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見到一網站在征文,題目是《如果你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如何判斷她是否發達》。因為題目之長,引起了我的注意。所謂陌生的國度,依我來看,隻要是你不了解熟悉的地方、領域,都可冠之其名,不見得一定要異國也;而發達一詞,我查不出出處,私下以為是有了發動機或是馬達後才拚湊而來,所以叫發達。
如果說陌生國度指從未謀過麵的外國,我倒真是親臨其境,挺有發言權。那時由於國際關係的冷熱,沒有一站就到法蘭克福的飛機,我轉了至少兩次機,才到了德國。記得在伊斯坦布爾換機時,戒備森嚴的,被女警察渾身上下拍了個夠,把故鄉那點灰塵都拍走了,然後還被用掃雷器晃了一陣才讓進關,心裏被鬧活得十分反感,按說那裏並不怎麽發達,為什麽讓人覺得如此陌生呢?不總是說,技術發達的國家親情未必發達,看起來,不太發達的國家親情也未必發達,二者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為了省錢,我坐的是羅馬尼亞航班,飛機自然古舊,當我們在布加勒斯特降落時,飛機的輪子剛一著地,機組的全體人員齊聲歡呼、鼓掌,眼睛裏甚至閃著淚花,看得我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德國一個星期後才悟出些門道,自以為是因羅航的飛機年代悠久,每一次航程都可能發生意外,而每一次降落的成功,都意味著一次新生。羅馬尼亞對我來說也算得陌生,可他們麵對危險的勇氣讓我覺得不陌生,和宣傳中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因為不陌生,所以不能判斷它是否發達。
以常人之見,由於二戰後的騰飛,德國算得上科學技術發達的地方了,再加上老祖宗的豐富遺產,在文化藝術領域也十分領先。我對歌劇有著莫名其妙的喜愛,雖然祖上查不出特別有音樂細胞的人。一日,有幸被請在柏林德國歌劇院聽戲,頭幾天就興奮得慌了手腳。柏林德國歌劇院,赫赫有名的音樂藝術場所,能在那裏登台演出的,也都是一流的人物。我進了歌劇院的大廳,沒覺出有多麽的氣派,隻是人們都珠光寶氣、西服革履的,嗅上去也是香噴噴的,觀眾也是一流的啊!不光是德國人如此,同去的中國人也均是如此,所謂的入鄉隨俗是也,全場無數人我是唯一的例外,再找不出比我寒酸的人啦。我一下子明白了朋友的用意,事先一點都不交代與我些他國國情,就是想使我大廳廣眾之下成為標新立異的先鋒。別說我沒有出席宴會的行頭,就是有也不會穿,不是不願自己漂亮,而是受不了那份麻煩,從小就這副德行,到老都不曾改變,再說是去看人家的精華,我是否精華並不重要。
在入場處門口,一名衣冠楚楚的侍應生在出租小望遠鏡,押金三馬克,需要的人們一手交錢,一手接貨,然後魚貫而入,沒有幾分鍾就要開演了。我亦上前,要求一副,侍應生把我上下打量了幾個來回,然後居高臨下地板臉問道:“證件地有!”
瞧,別人租,三馬克,到我則需要證實身份,我看著要不像倒賣望遠鏡的才怪呢。
“對不起,看歌劇還需要帶證件,我還沒有習慣。”我一本正經地回答,而且不失禮貌。
侍應生輕蔑地瞄著我:“沒有證件,押金五十,要麽您就別租!”
聽到後,差點就喊出自己萬歲!我是個平常連錢包都不帶的人,頂多兜裏放幾塊錢了事,在北京時就如此,到了陌生的國度依舊我行我素,主要也是因為窮,偏偏那天我鬼使神差在兜裏放了五十馬克,我若不是料事如神,就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
拿到望遠鏡,找到座位,燈光開始暗淡下來,音樂奏起,大幕徐徐拉開,我的心顫栗了,那是我第一次在歌劇的故鄉聽一流的演唱,欣喜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那實在是一種極其快樂的享受!等歌劇結束時,我才猛然想到,別人的租金都是三塊錢,就我另類,萬一那個侍應生下班了,誰來證明我付了五十塊錢?還好,他還在,我還鏡得錢的同時,從始至終地看著他的眼睛,他自己也覺得不太自在。我沒有太覺得被侮辱被損害,反而覺得有些好笑,一個對我來說陌生的國度,發生的卻不是陌生的事情,這種隻重衣帽不重人的風俗,在我不熟悉的國度也盛行,從此,德國在我眼裏不再陌生,所以,我不能判斷她是否發達。
不再陌生以後,竟然會生出錯覺來,有一天早上,打開窗子換氣,看到街上的行人,你知道我想了些什麽?
“今天有些奇怪,怎麽街上這麽多外國人?”在這裏住得越久,就越發分辨不出家鄉他鄉的區別,人的共性是如此的強大,雖然隔山隔水萬裏之遙遠。有一天,我坐有軌電車回家,上來一個老太太,我立刻起身讓坐,等旁邊的人下車後,老太太拉我坐在她的旁邊。
“您知道,我88歲了,隻要還能動,就進城轉一轉。”
我由衷地讚賞她的精力,她看上去一點不像快九十的樣子。
“姑娘從哪兒來,在這讀書嗎?”
“從中國來,不讀書啦,在這工作。”
“讀完書為什麽不想回家?為什麽一定要在德國工作呢?”
我笑笑沒有回答。她接著說:“您知道,中國非常大,德國很小啊,沒有那麽多的工作機會,失業的人很多,以前德國很大,現在不行啦。”
然後,我們都沉默,然後各自下了車,彼此禮貌地道聲再見,消失在各自的道上。回家後說給先生聽,他竟然很憤怒:“老得不成體統啦!坐了人家讓的坐,還信口開河地胡說八道,幸虧有中國人在,否則她連個座位都得不上!”
作為真正的中國人,我倒沒覺得怎麽樣,老太太的話有她的道理,或許她的家人裏,就有好幾個失業者,難得她不去這樣想。德國以前也的確不小,可是傻乎乎地總站錯隊,打輸了就賠地,不越來越小才怪呢!作為德國人,緬懷以往的成就,感歎今日的蕭條,也是人之常情。再說老太太本人吧,年近九十,精神矍鑠,頭腦敏捷,體現了國民的健康水準,而國民的健康水準,不也是國家發達的特征之一嗎?德國的醫療水平肯定不低,醫療器械就更不用我來吹捧,我家對麵住著一個資深望重的粉刷匠,五十來歲,心是人家的,肝也是人家的,外表上看不出蛛絲馬跡,仍舊每天戰鬥在各個工作崗位上,若是國家不發達,他肯定死去好幾回啦。
因為醫療水平的發達,人們都是老不死,使德國的福利製度危機重重,當年德國有名的總理阿登納著手創建金字塔式的養老金製度時,就有明眼人告誡,這種製度不能長久維持,頂多四十年就會產生問題。阿登納是冷血政治家,聽後隻是毫無表情地揮了揮手,金字塔照舊壘起,戰後的德國日新月異地變化著,變得越來越發達,阿登納的名字被人們傳頌。而幾十年後的今天,德國的金字塔變得越來越畸形,老的不死,新的不生,成了一個頭重腳輕、根基脆弱的蘑菇型。政府絞盡腦汁想改革,改來改去不得要領。人們都莫名其妙地、沒頭蒼蠅似地忙忙碌碌,好像過了今天沒有明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是發動機或者馬達,呈現出一片發達跡象,連修指甲的小銼子都帶電機。體力上的需要越來越小,即使需要,也有足夠的外國人來做,所以,一個判斷是否發達的新條件脫穎而出:在德外籍工人的比例多少。體力勞動有外籍工人,為在德國謀生的人創造了機會,可是由於發達國家不斷發達,機器越來越多,需要的人力越來越少,外國人也就首當其衝地成了失業大軍的先鋒。我曾經去過勞工局,在那裏等待叫號找工作的人,百分之八十都是外國人,當然這不是官方數字,隻是自己那天的目力所及,不知能否也算做一個判斷發達的因素之一。
因發達被賦予積極向上、興隆富裕之含義,所以大國小國、大家小家都期盼著能夠發達,小小環球,六十億人口,密密麻麻啃著地球,希望有生之年能夠享受發達。他們啃完自己那份,覺得發達得仍舊不夠,接著把下一代的那份發達也啃掉,雖然他們很愛自己的孩子,但到了發達的漩渦裏,就變得利令智昏,虎毒不食子,人卻可以吞噬好幾代人。俗話說,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現在已經被改成前人砍樹,後人曬太陽啦。我是一個卑賤的生靈,用朋友的話說,像一棵名叫“死不了”的小草,隨便扔到哪裏都能活,還能開出一朵沒什麽芳香的小花。所以,我不怕陌生,也敢於了解陌生,可當我從陌生中嗅到發達的氣味,就會呼吸困難,眼睛浮腫,尤其是聽到那無休止的馬達聲還會昏厥,我覺得,自己正在發達中死去……我不能判斷它是否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