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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條汾河門前過 - 簡楊

(2006-01-14 22:20:25) 下一個

我後來追溯自己為什麽會學了醫時,象很多事情那樣,仍然還是追到了大姐的頭上。

我大姐丁汝蘭在我很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很多天。我再見到她時,她嘴唇幹裂,臉色枯黃。除了頭發和眼珠的那點黑色外,她整個人似乎都被病房裏的白色吞噬了。

大姐問我:“強強,你以後還會記得我嗎?”

會。”

往哪兒記?”

心裏。”

大姐見我拍著自己的胸脯,便微微笑了起來。

我小心地問:“大姐,媽說你就要上路了,在給你做新衣服。什麽是上路?”

上路就是死,”她淒然地說。

我又問:“你不要我們了嗎?”

她沒有回答,眼睛裏又複歸呆滯。

我走出來,看見我母親正向一個醫生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兒。”醫生一邊囁嚅地說他會盡力而為,一邊卻退著走開了。我拉了一下母親的手說:“媽,大姐不會死,要救她還得靠我。”

大姐重病痊愈之後,便開始和一個男人約會。男人叫黃國華,我和其他的幾個姐姐都不喜歡他,嫌他醜,矮,還有慢性肝炎,根本配不上大姐。

大 姐約會的時候常去看電影。她每去之前,別的姐姐就說她應該把黃國華踢掉。每聽到“踢”那個字時,我的腦子裏就會出現這麽一個畫麵:我大姐正站在南宮電影院 最高的台階上,黃國華則抱著頭從上麵滾了下來。姐姐們對黃國華很不恭敬,一直到他和我大姐約會了好幾個月後,她們還是當麵叫他“喂”背地裏叫他“小黃”, 要多野蠻有多野蠻。

我大姐嫁的那一天,母親把正要走出門去的大姐和黃國華叫住。她對黃國華說:“小黃,我這個女兒受了很多罪,沒有 她,就沒有我們這個家。她今天一走出這個門,就是你的人了。我現在讓你好好照顧她,我也知道你會一口答應。可你把她帶回去後,會把她怎麽樣,我卻根本看不 見。但我還是要請你看在我這把年紀的份上,好好待我的女兒。”

黃國華走回來,認真地說:“媽,我現在怎麽保證你都沒有用,以後你就知道我的為人了。”

他和我大姐下了樓,門口的鞭炮響得震天。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另外兩個姐姐在說大姐很傻,放著李家的大兒子不要,不知為什麽,非要和人家崩。

我 這才記起,大概在一年前,有個年輕男子來過我家幾次。他很英俊,每次來的時候,母親總有些手足無措,讓人家在過廳裏的飯桌旁坐著。他話不多,等大姐的時 候,一見我從屋子裏探出頭看他,便會笑一笑,叫我過去,讓我玩兒他鑰匙鏈上的水果刀。等大姐出來了,他就會馬上站起,對母親說:阿姨,我們走了,我晚上會 把汝蘭送回來。

母親有一次在他們走後說:人是個好人,但和你大姐終究是不相配。

我的那幾個姐姐正在貶低著黃國華議論著李姓的男子時,我母親把桌子拍了一下,大聲嗬斥道:“我以後要是再聽見有誰提起那個人的話,我就會把她的舌頭剁掉!我以後要是再聽見有誰背後不叫黃國華姐夫而叫他小黃的話,我也會把她的舌頭剁掉!”

她這樣發了脾氣的三天後,黃國華陪著我大姐回門了。那幾個姐姐齊齊地站在門廳裏,恭恭敬敬地向黃國華問好:姐夫,你來了?


可憐的黃國華卻吃驚地把她們一一看過,又朝大姐和母親看去,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我母親共有六個孩子——五個女兒,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是我,老小。她一生象我前妻那樣非常頭痛大家庭,不止一次說到如果不是我父親當時堅持,她在生完我三姐之後便會結紮。“這樣一來,”她指著在三姐以後出生的我們說,“根本不會有你,你,還有你。”

我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一直有些國王的感覺,有一次聽見她又那麽說時,便自以為特殊地問:“連我也不要?”

母親笑:“尤其是不能要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咱們家就不會有這麽多人;沒有這麽多人,大家就有皮鞋穿,有好衣服穿,有肉吃。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煩。”

我 知道母親說的是玩笑,但很多年後,卻覺得那也是她的真實心情。我父親死後,一直沒有出門工作的她,便開始做臨時工:秋天時到冰窖裏儲存白菜,夏天在居委會 折疊書頁,平時家裏還總有大姐從紡織廠領回來的棉紗,母親拆了再讓大姐送回去,增加零用。我相信母性偉大,但對於我們當時的那種處境,我母親其實早就非常 無奈了。沒有大姐的幫助,她是無論如何也偉大不下去的。

大姐結婚的時候二十六歲。她人長得非常漂亮,據說曾有過兩個外號:紡織廠皇後 和大院之花。她出閣的那天,我們那個宿舍大院裏,擠著看她的人很多。一直到她四十歲以後,我一個在電視台當編輯的姐姐還羨慕地說:大姐,你怎麽能長成這 樣?大姐笑道:你不能什麽都有,你得給我這個窮人一點兒活頭。

據說大姐正當年華的時候,追她的人很多。每一次對上門來找她的年輕人, 她總是說:我的弟妹多,我要是嫁了你,你必須幫我負擔我母親這邊的生活,要負擔到我三妹有了工作時才行。我三妹今年才上初中。年輕人就退了。但聽說有個人 這麽問過她: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們家人;再說,你憑什麽覺得別人就得幫你?我大姐說:我憑什麽你心裏清楚得很。因為我長得比你見過的人都漂亮,因為我如 果不是家境不好,你連話都不敢跟我說。你就是幫了我的弟妹,你還是得了好處。不過,現在你就是想幫我,我也不會同意了。那個人便落荒而逃。

我 沒有見過一個人象大姐那樣的。在那麽年輕的時候,她就沒有浪漫過。誰要和她談戀愛,就必須先和她談她的弟妹,如果不談她的弟妹,就沒有戀愛。如此簡單。我 曾覺得大姐古怪,那些年輕人可憐。我長大了之後還向大姐問起過關於她當年的傳言。她笑笑說:我不是不懂浪漫,我也不是不知道憑著自己的容貌可以得到什麽。 我以前在大街上見過年輕人因為回頭看我撞了車的,我也有在一個周末收到過四五封情書的經曆,我還常在背包裏發現電影票和禮物。追我的有高幹子弟,也有大學 生。我要是稍微自私一點,肯定會嫁一個比你姐夫有錢的人。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想想看,如果我隻顧自己嫁得好,你和你四姐,五姐後來能不能都上大學?

我搖頭。

她然後直視著我說:強強,我不圖你的回報。但今後你要是不好好做人念書,我不會給你好看!

                  二

我在大姐家從初一時就開始住,一直到了高中畢業。如果不是遇見了我姐夫那樣好脾氣的人,我不會住那麽久,也不會住得那麽心安理得。

我 家住在汾河西岸一個工廠的宿舍裏。橋西是太原人對迎澤橋西邊那一大片地方的統稱。太原市的橋,在當時有兩座最為有名。一座是迎澤橋,從我記事以來就立在那 裏。在太原,被稱作“迎澤”的地方和東西很多,如迎澤大街,迎澤飯店,甚至連一種肥皂的牌子也用了迎澤。這一切的得名全是因為一條叫作迎澤的大街。那條長 街據說是專門為了迎接毛澤東到太原視察而建的。街道寬闊筆直,兩側建築整齊劃一,從太原火車站開始,一直通向汾河東岸,長達十華裏,確實有些帝王氣度,因 此,太原人有時候會叫那條街是小長安街。把汾河東西兩岸連在一起的那座橋,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叫成了迎澤橋。迎澤橋的北邊,有一座古樸的水泥橋,是日本人占 領太原期間造的,大家都叫它是洋灰橋。與迎澤橋不同,從那裏經過的多是農民的馬車和拖拉機,橋身窄小,一輛卡車就可把橋麵占滿。汾河在我的記憶裏,大多時 間是幹涸的。自六十年代汾河水庫上馬之後,汾河在太原境內的流段就成了“濁汾”和“幹汾”,隻有在水庫偶爾放水和雨季來臨時,渾濁的河水才會緩緩溢滿半個 河床,艱難地流向遠方。而那兩座橋,相伴於幹枯斷流的河床之上,歲歲年年,雖經風吹雨打,陳舊不堪,但卻依然頑強屹立。

大姐家在太原 市的後鐵匠巷,從繁忙的大南門左轉,那條巷子就藏在迎澤大街一連串建築的陰影裏。小巷裏有一所在很著名的中學,叫作太原市三中。我上小學時母親就把我的戶 口轉到了大姐家,這樣,我考初中的時候因為成績還馬虎,便順利地進入了那所中學。我們高考的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上了大學。光我們那個班就有二十多個 人上了重點,我和我前妻都在其中。

後鐵匠巷裏清淨整潔,太原舊城的一些影子依然能從一些古老的四合院中看到。那時,全城最高的一個建 築是迎澤大街上的八角大樓。每天,當我從大姐家的平房出來向三中走去時,就總會看到那座樓的背影。記得樓剛剛建成的那一天,我姐夫曾指著那座樓數來數去, 告訴我它真的是有八個角。他又要我好好學習,要我將來考到北京去上大學,畢業了就在那裏找個好工作;出差回太原時,說什麽也要在八角大樓住一夜,他也好去 看看那裏麵究竟是個什麽樣。

記得初次見到姐夫時,我覺得他平常,甚至醜,但我後來就忘記了他的相貌。我因為從上初中時就幾乎住在大姐 家裏,和姐夫的感情也就一半象兄弟一半象父子。他人很聰明,在太原一個工廠的試驗室當修理工,回了家就是折騰無線電,家裏到處是電極板。我上初中剛學電和 磁場時,十分吃力。當物理老師將他的拳頭當成兩極轉來轉去時,我頭暈眼花,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如果不是姐夫在家教我,我是不會越過那個坎兒的。越不過去, 就不能考出省,就沒有了後來的北京,更別提醫學院了。

在大姐家我共住了六年。後來離開太原到北京學習和工作時,我一想起家,倒不是汾 河橋西邊我母親的家,而是大姐和姐夫的家,那條安靜古老的小巷,早晨那在淡霧中有些迷蒙的陽光,路上那一大片被八角大樓的背影投下來的陰涼,姐夫用銅管給 我做的一盞台燈,我們的一些笑聲和爭執。

我姐夫的生活極其簡單,由於他的肝不好,他一直不沾任何煙酒。吃過晚飯,他總是坐在房裏擺弄 那些無線電電極板。他背弓著,眼鏡支在他的鼻梁上。我起初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有時候他會興奮地叫我過去,讓我聽那些靜電的模糊的聲音。他對我說他在裝一個 錄音機,但和家裏那個熊貓牌的半導體不一樣,這個東西能讓人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裝好了,你就可以學外語用。”

大姐在紡織廠上班。 她曾經做過勞模,好像不是萬米無疵點就是十幾萬米。我很驕傲。但初中的一年,學校組織我們到紡織廠參觀時,我卻隻覺車間裏機器轟鳴,震耳欲聾。戴著工作帽 身材弱小的女工們,匆忙地穿梭在車床之間。我當時非常難過。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也第一次懂得了為什麽大姐會經常對我們說:聲音大點兒,我剛才沒聽 清楚。

大姐坐班車去上班,接送站在鐵匠巷附近的南宮電影院。南宮是一片乳白色的建築,由於長年黃沙的吹打,顏色已有些灰白,但仍是迎 澤大街上的一道獨特風景。走進南宮,柳樹深草比比皆是,晨練的人們很多,但南宮的大小角落卻把人們隔開了,人仍然可以鬧中取靜。等大姐上了班車之後,我就 找個地方去背單詞,不多,一天十個。我曾想過,三百六十五天之後,就能背三千六百多,高中畢業的時候,十五萬多個,沒準兒英語詞匯都沒那麽多呢。那樣去想 的時候,我總是不能不得意。我背了外語回來,大姐的班車已經不在了。晚上,姐夫把飯做好了,便會說,走,接你大姐去。他推著那輛二八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車, 和我一起往南宮走。大姐回來的時候,頭發總是淩亂了,臉上也有倦容。見了她,姐夫就把她手裏的飯盒背包拿過去,然後把手張開,誇張地一指他的自行車說:老 婆,專座!女工們就笑,說黃國華真是一個活寶。

有一個夏天的傍晚,姐夫讓大姐先回去,說他要帶我到夜市上看一會兒。大南門那兒有個很 大的夜市,賣什麽的都有。在亨得利鍾表店門口,人們圍成一堆,中間是一個簡陋的磚灶,爐口裏炭火旺盛,一口大得能讓人跳進去洗澡的鍋上正熱氣蒸騰。一個胖 大漢子站在鍋前,腦袋上放著塊白不白灰不灰的毛巾,毛巾上是一團麵。他手裏拿著兩片利而薄的刀片,汗流浹背,手起之間,刀削麵便如片片飛花,飄入鍋裏。圍 觀的人們連聲喊好。漢子也就更加賣力地表演起來。但他不象別的做麵師傅,頭發根本沒剃。姐夫問我想不想吃一碗,我說不吃,怕做飯的把頭皮都掉進去了。那個 人聽見了,就把兩個片兒刀停在半空,大聲嚷嚷:“誰說的,誰說的?有種的你就給爺爺我站出來!”我和姐夫就往後麵退。退了沒幾步,那個削麵的又開始表演。 我突然大著膽子吼了一聲:“爺爺我不是沒種,是惡心你今天連頭也沒洗就敢出來招搖!”那人就把麵“噗”地一聲摔在案上,朝我的方向走來。

姐夫低聲說:“強強,你快跑吧!不跑就沒命了!”

我 撒腿就跑。那個人追著,喊著,我用了快二十分鍾才甩了他。我到了家後半個多小時,姐夫也回來了。問他怎麽才回來,他笑說,他當時也是想跑的,但嚇壞了,連 動也動不了。後來又想跑,還沒來得及,削麵的卻已經過來了,一把扯著他的領子問那個混小子朝哪兒去了。姐夫連想都沒想,就朝鐵匠巷那邊指了一下。他往家走 的路上,還碰見那個人,氣喘籲籲地,說混小子爬上了房,沒抓到,又謝姐夫給他指了路。

大姐不幹了:“你就真給人家指路了?你也不怕強強被人家打死?”

姐夫不好意思地說,他慌忙之中沒有細想。

大姐就把我拉過來讓他看,說我從房上掉下來的時候,褲子都扯破了。

姐夫盯了我一陣,大笑起來:“你都一米七多了,褲衩兒還穿大花布的?”

我以牙還牙:“你都快四十了,人家刑具還沒有用,你就招了?”

姐夫憨然一笑道:“招了就招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軟骨頭,關鍵時候有你就行了。”

                  三

我 那時候經常闖禍。初中的時候,我對一個叫王秀子的女生非常一廂情願,總喜歡坐在窗口看她經過。她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當她穿著玫瑰紅的裙子出現時,我總是想 入非非。有一次,我看見一個男生給她獻殷勤,就把那人叫到操場上打了一架,還把一塊兒煤糕扔了過去,把人家的後腦勺兒都砸破了。煤糕什麽東西?就是把煤麵 子用水和好,製成坯子,曬幹了燒火做飯,比磚頭還要硬的那種東西。那個人命大,居然沒有被我打死。

大姐和姐夫都被班主任叫去訓話。班主任說丁強本來是個好苗苗,但最近上課時又寫情書又發呆的,這樣下去別說上大學出省了,連中學都畢不了業。

大姐回了家,黑著一張臉,二話不說就從廚房裏拿了一根攆麵棍兒。姐夫說:“別著急,讓我和他先說說。”

他就把我從他背後拉出來,說:“強強,你這是怎麽了?你不是說你想到北京去上大學嗎?可你這麽下去,別說北京了,就是山西大學也不行啊。你看我和你大姐,沒趕上好時候,沒上過大學。你條件這麽好,你怎麽就不開竅?”

大姐不耐地說:“他是豬腦子,跟他講道理是不行的,要打!”

我躲在姐夫身後說:“你又不是我媽,你敢!”

大姐聽了便象一個母老虎那樣撲了上來,嘴裏還喊著:“你個混帳連我的話也不聽了!你吃了我家那麽多飯,我都喂狗了?你給我吐出來!”

我道:“吃就吃了,吐不出來了!”

大姐推開姐夫又一次衝了過來:“不吐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屁股打爛,打得象菜花那麽爛!”

我跑了出去。當下就騎車返回橋西母親家裏。我賭氣說,我再也不去大姐家了。母親說:“你還以為你是老幾,就怕你以後想回都回不去了。”我說:“回去?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 當天氣變冷的時候,我就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了。我從鐵匠巷騎車回橋西,要三十分鍾左右,一天往返四次,清晨即起,天黑回家。太原風沙大,每到黃昏起風的時 候,人就象在旋渦的中心,心裏絕望而煩惱。尤其是當我騎到了迎澤橋上,在汾河上下那一片空曠開闊的地帶,風刮得非常肆虐,騎到家裏時,臉早已凍得麻木,等 漸漸暖和起來時,牙齒又冷得讓人痛苦。我跟母親說我還想回大姐那兒住,母親說她說了不算,我得自己和大姐說。可事情都過去兩個月了,大姐對我還是黑著張 臉,她那個樣子弄得姐夫都不敢跟我怎麽說話。
一天中午,下起了大雪,我就到大姐家去了。沒想到她那天倒班,在家。

姐夫見我來了,就要盛飯。大姐把碗奪了,說:“你不是說再也不來了嗎?”

我扭頭就走,姐夫扯住了我,又把一碗飯放到我跟前。

大姐說:“你是想吃完了今天這頓飯就走呢,還是以後就不走了?”

見我不說話,她又說:“要是隻吃這一頓,我就不廢話了;但要是還想象以前那麽住下,你就得守我的規矩。”

我低聲問:“什麽規矩?”

大 姐就說了一大堆:不能和人打架,不能給女生寫情書,考試要在年級的前五名之內。我統統答應。那天晚上,我在做作業的時候,大姐過來問我,那個女生漂不漂 亮。我說哪有什麽女生。大姐說,“你千萬不能分心。先要考上高中,再上大學。憑你的長相,隻怕今後是女孩子跟在你後麵追呢。”我說,我誰也不要。大姐就 笑,說,“那個人那麽厲害呀。”我就吞吞吐吐地說,王秀子比我學習還好,以後肯定是要考到重點大學去的。我又告訴大姐說,她考哪兒,我就考哪兒。大姐歎口 氣:“你這麽小,說說算了,千萬別陷進去,搞不好,會傷害自己一輩子的。”我見她頭一次這麽和我說這樣的話,就大著膽子問大姐是怎麽和姐夫認識的。大姐 說,她有次去醫院看病時遇見了姐夫。姐夫多嘴,問了她一句話。如此而已。我問是什麽話。

大姐說:“‘那位女同誌,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不相信地看了姐夫一眼,他還在那兒折騰那堆電線。

就那麽一句話?”我問姐夫。

姐夫看了我們一眼:“就那麽一句。不過,你大姐那時眼睛裏根本沒我,這幾年才變了,眼睛裏快沒有別人了。”

大姐笑笑:“行了,少說一句沒人把你當啞巴。”

後 來我悄悄問過姐夫,別人是誰。姐夫說是李家老大。我說人家沒名字嗎。姐夫說,是個外號,你知道人家名字要幹什麽。我說這外號聽上去象個黑社會的。姐夫說外 號是不怎麽好聽,可人家又有錢又有權,活得滋潤多了。不過,我看姐夫說話的口氣,他根本不在乎那個姓李的人,大姐也不在乎。我後來常聽見姐夫這麽說:“我 要是象李家老大那麽有本事,你就不會吃這麽多苦了。”加級,分房子,提幹,很多次他都半真半假地說過,還問大姐後不後悔。大姐說:“你要是他就糟了。”一 段時間,那個人成了一個他們夫妻間調侃的話題。隻是有一次,我半夜醒來,聽見裏屋裏大姐還在和姐夫說話。姐夫說:“其實那個人還是不壞的,你不要再記恨他 了。”大姐說:“我早就不恨他了,要是還恨他,我就對不起你了。”

我後來就很少去接送大姐了。大姐常在我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蹤 影。姐夫還是很執著,上下班的時候到南宮去接送她。他那一年更小心了,因為大姐有習慣性流產,而到冬天時她又一次懷孕了。他們每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我就聽見 姐夫在叮囑大姐:你小心點兒,這兒有個坑。或是說,站在那兒別動,等我把這輛車往裏麵靠靠。

但大姐的孩子還是沒有保住。

她有一天去上廁所,剛進去不久便淒厲地大叫了起來。院子裏的人都跑了出來,姐夫衝進去,一會兒把她抱了出來,鄰居們幫著,把大姐放在一個板車上。我姐夫讓我回去告訴母親,說完便拚命地蹬著板車走了。

我 和母親趕到醫院的時候,大姐已經穩定下來了。醫生對母親說,不要擔心,隻是宮外出血,已經控製住了。正說話間,大姐又在裏麵大哭了起來,一個護士手裏抓著 一團血乎乎的紙,匆匆地走了出來,那個醫生跟著她,我們跟著他們,一直走到一個女廁所門口。醫生不讓我們進去。兩個人在水槽那兒把紙看了一下。我聽見護士 緊張地說:“不光有血,連組織都看見了。”

母親就問我什麽是組織。

我說:“組織就是人肉,是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肉。”

母親身體晃了兩下,靠在我身上,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大姐在一個多月後才出了院。我姐夫蹬著板車,母親坐在大姐身邊,不時為她掩著棉被。我自行車上掛著大姐用過的臉盆和被子,慢慢地跟在他們身後。大姐不時睜開眼睛問:到家了沒有?到了沒有?

我 大姐以後再也沒有回過紡織車間。她到工會做了幹部,名字好聽,但隻是組織些活動,發電影票,給職工分東西什麽的。我姐夫在大姐住院後,跑到大姐單位的人事 科裏,一反常態地鬧,要人家給大姐換工作。人家說不行。我姐夫問為什麽。人家說丁汝蘭是市勞模,不當紡織工了,怎麽行?姐夫說: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我老 婆反正是不能回車間了。但無論姐夫怎麽說,大姐還是調不出來。姐夫就找了個人。那人給大姐的單位打了個電話,大姐就從車間裏調出來了。

你有這麽神通廣大的朋友?”我問。

算不上朋友,”姐夫說,“強強,這事兒你誰也不能說。你要說了,我以後就什麽也不告訴你了。”

大 姐從醫院回來後,姐夫依然接送她上下班。
有一回,我又跟他去接大姐了。在班車門口,姐夫說什麽也要讓大姐坐到自行車的後座位上,他則走著,推著大姐。走到 鐵匠巷附近,姐夫對我說,我們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走吧。然後他蹬上車,突然把身體從自行車上立起來,在無人的小巷裏把自行車扭來扭去,大姐罵他瘋了,他 隻是大笑,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遠處。我慢慢走著,不由幻想著自己今後會有的相似的幸福,我想擁有他們兩個人一樣的笑聲。當然,載著我和王秀子的,絕對不會 是姐夫那輛破自行車了,而是火車、飛機、遊艇之類更高級的東西了。

一年之後,大姐的兒子生下來的時候,我們都忙著給他起名字,酸的有 象黃書桓,土的有象黃保國,洋的有象黃約翰,怪的有象黃璜的,反正什麽名字都有。念出來,連起名字的人都恨不得要抽自己嘴巴子。我一向沒有什麽文化的母親 說,小名她已經想好了,叫棒棒。大名誰也不能起,得姐夫起。我姐夫脫口而出:“黃誌達,誌在必達。”我笑道:“這麽有學問!”問他兒子將來要達什麽誌,姐 夫說,“沒什麽誌,就是上個大學,找個好工作,不用象我們這麽辛苦。”

棒棒生下來的時候,姐夫的錄音機也快做好了。一個晚上,他叫我 和大姐都過去,得意地按了一下,棒棒的哭聲就從裏麵響了起來。姐夫催我們說話,我說:“姐夫,你真的做成了?”他說:“我從不吹牛。”大姐這時正哄著棒 棒,說棒棒聽話,睡覺吧。姐夫就把磁帶倒回去,將我們三個人的聲音重複著。他得意地問:“怎麽樣?”

正說話間,電停了。我遺憾地啊了 一聲,姐夫叫大姐把所有的電池找來。大姐就借著月光忙碌了一陣,把電池都堆在姐夫麵前。錄音機又可以用了。姐夫說:“你們不能光說話,唱點流行歌曲什麽 的,也對得起我的辛苦。”我讓大姐唱。姐夫笑道:“她的嗓子不能聽,一唱歌就會把棒棒嚇醒的。”大姐笑著把棒棒遞到姐夫手裏,走到了裏屋,一會兒她出來 了,哧地一聲劃著了一根火柴,火苗照著她微笑的臉。她把幾滴蠟油倒在桌上,把蠟燭放好,說:“強強,你念一段外語吧。”

我就把英語書拿出來,結結巴巴念了一陣。姐夫抱著棒棒,拍著他的背,笑眯眯地看著我。

                  四

黃誌達黃棒棒長到三歲的時候,依然還是一個幹瘦醜陋的小孩兒。人們說孩子沒有醜陋的,但他實在是醜,兩隻眼睛眯縫著,脖子裏和背上全是象雞皮那樣的點子,就連我母親都悄悄說:實在是醜,沒一點你大姐的樣子,醜得連你姐夫也不如,將來怕是連老婆都找不到。

但 等我大一的時候回來,棒棒已經脫胎換骨。我一走進大姐家的院子,就看見一個很清爽的小男孩兒,盯了我一陣後,就很伶俐地叫我六舅。我疑心自己聽錯了,便問 他他爸爸叫什麽。他說:“我不光知道我爸爸叫什麽,還知道我媽叫什麽呢。”我就讓他說。他說是丁汝蘭。又問他怎麽還記得我,姐夫已經從屋子裏出來了,說大 姐經常拿著我的照片讓棒棒看。

我說:“棒棒變得連我連不敢認了。”

姐夫得意地說:“可不,我以前都嚇壞了,以為他會長得象我這麽醜。”

過了三天我又去,棒棒在院子裏和小朋友玩兒,見了我也不說話了也不喊舅舅了。我拉住他問,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說認識。

那我是誰?”我問。

他說:“你給我買個冰棍兒我就告訴你。”

混帳!”我笑著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走進屋我對姐夫說,“你這兒子刁得狠,長得象我大姐了,不知性格象了誰。”

棒棒在外麵聽見了:“我媽說象你!”

我對姐夫說:“你得管教一下這個小東西,他憑什麽罵我?”

他說:“你憑什麽先罵我兒子混帳?嘿嘿,你活該。”

棒 棒的聰明覺悟還體現下麵這件事情上。我有年回去過暑假時,棒棒非要讓我給他講故事,講了很多,棒棒還是不肯罷休,我就給他講曹操兵敗的故事。這故事是姐夫 在我小時被我逼急了編出來的。話說曹操仗敗之後,帶著敗兵三千來到太原,當時汾河邊上的洋灰橋還是一個搖搖欲墜破爛不堪的木頭橋,一次隻能過一人一馬。每 次要走二十多分鍾,姐夫便模仿著馬蹄的聲音:噠噠,噠噠------噠的我煩了,說什麽時候才能全過去。他說明年夏天吧。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想起了舊 事,便問他,人馬總算過去了,後來呢?他說後來曹操又打了一仗,又是大敗,又隻好回到洋灰橋,噠噠,噠噠----我說算了,你騙人。

我剛給棒棒講起了這段三國,姐夫就笑,說:“你都上重點大學了,還是這點兒水平啊?”

我也不理他,隻是給棒棒噠個不停。小家夥突然問:“六舅,曹操當時在汾河哪邊兒啊?”

東邊。”

他要去哪兒養兵呀?”

山東,”我隨口說。

他就跑了。

我就問姐夫他們最近單位怎麽樣。姐夫說清貧些,還不至於活不下去,但你大姐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回來說單位要精簡,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大姐說,你姐夫這個人膽小,已經愁得睡不著了。我問她,要是被減下來怎麽辦。

我去做衣服,開個店什麽的,”她道。

算了,減下來就在家呆著,你那個身體還不如我的,”姐夫說,“我到外麵攬點兒活,幫人家搞點兒裝修什麽的就行了。”

大姐就告訴我,姐夫現在晚上在幫一個公司看大門,早晨再去上班,很辛苦。

我聽了很難過,說我畢業了以後,會想辦法幫他們。又問姐夫他最近的肝指標化驗結果怎麽樣。他說基本上還能控製住。

正說著,棒棒拿著一本地圖走過來,“六舅,你錯了。”

我錯什麽了?”

山東在山西的東邊,要去得過東山,出娘子關。洋灰橋在姥姥家那邊,靠西山。曹操要過了橋,就到西山了,出了西山,就得過山西西邊,再過黃河,那他就越走越遠,不是往陝西去就是往內蒙去了。他要去山東,根本不要過橋!”

我目瞪口呆,大姐姐夫則笑。

你連七歲的孩子都哄不了,你能畢得了業嗎?我是不敢靠你的,”姐夫說。

這故事最早還不是你說的?是你說的臭!”我爭辯道。

大姐把兒子拉過來,親了一下。

我 回了北京以後,大姐就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她已經下崗了,在橋西附近開了一個店,生意還馬虎,隻是剛開張,她又木訥,方方麵麵打點不過來。又說不光要對付稅 務街道,還有些難纏的顧客。“但你不要擔心,老天沒有絕人之路。棒棒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成績總是班裏的第一名。有那麽一個兒子,我和你姐夫什麽苦都吃得 下。”

我一直沒有把大姐和自謀職業者聯係在一起,也不知道她的艱難。每次回家也很少到她的縫紉店裏去過。

大三暑假的一天,我在姐夫家吃過飯,帶著棒棒去給大姐送飯。那天剛下過雨,路上這裏一個坑那裏一灘水,大姐的店前用灰渣鋪了一條小路。

棒棒突然說,“六舅,騎過去,騎過去!”

街 的那頭停著一輛皇冠,象葡萄酒一樣的暗紅色。車身上滴著晶瑩的雨水,幽紅的漆麵映著灰的建築,綠的楊樹,車輪附近到處是零落的樹葉白花。在那個簡陋陳舊的 住宅區裏,它就象是一位絕代佳人。棒棒那個小家夥最喜歡汽車了,我便朝路那邊騎去。這時,一個男子匆匆從大姐的店裏走了出來,我來不及躲閃,一下子撞在了 他的身上。男子穿著考究,淺色的褲子上濺滿了泥水。我連聲道歉,他隻是退了一步,頭卻連抬也沒有抬,便朝那輛車去了。發動機響起的一瞬,棒棒搖著頭,有些 遺憾地說:“好看是好看,就是車發動起來的時候聲音太小了,不氣派。”我好笑地說,“棒棒,那才是好車呢!”汽車從我們身邊飛快地駛過,很快就消失在小巷 盡頭。

走到店裏,大姐正望著窗外,眼圈有些發紅。

我問她怎麽了,她說顧客對她做的東西不滿意,罵她把布料都毀了。

是不是剛才那個男的?”我問。

是。還說早知如此,不如到商店去買。”

我說:“混帳!裝什麽裝?那就早去啊!”

棒棒也用小手拍了一下縫紉機:“混帳!”

大姐便笑道:“你也會罵人了?”

大姐又問棒棒作業做了沒有。他說都做了,還幫爸爸掃了地。大姐愛憐地看著他,突然自語一樣地說:“有這麽好的兒子,老天不是偏愛我還是什麽?”

                  五

從 初中時為王秀子砸破了別人的腦袋起,我已經喜歡她好幾年了。到北京上大學後,她已經很少穿紅色的衣服了。她說她穿紅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麽浪漫,而是出於 一種無奈。我問為什麽。她說她總是撿姐姐們的舊衣服穿,那時候衣服的顏色又單調,除了紅的還是紅的,她早膩了。她說她穿紅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麽浪漫,而 是出於一種無奈。如果她今後有了錢,她是一點紅色也不要的。對她來說,紅色代表窮,過去,無可奈何,沒有口味。她要中間色、藍色、丁香色,墨綠色、白色、 黑色……我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又告訴我,她雖然象我那樣在一個大家庭裏長大,但卻從沒有象我那樣,和兄弟姐妹們關係親密過。

有一回,我們兩個人躺在園明園一片金黃的蘆葦裏,她說她心裏很難受。因為那天是她小妹妹的祭日。她傷感地說,“我小時候最恨她了,她死的時候,我還高興過。”

她 有兄妹五個,家境貧寒。她小時最向往的是一雙白球鞋,但母親從來沒有給她買過一次。所以,每當學校有運動會和演出時,她就一個人躲在家裏用白粉筆往鞋麵上 塗色。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穿著那麽一雙鞋在正式場合拋頭露麵簡直就是恥辱。母親很溺愛她的妹妹,從沒有罵過她,秀子和妹妹吵架時,母親責備的總是 秀子。秀子曾在夜裏祈禱過世界上隻有她,而沒有妹妹,也想過如果父母的孩子少一些,她母親對她的愛就會多一些。每一次這麽想的時候,在她的黑名單上,她第 一個劃掉的就是妹妹。一天,她下學回來,見院子門口圍了一堆人。進去看時,地上有一灘血。鄰居說,她的妹妹爬到一輛小轎車上玩兒,司機倒車時沒有看見,把 她甩了下去……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沒有愛過我自己,”她說。

我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我愛她,勝過我愛我自己。

她淚光閃閃。

我 們喜歡在黃昏時到學院路上散步。秀子有各種各樣的怪想法,比如說,看見一個將夾克衫和西褲搭配在一起,手裏提著尼龍袋的麵色從容的中年男子時,她說:這個 人最起碼是個講師。我說我同意,因為我的老師們基本上都是那個打扮。她又說她能看見我十幾年後也這麽在學院路上走著,紅尼龍兜子裏上課時放講義,從食堂出 來時放饅頭,後座位上夾著一袋大米,車把上掛著用糧票換的雞蛋。我說,“你別糟蹋我了,你糟蹋我就是糟蹋你自己。”

何以見得?”她問。

我說:“十幾年後能逼著我到農貿市場拿糧票換雞蛋的人,肯定是你。”

她滿臉飛紅:“我才不會嫁給你呢。不過,我在路上見到你的時候,我會說:啊呀,丁強,十好幾年了,你怎麽還這樣兒啊?”

大 學的最後一年我才把秀子帶給家人看。大家很早就知道我曾經為她差點兒把人打死過。秀子走進我家的時候,她的手微微發抖。我一一介紹著,她一一叫著大家:大 姐,姐夫,二姐……作為這個家裏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兒子,我時常感到我自己不止是有一個母親,而是有六個,且是六個特別愛我特別為我自豪的母親。在我成長的 過程中,我曾被這些母親強迫著穿過她們自以為最適合我的衣服,被她們幹涉過我選擇什麽樣的專業和交什麽樣的朋友。她們為了我,不僅互相爭吵過,還一起設計 過我的未來,想象過那個將來會成為我的妻子的人。當我做了她們認為不對的事情時,即使是在我上了大學之後,我的耳朵還被擰得發紅過。所以,當秀子和我走進 母親那個狹小的單元房時,五個姐姐和一些姐夫齊齊回頭看著我們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冷汗。那天不光人多,大家還一人手裏拿著半顆西瓜,正吃得昏天黑地。我們 家有那樣的習慣已很多年,夏天時,吃過晚飯,把西瓜打開,一起說笑。那天,也是一樣。大人們有的站在廚房裏,有的坐在過廳裏,我的外甥們則跑來跑去。

五姐把一顆西瓜從中間開成兩半,“這是你們的。”

秀子看了看,說了一句話:

我胃口小,隻吃一塊兒行不行?”

說實話,那種瓜並不大,因為不大,大家才一人拿了半個吃。

行啊,怎麽不行?你別客氣,就當是在你自己家裏一樣,”大姐說著就叫姐夫去切瓜。但秀子又說了一句話:“我去切吧,我喜歡切成塊兒放在碗裏用叉子叉著吃。”我聽了就在桌子下麵踩了她一腳。

秀子話音剛落,大家就立刻安靜了下來,連孩子們也不跑了。靜得真是連一根針掉了都聽得見。

五姐也算個太原市文學屆的名流,經常寫些教女人怎麽坐站吃穿、美麗動人和擒拿配偶的文章。她聽了那話便走進廚房,很快就用一個盤子盛了幾小塊瓜,端到了秀子麵前。她然後微微笑著對孩子們說:“你們以後也得斯文點兒,你看你們,哪兒象吃瓜,倒象洗臉。”

大家馬上也恢複了正常。

秀子走了以後,我問大家王秀子怎麽樣。

大家都說不錯,說罷就又接著吃瓜。五姐快人快語:“強強,你是想聽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真話。”

長的很漂亮,做派很精致,”她說著已經忍不住笑了。

四姐說:“你不就是一天到晚在教人精致?”

嘿,那不過是文章,這可是生活啊!”五姐反駁。

大姐說:“人家不就是沒象你那麽抱著西瓜大吃嘛。”

五姐反駁說:“不是沒象我,是沒象你,沒象大家!每個家有每個家的傳統,強強說王秀子也是在大家庭裏長大的,可她比我教出來的那些女讀者還出色,你們願意讓強強找這麽人嗎?”

姐夫笑道:“你住嘴吧,再說一句話,強強就要恨你了。”

大姐說:“你要再說,連我也要恨你了。我看人家挺有個性,實話實說。膽兒小的,一進來看見我們的樣子,嚇都嚇跑了。如果人家把你給的那半顆瓜吃了,你可能又會說別的了。”

我追著大姐走到廚房裏:“大姐,你說的是真的?”

我什麽時候騙你了?我平生最恨別人幹涉他人的戀愛。做家人的,最多隻有資格給你提一些參考意見,說多了就過分了,”她說。

我想一畢業就和她結婚,”我說。

大姐看了我一陣,微笑著:“好啊!希望你將來老了想起自己的戀愛時,還是覺得那塊兒煤糕不扔不行。”

                  六

我 在畢業的時候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把醫放棄了,去藥廠工作。二是做實習醫生,去北京一家醫院的急診室,但會清貧。我心裏是想去醫院的。但秀子說,去藥廠 吧,醫和藥都差不多,醫就是藥,藥就是醫。我知道她是裝傻,便說:如果醫能和藥一樣,男的就和女的一樣。親愛的,你就和我一樣。她想不出別的話反駁我,隻 好說:醫院就醫院吧。

我們沒有家,她和我都住集體宿舍。我的室友因為我和秀子新婚,特意把宿舍讓給了我們,自己則搬到隔壁和別的哥兒 們擠了幾個晚上。但他的日用之物卻沒有搬去,一早一晚,他都得過來拿東西。他先小心地敲門,跟我很不好意思地道歉,說他不是成心的。他一會兒拿走了短褲, 一會兒又回來說他忘了牙刷。他是個婦產科大夫,我不能讓他臭烘烘地去上班,玷汙了我們醫生的職業形像。我把東西遞給他之後,就又接著和秀子溫存,發誓說: 憑我的能力,幾年之後我一定再也不會在這種地方住了。她閉著眼睛問我那會住在哪兒。我說:住一個獨家的小樓,麵向大海,聽得見濤聲,聞得見海風,落地的窗 子,滿院的鮮花,陽光是陽光,藍天是藍天。她說:你說的不是北京吧?我說:當然不是,是加州海濱,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到那裏落腳的。她嘻嘻地笑:你是個騙 子,不過我原諒你。

秀子那時還沒有象後來那樣能入骨三分地挖苦我,我還有很多慶幸的感覺,覺得我妻子不俗,覺得自己真是找到了象大姐和姐夫那樣相濡以沫的愛情。

新 婚的生活很快就不浪漫了起來。我記得有那麽一夜,室友去外地出差,我和秀子已經上了床。半夜兩點的時候,室友回來了,見了我們非常尷尬,說他沒想到,要知 道秀子在,他就會在火車站蹲一夜的。秀子躲在被子裏對他說:你出去一下好不好?室友便到走道裏等。秀子開始穿衣服,內衣、襯衣、襯褲、毛衣、外套、大 衣……我問她你要去哪兒。她暴怒地說:哪兒都行,隻要不是這裏!她往樓下衝,我在後麵追,在宿舍樓下麵的小路上,我拉住了她。

我們有了房子就好了,”我說。

你哄鬼。你們室主任都四十了,還和老婆擠在筒子樓裏,他老婆把他的內褲洗了就掛在女用洗手間裏。圖案是米老鼠!你不知道吧?!”

大家剛來時都是這樣,慢慢就會好的。”

什麽是剛來?剛來是三天,一個鍾頭,最多不超過一年!就算你是剛來,他也是剛來?”

你要我怎麽樣?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你我也得那樣,誰都要經過這一步。”

我就不想那樣!”

不那樣你要怎麽樣?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就是不那樣!”

你到底想讓我怎麽辦?”

走,出國!”

我什麽時候說我不走了?!”

你連托福都沒考,你根本就不想走!”

兩個人吵著,叫著,擁抱著。回到宿舍來,室友已經酣聲如雷。秀子和衣躺在我的懷裏,眼睛看著窗外,直到天色微明。

她 自那以後就再也不來我的宿舍,說她不能丟人了。後來每當我要碰她的時候,她便把我的手拿開,說她不能為一時的生理快感而害人害己。在我們結婚後的兩年裏, 她懷孕兩次,也人流兩次。都是她做的決定。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我的室友是主刀的醫生。他悄悄對我說:“你老婆是醫盲,你難道也是?她以為子宮裏長的都是豬 油,多刮一層她就能苗條一點兒對不對?”他又說:“我從沒見過女人躺在那兒了,還能象你老婆那樣談笑風生的。”我辯解道秀子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說笑一 下不過是給她自己壯膽罷了。室友冷笑道:“那也要看是怎麽說笑。”他然後又說,秀子想做結紮,他不幹,說這事兒他不能不讓丁強知道。秀子就笑道:“你和丁 強說幹嘛,他還不放心你的技術呢!你沒準兒會把韌帶當成輸卵管的。”我聽了以後不語。室友又說,“她不是沒把她放在心上,就是沒把你放在心上,橫豎你小子 以後是沒好日子過的。”

我和秀子婚後第三年的元旦是在她的辦公室裏慶祝的。她點了幾根蠟燭,和我舉杯說:“爭取明年就考出去,下個元旦的時候,我們不是在加州過就是在芝加哥過。”她之所以提到芝加哥,是因為她的一個大學同學在芝加哥念書。他叫徐力,一直鼓勵我們倆出去。

我 在北京念書和工作的時間共有十年。北京給我留下的印象很特別,不安和誘惑連在一起。比如長安街的風景很美,但我卻是一個過客,那種雍容之氣讓我總是充滿了 敬畏。又比如北京的公園不錯,但我的身份尷尬,忙著謀生已經無心欣賞,但仍會對親戚朋友說,北京最美的地方是某某公園的柳樹或某某園林的蘆葦。好像我真地 習慣了北京,和北京有了默契。北京是一個要麽能讓男人站起來要麽摔下去的地方。摔的人居多,所以當一個人摔倒的時候,人們都因為習以為常,已不在乎聽到頭 骨粉碎的聲音。但當一個人僥幸站了起來的時候,他卻也聽不到應該聽到的喝彩。站立本來是一個非常動人誘惑的過程,但到一個男人終於能夠站起來的時候,他卻 會詢問自己,以往的堅持究竟值不值得,甚至還會懷疑自己過去的神經是否出了問題,因為很多能在別的城市輕易得到的東西,在北京,人卻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 力。我一直就是那麽仰視著陌生的北京,蜷縮在北京,心態一直和它有著無限的距離。我逃離北京的時候是二十八歲,對我來說,站立不站立已全無誘惑了,站著和 躺著一樣都是空空蕩蕩。其實,我在把秀子都賠給北京之後,就已經開始知道,自己的人生連空蕩二字都算不上,隻能用負數概括。

後來,在太原的一家醫院裏,一個病人聽見了我的北京腔後,問我是不是個北京人。

我說:你不是拿我幽默吧?


                  七

我的一個同事出國後,把他在學院路的房子借給我住。這樣,在結婚三年之後,我和秀子有了一個借來的家。

那年夏天,徐力從美國回來探親,從北京過站。秀子對我說,以前很內向的徐力健談了,甚至還豪爽幽默了。

他到我們那裏來了幾次,對我們說,飯店他是不去吃的,豆漿大餅就行。他還在我家的冰箱裏發現了秀子做的一碗紅燒肉,也不管上麵的白油,拿起一塊就放在嘴裏大嚼,說:“真它媽地好吃!”

我老婆笑著說:“美國人民連肥豬肉都不給你吃,你回來算了。”

笑得溫柔,細致。我出神地看著她。

那一晚,徐力在我家喝醉了。我把他扶到沙發上,讓他躺下。我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含糊地說:“丁強,你真傻,出去要幹什麽?”

我笑道:“你不能自己發財了,就不讓我出去蹭點兒油。”

他又說:“你知道什麽?你以為出去是享福對不對?我這幾年倒是掙了好幾把美刀,本來這次回來也是想要孝敬父母的,可一回家才知道,我媽已經去世了。我媽去世了還不說,我大哥前年也出車禍死了,嫂子已經改嫁了,我連我侄子長的是什麽樣兒都不知道。”

他嚎啕大哭。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 已經酒醒了,坐起來說:“人死了,家裏都沒有告訴我。說不告訴我是因為我走的時候連機票錢都是借的,回來了也不能讓死人複生,反而會增加我的負擔。我媽已 經六十了,我開導自己說人都是要死的,哭一場也就過去了。可我大哥才三十五歲,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死了兄弟比死了父母還讓人難受,我自己的好多地方也 跟著我大哥一起死了。”

徐力第二天醒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我們說:“我昨晚失態了,你們別為我的醉話就不想出去了。還是出去的好,象丁強這種醫生,一年最少也可以掙十幾萬美金。”

秀子說:“夢裏去掙吧。他已經聯係了好幾次了,沒有什麽結果。”

我 老婆對於徐力的熱情超乎了我的想象。在那個星期裏,她給徐力介紹了六個對象。登門而來的女子都很美,有的真美,有的假裝,有的年輕得象國家婦聯要保護的未 成年兒童,有的則已經在婚姻的市場上喪失了年齡優勢。我突然發現我老婆的口才非常地好,她象個人販子似地對那些人推銷著徐力,但她卻很無私,因為她把那樁 過埠新娘的生意做成之後,並不會得到任何回扣。徐力在她給女孩子們的描述中,也變得英俊高大了起來,就象她以前眼睛裏的我一樣。

徐力沒有看上任何一個:這個個子太高了,那個體型太單薄了。或者那個還行,但學的是東語係,出去和文盲差不多,他就象進城幹部找了農村老婆,以後一輩子會在經濟上站不起來。或者說那個學計算機的還可以,就是太美了,出去了怎麽會和他安心過日子?

我實話實說:“老兄,你要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不是在國外,這些人連頭都不會低下看你一眼的。”

丁強!”秀子厲聲道,然後又笑著對徐力說:“丁強就是直性子,你不要見怪。”

徐力離開我家之後,我和秀子大吵:你為什麽那麽積極?他不就是在外麵念個書嗎,窮得連他媽死了都不能回來安葬!你欠他什麽?他憑什麽看不上人家!不就是因為他在美國嗎?你沒看見他穿的鞋,鞋底兒比你的高跟鞋還高?哪個女孩子配不上他了?你怎麽了你?

秀子很長時間也沒有反駁。當我以為她正要認錯的時候,她鎮靜地說道:“我沒怎麽著,美國兩個字讓他長的比你都高。”

說完她就打開門,竟走了出去。

那一夜,她沒有回來。

兩天以後,徐力要回美國了。臨行前,他來我家吃飯。我有些醉意,吃過飯就去睡了。不知過了多久,客廳裏秀子和徐力的對話傳了進來。

真對不起,這次什麽也沒有幫你,”秀子說。

有你這片心就行了。”

說這話的當然是徐力。

象你的條件不會沒有人愛的。其實那些女孩子各個不錯,你怎麽一個都看不上?”

她們沒有誰象你。”

客廳裏沉默了,時間對於我,則象停滯了。

不要這麽說,我已經是有家的人。”

相識恨晚。”

我老婆先是沉默,然後就抽泣了起來:“你說你上大學的時候就喜歡我,你那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望著天花板想,房頂這時候要掉下來就好了。我死了,我就不會這麽痛苦了,我也可以成全她了。

徐力走後的那個晚上,我對秀子說:“我們離婚吧,你和徐力去吧。”

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你瘋了?”

沒有,你這麽年輕,再晚一些就出不去了。我不能耽誤你。”

我望著她,心裏滴血,眼裏有淚,恨不得要跪下來求她。隻要她說不走,她讓我怎麽樣我就怎麽樣。

秀 子開始哭,說了很多話。她說我是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當配偶成了最好的朋友時,我還能說什麽?),除親密關係之外,還是彼此之間的後援(這下連朋友都不象 了,倒象鄰居或是同事似的,她還要說些什麽?)。丁強,我很痛苦,你不知道我多麽愛你,我有多痛苦(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親愛的,你得告訴我!)。我知道 我無恥,但我控製不了自己,同時愛著你們兩個人。我們是患難的夫妻,我們在北京過的是什麽日子,你這麽逼我去選,你也太狠心了……

都 是我的過錯。我已經無話可說。走出了家門,我一個人朝健翔橋走去。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們在學院路上漫步的情景,她喜歡把手裝在我的口袋裏,和我的手指交錯在 一起。有一次我的口袋破了一個洞,兩個人的手指都露了出來。她便一次次把手放進去笑著。後來她從破洞裏把中指豎起來說:“你知不知道這個手勢在英語裏是罵 人的意思?”我把她的手按下去,故意說:“不知道。”她不死心,又說:“如果你交了兩份大排的錢,食堂賣飯的卻給了你一份,你會說什麽呀?”

靠。”

她大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知道呢!”

我想到那裏,不由苦笑起來:她真的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回了家來,秀子說她愛的是我。我問:“這麽快?你敢肯定你不愛他了?”

她點頭。

夜 裏我剛醒來,就見我老婆的兩隻大眼睛象夜貓那樣地閃亮著。我靜靜地躺著,聽到自己的心在暗夜裏痛苦地跳著,聽見自己腦子裏一些沒有頭緒的思考,我甚至覺得 自己還聽見了她眼珠輕輕轉動的聲音。我下了床,走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子背對著我望著窗外的夜色。一些銀杏樹的象扇麵一樣的葉子,和著一些星光從窗 簾的縫隙間映了進來,裝飾著我們那個靜如死水的臥室。我不想坐到她對麵看她,雖然我並不知道她的心路已經蜿蜒到了何方,但我知道,任何一個方向裏都絕對不 會有我。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兩個人近在咫尺而心卻遠隔千山萬水。

秀子,我們還是分開吧,”我輕聲說。

你怎麽了?”

我說:“我們分居吧。你知道你已經不在這裏了。”

胡說,我這不是和你在一起?”

我說:“心不在了,還有什麽一起!”

半 年以後,我把我老婆送到了北京機場。為了她的出行,我幾乎用盡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我大概是生活裏最虛偽最高尚最愛老婆也最無用的一個男人了,我已經和她離 婚了,但我去送她的時候依然柔情似水,痛不欲生。當我把每一點積蓄都化作她行囊裏的那些零碎時,我的痛苦卻並沒有隨之減輕。以後的很多年裏,我的朋友和親 人們,不止一次地說到王秀子是一個沒有心肝不顧廉恥的女人,而每一次我都會為她辯護。我並不是不曾恨她,她把我拋棄在了北京那樣的地方,而我一個人是沒有 勇氣麵對北京的。但為了她在我的集體宿舍裏受過的委屈,為了她在手術台上裝出來的無畏,為了她那些由於貧窮而不能跟上時尚和體現品味的衣著,我不能讓自己 恨她。

她朝海關走去的路上,一直沒有回頭看我,我在人群裏踮起腳,看著她穿著淡藍毛衣的身影消失著。我擠到了人流的前麵,從匆匆的行 人中捕捉著那點藍色,如果我不那麽看她,我就再也沒有機會。她突然折了回來,瘋了一樣地跑了過來,吻著我,揪著我的頭發,用指甲掐著我的皮肉,抱住我的脖 子,毫無羞恥地哭著。

她說:“你一定要來,用不了一年你就可以來,我拿的是全獎,你不會有問題的。”

我摸著她的頭發說:“我答應你,我一定去。”

                  八

很 長時間,每當看到一個穿淡藍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時,我都會想起秀子。哪怕那點蘭色是掩藏在萬紫千紅之中,象提示懸念一樣僅僅露出一角或很快閃過,我仍然會 想起秀子在我麵前最後消失的瞬間。秀子的影子還在一些女人的項鏈的寶石上晶瑩閃爍過,在她們的戒指上優雅地映著陽光把我的眼睛刺痛過。所有這一切都會讓我 想起她,她在我的生命裏是如玫瑰一樣鮮豔地登了場,卻象月光一樣緩緩地消失著。

送走她之後的某一天,我把電話斷了。我之所以那樣做, 是因為黑夜裏電話的鈴聲讓我害怕,我怕在突然拿起電話的一瞬,聽見她的呼吸,心跳以及她頭發摩擦話筒的聲音。她的聲音仍如妙齡少女一樣溫婉動聽。她哀傷地 從太平洋的那邊叫著我的名字,清晰得象仍然躺在我的懷裏一樣。但暗夜無邊,一切都已遙遙遠遠。

我開始一邊清理著我們的舊物,一邊盤點著自己和她的生活。在一本舊書裏,我發現了一張我高中時的合影。在郊外的草地上,秀子大笑著,她坐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躺到了我的懷裏。

在沒有北京之前,在沒有托福之前,在沒有徐力之前,我曾坐在教室的窗口,望眼欲穿,等著穿玫瑰紅裙子的她經過。

我 開始在深夜裏把耳機戴著,聽各種傷心的音樂。半夜醒來,靜電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我頭痛欲裂。我聽過很多曲子,象蕭邦那樣華麗精致的痛苦,還有一些港台 歌曲裏的閑愁。但聽的最多的是二泉映月,聽那種傾訴的感覺,覺得自己不時地被一個無比溫柔的靈魂觸摸著。我想著那個盲藝人風流熱鬧的一生,往者匆匆,煙花 知己無數,但最後接納他的女人讓他安然去死的女人,平常,善良,讓他死得輕鬆寧靜。歸宿是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而我曾以為最後同我一起營造歸宿給我雙手的 人,就是那個我在窗前等過的人。我在阿柄痛苦的覺悟裏苦笑。

我的朋友們說我自從離婚之後非常細膩,說我這時候再去下手,定然會套到最美麗的人魚。

我不喜歡泡吧,不喜歡風月場裏的女人。我象一隻蝙蝠那樣晝伏夜出,眼睛裏血絲密布地坐在我的老計算機前,和網上自稱是女人的人們說話。

我 坐在網絡的虛無空間裏,在詞語曖昧的聊天室裏遊走,我的網名越來越大膽無恥,每一次上去時,我便說自己是北京的單身醫生,想和善解人意的中年女人說話。一 個叫溫柔少婦的人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我們的對話起初很簡單,HI!是嗎?你在哪兒?在哪裏上網?你做什麽工作?把電話給我吧!你今天想我了嗎……直到有 一天,我們相互挑逗著,我失控地從字裏行間中跌跌撞撞地走著,無邊的網絡把我引到那個麵容模糊的女人跟前,她說她願意緊緊地抱住我,吻我,安慰我。

她又說:親親,你是知道我能給你什麽的。你知道我心裏想和你說的話嗎?隻要你願意……

我似乎看到她胸脯起伏,雙目含春。她的呼吸越過無盡夜色,溫熏曖昧地吹動著我前額的頭發。

我說:我知道,寶貝。

溫柔少婦沉默了很久,一行字出現在屏幕上:那你快說啊,親親。

我的熱血上湧,仿佛感到一個女人的如蘭的芬芳和飽滿的肉體就近在咫尺,我心旌搖蕩。

她又說:親親,我等不及了。

我一下拔去了電源。屏幕一片黑暗。我坐在那裏,人仿佛從萬丈懸崖上踩空,在不可控製的墜落中一邊惡心著我的無恥,一邊等待著靈魂最後著陸時我腦漿四射的毀滅,和頭骨破裂的那聲轟然巨響。

我把右手比成一隻槍的樣子,食指頂在太陽穴上。

啪!”

我輕輕說。

半 年之後的一天,我經過健翔橋。仍是一個夜晚,兩麵樓房的燈火閃爍的窗戶裏流瀉出我早已失去的幸福。人行道上有兩個年輕人正在散步,男孩子用手從女孩子灰色 的風衣後繞過去,把她攬在懷裏,她的頭埋在他的胸前。兩人親密無間地走著。我很久以前也這樣過,我握著秀子的手,對她說:我愛你勝過我愛我自己。再早些 年,我的大姐姐夫也是如此地滿足於這種簡單的愛情,象西方人的婚禮誓詞所說,“無論是好是壞,是富是窮,是健康還是疾病,唯有死亡才能把我們分開。”

我 決定離開北京。秀子的信堆在一堆啤酒瓶子前,有的拆了,有的依然封著。共三十二封。上麵貼著我陌生的有異國情調的郵票,她的地址上不再叫她是王秀子而成了 秀子王。她的信從她年底離開北京寫起,第一個月八封,第二個月五封,第三個月兩封……然後兩個月之後又寫了一封,然後又五封……

她去的是得克薩斯而不是芝加哥。她說她沒有找過徐力也沒有想起過他。她說她錯了,她以前愛的是我,現在是,將來也是。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但我和她卻不會再有未來。

她走的那一年,我又一次陪她去醫院做了人流。不過那一次,從她子宮裏吸出來的“組織”卻不是我的骨肉。

她以後便再也沒有給我寫過信。她的掙紮到那裏為止。其實我們的世界早就走到了盡頭,我不應該有一點突兀和驚異的樣子。但她的戛然而止令我有了被遺棄的感覺。我體內的器官和腦液早已絞結錯位,再也不可複原。

我 回太原的時候,我十年的北京生活濃縮在一隻皮箱裏。在我的一本字典裏,夾著一張照片,是她在我身邊大笑的那張照片。她的笑容象玫瑰一樣長在我心裏,一邊深 深地植根著,一邊用針芒殘酷地劃過我的心肌,令我時時刻刻都在滴血。我不知道那樣一朵美麗的玫瑰何時才會腐爛成肥,然後繼續為我的痛苦提供營養。

站台上,大姐和姐夫正在清晨的陽光下等著我。大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

姐夫把我的頭發使勁地揉了一把。我一時覺得自己脆弱無比,嘟囔道:“你不是想讓我哭吧?”

他不語,接過我的行李,一個人朝前去了。

 

                  九

我在太原市一家醫院的住院部工作,生活和北京相比,簡單,瑣碎,但非常溫暖。五姐忙著為我張羅 女朋友,但我總是拒絕。她便痛罵我是沒有出息:“你在北京就是裝死也能裝得過去,回來幹什麽?”又說王秀子根本不值得我這麽傷心,現在的女人到處都是,憑你的條件,別說是找一個女人,就是找三個都不嫌多。”五姐大概是氣急了吧。但她和大姐他們一樣,也是因為愛我。

我的單位坐落在橋 西。除了去看大姐一家,我平時懶得連汾河也不過了。舊迎澤橋和洋灰橋已經在幾年前被炸得粉碎。大姐說炸迎澤橋的那天,她就站在圍觀的人群裏,當橋頭轟然坍 塌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潮濕了。如今的汾河兩岸,一座新橋橫跨東西,河邊覆蓋著綠草,點綴著鮮花。昔日磷峋剝蝕的河岸,被水泥和大理石砌得比我的牙齒還要 齊整閃亮。每當夜色降臨,汾河兩岸總是人來人往,水色在欄杆和彩燈的裝點下顯得華麗無比。據說這條被改造了的汾河,已經再現了古時汾水滔滔禽鳥忘返的美 景。
而我知道,汾河在很多年前就早已死了。從一九六三年它那古老的河道送走了最後幾隻運糧船後,它便日益幹枯,積弱不堪。而如今,它那僅有的幾滴乳汁,也 再也滿足不了這個城市裏那些向往著華宅和汽車的人們了。

我和老母依然住在那個老式的宿舍樓裏,早出晚歸,生活倒也安靜。隻是我大姐和 姐夫的情況卻越來越讓我擔憂。我隔了一段時候又去鐵匠巷,卻見四個東北客住了那兩間平房。說是房主把房子租給他們了。我趕到大姐的店裏,一進去就問她為什 麽。她說棒棒的學費越來越貴,姐夫最近身體不好,也不能出去打點工貼補家用了。鐵匠巷的房子租出去可以多少有些收入。我說棒棒的學費差多少,我來出。她 說,我什麽時候要過你們的錢。我又問她棒棒在哪兒,她朝後邊指了一下。我推開門,見棒棒正坐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裏,寫著作業。我說,“你爸呢?”“他在 後麵澆花。”我就走到院子裏。姐夫有些黃皮寡瘦地,見了我便說:“我還正想找你呢,我肚子最近不大舒服。”

我心裏暗暗吃驚,忙問他怎麽不舒服。他說肚子脹,打嗝,胃口也越來越壞了。我又說,“你的肚子多長時間就這麽大了?”他笑說:“不長不短,十個月。”見我沒笑,才認真起來,“你沒回來的時候就開始長了。”

在我的催促下,姐夫和我去了醫院。
第二天又去,抽出了三千毫升的腹水。他有些慌了,但還是強言歡笑說:“我還以為我是長了一肚子好下水呢。”

我姐夫的肝髒在掙紮了十幾年之後,終於疲憊不堪,再也不願承載任何負荷了。

從 我回到了太原的第二個月開始起,姐夫三次住進醫院,又三次偷偷跑了回來,說他受不了醫藥費的重壓。向來鎮靜的大姐也有些急了,到處尋找治病的良方。她有一 次問我,“你學了那麽多年的醫,你姐夫就好不了了嗎?”我說能好,但希望非常渺茫。她一怒之下大罵我是個沒用的廢物,但很快地,她就鎮靜下來,說,“你沒 有希望,我自己去找希望。”

她讓姐夫辟穀,他便餓了三天的肚子;她讓他練氣功,他就強打起精神把四肢拖著去練了。她還從五台山的塔院 寺求了供獻回來,又找了個風水先生,把家裏的擺設重新安置了一下。姐夫讓我勸一下大姐,說肝是長在他身上的,他已經是好多年的肝病患者了,比誰都知道他自 己是怎麽回事。而我卻一直勸不出口。大姐總是愛說:你總得給窮人一些活路吧。我不能把她的那點活路也擋死了。

從他們三個人的睡房到後 麵那個窄小的院子裏,有一道近三寸左右的門檻。姐夫有段時間行走不便,大姐買了一個輪椅,把姐夫抱上去坐好。推到那道坎兒的時候,大姐就說:“國華,你要 忍著些,又要顛你一下了。”大姐身材弱小,每次推之前總是先吃力地哼一聲,輪子上不去,她就推第二次。後來我給她做了一個板子,輪子不會卡在那裏了。但每 次把姐夫推到院子裏曬太陽後,她總是汗濕了。她把姐夫用單被包好,又回去踩縫紉機,沒有顧客的時候就跑出來問他要些什麽。以前是姐夫照顧她,現在則反了過 來。有一次,我見姐夫吃著一堆看不出顏色的東西。我就問他那是什麽補藥。他笑說:“哪是補藥,是你大姐做的飯。”“好吃?”我皺眉道。他把身子靠過來,悄 悄說,“簡直不是人吃的東西。不過,她是好心,說她以後要把做飯的活兒全包了。她是怕我累著了,死得就更快了。”

棒棒那一年已上高中,我又一次提出要棒棒和我去住,姐夫則又一次拒絕,說他去日無多,能看兒子一眼就是一眼。我說,“可這麽一種環境,你們讓他怎麽考大學?”

大姐一會兒說讓棒棒去,一會兒又說不。我就讓棒棒自己決定。棒棒堅決地說:“我不走,我去了姥姥家反而會分心。”我就知道自己再說什麽也是多餘了。

姐 夫沒住院之前,我常常去那裏看他。有一回坐在他們家的小院子裏,我跟大姐說著姐夫吃了那些藥以後要注意觀察些什麽反應。姐夫看著我們倆,一直不說話。我把 他從院子裏背到屋裏,剛把他放下,他突然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麽有用的,強強。你在我家白吃了那麽多年的飯,這下我總算把本錢撈回來了。”他是笑著說 的,我卻無比辛酸。我找了個借口走到院子裏,眼睛已經潮濕了。我是那樣地憎恨著自己的無能。我真的想救他,但我就是傾盡我所有的人力財力,他也是無可救治 了。

他的主治醫生是個年輕女子,充滿了一些隻有病人才會有的樂觀。當姐夫的進食量越來越少時,在我大姐的哀求下,這位醫生竟然同意考 慮我大姐所說的人工進食管,說那樣也許才能保證病人攝取到基本的營養。“別擔心,挺簡單的一個手術,就是在肚子上開一下刀,”她對我姐夫說。把手術說得象 吃一片止痛藥那麽容易。我堅決反對,說她瘋了,忘記了自己是個醫生,而和家屬想得差不多。大姐卻讓我住口。隻要姐夫能呼吸,就是他變成了植物人,大姐也不 會放棄的。

大姐和醫生走出去以後,姐夫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向溫和甚至怯懦的眼神突然咄咄逼人:“強強,你說我到底還有沒有救?”

那樣的目光下,我是不能撒謊的。我搖頭。

他又複歸了往日的安靜,半躺在那裏,想著什麽。

我 大姐是那種一生都在和生活抗爭的人,在生死大限麵前,她依然舊習不改。在姐夫拒絕了進食管和營養液之後,在主治大夫告訴她已經全無希望的情況下,她還是絕 口不提“死”那個字眼兒。仿佛那樣,她就可以躲過那一劫。她不止一次對姐夫說,等明年棒棒考上大學之後,她就會把這個店關了,她要和姐夫一起去旅遊。她說 得非常寫意,一會兒說他們會到四川峨嵋山上看佛光去,一會兒又說要到陝西去看兵馬俑。姐夫每次都是微笑地說:老伴兒,你得自己去了,我到時候就入了土了。 大姐裝作沒有聽見,又說等棒棒結了婚以後,他們老倆口怎麽去給棒棒看孩子,姐夫歎口氣,又說:我是不想看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這樣幾次三番,兩個人就一直那樣玩兒著貓捉老鼠的遊戲。直到有一天,大姐又說起了她的旅行計劃,這次去的是上海。姐夫突然扭過頭對我說:“強強,你去叫個出租來,我要到商店去。”

我問他去幹什麽,他說:“買一身好料子,做一身好西服,我不能就穿著這身老虎皮入土。”

大姐卻說,“做身西服就做身西服吧,要去上海,你還真得有件象樣的衣服。”

姐夫突然提高了聲音,“你要去上海就和老李家的兒子去吧,我反正到時候就已經死了,什麽也看不見了!”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聽見他們說起那個人的名字了,不禁目瞪口呆地看著姐夫。

大姐勃然大怒,手一揮,把姐夫身邊小桌子上的藥、水、書,統統掃到地下:“你想死就死好了,你一天到晚死來死去想嚇唬誰?你死呀?你怎麽到現在還賴著不死?!”

姐夫苦笑著看著她:“你不要再這麽騙自己了,我是怕等我死了以後,你活不下去啊。你……”

大姐竟把助聽器摘了下來,狠狠地朝姐夫的身上扔了過去。她走到了屋子裏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姐夫把頭轉向我:“你答應我,你會好好照顧她。她要是有一點閃失,你小心你有一天到了那邊之後,我踢你的屁股!”

他裝得氣勢洶洶地,但看我的眼睛裏卻充滿了哀求。我使勁地點了點頭。

我推著我的自行車走了出來。剛走到大路口上,就聽見大姐在後麵喊著我的名字。夕陽裏的她好象是陷在重重大霧之中,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很多年來,我是第一次意識到,象大姐這樣一個人,也有不得不屈服的時候。

她問:“真的不行了?”

真的,”我說。

她絕望地看著我。是那種從心靈深處滲透出的徹底無助的絕望。

她抓住我的胳膊,“沒有他我怎麽辦?就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我搖搖頭,“沒有,大姐。我姐夫是真的不行了,他最多隻有一年的時間了。”

她就站在人來人往的路上,痛哭起來。

                  十

我 的有錢的病人卻沒有大姐和姐夫那樣的痛苦。就在那段時間,醫院裏住進來一個商人。他說他小便時疼痛,也不象以前爽快,懷疑是不是前列腺出了問題。他把病房 當成了旅館,經常開著車去他的公司。護士們很喜歡他,他總給大家帶禮物來。好像大家都知道鍾樓街的哪個店是他的,五一路的哪個店又是他的。我有一次聽見兩 個護士議論他,說他人品很好,不嫖不賭,幾乎就和丁醫生一樣。我聽了想笑,不嫖不賭,本來理所當然的事卻成了美德。但當我把“幾乎”那兩個字想了一下時, 卻歎了口氣。

一天去查房的時候,我見到了那個人。他果真和大家說的一樣,沒有一點暴發氣。他人體型中等,文質彬彬。初談一下,竟還是 北京某個名校的老畢業生,和我的母校僅有一牆之隔。我們便坐在那兒,談了一陣北京,學院路,體育場,天氣。他問我為什麽會離開北京。我說是因為家在這裏。 他說他不信,要是因為家的原因,畢業的時候就應該回來。我嘿然不語。

他看了我一陣,很認真地說:“因為女人?”

我點頭。

她在太原?”

我說:“不在,跑美國去了。”

他又看了我一陣:“那你怎麽不往美國跑,倒跑了回來?”

不回來不行。”

不回來不行?”

是。當時去北京是為她,現在回來也是為她。”

你看,女人有多厲害,”他調侃地說:“到了美國那麽遠的地方,還是能讓你回太原你就不敢留北京。”

病人叫唐凱豐。不是前列腺肥大,而是性病。

那天,我去把消息通知他的時候,他正在病房裏看報紙。一個護士走進來說:“唐先生,你剛才出去的時候,你太太來了,問你今天的情況。”

下次她再來,你就說我剛剛死了,”他說,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女孩子象被他特別信任了一下,高興地跑了。

你們結婚幾年了?”我也笑道。

十年,我是她原配,”他的聲音裏有些譏諷的意思。

現在象你這樣的,是人原配的倒有不少,”我說。

他笑:“小夥子,小心你的舌頭。”

我又說:“你結婚好像很晚,你們關係還好吧?”

他說,“這和我的病沒什麽關係吧?”

我坐下來:“有點兒關係,唐先生。你沒有前列腺炎,你這麽年輕。”

也不年輕了,四十五歲,前列腺那個東西四十歲以後長,好象每年長幾毫米吧?”

我笑:“但也不是那麽長。那樣瘋長,還不長成了西紅柿。”

他又說:“我有一回在廁所裏碰見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兩個人小便的時候都是滴滴答答地,象水龍頭壞了關不上似的。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他年輕時尿五百毫升的尿,五秒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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