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帝國老兵 2 曾經滄海難為水

(2025-09-12 06:50:55) 下一個

法蘭德先生,我先生稱他為老兵,這也是個形容詞,又老又硬,耐苦耐勞,精神矍鑠,而他的確配得上這個稱呼。他最後的幾年是在護理院度過的,一個受大家歡迎愛戴的老兵,97歲無病而終,走的和平寧靜。

法蘭德先生

法蘭德那年86歲,腰不彎背不駝,眼神炯炯,聽力比他女兒還好,他每天都要去溫泉池裏遊上一個鍾點,然後開車來到女兒家,喝杯茶水,吃塊甜點,女兒家的狗艾納,乖乖地臥在他的腳邊,它知道,老法蘭德小歇之後,就會帶上它出門散步。艾納是家狗最好的朋友,隻要我們碰到一起,為了兩隻狗的友誼,都要回過頭來再共同遛上一圈,狗說狗話,人聊人事,慢慢地,法蘭德家的曆史就讓我套得差不多了。           

少小離家老大還

法蘭德的父親是印刷所裏的技工師傅,那可不是平常的小作坊,當時的弗萊堡報都是他父親所在的印刷所印製的。法蘭德的父親是個非常傳統而老派的人,對法蘭德和他的姐姐十分嚴厲苛刻,大有普魯士之風,姐弟倆對父親低眉順眼,敬而遠之。法蘭德的父親酷愛體育活動,而且是位出色的摔跤手,一身隆起的肌肉,再配上兩撇向上翹著的胡子,顯得很有氣魄,他參加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比賽,得到的獎章有好幾十枚,密密麻麻統統帶在胸前留影,像穿了件盔甲似的。嚴厲的父親多少次強令嗬斥,希望法蘭德也去學摔跤,可他就是打定了主意默默地抵抗著,他喜歡體育活動,也從事體育活動,卻偏偏不去學摔跤,大概是對過分嚴厲的父親所能采取的一種抗拒方式吧。

法蘭德中學畢業後,隻有17歲的他當了兵,問他為什麽那麽小就從軍,他說反正都得服兵役,早當早完事。我心裏覺得他是想早點離開嚴厲的父親。那時德國的兵役期是兩年,平均每天能拿到50個分尼。他入伍不久,就被派去挖運河,挖河期間每天還能額外得到25個分尼,法蘭德對自己的收入很滿意,對軍營的生活也很滿意,一幫同齡人湊在一起,生氣勃勃的比在家有意思。我看了他們挖河連隊的合影,小夥子們一個個笑得都很開心,我指著照片上的人問他:“現在還有聯係嗎?”

“都見阿拉去了!”他皺著眉頭揮手說道,而他們挖的那條運河至今還是流水潺潺。

後來我注意到,他從不說哪個兵陣亡見上帝去了,而總是用“見阿拉去了”來代替,他不是穆斯林,為什麽如是說,我沒有去詢問。在他的像冊裏,有一張穿海軍服的青年,密密的眉毛下,一雙看起來充滿憂鬱的眼睛嚴肅地看著你,雖然他薄薄的嘴唇輕抿帶著笑意。

“他是海軍啊,是你的朋友吧?”我指著像片問道,因為法蘭德是陸軍,海軍士兵不會是他的連隊戰友,隻能是以前的朋友,我這樣推測。

“也是弗萊堡人,沒當兵前就認識,他當的是潛水兵,戰爭快結束那年被英軍擊毀,屍首都沒有,從海裏見阿拉去了。”法蘭德皺著眉頭揮了揮手。

“潛艇被擊沉那天,他母親做了個夢,夢中她聽見爆炸聲、船體破裂的擠壓聲,以及人們絕望的呼喊聲。第二天,她就對家人說,她兒子不在了!”

法蘭德的女兒漢娜,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了一幅可怕的圖畫,其實那時她還沒有出生,不知道她是真的聽過那位母親的說夢,還是從自己父親那裏得知,我沒有往下問,我的感情神經有時很脆弱,所以我總是避開悲慘事件。

法蘭德本想早點服完兵役了一樁心事,沒想到他服了兩年法定兵役,準備退役回家開始民間生活時,希特勒納粹發動了戰爭,他退役回家的美夢成了泡影。一直到1945年5月戰爭結束,他才徒步從捷克走回家鄉,整整當了8年的兵,那是他入伍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年輕的法蘭德

異國情結

作為一名普通的士兵,從頭到尾參與了整個二次世界大戰,又是在戰敗國一方,居然能夠毫發無損地存活下來,實在是不可多得,不知命運女神為何如此對法蘭德情有獨鍾,始終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戰爭開始時,他先是在波蘭,然後又去了法國,甚至連蘇聯也未錯過。希特勒的閃電式攻擊在戰爭初期占了便宜,德軍傷亡很小,對作為通訊工程兵的法蘭德來說,隻是在德占領區裏建工程,不和敵軍發生正麵衝突,無戰事可談。法蘭德是工程隊裏的司機,他的任務就是開著工程車四處奔跑,而工程隊的任務則是蓋瞭望塔,在塔上裝備雷達、探照燈,晝夜監視著英吉利海峽方向,警惕著英國空軍的突然襲擊。隨著德國戰線的不斷延長,這種瞭望塔建得越來越多,在比利時、在丹麥、在羅馬尼亞、在荷蘭……他們像吉卜賽人的部落,在歐洲四處遊走,建的塔越多,德國身負的包袱就越重,當他們在羅馬尼亞建了最後的一座塔時,德國的末日也就到了。

1941年底,法蘭德所在的部隊到了荷蘭的Arnheim,在那裏紮下營,他們雖然仍舊不時外出建塔,完工後都又重回到Arnheim,從1941年至1944年,Arnheim成了他們固定的駐地。Arnheim是一座有著十萬人口以上、曆史悠久的城市,盟軍諾曼底登陸後,在那裏和德軍有一場生死之戰,打得非常殘酷,城市遭到了很大的破壞,美國還專門為此戰役拍了一部電影——《Arnheim大橋》,非常著名。Arnheim大橋一戰之所以出了名,不是因為它動用了多少人馬,不是因為它殺傷了多少德國士兵,恰恰相反,那一次盟軍沒有把橋攻克下來,原因就是美英兩方爭強好勝,好大喜功,都想第一個作為贏家進入柏林,不顧現實情況的允許,一定要打那一仗。艾森豪威爾將軍本不同意,可是他抵不住各方麵的壓力,還是如期開戰了,結果橋沒有奪下,反使一萬多名盟軍陣亡。陣亡官兵中,5%是空降兵,盡管空降兵隻占參戰人數的1%,空降兵跳下後,由於得不到援助,陷在德軍一方,無謂地丟掉了性命。一萬多名年輕的生命,隨隨便便地葬送在頭腦發熱的上層政客們的手中。戰後,蒙哥馬利大言不慚地宣稱:要是當時如何如何、怎樣怎樣的話,大橋一戰就會打贏!蒙哥馬利是勇敢無畏的將軍,死亡對於軍人來說本是理所當然,既然當了兵就不得再講究生死,白骨埋於青山何處不都是埋嘛!倒是當時的荷蘭王子Benhard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像蒙哥馬利那種奢侈的戰績決不允許在我們的國家重演!”

法蘭德在Arnheim時,戰事還相對平和。有一天,他和一個同伴進了一家駐地附近的小咖啡館,見靠角落的桌旁,坐著兩個年輕的女孩,就在他看她們時,她們也抬起頭看他們。法蘭德說,當他看到南妮——其中的一個女孩——第一眼時就清楚地知道,南妮是他未來的妻子!

“一見鍾情,浪漫得很啊!南妮也是這樣認為嗎?”我帶著稍微戲謔的口氣問,德軍畢竟是侵略者,或許南妮想的是上前把他啐上一口呢。

“南妮想的和我一樣!我們的目光相遇時,迸出了愛的火星,你難道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曆?你說不清為什麽,雖然隻是在瞬間,愛情卻產生了,她的力量之強大,使人無法抗拒,僅僅在我們目光碰撞的一刹那,信不信由你,我們倆立刻愛上了彼此!”

法蘭德有點氣急敗壞似的大聲表白著,讓我對先前的發問感到不好意思,他畢竟是往90歲上走的人,我不能輕舉妄問,盡管如此,我還是止不住地又問了一句:“南妮與你相愛,她家裏人不反對?”

“沒有,盡管當時在荷蘭我們不受歡迎,可南妮的父母沒有阻止我們相愛。”

南妮那年17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華,在法蘭德的舊像冊裏,僅有一張南妮的像片,像片上的南妮穿著一條花布連衣裙,頭上係著綢巾,圓圓的臉龐,圓圓的顴骨,圓圓的眼睛,臉上的線條都是圓圓潤潤,看上去極溫柔可愛,無怪乎法蘭德一眼就掉進了她的似水柔情難以自拔了。

“這麽美麗的女孩怎麽沒給多照幾張像?”我埋怨著問。

“像片多了,隻是後來都叫漢娜的母親給燒掉啦。”

“唉!怪可惜的。”我無奈地感歎著,用責備的目光看了漢娜一眼,好像漢娜叫她母親燒掉像片似的,盡管漢娜那時還未來到人世。

“我們相愛後,南妮經常到營地來找我,有時我外出執行任務,就偷偷地帶上她同去,連隊裏沒有一個人走露消息,大家都為我保密。”

“這種情況按說不允許發生,您怎麽會如魚得水般的放任?”

“是啊!我無也法解釋,隻能說有點小運氣!南妮和大家處的十分友好,在當時那種殘酷的戰爭時期,大家都被迫離家出走,不知何時喪命何地,有那麽一個溫柔的女孩在眼前,會給人一種家庭的溫馨,一種對未來生活的渴望,大概也是這個原因,所以沒人向上級匯報。”

法蘭德憑著運氣,和自己心儀的女孩在戰爭的縫隙中享受著美好的愛情,為他漫長的軍旅歲月平添了多少快樂,他愛南妮,愛得滲入骨髓,無論他外出執行任務走到哪裏,都會給南妮寄去熱的炙手的信。當他建好了塔再次回到荷蘭營地時,那種歸心似箭的興奮與焦急,那種久別重逢的巨大喜悅,讓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士兵!1944年,希特勒納粹日薄西山,戰局一天天緊迫,繼盟軍諾曼底登陸,一場惡戰在Arnheim打響,當來空襲的英國空軍飛到Arnheim上空轟炸時,法蘭德正和南妮手挽手地在樹林裏散步,他們眼見著呼嘯著的炮彈被投向地麵,到處濃煙四起,火光成片,南妮的圓眼睛瞪得像要飛了出去,雙手緊緊攥著法蘭德的胳膊,指甲深陷進肉裏,兩人居然誰也沒有覺察,這也是法蘭德從軍多年,第一次真正身臨其境地處於炮火之中。

開戰的第一天,為保護德軍的通訊器材與裝備,法蘭德的部隊被命令從荷蘭撤走,他和南妮就要被迫分手了,此次分手或許就是永別,誰知道今後天各一方,什麽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們。兩個愛得刻骨銘心的年輕人,怎麽也不甘心任憑命運的擺布,竟然嚐試著去冒犯軍紀。南妮打點好自己的隨身衣物,趁著天未亮,藏到了法蘭德的工程車裏,那時候反正亂亂哄哄的,居然無人注意到法蘭德軍車藏嬌,一直等到他們開出了很遠,已經回到了德國本土時,法蘭德才冒險負荊請罪,帶著南妮來見他的長官。不知道是長官為他們的真心所感動,還是什麽其他的原因,法蘭德沒有被處分,南妮被允許暫且隨軍,在連隊的夥房幫著做飯。時不多久,法蘭德被派到捷克,臨出發之前,還被準了兩天假,把南妮送到弗萊堡他父母家。

那是1944年11月25日,他把南妮帶到弗萊堡,托付給了自己的家人,11月26日,隻在家中過了一夜的他,和南妮海誓山盟的話了別,就又匆忙上路趕回部隊。他做夢也未想到,11月27日,他走後的第二天,盟軍的飛機來了,對弗萊堡進行了長達23分鍾的轟炸,成千上萬噸的炸彈從天而降,城市變成了火海,兩千多名平民百姓死於那次轟炸,其中就有法蘭德唯一的姐姐,和她七歲的大女兒,另外還有近一萬名受傷者,如果法蘭德晚走一天的話,他是否躲得過那次23分鍾呢?

奉艾森豪威爾之命……

隨著盟軍大反攻的開始,德軍越發窮途末路,戰敗的日子屈指可數,法蘭德到了捷克後,不再建什麽勞什子塔,什麽塔也救不了第三帝國的命了。他的任務是開著摩托車送信,在各個部隊之間串行。他每天偷著聽電台裏的新聞廣播,知道戰爭已接近尾聲,他對南妮的思念越來越重,渴望著早一天回到家鄉,德國的勝敗對他不再有什麽意義,他詛咒那可惡的戰爭。

“我不明白,為什麽偷聽廣播?貝爾格萊德之聲不就是德軍自己的電台嗎?”我不解地問道。

“以前是不禁止的,後來可能怕盟軍也能收聽,會泄露軍情,就不再讓我們聽了。以前電台播新聞時,都要放一首歌曲,那是一首我們大家心愛的歌……”

“《麗麗 · 瑪蓮》!每天差三分十點開始播送。”我忙不迭地搶著說,想讓他用驚訝的眼光看著我,果然他很詫異我會知道得如此精確。

“我秘密收藏著一部小收音機,幾年來一直隨身帶著,從未被人發現過,從廣播裏我知道戰事越來越糟,幾次動心想逃跑都未下得了決心,你知道,黨衛軍監視得相當厲害,抓住逃兵就地槍決或絞死。1945年5月8日,德國無條件投降,5月5日那天,我還親眼看見掛在樹上示眾的被絞死的士兵。5月8日,我從廣播裏聽到德國投降的消息後,就立刻脫了軍裝,換上便衣,離開捷克,徒步走回了德國。”

他背著一個袋子,像浪跡天涯的遊子,獨自一人,走過城鎮與鄉村,六年的戰爭結束了,八年的士兵生涯結束了,他身心疲憊,一心隻想快快回到家鄉,和南妮一道,過普通人的平常日子。從捷克到弗萊堡,他走了整整三個星期,當他剛剛踏上德國本土時,先找到當地的政府機構,他需要身份證明,他需要食品與睡覺的地方,那時的德國已經被盟軍占領,他不知道如果碰到盟軍時,他沒有任何可以說明自己身份的東西,盟軍會把他怎麽辦。鎮長接待了他,並為他寫下一紙通行證明,證明是用英文寫的,大意是:“法蘭德先生是德國士兵,正在步行回到家鄉弗萊堡。請遵照艾森豪威爾將軍讓德國士兵回家的指示,為他放行。”

德國投降後,艾森豪威爾將軍特地下了一道令,允許從各個戰場下來的德軍士兵回家,法蘭德拿到這張證明後,心裏踏實了不少,最起碼是名正言順地回家,不用擔心被盟軍抓走。盡管如此,他還是多了一個心眼,途中從未向盟軍尋求過幫助,寧肯忍饑挨餓,風餐露宿,對盟軍敬而遠之。

讓德國士兵回家的證明

“我看見有些人在盟軍那裏,雖然出示了自己的證明,可還是被盟軍帶走了。”法蘭德撇著嘴說。

一路所經之處,隻見殘垣斷壁,瘡痍滿目,德國被炸得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法蘭德不住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希望弗萊堡能夠免遭不幸,希望他的家人平安無事,他心急如火的往家趕,不知家中什麽在等待著他。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位倒在路邊的年輕士兵。說他年輕,是因為他隻有17歲,滿麵塵埃的臉上還未生出胡須,他病了,不知是什麽病,倒在路邊無人過問,那時候,倒在路上的人可能太多了,人們見怪不怪了。法蘭德沒有任他無聲無嗅地倒在那裏,他走過去,攙扶著他,背著他,直到在紐倫堡找到一家醫院,把隻有17歲的兵留在那裏,才又繼續趕路。一年後,法蘭德接到那青年家裏寄來的信,青年的父母感謝他幫助了他們的兒子,並告訴他,他們的兒子醫治無效,最終還是死了。

孔雀東南飛

三個星期後,法蘭德回到了家,弗萊堡像大多數城市一樣,未能躲過盟軍的轟炸,同樣是瓦礫遍地,滿目瘡痍,他唯一的姐姐死於一次空襲,她當時正和自己的大女兒在路上,兩人雙雙被炸死,留在家中的小女兒撿了一條命。弗萊堡的市花園內,有一尊野鴨的石雕,被市民們當作英雄看待,傳說盟軍轟炸的那天,飛機還未飛到弗萊堡的上空時,那隻當時正在花園裏的野鴨感覺到了即將來到的危險,它不安地在天上繞著花園飛並大聲鳴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警覺,事後許多市民對它抱有救命感激之心,1953年,雕刻家理查德 · 邦比,為它雕了一尊石像立在市公園的水池旁。

法蘭德家住的房子有幸沒被炸到,雖然他家所在的區被炸得很慘,就在他回家的一個多月前,美軍還對弗萊堡進行了最後的轟炸,完成轟炸任務的飛行員向上級報告說:“轟炸得不理想,沒有造成新的破壞。”因此不難想象,當時的弗萊堡已經被炸得沒什麽可炸的了。他敲響了自家的門,父親為他打開了門,兩個男人心緒萬千地對看著,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南妮在哪裏?不在家嗎?”法蘭德看不到他心愛的女人出來迎接他,一絲不祥之雲在腦子裏飄,父親尷尬地咳嗽了幾聲,臉上浮現出不知所措的窘迫,他接過兒子的背包說:“去,先洗洗臉,我來為你煮茶,你看起來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的父親岔開話題。

喝茶的時候,法蘭德的父親告訴他,南妮已不住在家中,搬到教堂去住了。

“什麽!你回到弗萊堡時南妮還在家裏!我一直以為她早已去向不明了呢!”

女兒漢娜聽後吃驚地瞪大雙眼高聲說道,法蘭德給我講述生平時,漢娜也坐在一旁聽。

“既然南妮還在,你為什麽沒有和她生活在一起?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要是你和南妮生活在一起,那我也就不存在了。”漢娜發問之後,又恍然大悟地嘀咕了一句,我們倆都好奇地盯著法蘭德,很想知道為什麽有情人卻沒有終成伴侶。

法蘭德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他那總是挺得板直的背塌了下去,雙肩佝僂著,人仿佛瞬間老了許多,他不說話,隻是呆呆地注視著杯子裏那淡黃色的檸檬茶水,仿佛那幾十年前的故事正在茶水中演變,南妮的倩影蓮花出水般地冉冉上升。從法蘭德蒼老痛苦的麵孔上,我覺察出那絕對不會是愉快的經曆,他肯定已經把這段不願再碰的傷痕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我不再繼續追問,也把目光投向我的茶杯。太陽透過玻璃窗,照到桌上的金屬糖罐,又把光線折射到我的茶杯裏,把半杯茶水照得瓊脂般地閃亮著,看上去煞是動人。

“爸爸,你們不是深愛著對方嗎?你曆經艱辛回到家,而家中又有等待你歸來的心愛女子,本應是幸福得歡天喜地啊!你去教堂找她了嗎?是什麽問題讓你們分了手?”法蘭德的女兒不管不顧地追問著。

“我去了教堂,見到了南妮,她對我哭訴著說,你不要信啊,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誰說的不是真的,他們指的是誰?”漢娜不放鬆地追問。

“就是你爺爺和樓下的女鄰居,主要是女鄰居,她說南妮有病,可那都不是真的!他們在胡說……”

法蘭德的臉痛苦得扭曲了,話也說得像夢魘般地語無倫次,聽得我一頭霧水。我把目光轉向漢娜,指望她能給我點幫助。

“我爸爸把南妮帶到弗萊堡那年,我的奶奶已經病逝,家中隻有爺爺一個人,樓下住著一個單身女鄰居,經常來照顧爺爺,後來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了。”

聽了漢娜的解釋,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法蘭德母親去世時,他的父親也不過隻有五十多歲,樓下住著的一位並不年輕的單身女人,借著鄰裏關係經常關心照顧著法蘭德的父親,久而久之就順理成章地生活在一起,不過南妮在的時候,他們還沒有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一個並不老的前摔跤手,和兒子帶來的年輕女朋友住在一個屋簷下,想來不和合鄰居的意,她是怎樣從中作梗,使南妮離開了法蘭德的家,而法蘭德的父親也沒有去挽留未來的兒媳婦,是未來兒媳婦不中嚴厲古板公公的意?還是未來兒媳婦對他是一種不易抵抗的誘惑?這一切都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事情了,就是問出個水落石出又怎麽樣呢!我隻是很想知道南妮最後去了什麽地方。

“教堂收留了南妮,南妮也幫助教堂做事,難道她後來做了修女不成?”

“沒有,她後來被送到法軍的收留所去了,在那裏住了兩個月後,被送回了荷蘭,我沒有留住南妮,我犯了一個終生不得饒恕的錯誤!可我也是人,我不可能沒有錯啊。”

法蘭德的聲音裏滲出了淚水,平日裏炯炯的目光消失了,眼球呆滯地浮在混濁的眼眶裏,沉積在心中幾十年的悔恨一下子壓垮了他,他是那麽蒼老,蒼老得本應讓人生出同情,可我卻無論如何也生不出憐憫之心。二戰時期因各種原因生活在德國的外籍人士,其中不少人都是因為愛上了德國士兵後,跟隨到德國來了,戰後,當她們被送回本國後,因和侵略者攪在一起,被視為沒有廉恥的女人,人們剃光她們的頭發,向她們吐口水,扔石子,她們屬於最最無恥的女人!隨著德國的戰敗,她們的人生也敗了,我可以想象南妮被送回家鄉的下場,更可以理解,為什麽當法蘭德醒悟過來後,千方百計地尋找她,而她卻沒有回過半個字,她的心已然被傷透,沒有了知覺,如果她心內還有一絲感情的話,恐怕就是對法蘭德的恨了。我前幾天還看到老法蘭德坐在小河溝旁的木椅子上曬太陽,他告訴我,他去了照相館,把南妮的像片放大得比真人頭還大,我聽了之後不以為然,不過是慰藉自己的良心罷了,再大的像片也彌合不了南妮那顆破碎的心,我止不住地指責了法蘭德一句,說他對南妮的行為實在是不可饒恕的!他聽後用手指點著自己的胸口說:“惡毒的法蘭德!”

曾經滄海難為水        

戰爭結束後,法蘭德先是在一家工廠找到一個職位,沒幹多久又換了地方,重操舊業,幹起了開車這一老行道,做了市政府的司機,他這一輩子幾乎全是和方向盤打交道。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漢娜的母親,一下子掉進了情網,那天漢娜的母親正跟一夥年輕人在街上跳舞,法蘭德站在圍觀的人群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像當年她在Arnheim第一次見到南妮一樣,他的心靈顫栗了,那是他要的女人,是她未來的女人,他毫不遲疑地向她走去……

他們很快就結婚了,不久有了孩子,先是漢娜的哥哥,然後漢娜出生了,漢娜剛剛來世,她的爺爺就離世了,所以漢娜對自己的爺爺毫無印象,隻是後來聽家人說起。爺爺葬禮那天,漢娜的哥哥哭喊著,用小手拚命地去刨墓地的土,想把爺爺從土中拉回來,漢娜的母親也沒能活得很久,不到50歲突然病死了,那年漢娜隻有11歲。

“瞧,這是我父母的結婚照!”漢娜從書架上取下一個立著的鏡框,裏麵放著幾十年前一對新婚戀人的舊照片,我接過來細細地看著,心裏不由得一震,漢娜母親竟長著一張和南妮十分相似的臉,尤其是那對圓圓隆起的顴骨,與南妮如出一轍,隻是在表情上少了些許南妮的自然柔和,那是所有在照像館拍出的照片的特點,我抬起眼睛問漢娜:“你不覺得你媽媽和南妮長得很像嗎?”

“當然啦,不難看出為什麽我爸當年一下子愛上了我媽媽,你也可以想象,為什麽我媽媽結婚後,由於嫉妒,把南妮的照片幾乎全部燒光。”

漢娜的母親去世後,法蘭德又遇到了另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子瑪莉安,兩人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後,也撒手離他而去,老法蘭德命硬,在戰爭中磨滾了幾年毫發無損不說,他的女人也都活不過他!我很好奇想要看看瑪莉安的照片,但還是把這念頭強壓了下去,不知為什麽,我有些害怕,瑪莉安也會有一張與南妮相像的臉。

再有一個多月,法蘭德就要86歲了,他告訴我,他死去的姐姐的丈夫,現已經90歲了,可還是要從曼海姆特地趕來為他祝壽,

“他當年對南妮的印象好極了!”

老法蘭德驕傲地對我說。我感歎地對他念了作為標題的兩句中國古詩詞,他一定要我翻譯給他聽,

“意思就是過生日時別忘了請我吃蛋糕!”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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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老法蘭德八十多歲仍風度翩翩,可見年青時多麽青春活力。
xiaoge 回複 悄悄話 好聽,接著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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