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不會掉在離樹太遠的地方
我姥姥生了十二個孩子,我媽是最小的,由於家中是人都比她年長,所以她就成了個光會玩不會做事的皮孩子。十六歲那年她當了兵,在幾個延安來的老大姐圈裏,她仍舊是最年輕的,連頭發都是大姐們給洗,就別說其它的生活事宜啦。她最年輕不說,還是最漂亮的,因此也尤其的顯眼,隊伍裏的首長們,走馬燈似的在幾個延安大姐麵前晃,希望她們把我媽嫁出去,我媽的未來東床攥在延安大姐的手心裏。直到有一天,從前線負傷後到後方來工作的老爸出現了,延安大姐才高抬貴手把她們的寶貝嫁了出去,因為我爸不僅英俊,要緊的是十分能幹,與我媽的無能相得益彰。別以為我吹噓自己的父母美麗,這段典故我們從小聽到大,來家做客的上一輩人,總要扯上這一段,聽得耳朵都起了繭。
我媽除了愛玩,其他的都不怎麽上心,可能老天為了罰她,偏偏讓她有半打兒女,一個剛剛能說會走,馬上就又懷上下一個,她不想要都不行,誰叫那時的人口政策是韓信點兵呢。她曾經找醫生請教避孕措施,立刻就被打將出來,這等年輕漂亮的革命女性,不好好給國家生孩子,不打成右派就不錯!我媽真的很笨,很不識抬舉。她不甘心,自己玩流產遊戲,她拿大頂,從高凳上一次次的往下跳,在肚子上擀麵條……我之所以有些瘋瘋顛顛,定和她的遊戲有關,腦仁還未長熟就被她先晃散啦。
等我們出世後,天性愛玩的媽,覺得繈褓中的嬰兒竟也是可愛好玩,從此以後,她開始玩上了過家家的遊戲,連工作都三心二意了。她上過學,有文化,組織上提拔她,讓她走上領導崗位,她堅決讓賢,拿照顧孩子為借口,而我們幾個也十分爭氣,不是一個挨一個地病,就是集體一塊兒病,我媽經常不得不整夜地抱著某一個不能合眼。她發明了一個辦法,把木板用繩子係在脖子下,把孩子放在木板上晃著,如果她打盹時鬆了手,孩子也不會掉下去,要不是因為她善玩,決想不起這樣好的主意。領導看我媽確實可憐,拒絕幾次後,就不再打她的主意了。後來我們長大了,她才發現吃了虧,以前和她在一個學校培訓過的戰友們最高至軍級,她竟是眾多人群裏最微不足道的、工資最低的一個,晚矣!
三年饑荒來了,我媽猛然意識到做母親不再是件好玩的事了,看著我們饑腸轆轆的樣子,母性的本能爆發了,寧可自己餓得像張風一吹就會飄走的白紙,也要讓我們盡量地吃飽。有一次她不知從哪兒得到一隻金黃色的鴨子,興衝衝地拎回家,準備給她的幾個嗷嗷待哺的雛鳥開一個大葷。鴨子的腳被係在櫥櫃的腳上,驚恐的眼睛裏全都是話,隻是講不出來。我們圍著它,為它端來水,把當時很珍貴的米灑在地上,用小手輕輕地嚐試著去撫摸它,它終於耐不住饑渴,小心翼翼地用扁嘴費力地拾起米粒,並大口地喝著水。我們央求媽媽,不要殺它,我們可以不吃肉!我媽和我們一起蹲在鴨子身旁,用情懇切地對鴨子說:“不是不想留下你啊,實在是沒有東西去喂你,孩子們也都吃不飽呢,但凡有可能也不會去殺害你呀……”鴨子臥在水泥地上一聲不響,好像把我媽的話全聽懂了,一顆圓圓亮亮的淚珠順著眼睛流了出來,我媽見了先忍不住嗚咽起來,我們幾個更哭得像群小淚人,活到今天也仍舊鬧不明白,那到底是隻鴨子還是神靈?從此後愛極了動物,很可能與那隻大鳥有關。
我媽不是能幹的媽媽,許多媽媽的本事她都不具備,可有一點必須表揚,每晚臨睡覺前都要給我們念一段故事。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豎版繁體字的蘇聯童話,對於識字不多的我來說更是很難,隻能眼巴巴地等到晚上,才能聽到下回分解。其中一個故事說到一對兒喪失了父母、相依為命的姐弟倆,姐姐告誡弟弟,再渴也不能喝羊蹄印裏的水,那是被巫婆施了魔法的!弟弟抵禦不住,終於還是喝了那水,立刻變成了一隻小羊被巫婆帶走了。有一天路上遇到姐姐,他貼在姐姐的身旁,無論巫婆怎麽打他也不肯走開,眼淚汪汪地看著姐姐,姐姐覺察到了什麽,急切而悲哀地問小羊:“阿廖沙,是你嗎?!如果是你,請對我點一下頭!”我媽當時念這一段的時候,自己先進了戲,鼻子酸酸的帶著哭聲,我們立刻就被傳染,不由自主地點著頭,統統哭得像小羊阿廖沙一般。第二天,我翻開書,急著要知道故事的結局,不願長久地留在悲哀裏,連蒙帶猜地試著把我媽講過的段落讀下來,再連蒙帶猜地繼續往下讀。慢慢地,我識的字越來越多,開始自己找書看了,我讀第一本長篇小說《野火春風鬥古城》時,還不到九歲,把我媽算作啟蒙教育的表率,也還是說得過去。
文革來啦,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學生們走了還不夠,不少單位也必須遷出北京。我媽所在的科技大學是國家重點,自然當仁不讓,一定要保護妥當,萬一和蘇修美帝打起來,即使他們炸了北京,中國的重點們也早已成功地轉移了。我媽對此理解至深,她生養了六個孩子之後,人變得比以前聰明了。可她無論如何不能把我們四個孩子單獨留下,一個人跑到合肥去備戰備荒,我的兩個姐姐已經下鄉,爸爸被囚在外地,我最大十六歲,最小的妹妹還不到十歲。這回我媽體會出不當領導的好處了,工宣隊、軍宣隊輪流坐莊給我媽做思想工作,讓她隨校遷到合肥,我媽車軲轤話來回轉的解釋說明她無法去的理由。由於除了是黨員外,她身無一官半職,組織上罰她也不能因為這點事把她清除出黨,隻好展開了持久戰,沒完沒了地為她打通思想。我媽是大玩主,哪裏受得了這等正式抬舉,她開始玩遊戲啦,打電話給單位,說她病了。她有氣無力地對著話筒,聲音輕得猶如金魚吐泡,向領導報告病情,叫人感覺她實在是病得不輕,可她臉上卻掛著笑,覺得騙人也挺好玩。我坐在一旁看我媽表演,忍不住地要笑出聲,她急得擺手瞪眼的,生怕我砸了她的戲。電話打完了,還一個勁地數落我不懂事,萬一叫領導發現是騙人,肯定開她批判會,然後押送合肥,看我們幾個沒父沒母的怎麽辦!打那以後,我特別熱衷於表演,騙人時絕對叫人辨不出真偽。文革期間,極左得令人可笑卻笑不出來。單位裏除了星期六天天都有會,拿張報紙念來念去,滿嘴都是千篇一律的革命詞藻,有事無事最少也得耗上一個小時,生怕被人指責開會短不革命,把我煩得真想一頭撞死得了。小學時曾學過一篇關於魯迅的課文,魯迅說,盜竊他人的時間就等於圖財害命。課講完後,魯迅的名言被我們運用得淋漓盡致,動輒就開玩笑喝斥別人圖財害命,哪裏會料到幾年之後,卻真正體會到被人慢慢盜去生命的滋味。那兩年我不知編了多少瞎話為躲避開會延遲性命,大家都知道我不愛開會,卻戳不穿我的騙局,可見我胡說八道的本事之高明。到醫務室騙取假條,對醫生介紹自己的病情,也用金魚吐泡法,屢屢生效,心中對我媽充滿了感激之情。
不管我媽怎樣軟磨硬泡,仍舊敵不過形勢,她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地坐上開往合肥的列車,那時候她才理解到,就是玩也會產生很痛苦的結果。臨行前的那段日子,她瘋了一般到處尋找一個以前在我家工作過的保姆,幾經周折才聯係上,而保姆卻不能馬上到我們家來,我媽心力交瘁得幾乎要癱瘓了。她原本就不是能幹的人,被迫獨自駕馭著漏水的破船,在文革的風口浪尖上顛簸。老爸遠在千裏之外,兩個大點的姐姐也在千裏之外,她隻好對當時最大的我千叮嚀萬囑咐,這對她來說很艱難,一般情況下,大都是別人去關照她的。我媽說來說去不過是那幾句話,水平實在是有限,她心裏千頭萬緒,嘴上笨得像棉褲腰,無論如何表達不清,一百個不放心地登車而去,眼裏早已是滿眶淚水。火車還未開動時,弟弟就先躲藏了起來,11歲的小男孩就有淚不在人前彈了,妹妹們見狀立刻受了感染,拉著我們五姨的手抽泣成一團,站長看不下去,一揮綠旗趕緊讓火車出發了。16歲的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心裏被授予的重大職責所鼓舞,滿腦子都是我媽走了我當家的偉大抱負,有大誌者豈能做小女兒之態!文化大革命給了我媽一個她所缺乏的嚴肅的鍛煉機會,我媽又及時地把這機會傳給了我,當時的時髦政治術語裏有這麽一句,說文化大革命是國家的百年大計,在這百年裏,我媽和我雖說不同代,卻同了計。
當我媽重又回到北京時,已然是久經鍛煉的老將啦,學校遷到合肥後,教職員工們都要定時去農場勞動,了解體會占中國十分之九的人是怎樣生活的,以便改造自己的不良思想。經過鍛煉改造後的媽媽,人曬黑了,也長胖了,知道一草一木、一顆一粒都來得相當不易。本以為自己的薪水不高,誰曾想和農民一比竟富得流油,使她甚至都不好意思感到自豪。她告訴我們,自從科技大搬到安徽後,當地原本樸實無華的農民都變得狡猾而貪婪了,隻要是“褲子大”(安徽口音“科技大”)的人來集上買東西,農民小販們立刻是另一副嘴臉,在他們眼裏,褲子大的人錢包也大,不掙他們的錢掙誰的呢。經過磨練後的媽媽特別懂得珍愛東西,下班回家時,手上不是拿著根鐵絲,就是一片紙板或是一小塊木頭,都是她在路上撿到的,她每天傍晚進家時,我們都很高興地迎上去,先接下她手中的拾荒,然後才是她的皮包,“鐵絲可以賣錢,紙張可以生火,都是用得著的東西。”我媽一本正經地教育我們。連鄰居家的孩子們都受了我媽的影響,來我家玩的路上,發現了什麽有用的東西也撿起來,到我家時故意表功起哄:“阿姨,看我也給你撿回樣東西,放哪兒啊?”逗得大家笑成一團。我媽一點也不覺得難堪,很高興地接過寶貝,拿到陽台上分類放好,我爸為此嘮叨過無數次,他大小也是個官,可官太太卻總熱衷於舉著破爛滿院子跑。
到了德國後,看到這裏的人們把不需要的東西擺在街上,然後會有專門的車來收。被扔掉的東西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許多東西看上去仍舊幹淨美麗,尤其是一些古舊物品,擠在一堆被人拋棄的雜物裏,擺出一臉無奈的滄桑,看上去很可憐。我有一個致命的缺點,總愛把世上的一切都賦予生命,而每一個生命的結束,都會讓我不由感慨歎息。我曾經看到過它們被拉走的情景,幾個工人把它們不論好歹地扔進車裏,裝在車上的機器把它們擠扁壓爛,發出的聲音殘酷得令人絕望,它總使我無端地升起一股悲傷。幸好德國也有不少拾荒者,許多被扔掉的東西又被撿了回來,有些甚至是很有價值的東西,就看落在誰的手上了。如果正好趕上路過,我也要去細細端詳,我曾撿回一個完好的木車和一個有模有樣的木凳,擺在花園小木屋前後,看起來味道十足,比起我媽撿的破銅爛鐵要高出不知多少層次。每次搬家也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我的心裏總怪怪的割舍不下,東西擺到街上的那一晚,人好像得了多動症似的坐不穩,不停地跑到窗口向外眺望,就盼著有我媽那樣的拾荒者前來,讓東西們有個好的歸宿。
和人家那些了不起的母親相比,我媽會羞愧地退居十裏,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會玩,愛玩。大概正是由於童心不泯過於膨脹的緣故,她心裏沒有太多的空餘去存放一些高深複雜的東西,所以她總是很簡單、善良。尤其是碰到有傷心人說傷心事時,不管與她是否關連,她都能哭得比當事人還慘,後來的圍觀者往往會誤以為她是悲慘世界的主角。我媽美貌女子哭得梨花掛水,搶了人家的風頭不說,還莫名其妙地贏得無數同情,我有些懷疑,是她過於善良還是又當成遊戲耍啦?記得我四歲左右時,街上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要飯的人,我媽一臉熱情地迎上去,端出高梁米棒碴粥和兩個大饅頭,然後又拿來一塊鹹菜,說這樣吃起來才有味道。那兩個人真的是很饑餓,吃得很香甜,臨走時對我媽千拜萬謝的,好像她是救人於危難的觀音菩薩似的,我媽一臉滿意的笑容,路走得都有些飄飄然。朦朧中我感覺到,為處於困境中的人提供一點幫助,一定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否則我媽不會那樣春風得意。我長大後,不怕強暴,就怕見到人家受苦,總想湊過去出把力,尤其是自己兜裏也有了錢時,見到路邊的乞討之人,也忍不住地外往掏錢,雖然明明知道乞討已經發展成為一門職業,乞討人的賬戶比我的要亮眼。當今世界上,演台戲,唱首歌,踢個球什麽的,都有可能帶來千百萬的收入,可就是處於困境中的人不見減少,無論在德國還是中國,哪一個地方沒有他們的痕跡,更不用說非洲的災民了,常年的饑餓使他們看起來慘不忍睹。報紙、電視,三天兩頭的也盡是些災難、不幸,看得我心情煩躁,哀歎自己太渺小,麵對著人類的苦難束手無策,心裏充滿了憂傷,一種不舒服的、壓抑的、排解不了的憂傷。這憂傷使我低沉、絕望得看不到希望,自己也陷在困境之中。德國有句俗話說:“蘋果不會掉在離樹太遠的地方。”我這個蘋果,已經離開樹七八千公裏了,為什麽還擺不脫我媽這棵樹的陰影呢!
文章寫完後,打電話告訴我媽說,要用她的故事去投稿,“喲!我哪有那麽好!”八千公裏外的媽說得誠惶誠恐,我卻從電話裏看到了她不由自主的得意。
“誰說寫你好啦!我是要質問你,為什麽要結出我這個蘋果在世上受罪!”
那一頭,快八十的老蘋果樹啞然無聲。
現如今,這棵老蘋果樹快一百了,新冠前天天下樓打門球,還參加比賽,經常能出手打出絕球奪冠,回來後興高采烈洋洋得意,她是隊裏最老的選手。她要是打糟了一聲不吭,別的老太太太如若提起,她不屑地哼著說,“忘了XX那場賽你打的臭球啦。”老樹不但記性好還十分的記仇。
因新冠不能出門,老媽腿腳變軟了,她開始窩家玩手機,弟媳婦不得不總勒令她暫停休息,她在手機上看人打麻將、打台球津津樂道,這點我無論如何做不到,我必須身體力行參與才有樂。
“蘋果不會落在離樹太遠的地方”是德國的一句俗話,意指有啥德行的父母就有啥德行的兒女,我媽這棵樹,長出我這麽個蘋果,想想還行。
28、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