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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故事是一位名叫李文漢的右派講給我聽的。他是湖北省人,高中畢業,1948
年參加解放軍,解放後曾經加入誌願軍入朝作戰。在朝鮮戰場他負了傷,三根肋骨
被美國人的炸彈炸斷。
回國治療後留在公安部工作。他說,後來因為出身於大資本家家庭的緣故,組
織部門調他到甘肅省公安廳,名義是支援大西北。可是他在省公安廳工作不久,又
被下派到酒泉地區勞改分局,在生產科當一名生產幹事。1957年他被定位右派,開
除公職,送夾邊溝勞動教養。1960年12月以後,夾邊溝農場的右派全部釋放回原單
位去了,他卻無“家”可歸,因為他是被開除公職的右派。在勞改分局的招待所裏
住了兩個月以後,領導終於想出辦法來了:你到安西縣的十工農場去吧,不算幹部,
也不是勞改犯,去當個工人吧。他到了十工農場,場領導又作難了:正式招工吧手
續又不好辦,哪有右派招工的道理?最後隻能以刑滿就業人員對待,每月發二十四
元工資,在勞改隊種菜。種菜到1969年,因為戰各的原因,十工農場的犯人遷移到
甘肅中部的五大坪農場去了,他不是犯人不能去,隻好和其他幾個就業人員一起移
交小宛農場。於是,他就成了我們十四連畜牧班的放牧員,和我同住在羊圈旁的一
間房子裏。在一起生活得久了。相互有了了解,也信任對方了,他便陸陸續續對我
講了許多夾邊溝農場的故事。
今天我再給你講一段夾邊溝的故事,是一個女人的故事。
她是個右派的老婆,上海人。
我跟你說過,1960年國慶節前,夾邊溝的右派——包括新添屯作業站的右派—
—除去死了的和幾百名體質太弱什麽活也幹不了的,全都遷移到了高台縣明水鄉的
一片荒灘上。省勞改局的計劃是從酒泉勞改分局管轄的十幾個勞改農場和勞教農場
調人,在那片荒灘上建一片河西走廊最大的農場,要開墾五十萬畝土地。因為倉促
上馬冬季臨近,其他農場的領導很賊,沒有按計劃調人,就夾邊溝農場的右派調過
去了。大約是一千五百人,分別住在祁連山前的兩道山水溝裏。千百年來,從祁連
山裏流出的洪水在那片荒灘上衝出了幾道深溝。山水溝蜿蜒兩公裏多長,南邊靠近
祁連山的一端很淺,越往北越深,最深處有六七公尺,出了山水溝是一片泥沙沉積
的沙土地,再往北是一道接一道的沙梁。
由於沒有木材蓋房,我們住在自己動手挖的窯洞裏。窯洞大小不等。溝淺的地
方,靠近南端,因為崖坎矮,挖的窯洞才一米高,人四肢著地才能鑽進去,進去後
坐著剛能仰起臉來。這樣的窯洞住一個人或者兩個人。我們組的窯洞挖在山水溝中
端,很大;我們組最早是二十五個人,在夾邊溝死掉了三個,還有三個因瘦得走不
動路留在夾邊溝了,剩下的十九個人加上其他組沒住處的兩個人,全住在這個窯洞
裏。我們組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文大業,崔毅,魏長海,還有晁崇文、鍾毓良、
章……哎呀,叫章什麽來的,那是個西北師院曆史係的教授。姓章,可名字突然就
想不起來了。對了,崔毅,崔毅這時候已經不在明水也不在夾邊溝了,他在兩個月
前就逃跑了。他是四十年代北大的畢業生,英文講得特好。這人四十年代就參加學
潮,是地下黨,解放後是省委宣傳部的幹部。文大業是省衛生學校的副校長,原蘭
州醫學院教授,死在明水了,吃髒東西死掉的。對了,董建義也是那幾天死掉的,
和文大業前後腳死掉的。
文大業的死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十一月上旬的一天,他從自己的鋪上挪過來湊
近我,說,老李,我活不過一個星期了,我喝粉湯了。我當時嚇了一跳,問他真的
嗎,他說真的。
我可是嚇了一跳。他說的粉湯就是用黃茅草籽煮的湯。黃茅草你知道嗎?你肯
定知道,草灘上到處都長,你就是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它長的樣子就像駱駝草一
樣,一蓬一蓬的,莖杆比駱駝草的莖杆還粗還高。它的莖是黃色的,葉片也帶點黃
色,很好辨認。河西的農民都叫它黃茅草,有的叫黃茅柴,因為農民們都拿它當燒
柴,有的把它挖來埋在田埂上做風牆——擋風。黃茅草的草籽是能吃的,這我們原
來不知道,是酒泉縣和高台縣的右派們說的,他們也是聽老人們說的:鬧饑荒的年
頭,當地的農民們用它充饑。於是,右派們就跟他們學,拿著床單到草灘上鋪開,
把黃茅草枝條壓下來敲打,把籽打下來;然後用手搓,把皮搓掉,再拉著床單搖晃,
叫風把皮兒刮走。不能吹,黃茅草籽太小太輕了,像罌粟籽那麽大小,一吹就連籽
都吹跑了。籽兒收集回去再用鍋炒熟。炒的時候要注意,不能炒焦了,隻要爆一下
就成。當然,那麽小的籽兒,你是聽不見爆聲的,要用眼睛看,籽兒在鍋裏自己動
了一下,那就是爆了。炒熟之後裝在小布袋裏,縫在衣裳裏邊,藏好。一定要藏好,
幹部們要檢查的,那東西容易吃死人,幹部們不叫吃,檢查出來就沒收了。
黃茅草籽吃起來也麻煩,抓一撮放在飯盒裏煮,煮著煮著就成了清白色的粥,
真像是澱粉打的粉湯,與澱粉湯的不同之處在於用筷子一挑能拉出絲來。這時候還
不能吃,要攪,一邊攪一邊吹,叫它快點涼下去。涼了的“粉湯”像一團麵筋,柔
柔的。把它拉成條狀。拉長的感覺就像是拉橡膠一樣,然後咬著吃。那東西是嚼不
爛的,隻能咬成一塊一塊咽下去。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營養,但是也沒毒,吃它就是
把空空的腸胃填充一下,克服饑餓感,就像有些地方的人吃觀音土一樣。這種東西
能挺時間,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為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來,
需要吃別的野菜什麽的頂下來。這種東西千萬不能在粥狀的時候喝下去。在它還沒
凝固成塊狀之前喝下去,它會把肚子裏的其他食物——樹葉子呀,幹菜呀,還有別
的雜草籽呀——粘在一起,結成硬快堵在腸子裏形成梗阻。我估計,在夾邊溝和明
水至少有幾十人因為喝了這種“粉湯”而致死。有些人是出於沒有經驗,第一次喝
了就死去了,但另一些人的想法是嚼著吃太惡心,少喝一點可能沒有危險,實際是
對“粉湯”的粘性估計不足。
真是嚇壞了,我當時就說他:你不知道那東西不能喝嗎?他回答:餓得等不及
了,還沒放涼就喝了幾口。我生氣地說,幾口?
就幾口嗎?他回答,也就半碗。
我說這可怎麽辦呀?
他說要是有點蓖麻油就好了。
我知道,蓖麻油是瀉藥,它可以把腸子裏的食物變成稀湯子排泄出來。我立即
跑出去跑了一趟場部衛生所,但是醫生把我罵了出來:人家都拉肚子拉得要把腸子
拉出來,你還要瀉藥,我到哪裏給你找瀉藥去!
醫生說的話也對,農場鬧病的人大都是因為吃了髒東西拉痢疾。有些人拉得起
不了床,幾天就死掉。
我沮喪地回到窯洞,跟文大業說,你還想活不想活呢,想活我就給你掏!
還在夾邊溝的時候,我們就互相掏糞蛋蛋了。超常且沉重的勞動把我們的身體
榨幹了,每天供應的十二兩(舊秤一斤為十六兩)原糧不能提供沉重勞動所需的熱
量,為了活命,我們把穀糠呀、樹葉和草籽呀,凡是我們認為有營養的東西都填進
肚子。這些東西是不易消化的,加之我們的腸胃早就沒有了油水,所以排泄就成了
非常痛苦的事情。我們每次要在茅坑上蹲半天,竭盡全力才能排泄出幾個糞蛋蛋。
有人在罵人的時候說,你打嗝怎麽是草腥味的!
那意思是說你不是人,你是吃草的牲口。我們那時候排泄出的東西就是和驢糞
蛋一樣的草團子。經常的我們在茅坑上蹲半天,連個糞蛋蛋也排泄不出來,必須相
互幫助,互相配合:一個人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另一個人從後邊掏。我們大多數人
都有一個專用工具,是用質地堅硬的紅柳枝條削成的木勺,狀如挖耳朵勺但又比挖
耳朵勺大出許多倍。沒有製備專用工具的人隻好用吃飯小勺的把兒掏了。
文大業對我講的時候,事情已經到了很痛苦的程度:小肚子脹得圓鼓鼓的,但
又排泄不出來。我馬上和他一起走到窯洞外邊去,他趴在一個土坎上,撅著屁股,
我跪在後邊進行操作。但是,用了很長的時間,我也沒掏出一點東西來。文大業的
肚腸裏吃下去了很多菜葉、草籽之類的代食品,“粉湯”把這些代食品黏結在一起,
凝成了一個很堅硬的硬塊。硬塊的直徑超過了肛門的直徑許多,堵在肛門上,根本
就無法掏出來。我試圖把這個硬塊捅碎,使之化整為零,但也沒有成功。我的專用
工具一用力,那硬塊就移動,根本用不上力,而文大業又痛苦難忍呻吟不止。
最後的結果是我的專用工具把他的糞門搞得鮮血淋淋,一塌糊塗。硬塊安然如
初。
2
文大業的肚子脹得越來越大,五六天後就“脹”死了。我們把他的屍體用被子
裹起來抬到窯洞外邊放著,下午,農場掩埋小組的人把他裝上馬車,拉到北邊的山
水溝口埋掉了。
我們窯洞裏,唯一不吃髒東西的是董建義。董建義是省人民醫院的泌尿科醫生,
上海人,印象中似乎是畢業於上海的哪個醫學院。還在夾邊溝的時候我就認識他,
就是沒說過話,我和他不在一個隊。1959年國慶節前夕,農場組織我們去酒泉看酒
泉勞改分局搞的《建國十周年勞改成果展》在一家飯館吃飯,我們倆坐在了一起。
夾邊溝的右派分子們大都身上帶著一些錢和糧票的。這是他們當初從家裏帶來
的,因為勞教農場不許加餐,就總也花不出去。隻要遇到外出,見到飯館,就決不
會放過吃一頓的機會的。可惜那時的飯館裏賣飯也是定量,隻賣半斤小米飯或者兩
個饅頭。有的人為了多吃一份,隻要時間來得及,吃了一家飯館再鑽進另一家飯館。
那天在飯館吃飯,我們正好坐在一起,便跟他說了說話,知道了他是在1956年
支援大西北建設的熱潮中自己要求來蘭州的。他原在上海的一家醫院當主治醫師,
來蘭州後在省人民醫院做泌尿科主任。他愛人也是上海一家醫院的醫生,那年正好
生孩子,就沒跟他來。他還說,他愛人是獨生女,嶽父嶽母堅決反對她離開上海,
否則也就來了。
董建義三十四五歲的樣子。
那次在飯館吃飯,他的文雅書生的樣子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記
得從飯館出來,右派們排隊集合回夾邊溝的路上,我跟別人說過,董建義活不長了,
看他吃飯時細嚼慢咽像是吃什麽都不香的樣子,就活不長。旁邊有人說,你可是說
對了,那人吃東西講究得很。別人挖野菜呀捋草籽呀逮老鼠呀,什麽能填肚子就吃
什麽,他嫌髒,說不衛生,不吃。他就吃食堂供應的那點東西。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沒再看見他,便以為他死掉了。誰知到了明水,他又出現
了,並和我住在同一個窯洞裏。見麵時我還問了一句,老董,你沒死掉呀?他笑了
一下說,你怎麽這樣說話呀?
我說你不是吃東西很講究嗎,好長時間不見,我以為你死掉了。
他告訴我,因為肝硬化,他到場部醫務所住院三個月。
到了明水,董建義還是不吃髒東西。在夾邊溝的時候,因為勞動太過沉重,又
吃不飽——人們每月吃二十四斤原糧——就有少數人死去了。到了明水,糧食定量
進一步降為每天七兩,月不足十四斤,一天就吃一頓菜團和一頓菜糊糊,營養極度
短缺,大批死亡就開始了。為了減輕死亡,農場領導采取了特殊措施:停止右派們
的勞動,準許在上班時間去草灘上捋草籽、抓老鼠和逮蚯蚓充饑,或者在窯洞裏睡
覺。那一段時間我們把山水溝附近的老鼠和蜥蜴都逮絕了,吃光了,把附近柳樹和
榆樹上的樹葉都吃光了。可是董建義不吃那些東西,每天吃過了食堂配給的菜團子
和菜糊糊以後,就在鋪上躺著捱日子。我曾經勸過他,別那麽斯文啦,能弄到什麽
就吃什麽吧,活命要緊。他竟然回答:那是人吃的東西嗎?
實際上,他之所以沒有餓死,完全是他女人的功勞。自從他定為右派到了夾邊
溝,他女人三兩個月就來一次,看望他,並且捎來許多餅幹、奶粉、葡萄糖粉之類
的食品和營養品。
但是,到了明水才一個多月,他的身體就不可逆轉地衰弱了,身上幹得一點兒
肉都沒有了,眼睛凹陷得如同兩個黑洞,怪嚇人的。他的腿軟得走不動路了,每天
兩次去食堂打飯的路上,他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陣風就能刮倒的樣子。在窯洞裏要
想喝點水。就跪著挪過去。他整天整天地躺在被窩裏默默無語,眼睛好久都不睜開。
那是11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正在靠近窯洞門口的地方煮從田野上挖來的辣辣
根——這是一種多年生根類植物,最粗的能長到筷子粗細,生吃是辣的,煮熟後有
一點甜味——董建義忽然挪到了我的身旁。我以為他想要吃點辣辣根,便用筷子搛
了幾根給他。他卻推開了,說,老李,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問什麽事,他說,我認
為你是能活著回到蘭州去,這是沒問題的。我說你怎麽認定我能活著回去?你沒看
見嗎,我的臉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腿也腫得穿不上鞋了。說真的,到了11月,幾
乎所有的人都衰弱不堪了,除去上次我給你講過的魏長海。每天晚上入睡的時候,
誰都不知道轉天早晨還能不能醒來,因為每過三兩天就有一個人死去,而且都是睡
眠中死去的,沒有呻吟,沒有呼喚,一點痛苦的掙紮都沒有,就靜靜死去了。
什麽,你說人們為什麽不逃跑嗎?有逃跑的。崔毅不是跑了嗎,後來鍾毓良和
魏長海也跑了。民勤縣供銷社的主任,哎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來了,也跑了。但
是逃跑的人總歸是個別的,是少數人。絕大多數人不跑。不跑的原因,上次我不是
說過了嗎,主要是對上級抱有幻想,認為自己當右派是整錯了,組織會很快給自己
糾正,平反。再說,總覺得勞教是組織在考驗我們,看我們對黨忠誠不忠誠,如果
逃跑不就對黨不忠了嗎?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嗎?就怕一失足鑄成千古恨,跑的人就
很少了。
我說我的身體也不行了,怕熬不出去了,但董建義說,老李,你肯定能活著出
去,你是個有辦法的人。我驚了一下說,我有什麽辦法?他說,有人給你送吃的,
我知道。有過兩次了,孔隊長夜裏叫你出去,你回來後就在被窩裏吃東西。我夜裏
睡不著覺,都聽見了。
我不好再說什麽了,他的話說得對,他窺探到了我生活中一件極端秘密的事情。
還在1959年的時候,夾邊溝和新添屯就開始死人了,人們都寫信叫家人寄餅幹
寄炒麵,而我也開始考慮如何不被餓死的問題了。考慮來考慮去,我決定討好孔隊
長。
孔隊長是從甘穀磚瓦廠調來的幹部,官不大,是夾邊溝基建隊的副隊長,可是
他經常跟著馬車去酒泉,給農場拉生產資料和生活用品,還從酒泉郵局取回右派們
的郵包。我當時想,這個人對我有用,一定要搞好關係,所以有一天我從他那裏取
省公安廳一位朋友給我寄來的包裹,看包裹裏沒有吃的,隻有一團棉線和一塊藍條
絨,我就全都給他了。我對他說,孔隊長,這些東西我拿著沒用,你拿去給你愛人
做件衣裳吧。孔隊長是甘穀縣人,甘穀縣薪生磚瓦場撤銷後,他調到夾邊溝來了,
但他女人沒調過來,他女人比他小幾歲,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女人是農村婦女,從
甘穀縣來夾邊溝看過他,我看見過。他接下了我的東西,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跟我
說了幾旬同情的話:這是你家裏人寄來的包裹嗎?你家裏人怎麽不給你寄些吃的來,
你現在最缺的是吃的東西。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孔隊長,你說得太對了,你真能
體諒人。我現在就是缺吃的,可是我是個單身漢,沒有對象,父母又年老多病,我
不願叫他們知道我犯了錯誤在這裏勞動改造,這樣一來就沒有人給我寄吃的了。看
起來我的話起了作用,他說,沒人寄吃的可是個問題,你的日子不好過呀,可你要
是有錢也行呀。我聽出來一點門道了,又說,有錢能有什麽用處,咱們農場裏什麽
也買不上,拿錢拿糧票也不賣饅頭,還得餓肚子。他說,噯噯,哪能一棵樹上吊死,
場裏不賣,不會到酒泉去買嗎?酒泉的黑市上什麽都有。我說,黑市上有也沒用呀,
我們這種人出不去……說到這裏我就停住了,想看看他的態度再往下說,結果他卻
直截了當地說,咳,那有啥難嘛,我三天兩頭去酒泉,你要是買啥東西就說一聲,
我給你捎回來不就中了嗎!他的話正中下懷,我立即就對他說,要是這樣,就太感
謝你了。隻是我還有個困難,你要是能幫助我解決就更好了。他說,你說你說,你
有啥難事就說。於是我告訴他,我來夾邊溝農場第一天,報到登記的時候,身上帶
著的一千元錢和三百元公債券都交給財務科的人保管了,現在取不出來。你能不能
想辦法替我取出來。他回答,這有啥難,明天我去就給你取出來。他說話算話,第
二天傍晚就把我叫到副業隊的辦公室,說錢取出來了。問他怎麽取的,他說他告訴
財務科的人,我家的老人病了,我要給老人寄錢治病,財務科叫他代我簽了個字,
就把錢和公債券都給他了。我接過錢和公債之後,立即把三百元公債券給了他,我
說,我要的是現金,公債券給你吧,到期後你取出來補貼家用吧。他很高興。他一
個月的工資四五十元,三百元對他可是個大數。趁著他高興,我又抽出二十元錢給
他,請他去酒泉時替我捎點吃的回來。兩天後的一個夜晚,我已經睡覺了,聽見孔
隊長的聲音喊我,叫我出去一下。我走出去,跟他走到山牆那邊,他交給我一個紙
包。他說是兩塊燒餅,並囑咐我不要叫人知道。此後,每過一個星期,我叫孔隊長
帶一次燒餅,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當然,有這兩塊燒餅和沒這兩塊燒餅是大不
一樣的。雖然燒餅都不大,每塊隻有半斤重,但是對於我極端虛弱的身體,是不可
缺少的補充,使我苟延殘喘至今。隻是近來我手頭的這筆錢已經所剩無幾了,而身
體健康狀況更加糟糕,我內心裏極為恐慌。
3
見我無語,董建義又說,我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應不答應?
我說,你說吧。
他說,我愛人要來看我了,但是,我的情況可能是等不到她來……
我很是驚駭,說他,你怎麽這樣想?不是好好的嗎!
他搖著頭說,你聽我說,我把話說完。近來幾天,我坐著坐著。大腦就突然變
成空白,意識消失了,眼前的東西都沒有了。
這不是好現象。
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搖頭:老李,你不要說了,瞌睡和暈眩我還是分得開的。我沒有瞌睡,
一天到晚睡覺,我都睡不著,坐一會兒就瞌睡到那個樣子?暈眩,那是暈眩,已經
出現好幾次了。這是預兆……
我說,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說,老李,我是認真和你談這件事的,你聽我說。我前幾天就接到我愛人的
信了,她說最近要來看我,我也給她寫了回信,說近日農場要調一部分人到別的地
方去,其中有我,她能來就快來吧。我還告訴她,如果她來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
你詢問我的情況……
我驚叫起來,老董,你怎麽這樣?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著急。我原想不告訴你的,想再等幾天,可能還
能見著她。今天早晨起床,暈眩又出現了,不能等了,我把這事告訴你。
我說,胡思亂想,你這是胡思亂想,你想老婆想瘋了,神經錯亂。
他仍然苦笑,然後說,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簡單,其實很簡單,但你一
定要辦。當然噦,如果她來了,我還活著,就不麻煩你了。如果我這兩天就死了,
我愛人還沒來,求你把我卷起來,就用我的被子卷起來,把我放在裏邊一點的地方,
就是那兒。
我們的窯洞本來就挖得很大,近來又抬出去了幾個人,所以靠著最裏邊的黑暗
處已經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檔。他指了指那片空當又說,你們把我放幾天,等我愛
人來了,把我的情況告訴她。叫她把我的屍體運回上海去。
他說了求我的事,然後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那意思是問我答應不答應。我沒
吭聲,我的心當時抽緊了,不知說什麽好。靜了一下,他又說,求求你,求你幫我
這次忙。我不願意把自己埋在這裏。老李,當初呀,我愛人,我的父母,還有嶽父
嶽母,都勸我不要來大西北,我沒聽他們的話,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設,來了大西
北。我真後悔,後悔投聽他們的話。那天董建義說了很多話,並且最後還說,在窯
洞裏放上三幾天,如果他愛人還沒有來,就把他抬出去埋了。否則會發臭的,太髒。
三天後董建義死去。我們窯洞死去的幾個人都是在睡夢中死去的,睡著後再也
沒醒過來。董建義不是,他死於白天。那是他委托後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圍著被子
坐在地鋪上和我說話,說他女人快到了,看來用不著我為他料理後事了。他正說著
話,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這樣的死亡方式我在電影裏看到過,我總認為那是藝
術的誇張,但自從董建義死後,我相信了,藝術是真實的。遵照死者的囑托,我和
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鴨絨被和一條毯子裹起來,塞到窯洞的角落裏,等他女人來收屍。
誰知事情就那麽怪。往常,各個窯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門口,由農場組織的掩
埋小組拉走埋掉,但董建義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卻遇上農場劉場長親自帶著人清理
死屍。他大聲吆喝著叫人走進窯洞檢查,結果把董建義搜出來拖出去,拉到山水溝
口的崖根處埋掉了。為了對董建義的女人有個交待,我跟著掩埋組去看了掩埋的地
方。
過了一天,我們就明白劉場長親自帶人清理屍體的原因了。
這天中午,山水溝裏突然來了幾位不速之客,他們大都穿著軍大衣,但又不是
軍人,其中還有兩位女同誌。他們一間挨一間進了幾問窯洞和地窩子,和右派們說
話,問他們從哪個單位來的,多長時間了,犯的什麽錯誤,每天吃多少糧食。他們
走後不久,就有消息傳開來:中央的一個工作組來過了,是由中央監察部的一位副
部長掛帥的,調查夾邊溝的情況。傳聞還說某某右派認識那位副部長,兩個人還說
了話。副部長是位女同誌。
這個消息真是鼓舞人心,人們都以為中央來解決夾邊溝的問題了,右派們要離
開明水要回家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還是在夾邊溝的時候——就有消息說,夾
邊溝餓死了不少人,中央都知道了,中央要解決夾邊溝的問題。過了幾天,看不見
什麽動靜,人們的心又涼了下來。
夾邊溝的右派們回家,是1961年1
月份的事情,還真與那位副部長的到來有關,
但是我們還是回到董建義的故事上來吧。
大約是董建義死後五六天的一個下午,他的女人到了明水。他是從高台火車站
下火車,東打聽西打聽來到明水鄉的山水溝的。
她問董建義住在哪兒,有人把她支到了我們的窯洞。
我的鋪靠近門口,我首先聽見有人喊董建義。這聲音是陌生的,似乎是個女人。
我就問了一聲誰找董建義。
我,是我找董建義。
驀的一驚,我明白她是誰了。我慌慌地站起,一時間竟然忘了窯洞的高度,頭
撞在洞頂的硬土上。但我顧不得疼痛,低聲對窯洞裏的右派們喊了一聲老董的愛人
來了,然後才對洞口說,哦,哦,你是……進來吧。
窯洞裏像是刮起一陣旋風,躺著的人急忙坐起,有的穿衣裳,有的拉被子,一
片亂紛紛的窸聲中,洞口的草簾子被人掀開了,一個女人從台階上爬上來,進了窯
洞。她的頭也在頂壁上碰了一下,她扭著臉看我,躬著腰說,我是從上海來的,叫
顧曉雲。我是來看董建義的。他是住這兒嗎?
是,是,住這兒,住這兒,可這陣……
說實在話,這些天我就沒想過她來了怎麽和她說話。我原本以為董建義死去六
七天了,她一定是接到農場發出的死亡通知單了,可能不來了。現在她突然闖了來,
搞得我一陣慌亂。她似乎看出我的慌張來了,臉上顯出詫異的神情說,怎麽,他不
在呀?
我沒回答,隻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便扭臉看了看我的夥伴們,想從他們那
兒得到一點靈感。可他們靜悄悄或坐或躺,眼睛都盯著我不說話。我更慌張了,對
她說,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說。你是董建義的愛人嗎?
她說是是,我是董建義的愛人,但她沒坐。她的眼睛往四下看了看,似乎感覺
到了氣氛的異常,便把詢問的目光投在我的臉上,說,你是叫李文漢嗎?我說對對,
我叫李文漢。她又說,哦,你是李大哥,那好,那好。老董在信上說了,他要是不
在明水農場的話,叫我找李文漢——就是你呀?我哦哦地應著,她繼續說,我接老
董的信,說他可能要調個地方,叫我能來就來一趟。
我想,前幾次來看他都是去夾邊溝,明水這邊還沒來過,我就來一趟吧。要是
調到一個新地方,安定下來,我再來,時間就太長了。李大哥,老董是調走了嗎?
出去了,老董出去了……我胡裏八塗地應著,躲開她的眼光跪在地上拍打我的
鋪腳,說,坐下坐下,你先坐下呀。我的鋪很髒,但我拍打和收拾鋪蓋不是為了幹
淨,而是想利用這個時間來思考怎麽告訴她關於董建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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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了。她的手裏提著個很大且鼓鼓囊囊的花格子書包,她放下書包,然後
抹下頭上的綠色綢緞方巾,仰起臉來看我。
這是個典型的南方人,有著鼓鼓的前額,凹陷的眼睛,很秀氣的臉,尖下巴。
董建義跟我說過,她已經三十歲了,但我看她也就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真不
忍心告訴她董建義的事情,我忙忙地又去洗茶缸,然後給她倒水。我的鋪前有個熱
水瓶,那是我的,但提起來晃晃卻是空的。我便說,你先坐一下,我去找點開水。
我原想以打開水為借口走出去,這樣我就有充分的時間思考怎麽和她說話;可是她
說,不要去了,不要去了,李大哥你坐下,咱們說說話。老董幹什麽去了,幾點鍾
能回來?
我隻好對其他人說,喂,你們誰有開水,給顧大姐倒一點!右派們有的有自己
的熱水瓶,放在自己的鋪跟前。我從一個右派的熱水瓶裏倒了開水,把茶缸子放在
我鋪旁的皮箱上,然後說,顧同誌,我叫你大姐對吧?老董跟我說過你三十歲了,
比我要大幾歲,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她笑了一下,表示默認,但有點難為情的樣
子,然後說,小李大哥,這老董去哪兒啦,你知道嗎?我說,顧大姐,老董的事我
要詳細跟你談談,可是你聽了我的話可不能太傷心。
老董走了,走了七八天了。
在接待她的這段時間裏,我在心裏作出決定,要告訴她實情,瞞是不行的。隻
是這樣的談話對她來說太殘酷了,我於心不忍。為了掩蓋內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臉
朝著洞裏的其他人說,對嗎,老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說是不是?但是誰也沒
回答我,他們靜靜地坐著,斂氣收聲望著那個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來,可是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直愣愣盯著我,臉上沒
有任何表情。是她沒聽清我的話呢,還是不懂“走了”的意思,我就又說了一遍:
顧大姐,你明白我的話嗎?——老董去世已經七八天了。
她哇的一聲哭起來。其實,她聽懂我的話了,她是在抑製突如其來的悲痛。在
抑製無效的情況下才哭出聲來。
這是那種發自胸腔深處的哭聲。她的第一聲哭就像是噴出來的,一下就震動了
我的心。接著她就伏在那個花格子書包上嗚嗚地哭個不停,淚水從她的指縫裏流下
來。她的哭聲太慘啦,我的心已經硬如石頭了——你想呀,看著夥伴們一個一個的
死去,我的心已經麻木了,不知什麽叫悲傷了——可她的哭聲把我的心哭軟了,我
的眼睛流淚了。確實,她的哭聲太感人了。你想呀,一個女人,在近三年的時間裏,
每過三兩個月來看一趟勞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為的是什麽呀?是感情呀,是
夫妻間的情分呀,盼著他出去闔家團圓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
她能不悲痛嗎?再說,那時候從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縣多不容易呀!你知道的,
現在從上海坐去烏魯木齊的快車兩天兩夜就到高台!可那時候,鐵路才修到哈密,
這條線上連個普通快車都沒有,隻有慢車,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她從上海出來,還
要轉幾次車,要五六天才能到高台。一個女人,就是這樣風塵仆仆數千裏奔夫而來,
可是丈夫投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嗎,能不哭嗎?我落淚了,的確我落淚了。
我們窯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見他們也都在悄悄地垂淚。我們確實被那個女人的哭
聲感動了。
我等著那女人哭了一會兒,把最初的悲痛、艱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後,勸她
:顧大姐,不要哭了,你要節哀,可不能把身體哭壞了,你還要回上海呀。我這樣
勸一點兒作用也投有,她還是號啕大哭。後來我說,顧大姐,我想跟你說說老董的
情況,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過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訴你。她這才克製住了號啕大哭,
坐起來,打嗝一樣地抽泣著,看我。於是,我把董建義去世前後的事講了一遍。我
重點突出地講了董建義死亡的過程,告訴她董建義死時沒有痛苦,他是在和我們說
話的時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們把他皮箱裏一套新呢子製服給他穿起來,用他的
被子和毯子裹好,拉到墳地埋葬了。
董建義說的不願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屍體運回去的話,我隱瞞了。我隻是告
訴她,老董死後,他的遺物被農場管教科拿走了。你要是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場
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們以後可能把貴重的東西從郵局寄給你,其他的就當
破爛扔了。
她又痛哭起來,哭著說,人都見不著了,要那些東西幹什麽?
她又哭了很長時間,然後才止住哭,拿過花格子書包打開,掏出好幾個紙袋子,
打開攤在鋪上。然後她說,小李大哥,這兩件襯衣是我在上海買的,給老董買的。
老董走了,也就沒人穿了,你就留著做個紀念。說著話,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
哭著又說,這裏還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織的,一針一針織出來的,我就拿回去了。
然後她指著那些食品——餅幹呀,肉鬆呀,蛋糕呀——提高了嗓門:這些吃的
東西,你們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個右派的親人來探望,身邊總是圍著一幫人,期望能得到一塊餅
幹,或者一勺炒麵和一支香煙,但是這天的情況竟然這樣令人難以置信:人們都坐
在自己的鋪上不動,顯出很文明的樣子。有人還以高貴文雅的口氣說,不吃,我不
愛吃甜食。經她再三催促,有人才說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嗎?
那女人說,我能吃多少,有幾塊餅幹就行。我在火車上還可以買盒飯。你們可
是沒地方去買。
你說得對,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那個說話的人站起來,彎著腰走過來,拿了兩
塊餅幹放進嘴裏。不知什麽原因,他嚼了幾下就咳嗽起來。有人笑了一下,說,小
心,小心嗆死。他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還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著眼淚說,嗆
死我我也要吃。叫我女人去找顧大姐打官司吧。人們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
笑聲中,人們才走過來拿吃的,走不動的人跪著挪過來,把他們髒汙的手伸向
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聲喊,喂,你們客氣點,給顧大姐留下一包餅幹路上吃。但
最後我的鋪上隻剩下一些細碎的麵包屑。那女人對我說,叫他們吃吧,叫他們吃吧,
我在火車上買盒飯吃就行。
我覺得這幫人在老董的女人麵前搶吃搶喝,有辱斯文,太不雅觀了,抱歉地對
她說,顧大姐,你不要見怪,我們這些人真是餓極了,臉都不要了。她歎息著說,
不怪大家……
人們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鋪上去了,有的人手裏還捧著多維葡萄糖的粉末
一口一口地舔著。這時那女人又說,諸位大哥和兄弟,你們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
著的時候,你們對他的幫助,我非常感激,隻是有一件事還要請你們幫我做一下…
…她說到這裏停住,眼睛看著大家。大家也都靜下來看她,等她往下說,有的
人還催促:說吧,有什麽事你就說吧。她才又接著說,我這次來看老董,根本就沒
想到他會不在了,連個麵也沒見到。所以我想呀,請你們帶我到墳上去看看,幫我
把他的墳挖開,叫我看他一眼,然後我要把他運回老家去。請你們幫我這個忙。立
即就有人說,行呀,這有什麽難,埋得又不深,不費事就能挖出來。但我卻嚇了一
跳,忙說,顧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墳可是不能動。
她驚訝地說,為什麽?
我說,你想想呀,才埋進土裏七八天,肉體開始腐敗了,但又很完整,那個樣
子你挖出來怎麽運回去,火車上叫你運嗎?
她愣住了。
我又說,不行,你可別打這主意。遷墳可不是運個死狗死豬那麽簡單的事。
她說,那可怎麽辦?
我說,你要是真想遷墳,就過幾年再來,到那時就可以把他的骸骨帶走了。
她不說話了,在思考,良久才說,沒辦法嗎,真沒別的辦法嗎?那就隻能按你
說的辦了,我就過兩年再來,趕在三周年之際遷墳。
我說三周年也不行,肉體在地下腐敗的過程很慢,三周年時間恐怕太短。接著
我又以隨便但卻認真的口氣說她:你著什麽急呀,反正這一次帶不走,你就多過幾
年再來唄。人都說人土為安,他已經入土了,很安穩了,你就不要急著遷墳了。
她說,好的,好的,我聽你的話,過上幾年再來。今天就請你帶我去他的墳上
看看就可以了,然後我就回去。
我的心裏格登響了一下。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邊思索一邊說,顧大姐,
老董的墳……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時顯出驚訝的神情,說,為什麽?
我躲開她的眼睛支吾著說,不為什麽,就是……一個土堆,有什麽看的?
她的臉色有點變,說話的口氣也有點變:小李大哥,我跑幾千裏路來大西北就
是看他的……
我有點狼狽了,說,是呀,你是來看他的,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墳掃墓是應該的。
5
是應該,是應該,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他的墳……可能找……不到了……
怎麽會找不到?
我真是不知如何回答她了,因為她的臉上一片狐疑的表情,眼睛似乎要把我看
穿。我支支吾吾了:荒灘上到處都是墳堆,亂七八糟的……怕找不到呀。
她說,小李大哥,你剛才還說過,是你們親自把他拉到墳地埋葬的。這才幾天
時間,你就認不出地方了嗎?
我心裏真是後悔,後悔先前說話欠思考,現在竟然陷於狼狽。為了改變狼狽境
地,我厚著臉皮改口說,顧大姐,剛才我說的我們,是指掩埋組的人,而不是我和
我們窯洞的人。
她不說話了,眼睛直愣愣看我,顯出不信任的眼神。我接著又說,你要是不信
就問問他們:他們誰去埋老董了?
她把眼光投向其他的人,其他人都不出聲,於是她又對我說,小李大哥,我不
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沒去墳地,但我請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我一定要認下老董的墳。
我不認下他的墳,以後來遷墳,我到哪兒去找他的骨頭?
糟了,她誤會了,以為我不願帶她去墳地,這樣一點舉手之勞的事都不願意辦。
這使得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我又說,顧大姐,你昕我說,我們這裏,人死了,
都是抬到門外放著,專門有掩埋組的人趕著馬車來,把屍體拉去掩埋,其他人都不
去。
你想呀,人們都餓得站不起來,走不動路了,哪還有力量抬死人哪。
除了掩埋組的人,其他人都不去墳地,這是真的。
聽了我解釋,她靜了片刻,又說:小李大哥,那就這麽辦吧,你領我到墳地去
一趟,我挨個墳堆去找。
我說,到了墳地你也找不到的。墳堆都是一樣的,你能認出哪個是老董?
她驚訝地說,沒有墓碑呀?
墓碑?哼哼,你想得好!你以為是烈士陵園啦?
連墓碑都沒有,哪能這樣做事呀,這不是傷天害理嗎。死者的親屬來上墳,給
誰燒紙呀?
我攤開雙手:那不是我考慮的事。對啦,我說的也不全對——幸虧你提醒我—
—死者的身上還真是拴了個紙片片的,寫上名字,編上號碼,是毛筆寫的。
她說,身上掛個紙牌牌有用嗎?埋在地下的人,家屬來了也不能哪個墳都挖開
看看呀。
我說,人家可不那樣想呀!人家編號是為了統計數字,好造冊,向上級交待,
哪管以後家屬來了方便不方便。
她又哭了起來,哼哼……這樣說來,我是見不著老董了?
我沒說話,覺得不好回答。倒是晁崇文叫了起來:怎麽找不到?你到場部去,
找管教科,埋人的事是他們管。他們登記造冊,他們就該知道埋在哪裏。
其他人也說,老晁說的對,就找管教科。
那女人抹著眼淚看我。我說,那你就到場部問問去吧。
我們的住處在山水溝中端。我領著那個女人順著彎彎曲曲的山水溝走了十幾分
鍾,從南邊爬出山水溝,指著東邊二三裏處的一道山水溝告訴她,場部就在那裏。
看著她走近那道溝了,我才回到窯洞去。
老李,你????真不是東西!我剛剛爬進窯洞,就聽見晁崇文的吼罵聲。晁崇
文是山西人,1946年就參加了地下黨,那時他才17歲,正在上中學。解放後他在甘
肅省運輸公司當政工科長。這個人脾氣很是暴躁,看見不順眼的事就要說就要罵。
據他自己說,他是在當政工科長時因為給書記提意見,被定為右派的。我驚訝
地問,老晁,你罵我幹什麽,我惹著你啦?
罵你,罵你還輕咧!你????不是個好熊,我聽著就有氣。
人家老董的媳婦哭哭啼啼地求你,叫你領到墳上去看一看,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男人死咧,媳婦上個墳,記下男人的墳在哪達哩,以後來上墳哩遷墳哩也方便嘛,
你????就幾步路的事,你不願去!你說你找不著!你咋個找不著?那天埋葬董建
義,不是你跟著去的嗎?你說你要看一下埋在什麽地方了,他媳婦來了也好有個交
待。人家媳婦來了,你又說不知道,你到底安的什麽心?你才是這麽個熊人!
我耐著性子等晁崇文罵完,然後回罵他:閉上你的臭嘴吧,你????那個嘴怎
麽那麽髒!我不領她去看墳自然有不領的原因,用著你管嗎?說實在的,那女人在
這兒的時候,我就怕你多嘴惹事!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為啥怕我多嘴?不就是怕我揭露你還想要那件毛衣
嗎?那媳婦把那件毛衣給你,你就領著去了。
你胡說!我真生氣了,罵他。你知道個屁!前兩天,我往溝口那邊去挖辣辣根,
看見老董被人拋屍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灘上。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
都不見了。
有這回事?晁崇文說,睜大了驚愕的眼睛。
師院曆史係的章教授說,肯定是叫人拿去換吃的了!那天我就反對過——我當
時說了沒有?——不要給他穿呢子衣裳,不要裹鴨絨被,你們不聽!
我說,我告訴你們吧,還有更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人剜走啦!
真的?
不信,不信你們去看呀,我騙你們幹什麽?小腿肚子那兒還叫人刮了兩刀。
誰幹的,誰????幹這種缺德事情?晁崇文大聲吼叫說。
魏長海,是不是你幹的?
魏長海前幾天因為刮死屍被隊長捆了一繩子還關了禁閉,這兩天正在恢複被繩
子勒得近乎壞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驚慌地說,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崇文說,冤枉你?你媽個屁,我看就是你幹的!王院長是不是你動的?
魏長海叫起來: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長的事我承認做錯了,可我再也沒
幹過那種事。這幾天我的胳膊腫得連門都出不去,還能幹那事嗎?
晁崇文問,你敢說沒出過門?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這事我作證,他是沒出去過,飯都是我給他打的。
晁崇文說,那是誰幹的?啊呀,這人都????變成畜生了!
虎毒還不食子哩,人吃開人了,這人還叫人嗎!
大家都不出聲,我又說,你不是問我安的什麽心嗎?我告訴你吧,就為了這事。
你去看看吧,屍體凍得硬邦邦的,幹不拉幾。
光溜溜的那樣子,我怕那女人見了受不了呀!
晁崇文啞口無言,過一會兒才說,那就不該叫她去場部打聽。
我恨恨地說,不是你叫去的嗎,你還說我?
晁崇文不言聲了,但恨恨地唉了一聲。
6
已經是黃昏了。從我們窯洞看出去,對麵的懸崖邊上僅剩下一條窄窄的夕照,
山水溝裏已是陰影瞳嚎。我們去食堂打了菜糊糊,吃完就躺下了。
吃了就睡,減少無謂的活動,把熱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家的共識。但是,
我還沒有睡著,就聽見草簾子的響聲。我問了一聲:誰?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來了。
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我坐起來穿衣裳,同時輕輕地喊了一聲喂,老董的愛人又
來了,怎麽辦?聽見了晁崇文的聲音說,那就叫進來唄。我便朝窯洞El說,進來,
你進來吧。
天還沒黑盡,洞口的草簾子斜了一下,窯洞裏透進一片朦朧的亮光,一個人影
爬上台階來,站住。我明白,這是因為窯洞裏太黑,她怕碰著什麽。我叫她等等,
點上了煤油燈,然後問她,找到人了嗎?
如豆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且不清晰。她哀哀地說,李大哥,
我還得找你,求你幫助我……
她說不下去了,要哭,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勸她:不要哭。不要哭。
你坐下,坐下說,出什麽事了,沒找到人嗎?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還坐在我的鋪角上。我蹲在她的對麵。在我們窯洞裏站
著是很累的,因為窯洞很矮,總要彎著腰。
然後她告訴我,在場部的一間芨芨草席搭的棚子裏,管教科的一名幹部翻開死
亡人員登記冊查了查,說董建義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埋在什麽地方。她要
那位幹部去問問掩埋組的人,幹部叫來了一個叫段雲瑞的人。但段雲瑞說他隻是負
責登記姓名和死亡日期,不去墳地。叫他去找那幾個人,他說一個吃髒東西死了,
另一個病重住進醫務室了,剩下的三個人走不動路了,在窯洞躺著。
新組建的掩埋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況。她在辦公室哭泣很久,說找不到董建義
的屍體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幹部竟然發火了,說,咦,你不回去呀,那好辦,
我叫人給你找個窯洞住下。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不說話了,還是哭。那人就又說,真不想回去嗎,那
你告訴我,你是上海哪個單位的?她說你問我的單位幹什麽?那人說,給你們單位
寫信呀,叫保衛科來領你回去。
你們這些大城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動,勞動教養,你不跟他劃清界線,
還跑到這裏來胡鬧。你這是立場問題,是向政府示威,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我們
要通知你的工作單位,要好好教育你。聽那人這樣說,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說什麽,
就又來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幫幫我吧。她哀求我。
聽她敘說。我的心放下了。我說,你叫我怎麽幫你?她說,明天你就領我到墳
地去找找老董的墳。我說怎麽找呀,幾百座墳,上千座墳,到處亂埋,有些墳還叫
風刮平了,連墳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兒去找?她說就是一個墳一個墳地挖,也要找
到老董的墳。我說你那樣做行嗎?不要說你沒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