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弄潮女

(2025-07-03 10:54:46) 下一個

瑋瑋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們的爸爸是同事,大家住在一個院子裏。瑋瑋與我同年,一個短暫的時間我們還是同班,小學四年級時我們走得最近,幾乎總在在一起玩。瑋瑋的媽媽走得早,身後留下四個孩子,後來她爸爸續了弦,但瑋瑋的姥姥始終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無微不至地替女兒照管著四個孩子。

瑋瑋是兄弟姐妹裏最漂亮的,人們都說她像媽媽。她媽媽在門診部藥房工作,我總愛生病總去門診部,可對瑋瑋媽媽一點印象都沒有,可能因為個頭矮小,夠不到藥房的窗口,所以看不到裏麵的人吧。我認識瑋瑋的時候她媽媽已經不在了,她的繼母王阿姨我倒認識,隻是互相禮貌的打個招呼保持著距離,瑋瑋對繼母淡漠,我自然隨她了。但瑋瑋的姥姥是我喜愛的,在她家玩耍時姥姥也來湊熱鬧,孩子大人扭成一團,笑得地動山搖的。姥姥曬得地瓜幹好吃得一塌糊塗,在她家吃夠了,臨走時姥姥還一把把地放進我衣服兜裏帶回來,姥姥真好!沒記錯的話,姥姥是山東煙台地區人,跟諸葛亮同鄉,說活帶口音,很中聽,我們常學她說話,亦是開心,在瑋瑋家總是很開心,時至今日我都忘不了姥姥,她就像是我的姥姥,我不認識自己的姥姥,我還未出生她就走了。有一年我回國正趕上瑋瑋也從美國回來,我倆見麵東拉西扯自自然然就聊到姥姥,兒時場景的溫馨固執地留在記憶的膠片上。瑋瑋提起姥姥的一段往事讓我倆開懷大笑,文革時部裏廣播站由大宋把持,她天天在大喇叭裏的第一句話是:“七機部廣播站……”姥姥聽後大惑不解,她拉著瑋瑋悄聲問,“大宋挺文明的,怎麽天天在喇叭裏罵,七機部,王八蛋呢?”還有一次很危險,姥姥問瑋瑋,為什麽廣播裏總是喊毛主席萬臭無香,毛主席怎麽啦?全家人被姥姥嚇得半死,千叮萬囑姥姥再不要說了,否則全家都要下地獄。

瑋瑋也經常長在我家,她姐姐玲玲和我姐是同班同學,大家彼此相熟,甚至我家的親戚她都認識,放暑假時,我三姨和五姨家的孩子也會來我家暫住,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湊在一起,儼然一座花果山。令我和瑋瑋終生不忘的一件事,是我們下象棋把我表哥贏了!我和瑋瑋都愛下象棋,兩人半斤八兩的有輸有贏,但和我表哥下棋,除了輸還是輸,我們灰頭土腦,表哥洋洋得意,我倆恨鋼成鐵。表哥是尖子,學習門門靈光,體育上躥下跳,自己鼓搗無線電,自己鼓搗航模,似乎沒有他不涉及的領域,要命的是他沒事就跑到馬路上看老頭下棋,損招兒學了一肚子,加上他年長二歲,和他打擂台我們不輸誰輸呢。1964年的那個暑假,瑋瑋、我和表哥在我家涼台上對陣,知道反正得輸,我倆下得心猿意馬,一邊下還一邊唱歌,唱的是話劇《江姐》裏的紅梅讚,“紅岩上,紅梅開,千裏冰霜腳下踩……”表哥叫我們唱得腦子開始哆嗦,一再喝令我們禁聲,可惜他的抗議在兩個十歲的孩子身上毫無作用,在江姐“一片丹心向陽開”之下,表哥竟然被我們將死啦!你們大概很難理解我倆當時的興奮與高興,就跟見到毛主席似的,那叫一個幸福。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倆都開始緩慢癡呆了,那局棋大樹一般始終長在心裏。我表哥也沒忘,一提起就狠狠地斥責當時把他唱糊塗了才輸在我們手下,讓他耿耿於懷威嚴掃地,不就是下牌棋嘛,笑死牛皋氣死周瑜的鬧出如此大效果。

後來,瑋瑋去了另一個班還是另一個學校我記不住了,不常見了在一起玩自然就少了,但大家始終都是好朋友。文革開始後,瑋瑋和年紀大些的孩子一起混,然後索性跟著他們一塊兒混入內蒙兵團,她後來怎麽從兵團混出來我記不清了,直到她混進武漢華中工學院後才有了音訊,可我又忘記她混進哪個專業啦。她浪跡江湖時我一直在北京堅守,其實我也願意在外麵混,而且我也很會混,後來我終於混到歐洲,多少也是對年輕時遺憾的補償吧,不混則以,要混就出國門越人種。

        大學畢業後,瑋瑋回到北京,好像分到五院的一個研究所工作,大家才重新開始見麵。到北京後不久她結了婚,住在中關村科學院的宿舍,她公公是有名的科學家,姓戴,哪門子科學家我還是忘了,我為什麽不作科學家,很可能就是記性差的緣故,否則早已功成名就。瑋瑋不然,她是個腦門透亮的,學啥都門門兒清,學會之後立根指頭就出大影。在研究所上班時她嗅到改革風,立刻開辟新領域作貿易,她雖然不擺地攤兒,卻總能搞到貨,都是南邊來的新鮮玩意,台詞也不過那麽幾句,“所裏有人出差去廣州給家人買的,尺碼不對沒法穿,我幫他賣出去。”大家都知道她是倒婆,但誰也不去說破,做戲就得齊心不是,再說東西稀罕,價錢可以接受,何樂而不為之。現在我德國家裏還有一件超常大背心,就是當年從瑋瑋手上流過來的,都四十年了,居然不破,什麽質量啊,現在沒地兒找去。不知道瑋瑋小打小鬧的發了多少財,當出國大潮湧來,地皮兒剛打濕,她就拉家帶口的取道玻利維亞混進美利堅合眾國。漂亮的瑋瑋,瞪著兩隻大牛眼,仗著腦門透亮,從小到大總能走在時代的前頭,你不服都不行啊。

 跟我一樣,瑋瑋在家行三,小時候常隨她家人叫她小三,我家阿姨也稱我為三子,因此我倆有緣分抹泥吧。我發現排三的孩子膽子都大,再加上我們都是屬蛇的,因而還加上分狡猾,憑借這兩條強項,瑋瑋三十多年在美國混得風生水起財源茂盛。我在德國也是三十多年了,還穿著她當年2元人民幣賣我的、四十年不破的大背心,同是行三同是蛇,蛇比蛇纏死人啊。六十歲那年,我和瑋瑋都特地趕回聚會,因為時間有限,我在北京隻待了七天,和瑋瑋交換了不少情況,她還特地去我家看望我媽媽,把老太太的情況也都套走了。那時的老媽耳朵好使,大家從七機部聊到航天部,哪個王八蛋都沒拉下,聊了個歡天喜地,還是從小的交情不走味啊!那次我得知,瑋瑋搖身一變開始做房地產,她四處尋摸購買一些陳舊的房屋,然後從新設計翻修煥然一新後再次出售。她自己設計改造舊房,有跟自己多年合作的裝修隊,因為彼此信任,工作起來得心應手,忙碌但有秩序,生意做得四平八穩。回到德國後,我有時打電話問候她,她正在路上奔忙,鬼知道她到底折騰了多少房地產,隻知道她精神旺盛興趣盎然樂此不疲。

每次瑋瑋跟我提起她的房地產時,我都能感覺出她的眉飛色舞,一個破舊的東邊醜姑娘,叢她手裏一過,成了西邊的美女,瑋瑋很是為自己驕傲。我雖然記不得她大學學的是什麽專業,卻知道肯定不是建築設計,原本一個門外漢到了美洲後,居然順勢變成了行家裏手!如數家珍這句話放在瑋瑋身上按說恰到好處,然而偏偏不行,當我提及她的家珍— 女兒和丈夫— 一定能給幫不少忙時,她馬上大聲喝倒彩:

“他倆,就知道自己玩,啥忙都幫不上。”

“那還不是你給慣出來的,你太能幹了,別人做事你看不入眼。”我替她分析形勢。

瑋瑋嘿嘿一笑表示默認,笑聲裏仍舊藏不住對自己能力的驕傲。

2016年,我有了手機,我們開始用微信通話,瑋瑋也會電話給我,我倆不搞房地產,不過是東拉西扯聊閑天。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北京,我倆又湊巧同一時間回國,一如既往,她又來看望我媽媽。那時她發現腎髒上有個陰影,回來做詳細檢查,查過之後說問題不大,她鬆了一口氣。她告訴我,在美國她學了個什麽功,名字我忘記了,隻記得做地道了,人進入功態,就飛到雲裏啦,我聽得很向往。她還介紹我買個桑拿小帳篷,簡單易行效果好,我也照辦了,回家後安放在衛生間,我先生立刻愛上了,沒事就坐進去蒸蒸,一直到把蒸鍋用壞。

 大約也是在那一年,瑋瑋患上了癌症。一天我們通話,她說她和小戴去瑞士滑雪,剛到那兒兩天她就發燒倒下了,本來以為不過是重感冒,回來一查才知道是癌,並且已經擴散。我聽她說在瑞士度假,剛想責問為什麽到了我的家門口都不肯屈尊光臨,但聽到下文我無法出聲。瑋瑋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她和疾病整整爭糾了七年,這七年裏,我們每一次通話自然免不了說到她的病情,她敘述時聲音中氣十足,語調高低有致,好像病的是隔十條街遠的鄰居,我對她說,就憑這等心態,我死了你還活著。

        瑋瑋做了多少次靶向、手術,我記不住了,我忘性勤奮,隻是無論多少次治療多少次受罪,瑋瑋說起來總是一如既往如同說十條街外的鄰居。瑋瑋大將軍般的鎮定,哲學家般的淡然和英雄般的無畏,就像我倆十歲時執拗地唱紅梅讚贏了一盤棋一樣,半個世記後,她執拗地把疾病生死踩在腳下,就算病入膏肓,她的意誌始終站立。瑋瑋做事做出了名聲,即使病著也有人來找她幫忙,丈夫和女兒堅決抵製,瑋瑋堅決接受,自然又是她勝了。

“人家喜歡我的設計,我很高興,跟年輕人在一起,聽他們說說笑笑,也讓我跟得上形勢,比躺在床上生病強多了。”瑋瑋笑嗬嗬地對我說。

瑋瑋去做事後情緒好多了,家人後來也看到這點,任她金蛇自在舞。年複一年,和她同期患病的一個接一個的走掉了,她作為一個奇跡始終保持著記錄。她詢問醫生,應該再如何治療?醫生反問她:

“其他的都走了,你是唯一留下的,你問我,我倒要問你,你是怎麽做的?”

瑋瑋略微沉思回答:

“我什麽也沒想。”

醫生感歎,“大概就是因為你什麽都沒想的緣故吧。”

一個被疾病折磨得如此嚴重的人,竟然如此放得下,單憑這一點就不是等閑之輩。

臨終前二個月,瑋瑋來叫我,她大概覺出路就要走到盡頭,來和我告別了。

“我現在瘦得嚇人,肋骨一條條的突在外麵,我去泡溫泉時,人們都不敢看我,問我怎麽啦為什麽這樣瘦。”

“我腦子不平衡了,總摔跤,上次摔斷了大腿骨,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

“你倒是推著步行車走啊!”聽到她走路無依靠我氣急敗壞。

中華民族都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了,她居然不願使用讓人看上去衰老無力的器械,這個固執的老太太,要強勝於要命!

我們通過話不久,她回國了,回國不久,她走了。

人生70不算短,在我們這屆裏,她又搶了個頭牌,她總是走在大潮的前頭,她最後一次弄潮二年已過,我卻始終忘不了的懷念著瑋瑋,在另一個世界裏,她還是一如既往的,舊習不改的,什麽都不想的弄潮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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