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後我才明白:人所恐懼、疑慮、自卑的,80%源自人所必具的、喜歡的、無可遏止的原始本
能。最低限度而言它也是正常的。
人最喜歡的,恰恰是社會最不喜歡的。喜歡的敵人不是不喜歡。而是無法不喜歡。
--柯的哲學
(上)
一直到現在柯還常常想起小學四年級發生的一些事情。柯和柯的同桌蓉同是班上的男女尖子。她是大隊
長,柯是大隊委。他們的成績不相伯仲。他們的吵鬧也與日俱增。老師將她與前排一個差生對換了座
位。這一決定給柯的感覺是吃驚而失望。雖然他努力表演歡欣鼓舞。現在柯相信蓉的內心也和自己一
樣,當時卻為她如釋重負的冷笑而懷恨不已。有一陣他們的確和平了。她時而還會在課間回頭衝柯一
笑。柯則時常恰到好處地候個正著,並報以一笑。可惜好景不長。他們又開始戰爭。她常趁老師板書時
回身猛捶柯一下,或從背後伸手掐柯的大腿。柯的大腿常常布滿青紫。柯的辦法是揪她的小辨,或往她
頸後扔鉛筆屑。有一回她突然在課間哇一聲哭起來。老師憤怒而困惑:為什麽你們總是吵個不休?這
時,一向被人看不起的那個差生顧永林突然冒出一句在他們那個年代絕對罕聞的話來:因為他們愛上他
們了!哄堂大笑中,李老師(她才20出頭)也緋紅著臉笑起來,隨即尖聲命令顧永林和狠狠地捶了他
一拳的柯站到門角去。整個小學期間,顧永林為他那句名言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備受嘲弄。小學後柯就
再也沒見到過他。如果他現在能看到這個故事,柯想對他說:你不是我們以為的呆頭呆腦的壞種。你早
就是一個目光敏銳的思想家。你現在應該是哲學家或心理學家。你是嗎?柯怕他不會是。不僅因為柯從
未讀到過他的論文。柯相信小學後兩年的羞辱已足以葬送他的一切才智了。而柯,也在那兩年裏不斷為
自己的“愛”而苦惱。他深愧自己的下流。雖然他當時從不肯承認自己真會是愛上了蓉;但顧永林的話
對柯刺激是如此之深,以至柯越想回避越發覺自己其實一直是在愛,甚至愛上了他們那位動不動就紅臉
的女教師。以至柯一度為此萬分焦慮,見了她就紅臉。
無論柯怎麽努力回憶。李老師的形象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依稀記得的隻有那兩條小小的羊角辮,和那個
蛋形的動不動就會染上一層紅暈的白淨臉盤。她是柯四年級時的班主任。教語文和音樂。柯最喜歡上她
的音樂課。她偏著頭坐在窗前彈風琴,頭隨著節拍一點一點,兩條小羊角辮也就一顫一顫,在金色的陽
光裏,她的側麵對柯具有夢魘般的魅力。在卡拉OK風行的今天,柯得意於他的歌喉時,有時就會由衷
地想到李老師。她教的每一點樂理知識柯都學得滾瓜爛熟,每一首歌柯都至少唱過一百遍。但想到她,
柯仍會羞恥不已。她是柯朦朧的性意識之最早最無恥的一個渲泄對象。柯在她身上傾注了一個少年最瘋
狂的性幻想。柯不止一次在課堂上用幻想剝光她的衣服;柯還在想象中將她綁架到一條荒漠的小河上,
在一條孤伶伶漂蕩在水上的小船上,柯把赤身露體的她渾身束縛,一桶又一桶地往她身上澆水。有一
回,柯和同院的小夥伴在院角竹林裏比生殖器的大小,當那細瘦的陰莖在冷風刺激下尖尖地挺起來時,
柯忽然覺得那是一條鞭子,柯想象著他狠狠抽她的場麵,快樂而淫蕩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爾後柯把他
的想法告訴了他的夥伴,夥伴頓時也亢奮起來。他們好久好久地沉浸在啪啪的抽打之中。突然,柯如夢
方醒地怒吼起來:你在打誰?柯不容許任何人染指他的偶象。有意思的是,無論柯的幻想有多肮髒,他
那時從來沒有過一回與李老師交合的念頭。對於那個女性最神秘的部位柯也很少幻想。這無疑是因為柯
不懂。成人後柯也並非性虐狂。別人也曾如我一樣嗎?柯不得而知。但至少柯如今已不會為此而痛苦。
柯深信每個人都必定有這樣那樣的性意念,或多或少而已。
然而那時,柯曾為此短暫的快感付出多少內疚和深深的自罪感嗬!
柯為自己內心蠢動不已的邪念自卑不已。他深信自己是下流而可恥的,更為自己的無可救藥而惶恐不
安。他常常不得不以暗中詛咒自己的辦法來中止自己的幻想。他因此而不敢正視李老師。有時一觸到她
的目光就會呼吸困難。而柯那時其實是很得李老師寵愛的。她在星期天到學校值班時,總愛將柯和蓉及
另外一兩個尖子同學叫去陪她。李老師在那時候就比較地不象老師了。她和比她小10歲的蓉討論蝴蝶
結的花色和裙子的顏色。幫蓉梳辮子,羨慕蓉的媽媽並歎息自己早逝的母親。她也會為哪個同學的一句
話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把上體育課的墊子、球拍之類都拿出來,和大家一起翻跟頭、打球。並常常為了
一個球的得失和同學們爭個不休。但她從不和柯爭。因為柯總是讓著她。他願意看她得勝時那興奮得緋
紅的臉。更喜歡看她翻跟鬥時露出的那段白白的腰。所以柯總是緊跟在李老師後麵翻。
他們更多的是彈琴、唱歌。李老師的風琴彈得很好,她還會邊彈邊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
的晚上》、《五月的鮮花》等歌曲,都是柯在那時最喜歡唱的。大家圍著李老師,柯則總是站在李老師
的側麵。不僅因為他想回避李老師的目光,更因為他可以從這個角度盡興地審視李老師的側麵。她的細
長的頸項令他著迷。她臉上那淡淡的蛤蜊油的香氣更令他暈眩;一直到現在柯還回想得起隻有那個年代
才有的那股蛤蜊油香。偶爾從哪兒嗅到蛤蜊油味,柯眼前立時會浮起那時的場景和李老師的笑容。那時
柯站得靠李老師很近;這時最吸引他的就不再是課堂上那陽光下顫動而朦朧的頭發,而是她那一片沿著
耳後漸漸淡化成金黃色的細密毫毛和那白晰的頸膚。柯癡癡地看著,歌聲成了一種下意識。一股曖噯的
電流令他渾身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李老師的形象變得模糊不清,她的上衣在柯的眼中淡化成一團
白色。因為柯對於女性肉體缺乏感性認識,所以想象也隻能如此蒼白。不過這對於此時的柯而言已是萬
分的滿足了。突然之間柯又如聞驚雷地從天邊回到現實:柯,你怎麽走神啦?李老師停下風琴,伸手攬
住柯的肩:不舒服還是太動感情了?你唱歌總這麽認真入神,將來真可以去當歌唱家呢。李老師邊說邊
用另一隻手去摸柯的額頭。於是,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柯有了平生第一次對異性乳房的感知。那一份溫
軟而顫微微的感覺帶給他的卻是一種說不清是否嫌惡的體驗。他以一種少有的反應迅速掙脫了李老師的
懷抱。他清楚地捕捉到李老師臉上一掠而過的驚訝,他的臉燙起來,李老師的臉也隨之紅了起來。
那以後,在柯的記憶中就再也沒有過類似的事情。那天也很平靜地在繼續進行的歌聲中結束。然而
柯的心中卻一直沸騰著;他深信自己傷害了李老師。卻不敢作任何表白或辯解。他心中也明白沒有任何
需要表白的,可就是無法安寧。他覺得從那以後李老師看他的目光有了某種異樣,那是一種憤恨與鄙
視。他固執地如此認為。於是他更加害怕見到李老師同時也更加害怕見不到李老師。他長久地陷於恍惚
之中。
新學期開始後,學校新來了一位體育教師。大背頭、大胡子、大骨架,隻是個子偏矮,大約1米70
的樣子。他姓羅,可同學們很快就在背後叫他“風太大”了。因為他偏好上籃球課;在罰球線上示範
時,十投不中七八;每失一次便搖頭歎曰:風太大。盡管風大,仍不屈不撓,直到連中兩元乃拍拍手,
猛吹一聲哨:看見沒有?就得這樣投!於是大家皆依次投籃,一人一次。不中者不論風是否太大,一律
不得重投。幾輪不中者,“風太大”操起籃球就往其屁股上砸,此時不論風大與否,百砸百中。
柯倒有些喜歡羅。倒不是他沒挨過羅的籃球。柯發現羅對李老師十分謙恭。遠遠地看見李便如籃球明星
般將頭一甩,“看好、看好”地大聲叫著,瀟灑地運球、上籃,球出手後的目光不在籃框而在李的方
向。柯覺著有趣。覺著英雄所見略同的欣慰。不過這主要還取決於李的態度。柯覺得李的反應是淡漠
的。這使他又多了一種特殊的滿足。他從羅的悻悻中品嚐到自己之失落的某種補償。
柯的失落從新學期開始不久就產生了。突出的標誌是李老師不再叫他星期天去陪她值班。這對柯是一
個沉重的打擊。日曆上的紅色一下子變成漆黑一片。興奮和神秘變成了百無聊賴的煩燥。唯一的安慰是
不久就連蓉也不在李老師的邀請之列了。事實上是李老師從此不再叫任何人陪她了。這一事實反倒又使
柯感到更大的困惑:她不再值班了嗎?柯不好問李,卻從教師辦公室的值班表上發現一切如常。實際上
李不可能不值班,因為她是唯的一個住校教師。經常叫她值班主要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柯莫名地衝動
著,想在星期天去學校看看,終於又不敢。但一個意外的發現又促使他不顧一切地在一個星期天闖到學
校去看個究竟:星期六上午,羅叫柯和另外幾個男生到他辦公室去,說是要成立一個乒乓球校隊。一陣
風掀動羅辦公桌的日曆本,柯的心砰然一跳;他注意到星期天的那一頁上折了一個小角。隻能是因為柯
對星期天這個日子太敏感了,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斷定這與李有關。那個周未的整個下午和晚上柯幾乎都
在劇烈地考慮著第二天是否去學校和去了又會如何這個問題。
學校在近郊一片已近於金色的稻田邊上。這一片田野是柯的少年時期之溫床。他的絕大部份課外時
間在此耗去。玩官兵捉強盜,捉迷藏,采桑葉,抓蟋蟀,掏螃蜞;高小後的支農更是成天圍著這片土地
轉。但這個星期天柯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包括這搖滾的稻浪和沁人心脾的草泥氣息。遠遠地他就看到
了那兩扇緊閉的校門。他的心為之一鬆又為之一陣緊縮。門關著又能證明什麽呢?柯決心要進去看個究
竟。校門和圍牆攔不住他的越來越強烈的好奇心。他要克服的是他自己的緊張、畏懼與深深的負罪感。
但這一切其實在柯離開家門時就已注定了不可能束縛他了。
這一天倒確是風太大。尤其是當柯鑽進廁所邊那個剛好夠一個少年進出的破洞時,裹著惡臭的勁風
鼓起了他的上衣,推著他穿過操場。一旦進了校園,柯的心反而平靜了。他已作好了回答李老師的準
備。他可說是來捉蟋蟀的。他也想象不出李老師有什麽理由可以懷疑他有什麽別的動機。然而當柯潛至
教師辦公室後窗下時,他的心又如浪類上的小船般顛簸起來。室內無人,門卻是開著的;桌上有杯尚冒
著熱氣的開水和一小堆瓜子殼。此時的柯幾乎已百分之百地肯定李是在她的寢室裏。但他無法斷定是一
個人還是兩個人,更難以決定自己是否去看看。看無疑是不道德的。不看則又實在是不甘心的。柯如病
人般倚著牆,縮著頭,咬著自己的手指,優柔寡斷。心中又一次湧起對自己的痛恨。這一刻他自卑至極
也渴欲至極。
李的住處是一間堆雜物的大間隔出的一個七八平米的小天地。室內極暗,亮著一盞15支光的電
燈;後窗刷著白漆,斑駁的亮點把柯渴望的一切袒露無遺:一團灰黃色的蠕動物首先進入柯的視野。漸
漸地他辯清那是一個碩大的屁股在莫名其妙地顛蕩。好一陣他才弄明白那是怎麽一回事。刹時間,失望
與狂熱如兩把錐子同時紮進柯的心髒,同時也無情地穿透了柯的少年朦昧;羅和李兩位教師同時向他上
完了一堂任何時代的課堂上也不可能講授的課程。但這是柯無法接受的。尤其是那個羅。如果此時柯有
一隻籃球,他必定要狠狠地砸向“風太大”那隻令人惡心的屁股!
柯對羅的痛恨首先自然是因為他對李的喜歡。其次則完全出自他那時的無知。他從李那壓製著的低
吟中感受到淒慘、屈辱、絕望,這令柯有一陣極其恐怖。不過他很快就又陷入了困惑。他看到羅象一團
稀泥般癱倒而李的圓圓的籃球般的屁股進入他的視野。李伏在羅的身上,抱著羅的大腦袋,輕笑著用自
己緋紅而發絲蓬亂的臉摩挲著羅的鐵青色的胡茬密布的臉。當李也躺下來時,那兩胯之間的一小團黑色
第一次如此強烈地震撼了柯的心靈。他感到了自己胯下的一股無可遏止的衝動。他伸手捂住,卻又感到
一種全身心的抖顫,隨即便有一小股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根部緩緩流下。
那是柯正式成人的神聖標誌,也是柯從此步入另一種惶恐的啟端。從此他的興奮點就從女性的臀部
完全移到了那個生命之門上。作為這種成熟的另一個標誌是:柯從此不再對李有什麽太多的幻想。偶象
坍塌了。柯對李甚至從一開始的反複品味變成了一點鄙視。這是正常的,那時的他不可能理解李和羅的
關係之神聖、純潔。當他暗自蔑視自己的欲念時,李和羅的苟合就必定是醜惡的。
不僅柯如此想,社會的邏輯也是如此。在小學將畢業前的一個星期一,柯上學後發現所有的人都十
分反常。李沒有來上課而代課的老師對滿堂興奮莫名地交頭接耳的學生們厲聲喝斥:吵什麽,感興趣是
吧?真是名師出高徒啊。笑吧,樂吧,早晚也是他們那樣的可恥下場!柯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
情。下課後他和同學一起湧到李的寢室去看熱鬧。有老師把著門,哄趕著人群。柯的心抽搐不已,一點
沒有別的同學那種興趣,隻感到恐怖和絕望。他拚著命往前擠。他不想看熱鬧。隻想看一眼李。盡管他
對羅有一點得到投複的快意,但他更為李感到痛心至極。人們對她的一切嘲諷譏刺都如鋼針般根根紮入
柯的心靈--星期天晚上,幾個教師和校長一起破門而入,將正在床上的羅和李當場按住。
李和羅後來很慘。雙雙被關在李的小屋裏檢查交待了幾天,一放出來就雙雙服毒自殺。卻又被人發
現,雙雙送進了醫院。後來兩人都調走並結了婚。再後來都下放去了新疆。再後來就下落不明了。
柯的注意點在六年級時幾乎完全凝注到了蓉的的身上。此時的蓉已不再和柯坐在前後排。柯那日漸
增高的身材把他推到了後排。而蓉已開始懂得了矜持。她不再頻頻回頭。偶爾的一回眸卻具有了更深的
內涵。柯拿不準那是什麽,卻使他更有了興味。蓉的體型在這一年有了明顯的變化。胸前微微隆起,臀
部明顯發圓。臉上有了幾顆細小的紅顆。另一個吸引柯的地方是蓉的衣著。蓉是六十年代少有的幾個從
不穿補丁衣服的女孩。這使她在灰灰的人群中婷婷誘人。柯最喜歡看她穿毛衣。她的毛衣也少有地出色
。上麵總有較鮮豔的圖形,胸前還綴著紅黃綠三個小絨球。柯的幻想常常從這三個小球上升起,慢慢地
穿透蓉的外衣,徜徉在她那白裏透紅的膚肌上。有一個明顯的不同是,哪怕是夢中柯也從不曾抽打或侮
辱蓉一回。他的幻想漸漸趨於理想而浪漫。與蓉在校外野地裏嬉戲、漫遊是最經常的內容。遠的則幾乎
隻限於北京。那是因為柯有一回聽見蓉對人說她最大的願望是到北京去看毛主席。雖然那也是他們那個
時代所有人的共同心願。
柯對蓉也不曾有過什麽憐憫。他對她始終有著一種逐漸擴大的自卑。蓉的衣著、連續多年的班長身
份都使柯自歎弗如。但有一次,柯被蓉嚇壞了。那也是六年級下年一個秋日發生的事。蓉在課堂上突然
哇地哭出聲來。李老師吃驚地衝到她身邊,連問數遍她就是不說原因。李惱起來,一把將她拉起來。蓉
絕望得近似嚎叫,同時一前一後緊捂住自己的下體。李恍然,立即將她帶到自己寢室去。全班一片嘩
然。是否有個別女生知道那是怎麽回事,柯不得而知。柯自己和所有男生,都確信蓉得了一種突發性的
凶險疾病。大家家中都有母親或姐妹,可怎麽也無法把她們的月經和蓉的痛苦聯係起來。柯坐立不安,
模糊地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對此承擔些什麽。好不容易聽到下課鈴響,他急忙衝到李的寢室去。就在校門
前,柯碰上了被一位高個子女同學攙扶著的蓉。李老師給她換了裙子,讓人送她回家。兩人視線相匯的
片刻,柯發現蓉的情緒已穩定,但臉色仍很難看,蒼白而憔悴,如一張白紙。一看見柯,蓉的嘴角突然
抽動了一下,臉一扭,似乎要哭出來。這使柯異常地感動,巨大的憐憫油然而生,同時也生出了一股見
義勇為的膽氣。
你好點了嗎?柯伸出手去:我送你回去吧。不料蓉又哇一聲哭出來,且一個勁地搖頭。那個女同學則笑
得前仰後合。柯呆住了,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們的背影。
這事在柯的心頭投下了一片陰影。尤其是不久後,他從大家一知半解的議論中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
什麽,以及蓉自此事後對他表現出來的似羞非羞的回避,都使柯感到無地自容。他無端地相信蓉會恨自
已,會更加瞧不起自己。聯想到自己一向的淫邪心理,他越發感到自己在蓉的麵前的渺小。此後不久發
生的另一件事,則徹底打消了柯對蓉的最後一絲幻夢。
六年級下學期的體育課,也許是“風太大”對本校爭取球類名次已失去信心。他逢課必教跳高。當
時還不興背躍式,俯臥式則“風太大”自己也不太敢示範。於是都跳跨躍式。夏天,誰也沒有正兒八經
的田徑褲。大多是雜七雜八的大褲衩子,腿一撩一撩地跨欄,下麵就容易露出來。一個叫秋的女同怎麽
也不敢學跳高,羅就叫她在橫杆邊專事放杆。沒人碰落杆時,她就在橫杆前蹲著。突然有一回,男生張
勇猛一跨,碰落了橫杆。秋剛要去撿,張一甩手,推了她個仰麵朝天。眾大驚,張猶怒火萬丈:她惡
劣!她偷看我。他指指自己下身。轟一下,笑聲、口哨亂作一片。秋如小偷般龜縮作一團,一臉血紅的
羞惱,一句話說不出,淚珠撲簌簌往下掉。有意思的是“風太大”,嘴裏含著哨子,眼珠似要凸落,瞪
瞪張,瞪瞪秋,猛地向張一聲怒喝:滾!張大吃一驚,兔子般沒了影蹤。
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這件事給大家的刺激如此之烈,無論男女生,都不再理睬羅的哨子,嘁嘁喳
喳如一群春噪的麻雀。起先是一般的來勁,後來則成了嚴肅的辯論,有說張有理有說秋無辜的。同情秋
的反而是男同學多。柯也是同情秋的,不過他暗自相信張也不會瞎說。同情秋的緣由是不可告人的。如
同意外發現一個同謀,柯的內心獲得了一陣鬆弛。不幸的是他的心弦立刻又被蓉的一番話無情扯緊了。
蓉的言辭和神色均是如此激烈,以至所有的同學都為之不安。蓉以一個班長的身份說:我說大家別吵了
好不好?爭論這種問題不覺得也很可恥嗎?隻有心靈醜陋的人才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這時,有人插了
句嘴:那麽他們反而一個也沒錯啦?誰說的?誰對誰錯他們自己心裏明白。你們誰看見了?說對說錯全
是根椐自己的想法,更下流!更不要臉!
蓉的能言善辯素來為眾人所服,要不然她也不會當那麽多年的班長。她的話也確實較雄辯。眾人一
時為之噤聲。柯也暗覺有理。但不知怎麽,他覺得很不愛聽。暗覷別人,也有撇嘴擠眼的。但對於柯而
言,蓉的話顯示出她的純潔、清高;也就更加反襯出自己的卑汙、低下。他覺出他和蓉之間的距離之遙
遠。仿佛有一股洪流從他們中間瀉過。柯的自信為此而又一次痛苦地萎縮。他悻悻地扭過頭,卻又觸及
羅的目光,早已淡化了的那件往事又在他懷裏蹦噠了一下。他慚愧地低下頭,狠狠地碾爛足下的一蓬蒲
公英,一時心中充滿對自已的絕望,一時又痛下改邪歸正的決心。
從那時起,柯自覺不自覺地避著蓉。也不知蓉對此有什麽感覺。畢業時同學們互贈照片、小本,柯
和蓉誰也沒送誰什麽。一別就是二十多年。當柯再一次見到蓉時,她已是一個妝扮得極其濃豔的中年婦
人。胖了也更華貴相了。她在櫃台前專心地比試大衣,沒看見柯。柯一認出她便掉轉了臉。蓉的變化一
點也沒出乎柯的印象。他沒有一點和她敘舊的願望,甚至心裏都沒起什麽波瀾。似乎一切本當如此。
(中)
如果打一個比方,柯的十五周歲是一頁濃墨淋漓的狂草。
急風暴雨式的文革在這一頁上塗滿了大大小小的叉叉。柯的生命充斥著無奈和劇烈的變化。突出的
標誌是他的並非高幹的父母作為走資派被雙雙剃了陰陽頭。這使剛剛夠戴紅衛兵袖章的柯失去了夢寐以
求的資格。終日躲在家中,一聽到造反有理的廣播曲就心驚膽戰。柯的姐姐在這一年的年未被下放到郊
縣插隊。她初中畢業,帶著投身廣闊天地的滿懷豪情歡歡喜喜走了。她的父母卻在家裏暗自歎息。柯感
到的則是孤獨和一種莫名其妙的無名焦慮。
現在想來,柯的無名焦慮主要緣於外在和內在的雙重重壓,而他又缺乏起碼的心理準備,缺乏基本
的理解。許多事他無助。在當時也絕不可能得到必要的幫助。 次一年的某一天,是個春日,星
期天。柯睜開眼睛,耳邊有沙沙如蠶食之聲;細聽是雨。窗色熹微,室內死寂,父母都還在牛棚裏。柯
懶懶地望了會天花板,迷迷糊糊又沉入夢鄉。什麽夢已無法回憶,隻記得醒來的那一刻。雨仍在淅瀝,
天光已白了窗戶。起先柯並未有異樣感,隻是心頭有莫名的缺憾。想小便時才霍然一身冷汗:襠裏粘粘
地濕了一片。他一躍到窗前,脫下內褲就著光一看,兩條腿就軟了。和以前在李老師窗下那回一樣,是
那種腥澀衝鼻的粘液。又是精液!怎麽自己也會流出來呢?是什麽病嗎?再流怎麽辦?我會死嗎?柯光
著下身,提著褲頭愣在了窗前。下身的變化也是在今年一下子明顯起來的。那些軟軟稀稀的陰毛也曾令
柯感到過緊張,畢竟看到過別的成人的下體,也就釋然了。可關於遺精的知識柯還無從知悉;父母、書
本、課堂,都不曾提供過哪怕片言隻語。同學就更不用就了。唯一的一點認識來自廁所裏的一次偷聽。
兩個青年在說一滴精十滴血,萬萬不可任其損失。五年級時柯讀三國,大將魏延被箭射出一隻眼珠,大
叫父精母血,焉可棄乎,乃啖之。這些都令柯有一個極深的印象,精乃男人之本,萬萬輕棄不得。那回
從學校回來,柯長久懊恨不已。雖然那使他獲得過一次前所未有的強烈體驗;但細想也和小時爬杆及乘
車高速下坡類似,犯不著以命之所係之精華去換取。故此後就極少再有這種事發生。可現在是怎麽了
呢?它怎麽毫無來由地就出來了呢?柯想到了醫院,想到了父母,但都被他否決了。他無法想象自己對
醫生或父母談這種問題。他也想到了父母書架上那些書本。但那都是毛選、馬列著作之類,柯隻能望著
它們歎一口氣。
如今當柯回憶到這裏,也不由得又要深深地歎一口氣。在這裏他看到了觀念的無比強大的力量。從
滿地亂爬的時期開始,我們的觀念中就開始植入某種被認為神聖不可更移的道德,仿佛隻要與下體相關
的問題都是卑下、汙穢的。以至一直到今天,仍有那麽眾多的人群談性色變,連最起碼的常識也不明
白。即使被種種與性有關的誤解、疾病折磨得死去活來,也不敢為了自己珍視的生命上一趟醫院或請教
一下誰!柯甚至憤憤不平地想到,在這方麵一個男孩要比女孩還要不幸。隻要有母親,她至少可能從她
那兒得到關於初潮的知識與安慰。男孩呢?有幾個是從父親那兒獲得此類幫助的?同伴的猜測、自己的
亂想和社會上的種種以淫穢的笑談為載體的隻鱗片爪,便是他們知識的主要來源。誤解、困惑、疑懼、
焦慮乃至性變態的大量生成也就不足為怪了。柯和他的同時代人的悲劇又要更甚一些,因為他們青春時
期的社會形態比現在至少更封閉一百倍。
那個陰鬱的春日柯真是慘不忍賭。當他終於意識到該穿衣服時已被陰冷的潮氣凍得渾身哆嗦。而當他
試圖從鏡中得到一點身體無恙的寬慰時卻又遭到當頭一棒;鏡中的那張臉如此蒼白而淒楚,受凍的嘴唇
青紫地抽搐著,這都被柯視為生命萎敗的惡兆。柯慌得透不過氣來,好一陣才想到也許進補一點什麽會
有助於挽救自己的生命。但吃些什麽好呢?父母被停發工資已半年多,進牛棚後,柯每月僅得到10元
生活費。而此刻他口袋裏隻有兩塊多錢,這個月還有十天。米是有的,菜則隻有幾隻蘿卜和一朵鏽點斑
斑的花菜。環顧已被連抄兩次的家,也是半點值錢的的東西也沒有了。但求生存的意識已經頑固地在柯
的腦中回旋,他決定不顧一切也要在今天吃上些有營養的東西。他想,那些東西粘粘的,白色,那麽一
定是肥肉最有益於彌補。結果他真的花了一塊錢,買回半斤純肥的豬頭肉。煮午飯的時候柯忽然又從那
突突冒泡的米湯上獲得一個令他興奮的啟發:米湯是米的精華,又是如此的白而濃稠,豈不是最恰切的
補物?他急忙用勺潷了一小碗出來,加了些糖趁熱喝下。果然立杆見影,渾身一下子有了曖曖的生氣。
柯精神一振,隨即將那一塊錢豬頭肉一口氣吃了個精光。當他再一次麵對鏡子時,被豬油潤澤的唇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