” 你是姐姐,讓著點弟弟怎麽了”?
70年代,中國物資極度缺乏,家家都窮巴巴的。即使他們在大城市,食物憑票供應,隻能吃飽,很少有零食。有一次林男因為在家裏偷吃了一塊糖,才4歲的她被金自世罰跪幾個小時。直到她發現家裏沒有人,她自己溜去幼兒園。在幼兒園裏,林男正帶著其他小朋友們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她是孩子王,小夥伴們都聽她指揮。突然回頭,林男看見金自世在跟老師說話。她立刻臉都嚇白了,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鑽進去。本來她偷糖,已被金自世嚴懲,現在又偷偷溜出家,來到幼兒園。
羞愧成了林北佳一生的阻礙,讓她對自己的價值和存在徹底否定。羞恥影響後來她很多的思想和行為,尤其在親密關係中,和對婚姻的價值觀和選擇。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在乎她,都是互相利用,所以她對別人也是如此。
從小金自世多次挑剔刻薄地對她說:“你的聲音又細,又高,真難聽”。
以至於林北佳越來越不敢說話,也不想說話。她上小學,別的活動和機會都要努力去爭取。唯獨幾次她意外被選上參加合唱團,而林北佳根本不識譜。再以後,快40歲,林北佳多次聽見別人讚譽她的聲音清脆,幹淨,完全是小姑娘的聲音。50歲以後她還聽到別人表揚她的聲音,真好聽。51歲她才第一次參演話劇,是福音話劇。幾年之後,還有人記得她演的角色和她輕靈的聲音。一個人的聲音與生俱來,卻被自己的母親多次批判,可想而知她的自我形象和自我價值的低落和紊亂。
林北佳對鄧中原說:“我一直在一個容不下自己的家長大,為了生存就隻能相信我不夠好,都是我的錯,我不值得愛。我長大了逃到北京,又逃到國外,內心深處卻又希望自己能擁有跟別人一樣的愛。2003年底,給女兒辦完生日聚會,我失眠嚴重,最後連續兩天兩夜睡不著。幼稚的我,還大發熱心,向我媽“傳福音”。當晚,我第一次精神崩潰,被我前夫Jack送到醫院急症室。那晚,我到醫院後,向醫院提出的要求,就是想做DNA測試,證明我和金自世到底是不是親生的?急診室沒有人理睬我,而且沒有讓我住院,當晚就打發我回家。後來我問過我父親林亞戈, 金自世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他很生氣,說我懷疑他不忠誠。說實話,我隻想知道,金自世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他有沒有風流過?我毫不關心。後來我在神學院學習時,神借著各種環境告訴我,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誰是?在我該知道的時候,神一定會向我啟示。
我訂好回江城的機票後,一天晚上我媽在林家小群發了一段話,和好些她和林立,崔秀芬的合影,稱讚他們一年來看她一次,帶她去看印度廟。他們拍了很多合影——笑著、擺著姿勢,構成一幅完美溫馨的家庭畫麵。原來林立與崔秀芬去耶魯大學探望他們的女兒安琪,順道去看望了我媽,即便我就住在附近。林家小群隻有我們四個人,我媽,林立,崔秀芬和我。我既未被告知他們的來訪,也沒有被邀請加入。即便我就住在附近,也無人前來看我。
於是我在林家小群回複道:
“每次我接到通知,都是因為母親有事要我去辦,從不問我那刻的處境或身體狀況。2022年我感染新冠,核酸還沒轉陰,就被母親和林立逼著去銀行為她辦社保。除此之外,我從未真正被視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哪怕你們路過我的門前,也不會敲門打個招呼。”
發完這條信息,我便退出了那個林家小群。
然後,我寫下了這封信給我母親金自世:
我原本不想再為你浪費片刻時間,我的生活裏有太多我想做的事,而像你這樣自私、從不悔改的人,不配稱為“母親”。然而今天,一位朋友提醒我:我們活著、行事,不僅是為著自己,也是為著神。因為神的心意是讓萬人得救,不讓一人沉淪。我這樣花費數小時來寫這些話,是為了讓真相被光照亮,為了見證,在神和人的麵前毫無羞愧。
我高二那年暑假,你讓我在關大表姐家學習,中間我回過一次家。已是初三,即將上高中的林立一人在家,說你們去外地函授。我讓他到食堂去打飯,我來做番茄雞蛋湯。就這句話,他突然發飆,一把推倒我,雙手掐我的喉嚨。我先開始還拚命掙紮,後來快休克,他才鬆手。我沒有告訴一向重男輕女的你,知道你也不會為我聲張正義。我當時沒有告訴我可以信賴的爸爸,是出於憐憫,我知道爸爸會打他一頓。這對我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林立更恨我。我的良善對他來說是縱容,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我從小對生命沒有任何的期盼,但是神的手攔阻林立。 2002年底,林立從加拿大來我家時,他告訴我一件他小時候被爸爸誤打,因為食堂主任看錯了人,說他偷了食堂飯票。我對他第二次憐憫,還告訴爸爸,要爸爸向他道歉。當時我提出這件他幾乎“掐死”我的事,他一句輕描淡寫,“我不記得了”。他走後,我告訴爸爸這件快20年前的往事,爸爸一句:算了。就打發我。
2010年,我花費8個月給爸爸辦70歲大壽,他拒絕承擔一分錢的費用,理由是請的客人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來給爸爸祝壽,不是給爸爸的祝福嗎?我提出他可以請他的朋友來,或者他願意給你辦80歲大壽,我們一家去多倫多,我也會承擔一半,作為子女。
2013年夏天,大概出於懊悔,他邀請我們,我為了緩和關係,自己開車,帶著爸爸和我倆的孩子去他家,結果我的腰椎從此受損,一直到現在不好。2014年年底,我再一次開車帶你們和我兩個孩子去蒙特利爾。冬天天黑的早,5點以後,在高速上,下著雪,因為身體疲倦,我幾乎失去意識。隻能停在路邊,快75歲的老爸要替換我開。終究考慮到全家的安危,我一人開到他家。
從此,他再也沒有邀請過我們一家。他女兒上大學前,他和崔秀芬還帶他女兒來我家2,3次,每次都是讓他女兒住在我家,和我兩個孩子一起玩。現在我的兩個孩子長大了,Angela去了耶魯,你在老人公寓挨家挨戶送喜糖。而我兩個孩子上的不是常春藤,你什麽表示沒有。我家不再有利用價值,林立一家不來了。
我和我的一家被你和他利用了20多年。2021年,爸爸去世以後,我明確提出,你們在我這裏20多年,我的義務已盡。希望你移民到加拿大,由林立和你曾經的學生,也是你一手搭線的崔秀芬照顧你的晚年,你賴在我這裏不走。 2023年底,感謝神的保守,飛機起飛前6小時,我腹瀉不止,終於取消與你一起回國的機票。不然在江城,我會被你和林立逼瘋,進瘋人院。
人在做,天在看。死亡不是終點,死亡之後,那些定意不肯悔改的人,會在地獄的火湖裏,永遠受審。連林立信的佛教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哪怕一個罪惡滿盈的罪犯,隻要願意悔改,重新做人,上帝都會赦免他的一切罪愆。但是罪人是否願意悔改,真誠道歉,確是他自己的選擇“。
鄧中原在林北佳的手機裏看完這封信,心裏沉甸甸的。他還從未聽說過,知識分子家庭會這樣對待自己唯一的女兒,他難過得什麽美食也吃不下去。
兩個人吃完晚飯,天還沒有黑,鄧中原問林北佳:“想不想去北湖的堤上走走”?
林北佳點點頭,兩人來到北湖的長堤旁。垂柳綠綠,清波粼粼,秋日的晚霞明亮卻不耀眼,秋風細膩卻不毒辣。湖風微涼,晚霞鋪展在水麵上,映照著兩人的身影。他們並肩而行,腳步緩慢而凝重,三十多年的光陰像湖水般流淌,曾經的青春回憶與如今的成熟心境交織在一起。
林北佳環看周邊已經完全不相識的風景,問起鄧中原是否記得高中時,他們來過這裏春遊或是秋遊。
鄧中原說:“當然記得。嚴老師喜歡按小組來分配活動,高三的時候換了雷老師當班主論,大家忙於高考,取消秋遊和春遊。我隻記得參加過一次高二的春遊。我才想起來,那個時候是各小組搞野餐。我跟你不在一個組,但是後來全班會合的時候,我看見萬楚風騎著自行車,後麵載的是你。說句實在話,我心裏還是有一點點不滿,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麽,別過頭去,不想看。現在才知道,我還是有一點嫉妒的。以為你已經和萬楚風在偷偷地談戀愛,我也納悶,既然你倆在一起了,你幹嘛老來找我呢“?
林北佳沒有回話。
鄧中原又接著說:”大學畢業以後,有次,我們幾個住讀男生聚在一起喝酒。萬楚風說,他追了你,高中3年,大學4年,一共7年,大學幾次去北京看你。連你的手都沒有牽過,你從來沒有接受過他“。
林北佳突然轉換了話題,問:“今天一天都在說我的事,你呢?你上大學以後的故事呢”?
鄧中原也第一次對林北佳講述了他的故事:
上大學以後,邱苓苓並沒有很快和鄧中原成為男女朋友。大學四年,邱苓苓如魚得水,她這朵漂亮的校花,在這所師範大學,更是耀眼。邱苓苓愛打扮,很會在男人中展示自己的魅力,多次參加學校的舞蹈隊,做過全校活動的報幕員。她年輕,活潑,可愛,身材修長,有氣質。她身邊追求她的男生很多,如蒼蠅一般,圍在她身邊。聽說邱苓苓最喜歡的還是那個在北大的學長,隻可惜人家很快在北大又有了新歡,與邱苓苓的鴻雁傳書在大學就停止了。後來在大學裏,邱苓苓又喜歡上同校一位體育係的校友,高大英俊,很會逗女生喜歡,聽說還是高幹出生,家裏的背景很好。邱苓苓非常向往,隻可惜人家家長沒有瞧上她,嫌棄她父母當時離異,是單親家庭。那男的隻肯跟她玩玩,不肯與她正式公開,成為男女朋友。
鄧中原堅持不懈努力追求了她四年,在鄧中原考上了北京理工大的研究生之後,又藉著他親戚的關係,努力地為邱苓苓奔跑,終於把邱苓苓分到北京郊區的一個小工廠當宣傳員。邱苓苓最終選擇了鄧中原,與他雙雙來到北京,成為正式的男女朋友。鄧中原三年研究生期間,每星期從北京西郊到東郊,從學校到邱苓苓的工廠,每周都要跑一次,去見邱苓苓。他多次提出與邱苓苓結婚,最後在他研究生畢業以前,兩個人辦了結婚證。
鄧中原的獨生女兒海鷗去美國上高中以後,無意間他讀到邱苓苓過去的日記,才知道婚前她的這些風流韻事。原來他赤忱追求邱苓苓幾年,自己隻是她的備胎。在其他候選人無望或無果時,最後她才選擇自己。本來海鷗去美國以後,兩人感情已經冷淡。自此,鄧中原更是對邱苓苓完全失望。鄧中原和邱苓苓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各玩各的,隻是保留了名分。兩人互不幹涉,懶得離婚。
疫情期間,邱苓苓退而不休,一直被原單位返聘。她從美國海鷗家探親回來之後,不願閑在家裏,無所事事,每天都去上班。一天早上,邱苓苓感覺不適,她以為是一般感冒,於是她吃了退燒藥就去上班。誰知不但症狀沒有好轉,反而胸悶氣急,喘不上氣,全身高熱,肌肉酸痛乏力。晚上快下班時,她突然暈倒。同事們見狀趕緊把邱苓苓送到了醫院急診,到急診室時,邱苓苓已經呼吸困難,血氣氧分壓遠低於正常值,她的意識也開始模糊。急診醫師們為邱苓苓進行氣管插管機械通氣,完善肺部CT檢查,並迅速將她轉入重症監護室。這時,邱苓苓已經昏迷不醒,馬上被戴上呼吸機。
鄧中原得到通知,來到醫院。醫療團隊通知他:因為情況危急,重症醫學科主任和副主任攜搶救團隊對邱苓苓進行詳細檢查,查詢患者病史。這時肺部影像報告送來,邱苓苓的肺部大麵積“變白”。兩位主任初步診斷為病毒感染後,免疫力下降,繼發細菌感染。團隊迅速開展急救,肺泡灌洗及後續治療,已經無力回天。在醫院的第5天,邱苓苓病逝。
那天得到醫院通知,鄧中原再次趕到醫院時,邱苓苓已經去世。在他與醫護人員交談時,他看見另一個中年男子的背影。鄧中原立刻猜到對方是邱苓苓的相好,他一直以為,邱苓苓會喜歡年輕的帥哥。但對方的背影,似乎與自己年紀相仿。邱苓苓的葬禮上,鄧中原見到邱苓苓文科班的好友毋媛英。毋媛英告訴鄧中原,那人是邱苓苓的初戀,她的初中同班同學。那人因為成績不好,高二被勸留級一年。兩人自邱苓苓高中畢業後,失聯多年,幾年前在海市偶然重逢。對方的妻子患肝癌已經5年,身體非常不好,他一直不忍離婚。兩人舊情複燃後,非常有理智和分寸,應該就是精神出軌之類。雖然那時熊裴裴已是他的情人,鄧中原自覺還算是負責任,有條不紊,體麵地為邱苓苓辦了葬禮,處理後事。
熊裴裴的溫柔鄉給予喪偶後的鄧中原很多安慰,半年後,他和小他25歲的熊裴裴結婚。海鷗沒有回國參加他的婚禮,鄧中原的母親梁思夏也沒有參加。鄧中原的姐姐鄧黛欣,她的丈夫正躺在醫院治療,沒法抽身前來。熊裴裴的父親在她十幾歲就去世,她的媽媽歐陽劬燕和她的一些親戚參加了他們的婚禮。結婚以後,鄧中原讓熊裴裴辭掉一切工作,在家安心當太太。怕她無聊,鄧中原介紹一個朋友給她,帶著她開始涉足海外房產投資。一來二去,熊裴裴和這個隻比她大五~六歲的潘律師,越談越投機。
鄧中原是公司的老總,每年的業務額定下的目標越來越高,每天精疲力竭在商場上打拚,根本沒有多餘時間陪熊裴裴。她一個人在家越來越寂寞,所以感情上也越來越投向潘律師。最後熊裴裴提出離婚,準備移民到澳大利亞與她的情人共度下半生。鬧離婚時,熊裴裴才發現自己已經懷孕。
鄧中原隻有一個女兒已經30了,他很想再有一個兒子。他恨不得跪在地上,懇求熊裴裴生下孩子之後再離婚。沒想到平時溫柔可嘉的熊裴裴,出奇的堅定,最後在她母親歐陽劬燕的陪伴下,背著鄧中原到醫院引產,打掉一個五個月的男嬰。
正說到這裏,鄧中原接到一個電話,他看了一眼,稍微避開了幾步,是章帆所長打來的。
章帆說:“謝謝你,留下了你的電話。說句實在話,這種事我從來也沒處理過。那個女同誌,嬌嬌弱弱的,我擔心她承受不了真相。請問你是她的愛人嗎”?
鄧中原解釋道:“不是,我們是高中同班同學,林男,哦,她在美國已經正式改名為林北佳,回來參加高中畢業40周年。我倆現在都是單身,她就在我身邊。您要和她說嗎?我覺得她現在的狀態還行“。
章帆說:“好,那我直接與她談”。
鄧中原把電話遞給林北佳,說:“章帆所長打來的“。
林北佳很沉穩地聽著,最後說了一句:“好“! , 就掛斷了電話。
鄧中原在旁邊已經猜到了結果,等他們結束電話以後,他輕聲地詢問林北佳:“怎樣”?
林北佳平靜地說:”DNA測試的結果,柳誌芳是我的親生母親,我親生父親叫蔡國強,3年前已經因病去世。我哥哥叫蔡漢生,大我六歲,嫂子叫包琴,他們的兒子叫蔡勵坤,兒媳叫徐蕾蕊,兩個孫兒是蔡維穹, 蔡維蒼都在上小學。剛才已經約好,明天早上8:30我去派出所與章帆所長會合,章帆還有一個工作人員帶著我,還有所有的證件和DNA檢測的結果,一起去我母親那裏,我哥哥嫂嫂也在那兒等“。
鄧中原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這時候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一生充滿了傷痛,卻仍然自強不息,堅強勇敢;遭受了這麽多的挫折,卻沒有變成一個聒噪,苦毒,不斷向人訴苦的“祥林嫂”;而是一個沉靜,獨立又脆弱的女人,需要他的關懷,需要他的陪伴。
林北佳看著鄧中原,她的眼睛裏散發出一種深深的憂傷,還有孤單,楚楚可憐。
鄧中原握住了林北佳的手,再說了一次:”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林北佳點點,問:”你方便嗎“?
鄧中原立即說:”我在休假,沒有任何問題。你需要告訴美國的那個母親金自世嗎“?
提起金自世,林北佳臉上沒有血色,唇色蒼白,眼神呆滯。擔心她會暈過去,鄧中原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
林北佳搖搖頭,說:”明天見到我的親人們以後,再說吧“。
鄧中原把林北佳送回江川酒店,兩個人約好第二天早上八點,鄧中原到江川酒店來接林北佳,然後與她一起去派出所,再由民警們陪著去林北佳的親生父母家。
鄧中原幾乎一晚上未睡,林北佳憂傷的眼睛,修長卻顯得單薄的身影,她蒼白的臉龐一直浮現在鄧中原的眼前,揮之不去。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地到酒店樓下的餐廳吃了一點早餐,七點不到就叫車前往江川酒店。
鄧中原叫的滴滴車從他的旅館往江川酒店趕過來,離酒店不到100米,他遠遠地看見了林北佳站在旅店門口。天上飄著細雨,林北佳打著一把青綠色的雨傘,她穿了一件洋紅色的半長外套,脖子上圍著一條與她的雨傘同色的青綠色的圍巾,黑色的長褲。
這兩天的接觸,鄧中原發現理科背景的林北佳非常會搭配顏色,她穿的衣服明亮,但是不妖豔;絢麗,卻非常典雅。在她這個歲數的中國女人,大多穿的顏色偏暗,林北佳穿的衣服卻非常鮮豔,在人群中很醒目。
鄧中原忽然覺得呼吸急促,手心裏竟然沁出了汗,胸口“咚咚”的跳動,像是年輕時在操場比賽前,聽發令槍響前的緊張,急切、淩亂,卻無法掩蓋。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年紀,心跳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
突然時光把鄧中原一下子拉回了40年前,那天也是下雨天,他穿著雨衣騎著自行車,從學校回家。經過11路公共汽車站時,他看見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孩子在車站等車,她打著一把紅色的雨傘,穿著那個年代時髦的上海燈心絨外套,一條黑長褲,長發披肩,脖子上係著一條紅色紗巾。鄧中原一見鍾情,喜歡上這個女孩。後來他竟在江城一中的校園再次見到這個女孩,一打聽那女孩與他同屆,在文科班,叫邱苓苓。在校園裏的邱苓苓不敢違背校規,頭發是梳在腦後的馬尾巴。一到校外,她解開長頭發,披散著。從此鄧中原義無反顧地追求這位當時在他眼中驚為天人的美女,甚至考大學不顧全家人的反對,犧牲自己的大好前程,隻為了與邱苓苓在一起。
他竭盡全力追求了邱苓苓8年,終於抱得美人歸。沒想到快30年的婚姻,更多的是漸行漸遠,互不幹涉,各玩各的。邱苓苓死於心冠,仿佛是上帝的安排,讓他們的婚姻壽終正寢,自然結束。今天再次見到在雨中打傘的林北佳,所有的回憶湧上鄧中原的心頭。
鄧中原突然想到有一次高中時,林北佳約他去公交車站,他看到俞洪濤遞來林男寫的紙條,約他在7路車站見。他掃了一眼,丟在一邊,根本沒去。那天估計,林北佳就是這樣在風雨中等了他一兩個小時,直到下午上課。他也突然想到畢業前在那棵樹下,他向林北佳打聽邱苓苓,晚上快十點,他丟下她不顧,自己回男生宿舍。就是前天林北佳和他站在江城一中老操場旁邊聊天時的那棵歪脖子樹。宿舍是十點鍾關門,難道一個晚上,林北佳,一個女孩子孤苦伶仃地在樹下坐了整宿?
想到這些,加上這幾年在群裏他看到林北佳發過的一些文字,有中學畢業20年,30年,40年的感想,收集在江城一中他們那屆的同學回憶文集中。他也讀過她大學畢業20年的感悟,知道林北佳第一次婚姻不幸,被丈夫路天山經常家暴,最後,好不容易拿到去美國的留學簽證,流產,被拋棄,離婚。林北佳的第二個丈夫Jack在結婚25年後,執意離婚,拋棄年老體衰的林北佳。
鄧中原像突然被電流擊中了,就像多年沉睡的琴弦,被突如其來的雨點撥動,一下子共鳴起來。他對林北佳的情感開關啪”的一下打開,如岩漿一樣在胸腔裏翻騰,熾熱、猛烈,衝撞著他的理智。他的心猛然一緊,像有什麽沉睡多年的東西被喚醒,狂奔著要破土而出。心跳加速,胸口一下一下撞得厲害,像戰鼓擂響,雄韜澎湃,幾乎讓他失了分寸。他的手指不自覺握緊,像要攥住那段錯過的歲月。可他終究什麽也不能做,隻能任情感在體內翻騰,如一鍋被遲遲沒揭開的水——早已沸騰,早已漫出鍋沿,卻必須強行蓋住,假裝不動聲色。
不得已他叫司機停在路邊,他提前下車,步行走到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裏,又在街邊商店裏買了一包煙和打火機。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細雨灑在身上。鄧中原已經戒煙多年,此刻,他一定要吸煙,才能幫助自己平複下來。時光善於捉弄人,他突然明白,曾經那個一次次向他靠近的女孩,帶著多大的勇氣與赤誠。而他,年輕時的驕傲、愚蠢、或許還有自負的優越感,讓他一次次推開了她。
如今,她的美好與從容,竟成了他最想靠近的溫暖。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並沒有讓她失去光彩,反而增添了幾分沉靜與韻味。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滿懷期待的少女,而是一個經曆了生活風霜的女人,穩重、自信,還有從容與灑脫。她看他的眼神不再帶著少女時期的熾熱,而是溫和而平靜,像一灣深邃的湖水。
他終於感受到當年她的心情,也終於懂得了什麽是珍惜。他開始去想,自己當年到底錯過了什麽?又或者,他如今的悸動,隻是對青春的一種懷念?是對逝去歲月的彌補,還是對現實的真正領悟?一時間,他的心境波濤洶湧。那些當年被他輕易拒絕的深情,如今像老歌一樣在腦海裏回放,變得格外動人。這些年來,經曆了生活的洗禮、孤獨的夜晚、歲月的沉澱,他才終於明白,愛意並不會隨著時間消失,而是會沉澱得更深。
他想衝到她麵前,抱住她,告訴她,他是多麽的後悔,多麽的難過。過去他蒙蔽了雙眼,閉塞了心竅,一再地傷害了一個最愛他,他也最愛的女人。他願意用後半生去彌補、去守護,去給她曾經渴望卻未能得到的溫柔。他如火漿一樣對林北佳的摯愛,恨不得立刻向林北佳傾訴。
理智上他必須克製,這個時候他不能夠這樣做。林北佳馬上要去見她從未謀麵的親生母親,哥哥嫂嫂。這個時刻的林北佳,最需要的是他的陪伴,他的寬慰。他不能在此時,給林北佳任何的負擔,甚至不能讓林北佳察覺到任何異樣。驟然之間,這些火山一樣激烈熾熱的情感,他必須盡快壓抑下去。
鄧中原大口地吸煙,吐氣,努力地讓自己恢複平靜,否則他沒有辦法去見林北佳。這期間他聽見過兩次電話鈴響,他都沒有接,並且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直到抽完了兩根煙,鄧中原才些許地平複下來。一看時間,他與林北佳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15分鍾。他揮手趕快又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往派出所奔去。
在出租車裏,鄧中原從手機裏聽了林北佳留的兩個簡短的微信語音留言。一次是告訴他,她已在旅館門口等,讓他不要著急,慢慢來。幾十分鍾以後,林北佳又留了第二個語音,說是與派出所的章帆所長約好的時間快到,不好耽誤別人,正好滴滴約車也到了,林北佳就跟車先走了。她還說,鄧中原如果有別的事情忙,不用陪她。
鄧中原跑著衝進派出所,迎麵碰見林北佳和章帆還有另一位女民警出來。他氣喘籲籲,來不及解釋,他們一行4人一起坐進章帆所長的車,向林北佳的親生父母家開去。
在車裏,章帆向他們介紹林北佳的生父,他原名蔡集安,老家在東北的一個小鎮。 他參軍以後,當了排長,改名蔡國強。他退伍以後,被分配到江城化肥廠當工會幹部,3年前因為腦溢血已經去世。母親柳誌芳是蔡國強在東北老家娶的,作為家屬調來這個廠當工人,早已退休。
正說著他們就來到了一個小區,估計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區,又七拐八拐來到一棟老舊的六層磚混結構樓房。外牆曾經刷上的淺黃色或灰白色油漆,如今早已斑駁剝落,露出底下粗糙的水泥層,牆角處甚至生出了細碎的苔蘚,訴說著歲月的流逝。樓道口的紅磚有些鬆動,水泥台階被來來往往的腳步磨得光滑,甚至出現了裂縫。走道鐵製的窗戶上鏽跡斑斑,有的玻璃早已破碎,被人用硬紙板或塑料布胡亂糊上。
家屬院的院子裏,地麵坑坑窪窪,水泥地上裂開的縫隙間長出了野草。幾輛老舊的“永久”或“鳳凰”牌自行車東倒西歪地靠在牆邊,有的車把上纏著早已褪色的紅繩子。每棟宿舍前,到處停著小汽車,桑塔納、捷達、夏利……有些車還很新,漆麵反光,也有些已經被灰塵蒙了一層灰。車身歪歪扭扭,把原本寬敞的道路塞得擁堵。晾衣繩從一樓窗戶拉到院子裏,飄蕩著洗得發白的床單和衣物,微風拂過,衣角輕輕擺動,仿佛訴說著這裏過往的歲月。這裏,曾經住滿了國企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隨著時代變遷,年輕人陸續搬離,剩下的,是老人們每日的閑話家常,是牆角堆積的舊家具,是黃昏時分巷口傳來的老歌。新舊交錯的景象讓人恍惚:一邊是舊工業時代的沉重印記,一邊是新時代的躁動與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