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樊城春寒》
暮春的樊城,竟比深冬還刺骨。
校場中央,那杆繡著“宋”字的赤旗在冷風中獵獵作響,旗麵翻卷如燕尾裁風,又被殘雪撲打,泛起暗淡的金光。牛富站在旗下,鐵甲凝霜,眉峰結冰,一雙虎目掃過台下三百兒郎,突然一聲暴喝:“變陣!”
聲如春雷乍破,驚得屋簷冰溜應聲而裂。
兵陣聞令而動,鐵靴踏碎薄冰,槍戟相撞錚鳴,似冰河迸裂。雪塵飛揚中,左邊槍陣如新筍破土,紅纓抖落雪沫;右邊刀牌手齊聲吐氣成霧,盾牌銅釘撞碎冰碴;中軍令旗翻飛,掃過箭袋,帶起簌簌雪粒。
王福統製將刀插進凍土,刀刃“滋”地蒸騰起一縷青煙。他轉頭對身旁的王祀歎道:“賢弟你看,第三隊的槍尖全結了霜——”話音未落,一名新兵手滑脫槍,“當啷”一聲驚起枝頭雀鳥。
王祀搓著手嗬氣,令旗一揚打落殘雪:“這倒春寒,竟比數九還磨人。”忽見一兵踉蹌欲倒,他急揮旗喝止:“停!”
牛富躍上點將台,靴底碾碎冰碴。他舉刀長嘯:“樊城父老送來的黃酒,可還暖身子?”台下哄笑驟起,槍杆頓地震落鬆枝積雪。笑聲未歇,刀鋒已指北方:“明日教韃子血染桃花汛!”
三百人的怒吼驚散雁陣,聲浪震得旗繩積雪撲簌而落,混著新兵壓抑的噴嚏聲。角落處,書吏肖一丁嗬手跺腳,毛筆在凍紙上沙沙刮擦。一滴雪水突然暈開墨跡,他慌忙用袖擦拭,粗布磨過冰紙,聲響如裂帛。
“……兵丁眉睫結霜而陣型不亂,槍戟凝冰而殺氣更盛。”肖一丁低聲謄錄著,字跡在寒風中蜷縮,“滿城炊煙與戰雲糾纏,百姓春耕與備戰同忙。”
遠處,民夫破冰取水的吱呀聲漸起,混著城外溪水解凍的叮咚輕響,一絲絲滲入彌漫的春霧中。
操練結束後,牛富獨自在校場巡視。
槍尖的霜紋映著落日,泛出冷鐵特有的青灰色。他伸手輕撫一支長槍,指尖傳來刺骨的寒意——這寒意他太熟悉。三年前襄陽城破時,箭雨裹著冰渣射穿胞弟的胸膛,血濺在雪地上,像極了他此刻刀柄綴著的紅纓。
“都統,弩機鉸鏈凍住了!”一名老兵奔來急報。牛富大步走向軍械庫,見十餘名工匠正圍著床弩嗬氣烘烤,銅栓上冰晶剔透如琥珀。
“用炭盆緩烤,不可急熱!”王祀掀簾而入,鬢角還沾著灶房帶來的柴灰,“火候過了,弩弦易脆。”他遞來一壇黃酒,“百姓偷偷塞給我的,說讓將士們祛寒。”
酒壇溫熱,粗陶縫隙間逸出甜糯香氣。牛富仰頭痛飲,酒液滾過喉嚨,卻化不開胸中冰碴。他忽然問道:“今日滑倒的那新兵,叫甚麽?”
“李二娃,城外李家坳人,家裏就剩個瞎眼老娘。”王祀歎氣,“送酒的多是婦孺老弱——青壯都在這兒了。”
夜色浸透樊城時,肖一丁捧著文書踏入軍帳。油燈下,墨跡被嗬氣潤得模糊,最刺目的卻是傷亡補錄:凍傷四十七人,咳疾十九人,刀械損毀十之有三。
“韃子主力距城不足三十裏。”牛富指尖點向地圖,羊皮卷上的墨線仿佛被燭火烙紅,“他們等的就是這場倒春寒。”
帳外忽然傳來冰淩墜地的脆響,接著是少年壓抑的驚呼。牛富掀簾望去,見李二娃正慌忙擦拭濺濕的箭囊,凍紅的手指像初春的胡蘿卜。
次日拂曉,霧濃得能掐出水。
城頭守軍忽然騷動——北麵河道傳來冰層斷裂的轟響。牛富疾步登城,卻見百姓們正持鎬破冰,男女老幼蟻聚岸邊,鎬頭起落間冰屑飛濺如星。
“桃花汛要來了!得搶在韃子前頭疏通河道!”白發老丈嘶喊著,麻繩勒進佝僂的肩頭,拖動滿載冰塊的藤筐。幾個總角小兒跟在後麵,用柳枝筐撿拾碎冰。
王福喘著白氣攀上城牆:“民夫連夜鑿通了七處淤塞,現在水流帶著冰排往下衝呢!”他忽然指向遠處,“瞧!”
霧靄深處竟現帆影,十艘糧船破冰而行,船頭漢子們喊著號子,竹篙擊碎浮冰如碎玉迸濺。旗號分明是郢州援軍!
“是張龍將軍的船隊!”王祀狂奔上城,凍僵的臉漲得通紅,“他們冒死穿過韃子封鎖線,運來了三百石糧和火藥!”
牛富扶垛遠眺,河麵冰排相互撞擊,發出琉璃碎裂般的清音。一滴水珠忽然墜上他的鐵護腕——簷冰開始消融了。
正午時分,陽光刺破濃霧。校場積雪化水,滲入青石板縫隙。肖一丁鋪紙記錄時,驚見凍硬的墨盒竟已融化,青石凹處積著淺水,倒映出匆匆奔走的草鞋與鐵靴。
“報告都統!”李二娃突然挺胸立正,喉結緊張地滾動,“第三隊槍尖霜化了!咱們能看清槍纓了!”
牛富俯身拾起一根斷箭。箭杆上殘冰漸消,露出深色木紋——那是去年襄陽守城時特製的桑木箭,硬而不脆,最耐春寒。他忽然將斷箭擲進解凍的溪流:“傳令!今日操練提前半個時辰,讓弟兄們喝碗熱粥。”
黃昏時分,河麵已盡是浮冰互撞的琤琮之聲。
牛富獨立城頭,看殘陽將融雪染成橙紅。下遊忽然傳來歡呼,但見桃花汛裹著碎冰奔湧而下,浪頭推著磨盤大的冰坨,轟鳴聲震得城牆微顫。
“韃子騎兵陷在泥淖裏了!”探馬飛馳來報,“冰化後灘塗變成沼澤,他們的馬隊寸步難行!”
王祀拎著酒壇踉蹌跑來,壇口冒著熱氣:“百姓把最後存酒全熱了,說……”話未說完,忽被城下景象哽住喉嚨——
暮色中,民婦們抬著木桶沿壕溝奔走,給守軍分發菜餅。孩童們用葦葉吹起不成調的《破陣曲》,白發老嫗顫巍巍為士兵係上紅布符。肖一丁蹲在垛口疾書,融雪潤濕的紙頁上墨跡淋漓:
“……春寒雖厲,不凍熱血;冰鋒雖利,難斷人心。”
牛富接過酒壇痛飲,暖流自丹田騰起。他忽然拔刀劈向城磚,火星迸射處,凍土崩裂露出一簇嫩綠草芽。
“報——!”一騎絕塵衝入城門,騎士翻身下跪時冰水四濺,“郢州、峽州援軍已至白鹿崗!”
晚風送來桃瓣的淡香,混著炊煙與鐵腥氣,纏繞在校場飄揚的赤旗上。牛富仰天大笑,笑震得旗麵獵獵作響。
那杆“宋”字旗掃過蒼穹,終於拂散了最後一絲寒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