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是從半夜開始的。
昏蒙蒙的半夜裏“咕咚”一聲驚天動地,緊接著是一聲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個驚
悸,醒了,全身繃得硬直,一時間竟以為是在噩夢裏。待他反應過來,知道是兒子掉到
了地上時,他老婆已經赤著腳下了床,顫顫地喚著兒子。母子倆在窄狹壅塞的空間撞翻
了幾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團。
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是開燈,他知道,一個家庭裏半夜發生意外,丈夫應該保持鎮
定。可是燈繩怎麽也摸不著!印家厚哧哧喘著粗氣,一雙胳膊在牆上大幅度摸來摸去。
老婆恨恨地咬了一個字“燈”便哭出聲來。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頭櫃上,
一把捉住燈繩的根部用勁一扯:燈亮了,燈繩卻扯斷了。印家厚將手中的斷繩一把甩了
出去,負疚地對著兒子,叫道:“雷雷!”
兒子打著幹噎,小綠豆眼瞪得溜圓,十分陌生地望著他。他伸開臂膀,心虛地說:
“怎麽啦?雷雷,我是爸爸喲!”老婆擋開了他,說:“呸!”
兒子忽然說:“我出血了。”
兒子的左腿上有一處擦傷,血從傷口不斷沁出。夫妻倆見了血,都發怔了。總算印
家厚先擺脫了怔忡狀態,從抽屜裏找來了碘酒、棉簽和消炎粉。老婆卻還在發怔,眼裏
蓄了一包淚。印家厚利索地給兒子包紮傷口,在包紮傷口的過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
內疚感也漸漸消失了。是他給兒子止的血,不是別人。印家厚用腳把地上摔倒的家什歸
攏到一處,床前便開辟出了一小塊空地,他把兒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兒子的頭,說:
“好了。快睡覺。”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氣強直。
“洗醒了還能睡嗎?”印家厚軟聲地說。
“孩子早給摔醒了!”老婆終於能流暢地說話了,“請你走出去訪一訪,看哪個工
作了十七年還沒有分到房子。這是人住的地方?豬狗窩!這豬狗窩還是我給你搞來的!
是男子漢,要老婆兒子,就該有個地方養老婆兒子!窩囊巴嘰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來,算什麽男人!”
印家厚頭一垂,懷著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其實房子和兒子摔下床有什麽聯係呢?老婆不過是借機發泄罷了。談戀愛時的印家
厚就是廠裏夠資格分房的工人之一,當初他的確對老婆說過隻要結了婚,就會分到房子
的。他誇下的海口,現在隻好讓她任意鄙薄。其實當初是廠長答應了他,他才敢誇那海
口的。如今她可以任意鄙薄他,他卻不能同樣去對付廠長。
印家厚等待著時機,要製止老婆的話閘必須是兒子。趁老婆換氣的當口,印家厚立
即插了話:“雷雷,乖兒子,告訴爸爸,你怎麽摔下來了?”
兒子說:“我要屙尿。”
老婆說:“雷雷,說拉尿,不要說屙尿。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嗎?”
“今天我想自己起來……”
“看看!”老婆目光炯炯,說,“他才四歲!四歲!誰家四歲的孩子會這麽靈敏!”
“就是!”印家厚抬起頭來,掩飾著自己的高興。並不是每個丈夫都會巧妙地在老
婆發脾氣時,去平息風波的。他說:“我家雷雷真是了不起!”
“嘿,我的兒子!”老婆說。
兒子得意地仰起紅撲撲的小臉,說:“爸爸,我今天輪到跟你跑月票了吧?”
“今天?”印家厚這才注意到已是淩晨四點缺十分了。“對。”他對兒子說,“還
有一個多小時咱們就得起床。快睡個回籠覺吧。”
“什麽是——回籠覺?爸爸。”
“就是醒了之後又睡它一覺。”
“早晨醒了中午又睡也是回籠覺嗎?”
印家厚笑了。隻有和兒子談話他才不自覺地笑。兒子是他的避風港。他回答兒子說:
“大概也可以這麽說。”
“那幼兒園阿姨說是午覺,她錯了。”
“她也沒錯。雷雷,你看你洗了臉,清醒得過分了。”
老婆斬釘截鐵地說:“摔清醒的!”話裏依然含著尋釁的意味。
印家厚不想一大早就和她發生什麽利害衝突。一天還長著呢,有求於她的事還多著
呢。他妥協地說:“好吧,摔的,不管這個了,都抓緊時間睡吧。”
老婆半天坐著不動,等印家厚剛躺下,她又突然委屈叫道:“睡!電燈亮刺刺的怎
麽睡?”
印家厚忍無可忍了,正要惡聲惡氣地回敬她一下,卻想起燈繩讓自己扯斷了。他大
大咽了一口唾沫,爬起來……
在電燈黑滅的一刹那,印家厚看見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閃,一個念頭稍縱即逝。他再
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的念頭嚇壞了。
當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發現黑暗原來並不怎麽黑。曙色已朦朧地透過窗簾;大街
上已有忽隆隆開過的公共汽車。印家厚異常清楚地看到,所謂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
和老婆搖搖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你首先下地抱住了兒子,可我為兒子包紮了傷口。
我扯斷了開關我修理,你借的房子你驕傲。印家厚異常地酸楚,又壯起膽子去瞅起子。
後來天大亮了,印家厚覺得自己做過一個關於家庭的夢,但內容卻實在記不得了。
還是起得晚了一點。
八點上班,印家厚必須趕上六點五十分的那班輪渡才不會遲到。而坐輪渡之前還要
乘四站公共汽車,上車之前下車之後還各有十分鍾的路程。萬一車不順利呢?萬一車順
利人卻擠不上呢?不帶兒子當然就不存在擠不上車的問題,可今天輪到他帶兒子。印家
厚打了一個短短的嗬欠後,一邊飛快地穿衣服一邊用腳搖動兒子。“雷雷!雷雷!快起
床!”
老婆將毛巾被扯過頭頂,悶在裏頭說:“小點聲不行嗎?”
“實在來不及了。”印家厚說,“雷雷叫不醒。”
印家厚見老婆沒有絲毫動靜,隻得一把拎起了兒子。“嗨,你醒醒!快!”
“爸爸,你別搡我。”
“雷雷,不能睡了。爸爸要遲到了,爸爸還要給你煮牛奶。”印家厚急了。
公共的衛生間有兩個水池,十戶人家共用。早晨是最緊張的時刻,大家排著隊按順
序洗漱。印家厚一眼就量出自己前麵有五、六個人,估計去一趟廁所回來正好輪到。他
對前麵的婦女說:“小金,我的臉盆在你後邊,我去一下就來。”小金表情淡漠地點了
點頭,然後用腳勾住地上的臉盆,隨時準備往前移。
廁所又是滿員。四個蹲位蹲了四個退休的老頭。他們都點著煙,合著眼皮悠著。印
家厚鼻孔裏呼出的氣一聲比一聲粗。一個老頭嘎嘎笑了:“小印,等不及了?”
印家厚勉強吭了一聲,望著窗格子上的半麵蛛網。老頭又嘎嘎笑:“人老了什麽都
慢,但再慢也得蹲出來,要形成按時解大便的習慣。你也真老實到家了,有廠子的人怎
麽不留到廠裏去解呀。”
屁!印家厚極想說這個字可他又不想得罪鄰居,鄰居是好得罪的麽?印家厚憋得慌,
提著雙拳正要出去,後邊響起了草紙揉搓聲,他的腿都軟了。
返回衛生間,印家厚的臉盆剛好輪到,但後邊一位已經跨過他的臉盆在刷牙了。印
家厚不顧一切地擠到水池前洗漱起來。他沒工夫講謙讓了。被擠在一邊的婦女含著滿口
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後在他離開衛生間時揚聲說:“這種人,好沒教養!”
印家厚聽見了,可他希望他老婆沒聽見,他老婆聽見了可不饒人,她準會認為這是
一句惡毒的罵人話。
糟糕的是兒子又睡著了。
印家厚一迭聲叫“雷雷”。一麵點著煤油爐煮牛奶,一麵抽空給了兒子的屁股一巴
掌。
“爸爸,別打我,我隻睡一會兒。”
“不能了。爸爸要遲到了。”
“遲到怕什麽。爸爸,我求求你。我剛剛出了好多的血。”
“好吧,你睡,爸爸抱著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啞了。
老婆掀開毛巾被坐起來,眼睛紅紅的。“來,雷雷,媽媽給你穿新衣服。海軍衫,
背上衝鋒槍,在船上和海軍一模一樣。”
兒子來興趣了:“大蓋帽上有飄帶才好。”
“那當然。”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卻沒理會他。趁老婆哄兒子的機會,他將牛奶
灌進了保溫瓶,拿了月票、錢包、香煙、鑰匙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風雷震九州》。
老婆拿過一筒檸檬夾心餅幹塞進他的挎包裏,囑咐和往常同樣的話:“雷雷得先吃
幾塊餅幹再喝牛奶,空肚子喝牛奶不行。”說罷又扯住挎包塞進一個蘋果,“午飯後吃。”
接著又來了一條手帕。
印家厚生怕還有什麽名堂,趕緊抱起兒子:“當兵的,咱們快走吧,戰艦要啟航了。”
兒子說:“媽媽再見。”
老婆說:“雷雷再見!”
兒子揮動小手,老婆也揚起了手。印家厚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匯入了滾滾的人流之
中。他背後不長眼睛,但卻知道,那排破舊老朽的平房窗戶前,有個燙了雞窩般發式的
女人,披了件衣服,沒穿襪子,趿著鞋,憔悴的臉上霧一樣灰暗。她在目送他們父子。
這就是他的老婆。你遺憾老婆為什麽不鮮亮一點呢?然而這世界上就隻有她一個人在送
你和等你回來。
機會還算不錯。印家厚父子剛趕到車站,公共汽車就來了。
這輛車笨拙得像頭老牛,老遠就開始哼哼嘰嘰。車停了,但人多得開不了門,頓時
車裏車外一起發作,要下車的捶門,要上車的踢門。印家厚把挎包掛在胸前,連兒子帶
包一齊抱緊。他像擂台上的拳擊手不停地跳躍挪動,觀察著哪個門好上車,哪一堆人群
是容易衝破的薄弱環節。
售票員將頭伸出車窗說:“車門壞了,壞了壞了。”
車啟動,馬路上的臭罵暴雨般打在售票員身上。罵聲未絕,車在前麵突然煞住了。
“嘩啦”一下車門全開,車上的人帶著參加了某個密謀的詭笑衝下車來;等車的人們呐
喊著憤怒地衝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車的把戲,他一直跟
著車子小跑。車上有張男人的胖臉在嘲弄印家厚。胖臉嘬起嘴,做著喚牲口的表情。印
家厚牢牢地盯著這張臉,所有的氣惱和委屈一起膨脹在他胸裏頭。他看準了胖臉要在中
門下,他候在中門,好極了!胖臉怕擠,最後一個下車,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車。印
家厚從側麵抓住車門把手,一步蹬上車,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臉抵在車門上一擠然後又一
揉,胖臉啊呀呀叫喚起來,上車的人不耐煩地將他扒開,扒得他在馬路上團團轉。印家
厚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車下的一切甩開了,抬頭便要迎接車上的一切。印家厚抱著孩子,雖沒有人讓坐但
有人讓出了站的位置,這就夠令人滿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兒子,麵對車窗,
目光散淡。車窗外一刻比一刻燦爛,朝霞的顏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這
些商店,印家厚說不出為什麽,一種厭煩,一種焦灼卻總是不近不遠地伴隨著他。此刻
他隻希望車別出毛病,快快到達江邊。
兒子的願望比父親多得多。
“爸爸,讓我下來。”
“下來悶人。”
“不悶。我拿著月票,等阿姨來查票,我就給她看。”
旁邊有人稱讚說這孩子好聰明,兒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隻得放他下來。車拐彎
時,幾個姑娘一下子全倒過來。印家厚護著兒子,不得不彎腰拱肩,用力往後撐,一個
姑娘尖叫起來: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頭問:“我怎麽你了?”不知哪裏插
話說:“摸了。“
一車人都開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罵,針對印家厚,唾沫噴到了他的後頸脖上。
一看姑娘俏麗的粉臉。印家厚握緊的拳頭又鬆開了。父親想幹沒幹的事,兒子倒幹了。
兒子從印家厚兩腿之間伸過手去朝姑娘一陣拳擊,嘴裏還念念有詞:“你罵!你罵!”
“雷雷!”印家厚趕快抱起兒子,但兒子還是挨了一腳。這一腳正踢在兒子的傷口
上。隻聽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聲,頭發豎起,耳朵一動一動,撲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
給了那姑娘一記清脆的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會兒,突然嚶嚶地哭了。
父子倆獲得全勝下車,兒子非常高興,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
厚耷頭耷腦,他不知為什麽不能和兒子同樣高興。
上了輪渡就像進了自家的廠,全是廠裏的同事。
“嘿,又輪到你帶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讓出了座位。兒子坐不住,四處都有人叫他逗他。廠裏一個漂亮的女工,
剛剛結婚,對孩子有著特別的興趣,雷雷對她也特別有好感,見了她就偎過去了。女工
說:“印師傅,把印雷交給我,我來喂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遞過去,拍拍巴掌,做了幾下擴胸運動,輕鬆了。整個早晨的第一次
輕鬆。
有人說:“你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說。
“來,湊一圈?”
“不來。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說。
一支煙飛過來,印家厚伸手撈住,用唇一叼,點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嗚嗚”兩聲,
輪船離開躉船漾開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報紙雜誌或者脫下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
甲板上頓時布滿一個接一個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個圈子交界處看三麵的牌,半支煙的
工夫,還沒看出興趣來,他走開了。有段時間印家厚對撲克癮頭十足,那是在二十五歲
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隻贏不輸,他自以為自己總也有一個方麵戰無不勝。不料,
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輪渡的甲板上,幾個不起眼的人讓他輸了。他突然覺得撲克索然寡
味。贏了怎樣?從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隻看出當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費盡心機,
還是不免被運氣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竅,嚷得臉紅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
發虛。他想他自己從前一定也是這麽一副蠢相。他媽的,世界上這事!——他暗暗歎息
一陣。
雷雷的餅幹牛奶順利地進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隻巴掌大的小小折疊椅上聽那位漂
亮女工講故事。他看見他父親走過來就跟沒看見一樣。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兒子好一會,
莫名的感傷如同噴出的輕煙一樣彌漫開去。
印家厚朝周圍撒了一圈煙作為對自己剛上船就接到了煙的回報。隻要他抽了人家的
煙他就要往外撒煙,不然像欠了債一樣,不然就不是男子漢的作為。撒煙的時候他知道
自己神情滿不在乎,動作大方瀟灑,他心裏一樣受用——這常常隻是在輪渡上的感受。
下了船,在廠裏,在家裏,在公共汽車上,情況就比香煙的來往複雜得多,也古怪得多,
他經常鬧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這些時候,他就讓自己幹脆別想著什麽
接受付出,認為老那麽想太小家子氣,吞吐量太窄,是小雞肚腸。
春季的長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麵寬闊,波濤澎湃。輪渡走的是下水,確實有乘風
破浪的味道。太陽從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潔白的江鷗追逐著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態靈巧
可人。這是多少人向往的長江之晨嗬,船上的人們卻熟視無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煙,
心中和江水一樣茫茫蒼蒼。自從他決絕了撲克,自從他做了丈夫和父親,他就愛伏在船
舷上,朝長江抽煙;他就逐漸逐漸感到了心中的蒼茫。
小白擠過來,問印家厚要了一支煙。小白是廠長辦公室的秘書,是個憤世嫉俗的青
年,麵頰蒼黃,有誌於文學創作。
“他媽的!”小白說,“你他媽褲子開了一條縫。這,好地方,大腿裏,還偏要迎
著太陽站。”
印家厚低頭一看,果然裏頭的短褲都露出了白邊。早晨穿的時候是沒縫的,有縫他
老婆不會放過。是上車時擠開的。
“擠的。沒辦法。”印家厚說:“不要緊,這地方男人看了無所謂,女人又不敢看。”
“過癮。你他媽這語言特生動。”小白說。
靠在一邊看報的賈工程師頗有意味地笑了。他將報紙折得整整齊齊裝進提包裏,湊
到這邊來。
“小印,你的話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學性。”
“賈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譏諷:“又戒了?”
“這次真戒。”賈工掏出報紙,展得平平的,讓大家看中縫的一則最新消息:香煙
不僅含尼古丁、煙焦油等致癌物質,還含放射線。如果一個人一天吸一包煙,就相當於
在一年之內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賈工一邊認真折疊報紙一邊嚴峻地說:“人要有一股勁,一種精神,你看人家女排,
四連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說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煙,讓臉籠罩在藍霧裏邊。
小白說:“四連冠算什麽?體力活,出憨勁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飯就醃菜,
十年寫成《紅樓夢》,流傳百世。”
有人插進來說話了:“去蛋!什麽體力腦力,人哪,靠天生的聰明,玩都得玩得出
名堂來。柳大華,玩象棋,國際大師稱號。有什麽比國際大師更中聽?”
爭論範圍迅速擴大。
“中聽有屁用!人家周繼紅,小丫頭片子,就憑一個斤鬥往水裏一栽,一塊金牌,
三室一廳房子,幾千塊錢獎金。”
印家厚叭叭吸煙,心中愈發蒼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裏真像有一江波濤在裏麵鼓動。
同樣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氣,麵紅耳赤地爭辯道:“銅臭!文學才過癮呢。詩人。詩。物質享受哪
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詩叫你想哭想笑,這才有意思。有個年輕詩人寫了一首詩,隻一
個字,絕了!聽著,題目是《生活》,詩是:網。絕不絕?你們誰不是在網中生活?”
頓時靜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沒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熱,無故興奮起來:“我倒可以和一首。題目嘛自然是一樣,內容也
是一個字——”。
大家全盯著他。他穩穩地說:“——夢。”
好!好!都為印家厚的“夢”叫好。以小白為首的幾個文學愛好者團團圍住他,要
求與他切磋切磋現代詩。
輪渡兀然一聲粗啞的“嗚——”淹沒了其它一切聲音。船在江麵上劃出一優美的弧
線向躉船靠攏。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個脆極的響指。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人比別人高
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級。誰能料知往後的日子有怎樣的機遇呢?
兒子向他衝過來,端來衝鋒槍,發出呼呼聲,腿上纏著繃帶,模樣非常勇猛。誰又
敢斷言這小子將來不是個將軍?
生活中原本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多麽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隨著人潮湧上岸去。該是吃點東西的時候了。隻要趕上了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
來吃頓早飯。
餐館方便極了,就是馬路邊搭的一個棚子。棚子兩邊立著兩隻半人高的油桶改裝的
爐子,藍色的火苗躥出老高。一口油鍋裏炸著油條,油條放木排一般滾滾而來,香煙彌
漫著,油焦味直衝喉嚨;另一口大鍋裏裝了大半鍋沸沸的黃水,水麵浮動一層更黃的泡
沫,一柄長把竹蔑笊籬塞了一窩油麵,伸進沸水裏擺了擺,提起來稍稍瀝了水,然後扣
進一隻碗裏,淋上醬油、麻油、芝麻醬、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蔥花——熱幹麵。武漢
特產:熱幹麵。這是印家厚從小吃到大的早點。兩角錢能吃飽。現在有哪個大城市花兩
角錢能吃飽早餐?他連想都沒想過換個花樣。
賣票的桌子設在棚子旁邊的大柳樹下,售票員是個淡淡化了妝但油跡斑斑的姑娘。
樹幹上掛了一塊小黑板,白粉筆浪漫地寫著:嘩!涼麵上市!嘩!
熱幹麵省去伸進鍋裏燙燙那道程序就叫涼麵。
印家厚買了涼麵和油條。涼麵比熱幹麵吃起來快得多。
父子倆動作迅速而果斷,顯出訓練有素的姿態。這裏父親擠進去買票,那裏兒子便
跑去排熱幹麵的隊了。雷雷見拿油條的人不少,就把衝鋒槍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轉身
去排油條隊。
拿油條連半秒鍾都沒有等。印家厚嘉獎地摸了把兒子的頭。兒子異常得意。可印家
厚買了涼麵而不是熱幹麵,兒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過去拾起了自己的槍——取
熱幹麵的隊伍根本沒理會這支槍,早跨越它向前進了;他發現了這一點,橫端起衝鋒槍,
衝人們“噠噠噠”就是一梭子。
“雷雷!”印家厚吃驚地喝住兒子。
不到三分鍾,早點吃完了。人們都是在路邊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
樣,放下碗筷,拍了拍兒子,走路。兒子捏了根油條,邊走邊吃,香噴噴的。印家厚想:
這小子好殘酷,提槍就掃射,怎麽得了!像誰?他可沒這麽狠的心;老婆似乎也隻是嘴
巴狠。怎麽得了!他提醒自己兒子要抓緊教育!不能再馬虎了!立時他的背就彎了一些,
仿佛肩上加壓了。
***
上了廠裏接船的公共汽車。印家厚試圖和兒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媽媽煩,不要說我們吃了涼麵的。”
“不是‘我們’,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學會對別人體貼。”
“爸,媽媽為什麽煩?”
“因為媽媽不讓我們用餐館的碗筷,那上麵有細菌。”
“吃了會肚子疼的細菌嗎?”
“對。”
“那你為什麽不聽媽媽的話?”
他低估了四歲的孩子。哄孩子的說法的確過時了。
“喏,是這樣。本來是不應該吃的。但是在家裏吃早點,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開爐
子,為吃一碗麵條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費煤。到廠裏去吃罷,等爸爸到廠時,食堂已經賣
完了。帶上碗筷吧,更不好擠車。沒辦法,就隻能在餐館吃了。好在爸爸從小就吃涼麵,
習慣了,對上麵的細菌有抵抗力了。你年紀小抵抗力差就不適合吃餐館了。”
“哦,知道了。”
兒子對他認真的回答十分滿意。對,就這麽循循善誘。印家厚剛想進一步涉及對人
開槍的事,兒子又說話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對媽媽說:爸爸今天沒有吃涼麵。對
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搖搖頭。也許他連自己都沒教育好呢。如果告訴兒子凡事都不能
撒謊,那麽將來兒子怎麽對付許許多多不該講真話的事?
送兒子去了廠幼兒園得跑步到車間。
去幼兒園磨蹭的時間太多了。阿姨們對雷雷這種“臨時戶口”牢騷滿腹。她們說今
天的床鋪,午餐,水果糕點,喝水用具,洗臉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
安排,可是食品已經買好了,就那麽多,一下子又來了這麽些“臨時戶口”,僧多粥少,
怎麽弄?真煩人!
印家厚一個勁陪笑臉,作解釋,生怕阿姨們怠慢了他的兒子。
上班鈴聲響起的時候,印家厚正好跨進車間大門。
記考勤的老頭坐在車間門口,手指頭按在花名冊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遠及近盯著
印家厚,嘴裏嘀咕著什麽。
這老頭因工傷失去了正常健全的思維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鐵麵無私,並且廠裏認為
他對時間的準確把握有特異功能。
印家厚與老頭對視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對老頭做了個討好的表情。老頭聲色不動,
印家厚隻好匆匆過去。老頭從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頭,精心標了一個1.5。車
間太大了,印家厚從車間大門口走到班組的確需要一分半鍾,因此他今天遲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車間當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廠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經過了一年理論學習又一年日本專家嚴格培訓
的現代化鋼板廠的現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進口的機械手。
一塊蓋樓房用的預製板大小的鋼錠到他們廠來,十分鍾便被軋成紙片薄的鋼片,並
且卷得緊緊的,攔腰捆好,摞成一碼一碼。印家厚就幹卷鋼片包括打捆這活。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間裏麵,漆成奶黃色;斜麵的工作台上,布滿各式開關,指示
燈和按鈕,這些機關下麵的注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電視正向他反映著軋鋼全
過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狀況。車間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遠,一般潔淨肅穆,整條軋製線
上看不見一個忙碌的工人,鋼板乃至鋼片的質量由放射線監測並自動調節。全自動,不
要你去流血流汗,這工作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廠時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進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國,目前仍是絕
無僅有的一家,參觀的人從外賓到少數民族兄弟,從小學生到中央首長,潮水般一層層
湧來。如果不是工作中攙雜了其它種種煩惱,印家厚對自己的工作會保持絕對的自豪感,
熱愛並十分滿足。
印家厚有個中學同學,在離這兒不遠的煉鋼廠工作,他就從來不敢穿白襯衣;穿什
麽也逃不掉一天下來之後那領口袖口的黃紅色汙跡,並且用任何去汙劑都洗不掉。這位
老弟寫了一份遺囑,說:在我的葬禮上,請給我穿上雪白的襯衣。他把遺囑寄給了冶金
部部長。因此他受到行政處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襯衣幾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帥。
輪到情緒極度頹喪的時候,印家厚就強迫自己想想同學的事,憶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這樣。
印厚家瞅著自己白襯衣的袖口,暗暗擺著自己這份工作的優越性,盡量對大家的發
言充耳不聞。
***
本來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著火龍般飛舞而來的鋼片在自己這兒變成
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廠長辦公室決定各車間開會。開會評獎金。
四月份的獎金到五月底還沒有評出來,廠領導認為嚴重影響了全廠職工的生產積極
性。
車間主任一開始就表情不自然,講話講到離獎金十萬八千裏的計劃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裏捅捅前一個的腰,前麵的人便噤聲斂氣注目車間主任。捅腰的暗號傳遞給
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識到氣氛的異樣。
會不會……出什麽……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終於,車間主任一個回馬槍,提起獎金問題,並亮出了實質性的內容:廠辦明確規
定,嚴禁在評獎中搞“輪流坐莊”,否則,除了扣獎之外還要處罰。這次決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間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團酸溜溜的什麽。可是很快地便恢複了常
態。
“輪流坐莊”這詞是得避諱的。平日車間班組從來沒人提及。自從獎金的分發按規
定打破平均主義以來,在幾年時間裏,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采用“輪流坐莊”的方法。
一、二、三等獎逐月輪流,循環往複。同事之間和諧相處,絕無紅臉之事;車間領導睜
隻眼閉隻眼,順其自然。車間便又被評為精神文明模範單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麽啦?
眾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遊來遊去,車間主任老注意印家厚。這個月該是印家厚輪
到得一等獎了。
一等獎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計好這筆錢的用途:給兒子買一件電動玩具,
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頓西餐。也揮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對老婆說。老婆展開了笑顏:
早就想嚐嚐西餐是什麽滋味,每月總是沒有結餘,不敢想。
老婆前幾天還在問:“獎金發了嗎?”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獎?”
“那還用說!名正言順的。”
印家厚不願意想起老婆那難得和顏悅色的臉,她說得有道理,哪兒有讓人舒心的事?
他看了好一會兒潔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個活動指關節。
二班的班長挪到印家厚身邊。他倆的處境一樣。二班長說:“喂喂,小印,人善被
人欺,馬善被人騎。”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長說:“肯定有人給廠長寫信反映情況。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可喜歡寫信了。
咱倆是他媽什麽狗屁班長,幹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負人了!就是吃虧也得吃在明處。”
印家厚說:“像個婆娘!”
二班長說:“看他們評個什麽結果,若是太過分,我他媽幹脆給公司紀委寄份材料,
把這一肚子爛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幹脆不吱聲了。
如果說評獎結果未出來之前印家厚還存有一絲僥幸心理的話,有了結果之後他不得
不徹底死心了。他總以為即便不按輪流坐莊,四月份的一等獎也應該評他。四月份大檢
修,他日夜在廠裏,幹得好苦!沒有人比他幹得更苦的了,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
為了避嫌,來了個極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層:三等獎。五元錢。
居然還公布了考勤表。車間主任裝成無可奈何的樣子念遲到曠工病事假的符號,卻
一概省略了遲到的時間。有人指出這一點,車間主任手一擺,說:“時間長短無關緊要。
那個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虧。如果念出某人遲到一分半鍾,大家會哄堂一
笑,一笑了之;可光念遲到,許多評他三等獎的人心裏寬鬆了不少。
當車間主任指名道姓問印家厚要不要發表什麽意見時,他張口結舌,拿不定該不該
說點什麽。
說點什麽?
早晨在輪渡上,他衝口作出《生活》一字詩,思維敏捷,靈氣逼人。他對小白一夥
侃侃而談,談古代作家的質樸和浪漫,當代作家的做作和賣弄,談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
無法反駁。現在僅僅隻過去了四個鍾頭,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他站起來說了一句什麽話,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沒聽清就又含糊著坐下了。
似乎有人在竊竊地笑。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紅暈,豬血一般的顏色。其實他並不計較多少錢,但人們以
為他——一個大男人被五塊錢打垮了。五塊錢。笑掉人的牙齒。印家厚讓悲憤堵塞了胸
口。他思謀著騰地站起來哈哈大笑或說出一句幽默的話,想是這麽想,卻怎麽也做不出
這個動作來,豬血的顏色迅速地上升。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圍。
雅麗驀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一隻水杯,一字一板地說:“討厭!”
雅麗見同事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額前的頭發,孩子氣十足地說:
“幾個錢的獎金有什麽糾纏不清的,別說三十,三百塊又怎麽樣?你們隻要睜大眼睛看
誰幹的多,誰幹的少,心裏有個數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車間主任說:“雅麗!”
雅麗說:“我說錯了?別把人老浸在銅臭裏。”
不知好笑在哪兒,大家哄哄一笑。雅麗也稚氣地笑了,說:“主任大人,吃飯時間
都過了。”
“散會吧。”車間主任也笑了笑。
***
雅麗和印家厚並肩走著,她伸手撣掉了他背上的髒東西。
印家厚說:“吃飯了。”
雅麗說:“咱們吃飯去。”
五月的藍天裏飄著許多白雲。路邊的夾竹桃開得嬌豔。師徒倆一人拿了一個飯盒,
迎著春風輕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側麵晃動著一張噴香而且年輕的臉,
他不自覺地希望到食堂的這段路更遠些更長些。
雅麗說:“印師傅,有一次,我們班裏——哦,那是在技校的時候。班裏評三好生,
我幾乎是全票通過,可班委會研究時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獎一個鋁飯鍋,他們都用那
鍋吃飯,上食堂把鍋敲得叮咚響,我氣得不行,你猜我怎麽啦?”
“哭了。”
“哭?哈,才不呢!我也買隻一模一樣的,比他們誰都敲得響。”
她試圖寬慰他,印家厚咧唇一笑。雖然這例子舉得不著邊際,於事無補,但畢竟有
一個人在用心良苦地寬慰他。
“對。三好生算什麽。你挺有誌氣的。”
雅麗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臉蛋和太陽一樣。她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心裏格登了一下,麵上紋絲不動。雅麗小跑了兩步,跳起來扯了一朵粉紅的
夾竹桃,對花吹了一口氣,盡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潑猶如一隻小鹿,可那扭動的
臀部,高聳的胸脯卻又流露出女人的無限風情。
“我不想出師,印師傅,我想永遠跟隨你。”
“哦,哪有徒弟不出師的道理。”
“有的。隻要我願意。”雅麗的聲音忽然老了許多,腳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裏不
再格登,一塊石頭踏踏實實地落下——他多日的預感,猜測,變成了現實。
雅麗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我沒其他辦法,我想好了,我什
麽也不要求,永遠不,你願意嗎?”
印家厚說:“不。雅麗,你這麽年輕……”
“別說我!”
“你還不懂——”
“別說我!說你,說,你不喜歡我?”
“不!,我,不是不喜歡你。”
“那為什麽?”
“雅麗,你不懂嗎?你去過我家的呀。”
“那有什麽關係。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我什麽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樣過日子,那
太沒意思太苦太埋沒人了。”
印家厚的頭嗡嗡直響,聲音越變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場麵旋轉著,把那平日
忘卻的煩惱瑣事一一飄浮在眼前。有個情婦不是挺好的——這是男人們私下的話。他定
睛注視雅麗,雅麗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渾濁和肮髒。他說:
“雅麗,你說了些什麽喲,我怎麽一句也沒聽清楚,我一心想著他媽的評獎的事。”
雅麗停住了。仰起腦袋平視著印家厚。亮亮的淚水從深深的眼窩中奔流出來。
後麵來人了。一群工人,敲著碗,大步流星。
印家厚說:“快走。來人了。”
雅麗不動,淚水流個不止。
印家厚說:“那我先走了。”
等人群過去,印家厚回頭看時,雅麗仍然那麽站著,遠遠地,一個人,在路邊太陽
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邊,這一縷情絲則必然又剪不斷,理還亂;若獨自走
掉,雅麗的自尊心則會大大受傷害。他遙遙望著雅麗,進退不得。他承認自己的老婆不
可與雅麗同日而語,雅麗是高出一個層次的女性;他也承認自己樂於在廠裏加班加點與
雅麗的存在不無關係。然而,他不能同意雅麗的說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轉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並沒有結束。
***
食堂有十個窗口。十個窗口全是同樣長的隊伍。印家厚隨便站了一個隊。
二班長買了飯,雙手高舉飯碗擠出人群,在印家厚麵前停了停。印家厚以為他又要
談評獎的事。他也得了三等獎,不但沒有吵鬧爭論,反而在車間主任的指名下發言說他
是班長,應該多幹,三等獎比起所幹的活來說都是過獎的了。他若真是個乖巧人,就不
該提評獎,印家厚已經準備了一句“屁裏屁氣”贈送給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長把雅麗的嗓音驀仿得微妙微肖。
“屁裏屁氣!”印家厚說,對這件事這句話一樣管用。
今天上午沒一樁事幸運。榨菜瘦肉絲沒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燒什麽、蓋什麽,
一個菜六角錢,又貴又難吃,印家厚決不會買這麽貴的菜,他買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蘿
卜條,一共一角五分錢。
食堂裏人頭濟濟,熱氣騰騰,沒買上可意菜的人邊吃邊罵罵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
嚼聲。印家厚蹲在地上,捧著飯盒,和人們一樣狼吞虎咽。他不想讓一個三等獎弄得飯
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裏出現了半條肥胖的,軟而碧綠的青蟲。他噎住了,看著
青蟲,惡心的清涎一陣陣往上湧。沒有半樁好事——他媽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
了。
印家厚把青蟲攤在飯碗裏,端著,一直尋到食堂裏麵的小餐室裏。
食堂管理員正在小餐室裏招待客人,一半中國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員請了
出來,讓他嚐嚐他手下的廚師們炒的白菜。管理員不動聲色地望望菜裏的蟲又不動聲色
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過來一個炊事員,說:“給他換碗飯菜得了。”他那神態好像打
發一個要飯化子,吩咐後便又一溜煙進了小餐室。年輕的炊事員根本沒聽懂管理員那句
浙江方言是什麽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聳了聳肩,說:“哈羅?”
印家厚本來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場的份上才客客氣氣,“請出”管理員的。家醜不可
外揚嘛。這下他要給他們個厲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員的胳膊,把他
拽到牆角落,將飯菜底朝天扣進了他白圍裙胸前的大口袋裏。
***
雷雷被關“禁閉”了。
幼兒園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覺,雷雷一個人被鎖在“空中飛車”玩具的鐵
籠裏。他無濟於事地搖撼著鐵絲網,一看見印家厚,叫了聲“爸!”就哭了。
一個姑娘聞聲從裏麵房間奔了出來,奶聲奶氣地譏諷:“噢,原來你還會哭?”
印家厚說:“他當然會哭。”
姑娘這才發現印家厚,臉上一陣尷尬。這是個十分年輕的姑娘,穿著一件時髦的薄
呢連衣裙。她的神態和秀麗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驚。這姑娘酷像一個人。印家厚
頃刻之間便發現或者認可了他多年來內心深藏的憂鬱,那是一種類似遺憾的痛苦、不可
言傳的下意識的憂鬱。正是這股潛在的憂鬱使他變得沉默,變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對
自己的老婆。
姑娘說:“對不起。你的兒子不好好睡午覺,用衝鋒槍在被子裏掃射小朋友,我管
不過來,所以……”
就連聲音語氣都像。印家厚隻覺得心在喉嚨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對姑娘
異常溫厚地笑笑,盡量不去看她,轉過身麵對兒子,決定恩威並舉,做一次像電影銀幕
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親。他陰沉沉地問:“雷雷,你掃射小朋友了嗎?“
“是……”
“你知道我要怎麽教訓你嗎?”
兒子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的威嚴,怯怯地搖頭。
“承認錯誤嗎?”
“承認。”
“好。向阿姨承認錯誤,道歉。”
“阿姨,我掃射小朋友,錯了,對不起。”
姑娘連忙說:“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從籠子裏抱出雷雷。
淚珠子停在兒子臉蛋中央,膝蓋上的繃帶拖在腿後跟上。印家厚換上充滿父愛的表
情,撫摸兒子的頭發,給兒子擦淚包紮。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對嗎?”
“對。”
“爸爸還得帶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聽阿姨的話,好好睡午覺,爸爸就可以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會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脫衣服。”
“爸,早點來接我。”
“好的。”
雷雷徑直走進裏間,脫衣服,爬上床鑽進了被窩。
姑娘說:“你真是個好父親!”
印家厚不禁產生幾分慚愧,他其實是在表演,若是平時,一巴掌早烙在兒子屁股上
了。他是在為她表演的嗎?他不願意承認這點。
玩具間裏,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理由再站下去了,說:
“孩子調皮,添麻煩了。”
“哪裏。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說:“你什麽?說吧。”
姑娘難為情地笑了一笑,說:“算了算了。”
憑空產生的一道幻想,閃電般擊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你叫什麽
名字?”
“肖曉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靜了許多。這個名字和他刻骨銘心的那個名字完全不相幹。但畢竟
太相像了,他願意與她多在一起呆一會。“你剛才有什麽話要說,就說吧。”
姑娘詫異地注視了他一刻,偏過頭,伸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說:“我是待業
青年,喜歡幼兒園的工作。我來這裏才兩個月,那些老阿姨們就開始在行政科說我的壞
活,想要廠裏解雇我。我想求你別把剛才的事說出去,她們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當然不會說。是我兒子太調皮了。”
“謝謝!”
姑娘低下頭,使勁眨著眼皮,睫毛上掛滿了細碎的淚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為
什麽每一個動作都像絕了呢?
“曉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長是我的老同學,我去對他說一聲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
那些髒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頭,驚喜萬分,走近了一步,說:“是嗎?”
鮮潤飽滿的唇,花瓣一般開在印家厚的目光下,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頭
腦裏嗡嗡亂響,一種渴念,像氣球一般吹得脹脹的。他似乎看見,那唇迎著他緩緩上舉……
突然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沒等姑娘睜開眼睛,印家厚掉頭出了幼兒園。
馬路上空空蕩蕩,廠房裏靜靜悄悄。印家厚一口氣奔出了好遠好遠。在一個無人的
破倉庫裏,他大口大口喘氣,一連幾聲喚著一個名字。他漸漸安靜下來,用指頭抹去了
眼角的淚,自嘲地舒出一口氣,恢複了平常的狀態。
現在他該去副食品商店辦事了。
***
天下居然有這麽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們倆的父親也是同
年同月同日出生。
下個月十號是老頭子們——他老婆這麽稱呼——的生日。五十九周歲,預做六十大
壽。這是按的老規矩。
印家厚不記得有誰給自己做過生日,他自己也從沒有為自己的生日舉過杯。做生日
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尋常人家的。老頭子們趕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滿二十九歲,該做三
十歲的生日。老婆三天兩頭念叨:“三十歲也是大壽哩,得做做的。”正兒八經到了生
日那天,老婆把這事給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對象,她應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來,
她興奮地告訴印家厚:“人家一直以為是我,什麽都衝著我來,可笑不?”他倒覺得這
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誤認為未嫁姑娘。關於生日,沒必要責怪老婆,她連
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給老頭子買什麽生日禮物。輕了可不行,六十歲是大生日;重了又買
不起。重禮不買,這就已經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麽買喝的吧,酒。
他們開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國十大名酒市麵上是極少見到的,他們托人找了些門路
也沒結果,隻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價錢昂貴包裝不中看的,老婆說不買,買了是吃啞
巴虧的,老頭子們會誤以為是什麽破爛酒呢;裝潢華麗價錢一般的,他們也不願意買,
這又有點哄老頭子們了,良心上過不去;價錢和裝潢都還相當,但出產地是個未見經傳
的鄉下酒廠,又怕是假酒。夫妻倆物色了半個多月,酒還沒有買到手。
廠裏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氣不小。武漢三鎮的人都跑到這裏來買煙酒。因為當時
是建廠時期,有大批的日本專家在這裏幹活,商店是為他們開設的,自然不缺好煙酒。
日本專家回國後,這裏也日趨冷清。雖是冷清了,但偶爾還可以從庫裏翻出些好東西來。
印家厚近來天天中午逛逛這個店子。
“嗨。”印家厚衝著他熟悉的售貨員打了個招呼。遞煙。
“嗨。”
“有沒有?”
“我把庫裏翻了個底朝天,沒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麽?”
“自然是好的。”
“‘茅台’怎麽樣?”
“好哇!”
“要多少?先交錢後給貨,四塊八角錢一兩。”
印家厚不出聲了。幹瞅著售貨員默默盤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塊錢。得買兩斤。九十
六塊整。一個月的工資包括獎金全沒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漲價了,兒子卻是沒有一日能
缺這兩樣東西的;還有雞蛋和瘦肉。萬一又來了其它的應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喪嫁娶,
那又是臉麵上的事,賴不過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說:“夥計,你這酒嚇人。”
“嚇誰啦?一直這個價,還在看漲。這買賣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的事。你
這兒子女婿,沒孝心的。”
“孝心倒有。隻是心有餘力不足。”印家厚打了幾個幹哈哈退出了商店。
要是兩位老人知道他這般盤算,保證喝了“茅台”也不香。印家厚想,將來自己做
六十歲生日必定視兒子的經濟水平讓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
雅麗在斜穿公路的軌道上等著他。
印家厚裝出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頭往副食商店走。
雅麗說:“你的信。”
印家厚隻好停止裝模作樣。平時他的信很少,隻有發生了什麽事,親戚們才會寫信
來。
信是本市火車站寄來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親戚在火車站工作。他拆開信,落款
是:你的知青夥伴江南下。印家厚鬆了一口氣。
“沒事吧?”雅麗說。
“沒。”印家厚想起了肖曉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優傷。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遠
屬於那失去了的姑娘的,隻有她才能真正激動他。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鎮靜地理
智對待。他說:“雅麗,我說了我的真實想法後你會理解的。你聰明,有教養,年輕活
潑又漂亮,我是十分願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我不要你告訴我這些!”雅麗打斷了他,倔強地說,“這是你的想法,也許是。
可不是我的!”
雅麗走了。昂著頭,神情悲涼。
印家厚不敢隨後進車間,他怕遭人猜測。
江南下,這是一個矮小的,目光閃閃的靦腆寡言的男孩。他被招工到哪兒了?不記
得了。江南下的信寫道:
“我路過武漢,逗留了一天,偶爾聽人說起你,很激動。想去看看,又來不及了。
“家厚,你還記得那塊土地嗎?我們第一夜睡在禾場上的隊屋裏,屋裏堆滿了地裏
摘回的棉花,花上爬著許多肉乎乎的粉紅的棉鈴蟲。貧下中農給我們一隻夜壺,要我們
夜裏用這個,千萬別往棉花上尿。我們都爭著試用,你說夜壺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
發瘋地笑,吵著鬧著摔破了那玩藝。
“你還記得下雨天嗎?那個狂風暴雨的中午,我們在屋裏吹拉彈唱。六隊的女知青
來了,我們把菜全拿出來款待她們,結果後來許多天我們沒菜吃,吃鹽水泡飯。
“聶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絕了,你和她好,我們都氣得要命。可後來你們為什麽分
手了?這個我至今也不明白。
“那個小黃貓總跟著我們在自留地裏,每天收工時就在巷子口接我們,它懷了孕,
我們想看它生小貓,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沒當過知青,她說她運氣好,可我認為她運氣不好。女知青有種特別的味
兒,那味兒可以使一個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嗎?我想我們都會喜歡那味兒,
那是我們時代的秘密。
“家厚,我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我已經開始謝頂,有一個七歲的女孩,經濟條件
還可以。但是,生活中煩惱重重,老婆也就那麽回事,我覺得我給毀了。
“現在我已是正科級幹部,入了黨,有了大學文憑,按說我該知足,該高興,可我
怎麽也不能像在農村時那樣開懷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幾百個毛病,正在和我辦離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當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寬厚,你一定比我過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聶玲了。她仍然不肯說出你們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
有幾歲了,卻還顯得十分年輕……”
印家厚把信讀了兩遍,一遍匆匆瀏覽,一遍仔細閱讀,讀後將信紙捏入了掌心。他
靠著一棵樹坐下,麵朝太陽,合上眼睛;透過眼皮,他看見了五彩斑斕的光和樹葉。後
麵是龐然大物的灰色廠房,前麵是柏油馬路,遠處是田野,這裏是一片樹林,印家厚歪
在草叢中,讓萬千思緒飄來飄去。聶玲聶玲,這個他從不敢隨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
不在乎地叫來叫去。於是一切都從最底層浮了起來……五月的風裏飽含著酸甜苦辣,從
印家厚耳邊呼呼吹過,他臉上肌肉細微地抽動,有時像哭有時像笑。
空中一絮白雲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額前。他感覺了陰暗,又以為是人站在
了麵前,便忙睜開眼睛。在明麗的藍天白雲綠葉之間,他把他最深的遺憾和痛苦又埋入
了心底。接著,記憶就變得明朗有節奏起來。
他進了鋼鐵公司,去北京學習,和日本人一塊幹活,為了不被篩選掉拚命啃日語。
找對象,談戀愛,結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醫院護理。兄妹吵架扯皮,開家庭會議
搞平衡。物價上漲,工資調級,黑白電視換彩色的,洗衣機淘汰單缸時興雙缸——所有
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須去解決。解決了,也沒有什麽樂趣;沒解決就更煩人。
例如至今他沒去解決電視更新換代問題,兒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開口就說誰誰的爸
爸給誰誰誰買了一台彩電,帶電腦的。為了讓兒子第一個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
緊籌款。
少年的夢總是有著濃厚的理想色彩,一進入成年便無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隨著整
個社會流動,追求,關心。關心中國足球隊是否能進軍墨西哥;關心中越邊境戰況;關
心生物導彈治療癌症的效果;關心火柴幾分錢一盒了?他幾乎從來沒有想是否該為少年
的夢感歎。他隻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個普通的男人,靠勞動拿工資而生活。哪有工
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總是那麽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閃過去。老婆懷孕後,他連尿布都
沒有準備充分,嬰兒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記憶歸記憶。痛苦該咬著牙吞下去。印家厚真
想回一封信,談談自己的觀點,寬寬那個正遭受著離婚危機的知青夥伴的心,可他不知
道寫了信該往哪兒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衝著你不忘故人;衝著你把朋友從三等獎的惡劣情緒中解脫出
來。
印家厚一彈腿跳了起來,做了一個深呼吸動作,朝車間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穩定,精力充沛,情緒良好,能夠麵對現實。
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強了好多倍。
***
下午不錯。主要是下午的開端不錯。
來了一撥參觀的人。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哪個地方哪個部門來的,誰也不想知道,
誰都若無其事地幹活。這些見得太多了。
倒是參觀的人不時從冷處瞟操作的工人們,恐怕是納悶這些人怎麽不好奇。
車間主任騎一輛錚藍的輕便小跑車從車間深處溜過來,默默掃視了一圈。將本來就
撂在踏板上的腳用力一踩掉頭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親自操作,讓雅麗給參觀團當
講解員。印家厚正是這麽做的。車間主任準認為三等獎委屈了印家厚,否則他不會來檢
查。以為印家厚會因為五元錢賭氣不上操作台,錯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車間主任的目光,無聲卻又明確地告訴他:你錯了。
有一個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車間裏關鍵人物,印家厚就滿足了。受了委屈不要
緊,要緊的是在於有沒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參觀團轉悠了一個多小時,印家厚硬是直著腿挺挺地站了過來。一個多小時沒人打
擾他,挺美的。班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補償。
雅麗上來接替印家厚。兩人都沒說話,配合得非常默契。隻有印家厚識別得出雅麗
心上的黯淡,但他決定不聞不問。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會組長哈大媽往門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門。她手裏揮
動著幾張揉皺的材料紙,說:“臭小子,就缺你一個人了。來,出一份錢:兩塊。簽個
名。”
印家厚交了兩塊錢,在材料紙上劃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媽急煎煎走了。轉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來了。依舊靠在門框上。“人老了。”
她說,“可不是該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訴你這錢的用途,我們車間的老大難蘇新結婚
了!大夥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說。其實他根本沒聽過這個名字。他問旁的人:“蘇新是誰?”
“聽說剛剛調來。”
“剛來就老大難?”
“哈哈……”旁的人幹笑。
哈大媽的大嗓門又來了。“小印,好像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您說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時又要上廁所了。
“我忘記了。”哈大媽迷迷怔怔望著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還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媽用勁絞了半天手指,泄了氣,攤開兩手
說:“想不起來了。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們,這就怪不得我了,到時候大夥給
我作個證。”
哈大媽帶著一絲狡黠的微笑走了。接著二班長進門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長告訴印家
厚他們報考電視大學的事是廠裏作梗。公司根本沒下文件不準他們報考。完完全全是廠
裏不願意讓他們這批人(日本專家培訓出的人)流走。
“我們去找找廠裏吧,你和小白好,先問問他。”二班長使勁慫恿印家厚。
印家厚說:“我不去。”
“那我們給公司紀委寫信告廠裏一狀。”
“我不會寫。”
“我寫,你簽名。”
“不簽。”
“難邁你想當一輩子工人?”
“對!”
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太愛寫信了——這是二班長上午說的,應不應該提醒他一句?
算了。
二班長極不甘心地離開了。印家厚的腳還沒邁出門檻,電話鈴響了。有人說:“等
等,你的電話。”
印家厚抓起話筒就說:“喂,快講!”他實在該上廁所了。
是廠長。從廠辦公室打來的。印家厚倒抽一口涼氣,剛才也太不恭敬了。這是改革
聲中新上任的知識分子廠長,知識分子是特別敏感的,應該給他一個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輛自行車,朝辦公室飛馳而去。
印家厚在進廠長辦公室時,正碰上小白從裏麵出來,小白神色嚴峻,給他一句耳語:
“堅強些!”
他被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暈乎乎的,心裏七上八下。
廠長要印家厚談談對日本人的看法。
對……日本人……看法?他一時間腦子裏一片空白。日本專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
裏他的腦袋裏沒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堅強些!”又是指什麽?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對小
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師傅。
“日本人……有苦幹精神,能吃苦耐勞……——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點失
口說出毛主席語錄。他小心謹慎,字斟句酌,“他們能嚴格按科學規律工作,幹活一絲
不苟,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他意識到日本與黃河沒關係,但他還是堅持說完了自
己的話,“……的鑽研精神。”
廠長說:“這麽說你對日本人印象不錯?”
“不是全體日本人,也不是全麵……是幹活方麵。”
“日本侵華戰爭該知道吧?”
“當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廠長到底要幹什麽?即便是廠長,他也不
願意被他耍弄。他幹嘛要急匆匆離開車間跑到這兒踩薄冰?七年前廠裏有個工人對日本
專家搞恐怖活動受到了製裁;前些時候某個部級幹部去了日本靖國神社給撤了職,這是
國際問題,民族問題,他豈能涉嫌!
他一把推開椅子,說:“廠長,有事就請開門見山,沒事我得回去幹活了。”
廠長說:“小印,別著急嘛。事情十分明確。你認為現在我們引進日本先進設備,
和他們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嗎?”
“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為什麽遲遲不組織參加聯歡的人員?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訪華團
準時到我們廠。接待任務由工會布置下去已經兩周了,你不僅不動,反而還在年輕人中
說什麽‘不做聯歡模特兒’,‘進行第二次抗日戰爭’,‘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這
是為什麽?”
印家厚終於從鼓裏鑽出來了。有人栽了他的贓,栽得這麽成功,竟使精明的廠長深
信不疑。
“胡扯!他媽的一派謊言!”他今天的忍讓到此為止!顧不上留什麽好印象了,他
要他的清白和正直。這些狗娘養的!——他罵開了。他根本就沒得到工會的任何通知。
兩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辦了兩天喪事。回廠沒上幾天班,他媽因傷心過度,高血壓
發了,他又用了兩個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樣,不定就是他
搗的鬼,他和幾所大學的學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揚“抵製日貨”的觀點。要麽是哈大
媽,對了!她方才還假做忘了什麽事是因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她
從來對日本人是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