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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驢打滾兒 - 林海音

(2006-01-07 14:02:53) 下一個

換綠盆兒的,用他的藍布撣子的把兒,使勁敲著那個兩麵的大綠盆說:

  “聽聽!您聽聽!什麽聲兒!哪找這綠盆去,賽江西瓷!您再添吧!”

  媽媽用一堆報紙,三隻舊皮鞋,兩個破鐵鍋要換他的四隻小板凳,一塊洗衣板;宋媽還要饒一個小小綠盆兒,留著拌黃瓜用。

  我呢,抱著一個小板凳不放手。換綠盆兒的嚷著要媽媽再添東西。一件舊棉襖,兩疊破書都加進去了,他還說:

  “添吧,您。”

  媽說:“不換了!”叫宋媽把東西搬進去。我著急買賣不能成交,凳子要交還他,誰知換綠盆兒的大聲一喊:

  “拿去吧!換啦!”他揮著手垂頭喪氣地說:“唉!誰讓今兒個沒開張哪!”

  四隻小板凳就擺在對門的大樹蔭底下,宋媽帶著我們四個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講故事。燕燕小,擠在宋媽的身邊,半坐半靠著,吃她的手指頭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問。

  “跟你一般兒大,九歲嘍!”

  小栓子是宋媽的兒子。她這兩天正給我們講她老家的故事:地裏的麥穗長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紮在牛犄角上啦。她手裏還拿著一隻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繩納得密密的,正是給小栓子做的。

  “那麽他也上三年級啦?”我問。

  “鄉下人有你這好命兒?他成年價給人看牛哪!”她說著停了手裏的活兒,舉起錐子在頭發裏劃幾下,自言自語地說:“今年個,可得回家看看了,心裏老不順序。”她說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麽。

  “那麽你家丫頭子呢?”

  其實丫頭子的故事我早已經知道了,宋媽講過好幾遍。宋媽的丫頭子和弟弟一樣,今年也四歲了。她生了丫頭子,才到城裏來當奶媽,一下就到我們家,做了弟 弟的奶媽。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頭子呢,就在她來我家試妥了工以後,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給人家奶去了。我問一次,她講一次,我也聽不膩就是 了。

  “丫頭子呀,她花錢給人家奶去啦!”宋媽說。

 
“將來還歸不歸你?”

  “我的姑娘不歸我?你歸不歸你媽?”她反問我。

  “那你為什麽不自己給奶?為什麽到我家當奶媽?為什麽你掙的錢又給人家去?”

  “為什麽?為的是——說了你也不懂,俺們鄉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沒出息,動不動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來當奶媽自己掙錢!”

  我還記得她剛來的那一天,是個冬天,她穿著大紅棉襖,裏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髒了。她把奶頭塞到弟弟的嘴裏,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頓奶,立刻睡著了,過了很久才醒來,也不哭了。就這樣留下她當奶媽的。

  過了三天,她的丈夫來了,拉著一匹驢,拴在門前的樹幹上。他有一張大長臉,黃板兒牙,怎麽這麽難看!媽媽下工錢了,折子上寫著:一個月四塊錢,兩付銀首飾,四季衣裳,一床新鋪蓋,過了一年零四個月才許回家去。

  穿著紅棉襖的宋媽,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條舊花棉被裏,交給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來時,哭了,背轉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淚,半天抬不起頭來。媒人店的老張勸宋媽說:

  “別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媽這才止住哭,她把錢算給老張,剩下的全給了她丈夫。她又囑咐她丈夫許多話,她的丈夫說:

  “你放心吧。”

  他就抱著孩子牽著驢,走遠了。

  到了一年四個月,黃板兒牙又來了,他要接宋媽回去,但是宋媽舍不得弟弟,媽媽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媽的大洋錢,數了一大垛交給她丈夫,他把錢放進藍布袋子裏,叮叮當當的,牽著驢又走了。

  以後他就每年來兩回,小叫驢拴在院子裏牆犄角,弄得滿地的驢糞球,好在就一天,他準走。隨著驢背滾下來的是一個大麻袋,裏麵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棗,是他送給老爺和太太——我爸爸和媽媽的。鄉下有的是。

  我簡直想不出宋媽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們家會成了什麽樣兒?老早起來誰給我梳辮子上學去?誰喂燕燕吃飯?弟弟挨爸爸打的時候誰來護著?珠珠拉了屎誰給擦?我們都離不開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話,她近來就問我們好幾次:“我回俺們老家去好不好?”

  “不許啦!”除了不會說話的燕燕以外,我們齊聲反對。春天弟弟出麻疹鬧得很凶,他緊閉著嘴不肯喝那蘆根湯,我們圍著鼻子眼睛起滿了紅疹的弟弟看。媽說:

  “好,不吃藥,就叫你奶媽回去!回去吧!宋媽!把衣服、玩意兒,都送給你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

  宋媽假裝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走嘍!回家嘍!回家找俺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喲!”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憐兮兮地張開手要過媽媽手裏的那碗蘆根湯,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碗。宋媽心疼得什麽似的,立刻摟抱起弟弟,把頭靠著弟弟滾燙的爛花臉兒說:

  “不走!我不會走!我還是要俺們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頭子!”跟著,她的眼圈可紅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漸漸睡著了。

  前幾天,一個管宋媽叫大嬸兒的小夥子來了,他來住兩天,想找活兒做。他會用鐵絲給大門的電燈編燈罩兒,免得燈泡被賊偷走。宋媽問他說:

  “你上京來的時候,看見我們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驚,瞪著眼珠,“我倒沒看見,我是打劉村我舅舅那兒來的!”

  “噢,”宋媽懷著心思地呆了一下,又問:“你打你舅那兒來的,那,俺們丫頭給劉村的金子他媽奶著,你可聽說孩子結實嗎?”

  “哦?”他又是一驚,“沒——沒聽說。準沒錯兒,放心吧!”

  停了一下他可又說:

  “大嬸兒,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沒回去啦!”

  等到這個小夥子走了,宋媽跟媽媽說,她聽了她侄子的話,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媽媽安慰她說:

  “我看你這侄兒不正經,你聽,他一會兒打你們家來,一會兒打他舅舅家來。他自己的話都對不上,怎麽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媽還是不放心,她說:

  “我打今年個一開年心裏就老不順序,做了好幾回夢啦!”

  她叫了算命的來給解夢。禮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寫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經背下了:順義縣牛欄山馮村妥交馮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書多好,看你九歲就會寫信,出門丟不了啦!”

  “信上說什麽?”我拿著筆,鋪一張信紙,逞起能來。

  “你就寫呀,家裏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裏放牛要小心,別盡顧得下水裏玩。我給做好了兩雙鞋一套褲褂。丫頭子那兒別忘了到時候送錢去!給人家多道道 乏。拿回去的錢前後快二百塊了,後坡的二分地該贖就贖回來,省得老種人家的地。還有,我這兒倒是平安,就是惦記著孩子,趕下個月要來的時候,把栓子帶來我 瞅瞅也安心。還有……”

  “這封信太長了!”我攔住她沒完沒了的話,“還是讓爸爸寫吧!”

  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了,宋媽這幾天很高興。現在,她問弟弟說:

  “要是小栓子來,你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

  “給呀!”弟弟說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說。

  “等小栓子來,跟我一塊兒上附小念書好不好?”我說。

  “那敢情好,隻要你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

  “我去說!我媽媽很聽我的話。”

  “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說的仿佛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說:

  “英子,他準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

  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

  “雞蛋雞蛋殼——殼兒,裏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裏頭坐個姑——奶,奶奶出來燒香,裏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她唱著,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媽又唱那快板兒: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台,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

  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裏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胡同口外,一團黑在動著。我舉起手遮 住陽光仔細看,真是一匹小驢,得、得、得地走過來了。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層黃土。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

  “你看,真有人騎驢來了!”

  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地看。

  黃板兒牙一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麵前。

  宋媽不說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仿佛等什麽。

  黃板兒牙也沒說話,撲撲地撣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著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著,不知道跟誰說:

  “好熱呀!”

  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說:

  “孩子呢?”

  “上——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抬起腳來撣鞋,沒看宋媽。他的白布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他的襪子像鞋一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裏麵這回裝的是什麽。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裏麵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兒幹的掛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掛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說。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一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裏走。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準又要住一夜。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糟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掛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掛在脖子上了。

  進門來,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裏。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裏已經擺上飯菜了。媽媽在喂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歎著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

  媽媽向我輕輕地擺手,禁止我說話。什麽事情這樣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說,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一兩年,到現在才說出來,怪不得宋媽這一陣子總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她侄子那次來,是話裏有意思的。兩件事一齊發作,叫人怎麽受!”

  爸爸也搖頭歎息著,沒有話可說。

  我聽了也很難過,但不知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麽,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裏,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吆喝她,我輕輕地喊:

  “宋媽,媽叫你呢!”

  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聲,到屋裏來。媽對她說: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幹麽?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媽紅著眼狠狠地說;並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喂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呆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你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

  “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人,他說沒要人家錢,我就不信!”

  “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說是給了一個趕馬車的,公母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的,誰知道是真話假話!”“問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宋媽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頭子,這一下都沒有了。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麽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舊花棉被裏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麽死的,可是看著宋媽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你還是回去。”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說什麽,盡管流淚。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隻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鏈兒的歌兒了, 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扇著他們睡了覺。一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裏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達巴達地抽著旱煙袋。 小驢大概餓了,它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一聲高叫,多麽難聽!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一袋子幹草,它看見吃的,一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 玉簪花給踩倒了兩三棵。驢子吃上幹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黃牙齒露著。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它!宋媽為什麽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一堆糞球,宋媽在打掃。她一抬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媽跟我說:

  “英子,別亂跑,等會跟我出趟門,你識字,幫我找地方。”

  “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一帶去找找——”說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簸箕裏,眼淚掉在那上麵,“找丫頭子。”

  “好的。”我答應著。

  宋媽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裏玩。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後悔了:

  “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準得哭,他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呀!”

  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仗著膽子問:

  “小栓子怎麽死的?宋媽。”

  “我不是跟你說過,馮村的後坡下有條河嗎……”

  “是呀,你說,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就顧得玩水。”

  “他掉在水裏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你媽媽生燕燕那一年。”

  “那時候黃板——嗯,你的丈夫做什麽去了?”

  “他說他是上地裏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草棚裏耍錢去才怪呢!準是小栓子餓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後坡的河裏去。”

  “還有,你的丈夫為什麽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

  “送了人不是更鬆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宋媽說。

  我們從絨線胡同穿過兵部窪,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話。

  “宋媽,你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後悔嗎?”

  “我是後悔——後悔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你一塊兒念書認字。”

  “你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

  “嗯。”宋媽瞎答應著,她並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一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他支起木架子把一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後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麵粉做一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麽?”

  “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愣,她抬起頭來看看說:

  “那叫驢打滾兒。把黃米麵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裏滾一滾,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媽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吃。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地包在手絹裏,我說:“是買給丫頭子的嗎?”

  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一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麵,那裏有一排不是樓房的店鋪。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一家馬車行,裏麵很黑暗,門口有人閑坐著。宋媽問那人說:

  “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一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那

  人很奇怪地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們是哪兒的?”

  “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

  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胡同說: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後她拉著我的手向胡同裏走去。這是一條死胡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一推就開了,院子裏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喊道。

  其中一個小孩子便向著屋裏高聲喊了好幾聲:

“姥姥,有人找。”

  屋裏出來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聾,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沒看見我們站在門口,孩子們說話她也聽不見,直到他們用手指著我們,她才向門口走來。宋媽大聲地喊:

  “你這院裏住幾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著耳朵才聽見。

  “您可有個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媽呀!”她指著三個男孩子。

  宋媽搖搖頭,知道完全不對頭了,沒等老太太說完,便說:

  “找錯人了!”

  我們從哈德門裏走到哈德門外,一共看見了三家馬車行,都問得人家直搖頭。我們就隻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宋媽在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半天才想起什麽來,說:“英子,你走累了吧?咱們坐車好不?”

  我搖搖頭,仰頭看宋媽,她用手使勁捏著兩眉間的肉,閉上眼,有點站不穩,好像要昏倒的樣子。她又問我:

  “餓了吧?”說著就把手巾包打開,拿出一個剛才買的驢打滾兒來,上麵的綠豆粉已經被黃米麵濕溶了。我嘴裏念了一聲:“驢打滾兒!”接過來,放在嘴裏。

  我對宋媽說:

  “我知道為什麽叫驢打滾兒了,你家的驢在地上打個滾起來,屁股底下總有這麽一堆。”我提起一個給她看,“像驢糞球不?”

  我是想逗宋媽笑的,但是她不笑,隻說:

  “吃罷!”

  半個月過去,宋媽說,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馬車行,也沒有一點點丫頭子的影子。

  樹蔭底下聽不見馮村後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見宋媽手裏那一雙雙厚鞋底了;也不請爸爸給寫平安家信了。她總是把手上的銀鐲子轉來轉去地呆看著,沒有一句話。

  冬天又來了,黃板兒牙又來了。宋媽讓他蹲在下房裏一整天,也不跟他說話。這是下雪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擠在窗前看院子。宋媽把院子的電燈撚開,燈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還在不斷地落著雪,一層層鋪上去。宋媽喂燕燕吃凍柿子,我念著國文上的那課叫做《雪》的課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老師說,這是一個不會做詩的皇帝做的詩,最後一句還是他的臣子給接上去的。但是念起來很順嘴,很好聽。

  媽媽在燈下做燕燕的紅緞子棉襖,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層層地鋪上去。媽媽說:“把你當家的叫來,信是我叫老爺偷著寫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兒子再回這兒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栓子和丫頭子,活該命裏都不歸你,有什麽辦法!你不能打這兒起就不生養了!”

  宋媽一聲不言語,媽媽又說:

  “你瞧怎麽樣?”

  宋媽這才說: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帳去!”

  爸爸和媽媽都笑了。

  “這幾個孩子呢?”宋媽說。

  “你還怕我虧待了他們嗎?”媽媽笑著說。

  宋媽看著我說:

  “你念書大了,可別欺侮弟弟呀!別淨跟你爸爸告他的狀,他小。”

  弟弟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現在很淘氣,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書包。

  宋媽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輕輕給弟弟脫鞋,怕驚醒了他。她歎口氣說:“明天早上看不見我,不定怎麽鬧。”她又對媽媽說:“這孩子脾氣強,叫老爺別動不 動就打他;燕燕這兩天有點咳嗽,您還是拿鴨梨燉冰糖給她吃;英子的毛窩我帶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給捎了來;珠珠的襪子都該補了。還有,……我看我還是…… 唉!”宋媽的話沒有說完,就不說了。

  媽媽把折子拿出來,叫爸爸念著,算了許多這錢那錢給她;她絲毫不在乎地接過錢,數也不數,笑得很慘:

  “說走就走了!”

  “早點睡覺吧,明天你還得起早。”媽媽說。

  宋媽打開門看看天說:

“那年個,上京來的那天也是下著鵝毛大雪,一晃兒,四年了!”

她的那件紅棉襖,也早就拆了;舊棉花換了榧子兒,泡了梳頭用;麵子和裏子,給小栓子納鞋底了。

“媽,宋媽回去還來不來了?”我躺在床上問媽媽。

媽媽擺手叫我小聲點兒,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輕聲地對我說:

“英子,她現在回去,也許到明年的下雪天又來了,抱著一個新的娃娃。”

“那時候她還要給我們家當奶媽吧?那您也再生一個小妹妹。”

“小孩子胡說!”媽媽擺著正經臉罵我。

“明天早上誰給我梳辮子?”我的頭發又黃又短,很難梳,每天早上總是跳腳催著宋媽,她就要罵我:“催慣了,趕明兒要上花轎也這麽催,多寒磣!”

“明天早點兒起來,還可以趕著讓宋媽給你梳了辮子再走。”媽媽說。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聽見窗外沙沙的聲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快起床下地跑到窗邊向外看。雪停了,幹樹枝上掛著雪,小驢拴在樹幹上,它一動彈,樹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來,掉在驢背上。

我輕輕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媽,她看見我這樣早起來,嚇了一跳。我說:

“宋媽,給我梳辮子。”

她今天特別的和氣,不嘮叨我了。

小驢兒吃好了早點,黃板兒牙把它牽到大門口,被褥一條條地搭在驢背上,好像一張沙發椅那麽厚,騎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媽打點好了,她用一條毛線大圍巾包住頭,再在脖子上繞兩繞。她跟我說:

“我不叫你媽了,稀飯在火上燉著呢!英子,好好念書,你是大姐,要有個樣兒。”說完她就盤腿坐在驢背上,那姿勢真叫絕!

黃板兒牙拍了一下驢屁股,小驢兒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個個清楚的蹄印兒。黃板兒牙在後麵跟著驢跑,嘴裏喊著:“得、得、得、得。”

驢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鈴鐺,在雪後的清新空氣裏,響得真好聽。


我們看海去 - 林海音

 



  媽媽說的,新簾子胡同像一把湯匙,我們家就住在靠近湯匙的底兒上,正是舀湯喝時碰到嘴唇的地方。於是爸爸就教訓我,他繃著臉,瞪著眼說:

  “講晤聽!喝湯不要出聲,■■■(上“穴”,下“卒”)的,最不是女孩兒家相。舀湯時,湯匙也不要把碗碰得當當當地響。……”

  我小心地拿著湯匙,輕慢輕慢地探進湯碗裏,爸又發脾氣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過了再舀,不能上一個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轉過臉向媽媽:

  “你平常對孩子全沒教習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隻想趕快吃了飯去到門口看方德成和劉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湯出了聲,舀湯碰了碗,菜來先下手。我已經吃飽了,隻好還坐在飯桌旁,等著給爸爸盛第二碗飯。爸爸說,不能什麽都讓傭人做,他這麽大的人,在老家時,也還是吃完了飯仍站在一旁,聽著爺爺的教訓。

  我乘著給爸爸盛好飯,就溜開了飯桌,走向靠著窗前的書桌去,隻聽媽媽悄悄對爸爸說:

  “也別把她管得這麽嚴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館的瘋子把她嚇得那麽一大場病,到現在還有膽小的毛病,聽見你大聲罵她,她就一聲不言語,她原來不是這樣的孩子呀!現在搬到這裏來,換了一個地方,忘記以前的事,又上學了,好容易臉上長胖些……”

媽媽啊!你為什麽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們又常常說,哪個是瘋子,哪個是傻子,哪個是騙子,哪個是賊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現在抬頭看見窗外藍色的天空上,飄著白色的雲朵,就要想到國文書上第二十六課的那篇《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藍色的大海上,

揚著白色的帆。

金紅的太陽,

從海上升起來,

照到海麵照到船頭。

我們看海去!

我們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呢?還是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的呢?但是我很喜歡念這課書,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 又像睡在雲上。我現在已經能夠背下來了,媽媽常對爸爸、對宋媽誇我用功,書念得好。我喜歡念的,當然就念得好,像上學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 手……”那幾課,我希望趕快忘掉它們!

  爸爸去睡午覺了,一家人都不許吵他,家裏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但是我聽到街牆傳來“嘭!嘭!”的聲音,那準是方德成他們的皮球踢到牆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樣跟他們說話,跟他們一起玩呢?在學校,我們女生是不跟男生說話的,理也不理他們,專門瞪他們,但是我現在很想踢球。

  好媽媽,她過來了:

  “出去跟那兩個野孩子說,不要在咱們家門口踢球,你爸爸睡覺呢!”

  有了這句話就好了,我飛快地向外跑,辮子又鉤在門框的釘子上了,拔起我的頭發根,痛死啦!這隻釘子為什麽不取掉?對了,是爸爸釘的,上麵掛了一把鞋撣子,爸爸臨出門和回家來,都先撣一撣鞋。他教我也要這樣做,但是我覺得我鞋上的土,還是用跺腳的法子,跺得更幹淨些。

  宋媽在門道喂妹妹吃粥,她頭上的簪子插著薄荷葉,太陽穴貼著小紅蘿卜皮,因為她在鬧頭痛的毛病。開街門的時候,宋媽問我:

  “又哪兒瘋去?”

  “媽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門外一塊圓場地,全被太陽照著,就像盛得滿滿的一匙湯。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麵前說:

  “不許往我們家牆上踢球,我爸爸睡覺呢!”

  方德成從地上撿起皮球,傻喝喝地看著我。

  在我們家的斜對麵,是一所空房子,裏麵沒有人家住,隻有一個看房的聾老頭子,也還常常倒鎖了街門到他的女兒家去住。宋媽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這所房子總租不出去,是因為鬧鬼。媽媽聽了就跟爸爸說:“北京城怎麽這麽多鬧鬼的房子?”

  在鬧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間,有一塊像一間房子那麽大的空地,長滿了草,前麵也有看來我都能邁過去的矮破磚牆,裏麵的草長得比牆高。這塊空地聽說原來是鬧鬼房子的馬號,早就塌了,沒有人修,就成一塊空草地。

  我看著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邊正接著一段鬧鬼房子的牆,便對傻方德成他們說:

  “不會上那邊踢去,那房裏沒住人。”

  他們倆一聽,轉身就往對麵跑去。球兒一腳一腳地踢到牆上又打回來,是多麽的快活。

  這是條死胡同,做買賣的從湯匙的把兒進來,繞著湯匙底兒走一圈,就還得從原路出去。這時剃頭挑子過來了,那兩片鐵夾子“喚頭”彈得嗡嗡地響,也沒人出 來剃頭。打糖鑼的也來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棗麵兒,有印花人兒,有山楂片,還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歡的,但是媽媽不給錢,又有什麽辦法!打糖鑼的老頭子看我站 在他的挑子前,便輕輕對我說:

  “去,去,回家要錢去!”

  教人要錢,這老頭子真壞!我心裏想著,便走開了。我不由得走向對麵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磚牆前麵,看方德成和劉平他們倆會不會叫我也參加踢球。球滾到我 腳邊來了,我趕快撿起來扔給他們。又滾到更遠一點兒的牆邊去了,我也跑過去替他們撿起來。這一次劉平一腳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還誇嘴說:“瞧老子踢 得多棒!”但是這回球從高處落到那片高草地裏了。

  “英子,你不是愛撿球嗎?現在去給我們撿吧!”劉平一頭汗地說。

  有什麽不可以?我立刻就轉身邁進破磚牆,腳踏在比我還高的草堆裏。我用兩手撥開草才想起,球掉到哪裏了呢?怎麽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頭看他們,他們倆已經跑到打糖鑼的挑子前,仰著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兩步,是劉平的聲音喊我:“留神腳底下狗屎,英子!”

  我聽了嚇得立刻停住了,向腳底下看看,還好,什麽都沒有。我撥開左麵的草,右麵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裏走,快到最裏麵的牆角了,我腳下碰著一個東 西,撿起來看,是把鉗子,沒有用,我把它往麵前一丟,當的一聲響了,我趕快又撥開麵前的草,這才發現,鉗子是落在一個銅盤子上麵,盤子是反扣著的。真奇 怪!我不由得蹲下來,掀開銅盤子,底下竟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條很漂亮的帶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講究的綢衣服。我趕緊用銅盤子又蓋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 好像我做了什麽不對的事被人發現了,抬頭看看,並沒有人影,草被風吹得向前倒,打著我的頭,我隻看見草上麵遠遠的那塊藍色的海,不,藍色的天。

  我站起身來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訴劉平他們?我走出來,隻見他們倆已經又在地上彈玻璃球了,打糖鑼的老頭子也走了。劉平頭也沒抬地問我:

  “找著沒有?”

  “沒有。”

  “找不著算了,那裏頭也太髒,狗也進去拉屎,人也進去撒尿。”

  我離開他們回家去。宋媽正在院子裏收衣服,她看見我便皺起眉頭(小紅蘿卜皮立刻從太陽穴上掉下來了!)說:

  “瞧裹得這身這臉的土!就跟那兩個野小子踢球踢成這模樣兒?”

  “我沒有踢球!”我的確沒有踢球。

  “騙誰!”宋媽撇嘴說著,又提起我的辮子,“你媽梳頭是有名的手緊,瞧!還能讓你玩散了呢!你說你夠多淘!頭繩兒哪?”

  “是剛才那門上的釘子鉤掉的。”我指著屋門那隻掛鞋撣子的釘子爭辯說。這時我低頭看見我的鞋上也全是土,於是我在磚地上用力跺上幾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頭,看見媽媽隔著玻璃窗在屋裏指點著我,我歪著頭,皺起鼻子,向媽媽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見我這樣笑,會原諒我的。

 


  第二天,第三天,好幾天過去了,方德成他們不再提起那個球,但是我可惦記著,我惦記的不是那個球,是那草地,草地裏的那堆東西。我真想告訴媽或者宋媽,但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課很快地就做完了,兩位數的加法真難算,又要進位,又要加點,我隻有十個手指頭,加得忙不過來。算術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們看海 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會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眼,船兒在水上搖呀搖的,我一定會睡著了。“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收拾鉛筆盒的時候,這樣 念著;我把書包掛在床欄上,這樣念著;我跳出了屋門坎兒,這樣念著。

  爸和媽正在院子裏,媽媽抱著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說夾竹桃葉子太多了,花就開得少,去掉一些葉子;又用細繩兒把枝子捆紮一下,那幾棵夾竹桃,就不 那麽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給牆邊的喇叭花牽上一條條的細繩子,釘在牆高處,早晨的太陽照在這堵牆上,喇叭花紅紫黃藍的全開開了,但現在不是早晨,幾朵喇叭花 已經萎了。

  媽媽對爸爸說:

  “帶把鎖回來吧,賊鬧得厲害,連新華街大街上還鬧賊呢!”

  爸爸在專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張一張的,他漫不經心地說:“新華街,離咱們這裏還遠呢!”然後抬頭看見我:“是不是?英子!”

  我點點頭,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閃了一下。

  小妹妹這時從媽媽的身上掙脫下來,她剛會走路,就喜歡我領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帶著她走,小妹妹高興死啦!咯咯地笑,我嘴裏又念著“我們看海去”,念一 句,跳一步舞,這樣跳到門口。宋媽剛吃過飯,用她那銀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嘖嘖地吸著氣,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 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兒上去。

  宋媽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門了;她對妹妹說:“俺們逛街去嘍!俺們逛街街去嘍!”宋媽逛大街的癮頭很大,回來後就有許多新鮮事兒告訴媽媽;神妖賊怪,騾馬驢牛。

  宋媽走遠去了,小妹妹還在向我招手,天還沒有黑,但是太陽不見了,隻有對麵空房子的牆角上,還有一絲絲光。再看過去,旁邊的空草地上,也還有一片太陽 閃著亮,草被風吹得輕輕地動,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過去。我家隔壁的門前,停了一個收買破爛貨的挑子,卻不見人,大概是到誰家收買破爛去了吧!這時門前 的空地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邊邁過破牆,一邊心裏想,如果被宋媽或者什麽人看見我到這裏來的話,我就說,我要找那個皮球的,本來嘛!

  我沒有專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腳步是走向那個神秘的牆角。我屏住氣,撥動著高草,輕輕地向前探著腳步,我是怕又踩到什麽東西。

  那些東西,能夠還在這地方嗎?我那天怎麽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來了呢?現在這些東西如果還在這地方的話,我又怎麽辦呢?當然沒有辦法,我隻是想看一看,因為我喜歡奇怪的事。

  但是當我撥開那一從草的時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氣,驚奇地喊了一聲:

  “哦!”

  蹲在草地上有一個人!他也驚嚇地回過頭來“哦”了一聲。瞪著眼望了我一陣,隨後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這兒來幹嗎?”

  “我呀,”我竟答不出話來,愣了一下,終於想出來了:“我來找球。”

  “球?是不是這個?”他說著,從身後的一堆東西裏拿出一個皮球,果然是劉平他們丟的那個。我點點頭,接過球來便轉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們談談。”

  他是穿著一身短打褲褂,禿著頭,濃濃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會看相的李伯伯說過的話?“嘴唇厚厚敦敦的,是個老實人相。”我本來有點怕,想起這 句話就好多了。他說話的聲音仿佛有點發抖,人也不肯站起來,但是我知道他身後有一堆東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銅茶盤什麽的。他說:

  “小姑娘,你幾歲啦?念書了沒有?”

  “七歲,在廠甸附小一年級。”常常有人問我同樣的話,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來。

  “喝!那是好學堂。誰接你送你上學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後,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說:“爸爸說,小孩子要早早養成自立的本事,現在,你知道不知道,新華街城牆打通了,叫做興華門(現名和平門),我就不用繞順治門啦!”

  “小姑娘會說話,家教好,”他不住的點頭。“你爸爸說得對,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學著自個兒,嗯——自個兒管自個兒的本事,唉——!”他忽然低頭長長地歎一口氣,又抬頭望著我,笑笑問道:“你猜我是來幹嗎?”

  “你呀——我猜不出,”我搖搖頭,但又忽然想起來了,“你是不是來這裏拉屎?”

  “拉屎?”他睜大了眼睛,“對啦,對啦,我是來出恭的啦!”

  “不講衛生!”

  “我們這路人,沒有衛生”

  我又低頭斜著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後,他好像在想什麽,愣了一會兒,從短褂口袋裏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圓又亮的汽水球:

  “哪,這些個給你。”

  “我不要!”這種事一點兒也不能壞我的心眼兒。爸爸說過,不許隨便拿人家的東西。

  “是我給你的呀!”他還是要塞到我手裏,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張開著,並不拳起來,球沒法落在我手裏,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說:

  “人家給的也不能隨便要。”

  “這孩子!”他也很沒有辦法的樣子,隨後他又問我:“你們家知道你上這兒來嗎?”

  我搖搖頭。

  “你回去要告訴你們家裏的人看見我了嗎?”

  我還是搖頭。

  “那好,可千萬別跟人說看見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誰又說他是壞人了呢?他的樣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來拉屎的,那堆東西,跟他有關係。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烏鴉飛過去了。

  “那你呢?”我問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撣撣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來,接著又說:“可別說出去呀,小姑娘,你還小,不懂事,等趕明兒,我跟你慢慢的談,故事多著呢!”

  “講故事?”

  “是呀!我常常來,我看你這小姑娘是好心腸,咱們交個道義朋友,我跟你講我弟弟的故事兒呀,我的故事兒呀。”

  “什麽時候?”說到講故事,我最喜歡。

  “遇見了,咱們就聊聊,我一個人兒,也悶得慌。”

  他說的話,我不太懂,但是我覺得這樣一個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分不清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樣,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轉身向外撥動高草,又回過頭來問他:

  “明天你要來嗎?”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個包袱攤開來包些東西,草下麵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聽見“當當”的聲音,準是那個銅盤子碰著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東西嗎?

  我走出了破磚牆,眼前這塊地方還是沒有人,但遠遠地我看見宋媽領著小妹妹回來了,我趕快向家裏跑,路過隔壁的人家,看見那收破爛的挑子還擺在那裏。

  我和宋媽同時到了家門口,便牽了小妹妹的手走進家門去,這時院子裏的電燈亮了,電燈旁邊的牆上爬著好幾條蠍虎子,電燈上也飛繞著許多小蟲兒。茶幾已經擺在花池子旁邊了,上麵準是一壺香片茶,一包粉包煙,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媽媽談這談那,李伯伯也許會來。

  我把皮球放在茶幾上,隨手便把粉包煙拿起來打開,抽出裏麵的洋畫兒,爸爸笑笑問我:

  “封神榜的洋畫兒存完全了沒有?”

  “哪裏會!那張薑子牙永遠不會有。三隻眼的楊戩我倒有三張啦!”

  爸爸摸摸我的頭笑著對媽媽說:

  “這孩子,也知道什麽薑子牙啦,楊戩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個心氣兒,忽然問爸爸:

  “爸,什麽叫做賊!”

  “賊?”爸爸奇怪地望著我。“偷人東西的就叫賊。”

  “賊是什麽樣子?”

  “人的樣子呀!一個鼻子倆眼睛。”媽回答著,她也奇怪地望著我:

  “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隨便問問!”

  我說著拿了小板凳來放在媽媽的腳下,還沒坐下來呢,李伯伯也進來了,於是媽媽就趕我:

  “去,屋裏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這裏打岔。”




  我洗臉的時候,把皮球也放在臉盆裏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裏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進書包裏,這時宋媽走進來換洗臉水,她“喲”了一聲,指著臉盆說:

  “這是你的臉?多幹淨呀!”

  “比你的臭小腳幹淨!”我說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為什麽會想到宋媽的腳,大概是因為她的腳裹得太嚴緊了。媽媽說過,那裏麵是臭的。

  宋媽也笑了,她說:

  “你嘴厲害不是?咬不動燒餅可別哭呀!”

  咬不動燒餅,實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點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蟲蛀了,前麵的又掉了兩個,新的還沒長出來,所以我就沒法把燒餅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為了慢慢地吃早點,我遲到了;為了吃時碰到蟲牙我痛得哭了。那麽我就寧可什麽也不吃,餓著肚子上學去。

  我把書包背掛在肩膀上,自己上學去。出了新簾子胡同照直向城門走去,興華門雖然打通了,但是還沒有做好,城門裏外堆了一層層的磚土,車子不通行,隻有 人可以走過。早晨的太陽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陽就照滿我的全身,我雖然沒吃早點,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會兒,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手扶著書包 正碰著鼓起來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裏的情景,那個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幹嘛的?

  我呆想了一會兒,便走下土坡來,出了興華門,馬上就到學校了。

  五年級的童子軍把著校門,他們的樣子多凶啊!但是多讓人羨慕啊!我幾時能當上童子軍呢?

  “書包裏是什麽?”童子軍指著我的書包問。

  我嚇了一跳。

  “是皮球,還給劉平的。”我說話都有點哆嗦了,我真怕他們。

  童子軍對我很好,他沒有檢查,手一揮,放我進去了。我可看見他從別的同學的褲袋裏查出蠶豆來,查出山楂糖來,全給沒收了。不許帶吃的。

  進了教室,我掏出皮球來給劉平,他愣著,大概忘了,我說:

  “是你們那天丟的皮球呀!”

  他這才想起來,很高興地接過去,也不說聲謝謝。

  有一些同學們在吵吵鬧鬧,他們說,歡送畢業同學全校要開個遊藝會,在大禮堂,每一班都要擔任遊藝會的一項表演節目,吵的就是我們這班會表演什麽呢?我真奇怪,他們的消息是從哪裏得來的?我怎麽就不知道這些事情?

  在上課的時候,果然老師告訴我們,一二年級的同學不會表演整出的話劇什麽的,隻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韓老師要從一、二、三年級的同學裏,挑 出幾個人來,合著演唱“麻雀與小孩”。啊!那是多麽好聽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師會選誰呢?會選我嗎?我心跳了,因為我喜歡韓老師!她是我們附小韓主任的女 兒。她冬天穿著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鑲了白兔皮的邊,在大禮堂裏教我們跳舞,拉圈兒的時候,她剛好拉著我的手。她的手又熱又軟,我是多麽喜歡她,她喜歡 我嗎?……

  “……還有林英子,當小麻雀。”

  啊!我還在做夢呢,什麽也沒聽見,什麽?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嗎?

  “林英子,從明天起,下了課要晚一點兒回家,每天都由韓老師教你們,到三甲的教室去,聽明白了沒有?記住,要告訴家裏一聲。”

  我隻覺得臉熱,真高興死了,同學們會多麽羨慕我啊!去跟三年級的大同學一起跳舞,雖然我當的是小小麻雀,隻管飛來飛去,並不要唱什麽。

  我覺得時間過得真慢,因為我要趕快回家告訴媽媽,不要告訴臭小腳宋媽,她一定會抱妹妹來看遊藝會,我才不要她來!下課的時候,同學都圍著我,問我跳舞那天穿什麽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學都跑過來摟著我,好像我是她們每一個人的好朋友。

  好容易放學該回家吃午飯了,我加快了腳步,搶在同學的前麵走出來。進了興華門,過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進新簾子胡同了。胡同裏的第三 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門關得嚴嚴的,今天卻難得地敞開了,門口圍著許多人,巡警也來了,不知道是什麽事。但我下午還要上學,不能擠進人堆裏去看,趕快跑 回家來。

  宋媽正在氣喘呼呼地跟媽講什麽,媽驚奇地瞪著眼聽,又搖頭,又噴噴。

  “這回可大發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來曬衣服,讓賊給眇上了。”

  “從外麵怎麽能看得見呢?不是黑大門的那家嗎?我路過也難得看見他們打開門,總是陰森森的。”

  “今天大門一敞開,咱們才看見,真是天棚石榴金魚缸,院子可豁亮啦!”

  “現在怎麽樣了呢?”

  “巡警在那兒查呢!走,珠珠,咱們再看去,”宋媽領著小妹妹,回頭看見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熱鬧?”

  “熱鬧?人家丟了那麽多東西,多著急呀,你還說是熱鬧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沒好報!”宋媽終於又抱著妹妹走了。

  我在飯桌上告訴媽媽,我參加表演“麻雀與小孩”的事,媽媽很高興,她說要給我縫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

  我說:“縫好了就鎖在箱子裏,不要被賊偷走啊!”

  “不會的,別說這喪話!”媽說。

  我忍不住又問媽:

  “媽,賊偷了東西,他放在哪裏去呢?”

  “把那些東西賣給專收賊贓的人。”

  “收賊贓的人什麽樣兒?”

  “人都是一個樣兒,誰腦門子上也沒刻著哪個是賊,哪個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裏正在納悶兒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著呢!上學去吧,我的灑丫頭!”

  媽的北京話說得這麽流利了,但是,我笑了:

  “媽,是傻丫頭,傻,‘屍丫’傻,不是‘厶丫’灑。我的灑媽媽!”說完我趕快跑走了。


  因為放學後要練習跳舞,今天回來得晚一點兒。在興華門的土坡上,我還是習慣地站了一會兒。城牆上麵的那片天,是淡紅的顏色了,海在這時也會變成紅色的 嗎?我又默默地背起“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那麽現在不可以說是“金紅的太陽,從天上落下去”嗎?對的,我將來要 寫一本書,我要把天和海分清楚,我要把好人和壞人分清楚,我要把瘋子和賊子分清楚,但是我現在卻是什麽也分不清。

  我從土坡上下來,邊走邊想,走到家門口,就在門墩兒上坐下來,愣愣地沒有伸手去拍門,因為我看見收買破爛貨的挑子又停在隔壁人家門口了。挑挑子的人 呢?我不由得舉起腳步走向空草地那邊去。這時門前的空地上,隻見遠遠地有一個男人蹲在大槐樹底下,他沒有注意我。我邁進破磚牆,撥開高草,一步步向裏走。

  還是那個老地方,我看見了他!

  “是你!”他也蹲在那裏,嘴裏咬著一根青草。他又向我身後張望了一下。招手叫我也蹲下來。我一蹲下來,書包就落在地上了。他小聲地說:

  “放學啦?”

  “嗯。”

  “怎麽不回家?”

  “我猜你在這裏。”

  “你怎麽就能猜出來呢?”他斜起頭看我,我看他的臉,很眼熟。

  “我呀!”我笑笑。我隻是心裏覺得這樣,就來了,我並不真地會猜什麽事,“你該來了!”

  “我該來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驚奇地問。

  “沒有什麽意思呀!”我也驚奇地回答:“你還有故事沒跟我講哪!不是嗎?”

  “對對對,咱們得講信用。”他點點頭笑了。他靠坐在牆角,身旁有一大包東西,用油布包著,他就倚著這大包袱,好像宋媽坐在她的炕頭上靠著被褥垛那樣。

  “你要聽什麽故事兒?”

  “你弟弟的,你的。”

  “好,可是我先問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兒呢?”

  “英子。”

  “英子,英子,”他輕輕地念著,“名兒好聽。在學堂考第幾?”

  “第十二名。”

  “這麽聰明的學生才考十二名?應當考第一呀!準是貪玩分了你的心。”

  我笑了,他怎麽知道我貪玩?我怎麽能夠不玩呢!

  他又接著說:

  “我就是小時候貪玩,書也沒念成,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兄弟,那可是個好學生,年年考第一,有誌氣。他說,他長大畢了業,還要飄洋過海去念書。我的天老 爺,就憑我這沒出息的哥哥,什麽能耐也沒有,哪兒供得起呀!奔窩頭,我們娘兒仨,還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呢!唉!”他歎了口氣,“走到這一步上,也是事非得 已。小妹妹,明白我的話嗎?”

  我似懂,又不懂,隻是直著眼看他。他的眼角有一堆眼屎,眼睛紅紅的,好像昨天沒睡覺,又像哭過似的。

  “我那瞎老娘是為了我沒出息哭瞎的,她現在就知道我把家當花光了,改邪歸正做小買賣,她不知道我別的。我那一心啃書本的弟弟,更拿我當個好哥哥。可不是,我供弟弟念書,一心要供到讓他飄洋過海去念書,我不是個好人嗎?小英子,你說我是好人?壞人?嗯?”

  好人,壞人,這是我最沒有辦法分清楚的事,怎麽他也來問我呢?我搖搖頭。

  “不是好人?”他瞪起眼,指著自己的鼻子。

  我還是搖搖頭。

  “不是壞人?”他笑了,眼淚從眼屎後麵流出來。

  “我不懂什麽好人,壞人,人太多了,很難分。”我抬頭看看天,忽然想起來了。“你分得清海跟天嗎?我們有一課書,我念給你聽。”

  我就背起“我們看海去”那課書,我一句一句慢慢地念,他斜著頭仔細地聽。我念一句,他點頭“嗯”一聲。念完了我說:

  “金紅的太陽是從藍色的大海升上來的嗎?可是它也從藍色的天空升上來呀?我分不出海跟天,我分不出好人跟壞人。”

  “對,”他點點頭很讚成我:“小妹妹,你的頭腦好,將來總有一天你分得清這些。將來,等我那兄弟要坐大輪船去外國念書的時候,咱們給他送行去,就可以看見大海了,看它跟天有什麽不一樣。”

  “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高興得又念起來。

  “對,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藍色的大海上,揚著白色的帆,……還有什麽太陽來著?”

  “金紅的太陽,從海上升起來,……”

  我一句句教他念,他也很喜歡這課書了,他說:

  “小妹妹,我一定忘不了你,我的心事跟別人沒說過,就連我兄弟算上。”

  什麽是他的心事呢?剛才他所說的話,都叫做心事嗎?但是我並不完全懂,也懶得問。隻是他的弟弟不知要好久才會坐輪船到外國去?不管怎麽樣,我們總算訂了約會,訂了“我們看海去”的約會。 




  媽媽那淡青色的頭紗,借給我跳舞用。她在紗的四角各綴上一個小小鈴兒,我把紗披在身上,再係在小拇指上,當作麻雀的翅膀。我的手一舞,鈴兒就隨著“呤呤”地響,好聽極了。

  舉行畢業典禮那天,同時也開歡送畢業同學會,爸媽都來了,坐在來賓席上,畢業同學坐在最前麵,我們演員坐在他們後麵。童子軍維持秩序,神氣死了,他們 把童子軍棍攔在禮堂的幾個出入門口,不許這個進來,不許那個出去。典禮先開始了,韓主任發畢業證書,由考第一的同學代表去領取,那位同學上台領了以後,向 韓主任鞠躬,轉過身來又向台下大家一鞠躬,大家不住地鼓掌。我看這位領畢業文憑的同學很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唉!我真“灑”!每天在同一個學校裏,當然 我總會見過他的呀!

  我們唱歡送畢業同學離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我還不懂這歌詞的意思,但是我唱時很想哭的,我不喜歡離別,雖然六年級的畢業同學我一個都不認識。

  輪到我們的“麻雀與小孩”上場了,我心裏又高興,又害怕,是我第一次登台,一場舞跳完,就像做夢一樣,台下是什麽樣子,我一眼也不敢看,隻聽見嗡嗡嗡的還夾著鼓掌聲。

  我下了台,來到爸媽的來賓席。媽媽給我買了大沙果,玉泉山的汽水和麵包,我隨便吃啦喝啦,童子軍管不了嘍!我並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坐在爸媽身邊,便站起 來,左看右看的,也為的讓人家看看我就是剛才在台上的小麻雀。忽然,一晃眼,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臉影,是坐在前邊右麵來賓席上的。他是?他側過頭來了,果然 是他!我不知怎麽,竟一下子蹲了下去,讓前麵的座位遮住我,我的臉好發燒,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低下頭想,他怎麽也來了?是不是來看我?在那青草叢裏,我對他講過學校要開遊藝會和我要表演的事了嗎?如果他不是來看我,又是來看誰的呢?

  我蹲在媽媽的腳旁太久,媽媽輕輕地踢了我一腳說:

  “起來呀!你在找什麽?”

  我從座位下站起身,挨著媽媽坐下來,低頭輕輕地吃沙果,眼睛竟不敢向右前方看去。媽媽笑笑說:

  “你不是說今天是特別日子,童子軍不管同學吃零食的事嗎?為什麽還這麽害怕?”

  “誰說怕!”我把身子扭正過來。

  這個大沙果是很難吃完的,因為我的牙!我吃著沙果,一邊看台上,一邊想事。我想起來了,被我想起來了,他的弟弟!一定是他的考第一的弟弟在我們學校,就是考第一領畢業證書的那個!我差點兒喊出來,幸虧沙果堵在嘴上,我隻能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遊藝會仿佛很快地就閉幕了,我們都很舍不得地離開學校回家。回家來,我還直講遊藝會的事情,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好像這一天的快樂,我永遠永遠都忘不了。爸爸很高興,他說我這次期考竟進到十名以內了,要買點兒東西鼓勵我,爸說:

  “要繼續努力啊!一年年地進步上去,到畢業的時候,要像今天那個考第一的代表同學那樣領畢業證書。想一想,那位同學的爸爸坐在來賓席上,該是多麽高興呀!”

  “他沒有爸爸!”我突然這樣喊出來,自己也驚奇了,他準是我所認為的那個人的弟弟嗎?幸虧爸爸沒有再問下去。但是這時卻引起我要到一個地方去的念頭。晚飯吃過了,天還不太晚,我溜出了家門。

  在門外乘涼的人很多,他們東一堆,西一堆地在說話,不會有人注意我。我假裝不在意地走向空草地去。草長得更高,更茂盛了,撥開它,要用點力氣呢!草裏很暗,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也不知道他在不在,我隻是一股子說不出的勁兒,就來了。

  他沒有在這裏,但是牆角可還有一個油布包袱,上麵還壓了兩塊石頭。我很想把石頭挪開,打開包袱看看,裏麵到底是些什麽東西,但是我沒有敢這麽去做。我 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眼睛竟濕了。我是想,夏天過去,秋天、冬天就會來了,他還會常常來這裏嗎?天氣冷了怎麽辦?如果有一天,他的弟弟到外國去 讀書,那時他呢?還要到草地來嗎?我蹲下來,讓眼淚滴在草地上,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傷心?我曾經有過一個朋友,人家說她是瘋子,我卻是喜歡她。現在這個 人,人家又會管他叫什麽呢?我很怕離別,將來會像那次離別瘋子那樣地和他離別嗎?

 
地上有一個東西閃著亮,我撿起來看,是一個小銅佛,我隨便地把它拿在手裏,就轉身走出草地了。

  經過大槐樹底下的時候,一個戴著草帽穿著對襟短褂的男人向我笑眯眯地走來,他說:

  “小姑娘,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玩意兒呀?我看看行嗎?”

  有什麽不行呢,我立刻遞給他。

  “這是哪兒來的?你們家的嗎?”

  “不是,”我忽然想起這不是我家的東西,我怎麽能隨便拿在手裏呢!於是我就指著空草地說:

  “喏,那裏撿來的。”

  他聽了點點頭,又笑眯眯地還給我,但是我不打算要了,因為回家去爸爸知道在外麵撿東西也會罵的,我便用手一推,說:

  “送給你吧!”

  “謝謝你喲!”他真是和氣,一定是個好人啦! 





  天氣悶熱,晚上蚊子咬得厲害,誰知半夜就下了一場大雨,一直下到大天亮。我們開完遊藝會放三天假,三天以後再到學校去取作業題目,暑假就開始。今天不用上學了。

  雨把院子刷洗了一次,好幹淨!牆邊的喇叭花被早晨的太陽一照,開得特別美。走到牆角,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個牆角。那個油布包袱,被雨衝壞了嗎?還有他呢?

  我想到這兒,就忍不住跑出去,也不管會不會被別人看見。青草還是濕的,一撥開,水星全打到我的身上來,臉上來。

  他果然在裏麵!但他不是在遊藝會上的樣子了,昨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禮堂裏,腰板兒是直的,脖子是挺的。現在哪!他手上是水和泥,禿頭上也是水珠子。他 坐在什麽東西上,兩手支撐著下巴,厚厚的上嘴唇咬著厚厚的下嘴唇,看見我去了,也沒有笑,他一定是在想他的心事,沒有理會我。

  好一會兒,他才問我:

  “小英子,我問你,你昨天有沒有動過這包袱?”

  我搖搖頭。斜頭看那包袱,上麵壓著的石頭沒有了,包袱也不像昨天那樣整齊。

  “我想著也不是你,”他低下頭自言自語地,“可是,要是你倒好了。”

  “不是我!”我要起誓:“我搬不動那上麵的石頭。”我停了一下終於大膽地說道:“而且,昨天學校開遊藝會,你也知道。”

  “不錯,我看見你了。”

  我笑笑,希望他誇我小麻雀演得好,但是他好像顧不得這些了,他拉過我的手,很難過地說道:

  “這地方我不能久待了,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所以我直著眼望他,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又說:


  “不要再到這兒找我了,咱們以後哪兒都能見著麵,是不是?小妹妹,我忘不了你,又聰明,又伶俐,又厚道。咱們也是好朋友一場哪!這個給你,這回你可得收下了。”

  他從口袋掏出一串珠子,但是我不肯接過來。

  “你放心,這是我自個兒的,奶奶給我的玩意兒多啦!全讓我給敗光了,就剩下這麽一串小象牙佛珠,不知怎麽,掛在鏡框上,就始終沒動過,今天本想著拿來送給你的,這是咱們有緣。小英子,記住,我可不是壞人呀!”

  他的話是誠實的,很動聽,我就接過來了,繞兩繞,套在我的手腕上。

  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呢,比如他的弟弟,昨天的遊藝會,但是他扶著我的肩膀:

  “回去吧,小英子,讓我自個兒再仔細想想。這兩天別再來了,外麵風聲仿佛——唉,仿佛不好呢!”

  我隻好退出來了,我邁出破磚牆,不由得把珠串子推到胳膊上去,用袖子遮蓋住,我是怕又碰見那個不認識的男人來要了去。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到了我到學校取暑假作業題目的日子了。

  美麗的韓老師正在操場上學騎車,那是一種時髦的事情呀!隻有韓老師才這麽趕時髦。她騎到我的麵前停下了,笑笑對我說:

  “來拿作業呀?”

  我點點頭。

  “暑假要快樂地過,下學期很快就開學了,那時候,你作業做好了,你的新牙也長出來了,興華門也可以通車子了!”

  她的話多麽好聽,我笑了。但是想起牙,連忙捂住嘴,可是太好笑了,我的新牙雖然沒有長出來,可也要笑,我就哈哈地大笑起來,韓老師也扶著車把大笑了。

  我和幾個同路的同學一路回家,向興華門走,土坡兒已經移開了許多,韓老師說得不錯,下學期開學,一定可以有許多車輛打這裏通過,韓老師當然也每天騎了車來上課啦。她騎在車上像仙女一樣,我在路上見了她,一定向她招手說:“韓老師,早!”

  走進新簾子胡同,覺得今天特別熱鬧似的,人們來來往往的,好像在忙一件什麽事。也有幾個巡警向胡同裏麵走去。又是誰家丟了東西嗎?我的心跳了,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幸。

  越到胡同裏麵,人越多了。“走,看去!”“走,看去!”人們都這麽說,到底是看什麽呢?

  我也加緊了腳步,走到家門口時,看見家家的門都打開了,人們都站在門口張望,又好像在等什麽,有的人就往空草地那麵走去,大槐樹底下也站滿了人。

  我家門墩上被劉平和方德成站上去了。宋媽抱珠珠也站在門口,媽媽可躲在大門裏看,她這叫規矩。

  “怎麽啦,宋媽?”我扯扯宋媽的衣襟問。

  “賊!逮住賊啦!”宋媽沒看我,隻管伸著脖子向前探望著。

  “賊?”我的心一動,“在哪兒?”

  “就出來,就出來,你看著呀!”

  人們嗡嗡地談著,探著頭。

  “來啦!來啦!出來啦!”

  我的眼前被人群擋住了,隻看見許多頭在鑽動。人們從草地那邊擁著過來了。

  “就是他呀!這不是收買破銅爛鐵的那小子嗎?”

  前麵一個巡警手裏捧著一個大包袱,啊!是那個油布包袱!那麽這一定是逮住他了,我拉緊了宋媽的衣角。

  “好嘛!”有人說話了。“他媽的,這倒方便,就在草堆裏窩贓呀!”

  “小子不是做賊的模樣兒呀!人心大變啦!好人壞人看不出來啦!”

  一群人過來了,我很害怕,怕看見他,但是到底看見了,他的頭低著,眼睛望著地下,手被白繩子捆上了,一個巡警牽著。我的手滿是汗。

  在他的另一邊,我又看見一個人,就是那個在槐樹下向我要銅佛像的男人!他手裏好像還拿著兩個銅佛像。

  “就是那個便衣兒破的案,他在這兒憋了好幾天了。”有人說。

  “哪個是便衣兒?”有人問。

  “就是那戴草帽兒的呀!手裏還拿著賊贓哪!說是一個小姑娘給點引的路才破了案。……”

  我慢慢躲進大門裏,依在媽媽的身邊,很想哭。

  宋媽也抱著珠珠進來了,人們已經漸漸地散去,但還有的一直追下去看。媽媽說:

  “小英子,看見這個壞人了沒有?你不是喜歡作文章嗎?將來你長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兒寫一本書,說一說一個壞人怎麽做了賊,又怎麽落得這麽個下場。”

  “不!”我反抗媽媽這麽教我!

  我將來長大了是要寫一本書的,但決不是像媽媽說的這麽寫。我要寫的是:

  “我們看海去”。

 



惠安館傳奇 - 林海音

2006-01-07 13:57:09

 



  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大白紙糊的牆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裏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 埃。宋媽過來撣窗台,撣桌子,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那道陽光裏的塵埃加多了,飛舞得更熱鬧了,我趕忙拉起被來蒙住臉,是怕塵埃把我嗆得咳嗽。

 
宋媽的雞毛撣子輪到來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撣到了,撣子把兒碰在床欄上,格格地響,我想罵她,但她倒先說話了:

  “還沒睡夠哪!”說著,她把我的被大掀開來,我穿著絨褂褲的身體整個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噴嚏。她強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印花斜紋布的棉襖棉褲,都是新做的,棉褲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裏,就知道那棉花夠多厚了。

  媽正坐在爐子邊梳頭,傾著身子,一大把頭發從後脖子順過來,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油,天氣冷,油凝住了,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幹禿的樹枝上落著幾隻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麽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麽菜。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

  宋媽說:“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宋媽是順義縣的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裏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不知道。

  我為什麽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衝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台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候爸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爸說裏麵住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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