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曾經的綠林

(2025-07-15 05:21:18) 下一個

我們工段百十來號人,聚在一塊不大的地方幹活,因工種的不同各幹各的,下班後我又立刻往家奔,因而和不少人熟麵不熟心。於子原來在大爐工作,有一天他來上班,大爐的化驗員丁翠香發現,於子的嘴歪了,沒多久於子就被調到我們班,專門收留老弱病殘班。之前我幾乎不認識於子,那時的他大概出現了一次小中風,盡管才二十來歲。於子到我們班負責開500克機床,仍舊各幹各的談不上交情,直到有一天,班長李平真師傅讓我倆搞一項革新做一個烘幹機,我們才算真正開始相識。

我們班有好幾個烘箱還非要自己做一個,是因為形勢的要求,形勢提倡搞技術革新,我們就多此一舉自己做一個。對我來說,隻要不在車間幹活做什麽都好,我怕吵,機床的嗡嗡聲讓我煩燥。搞技術革新有一個條件就是自己動手,沒人給你批什麽經費,所有的材料都得四處搜羅。於子帶著我全場跑遍,廠子很大,隨便走一圈就是若幹公裏,把我累得跟孫子似的。他看著不像愛熱鬧的人,可無論走到哪個車間都有熟人,見到就要聊上一陣,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木偶般立在一旁默不作聲,事後我才琢磨出門道,於子很享受把我介紹給他朋友們的過程。

我呢,也很享受和於子搞革新的過程。他知道我好奇心重,找開電瓶車的朋友借車讓我開,我一點不客氣,開上就走,於子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指點,快點,慢點,還不忘誇獎。找到材料還得加工,他把焊槍遞到我手裏,“你來。”說得輕而易舉。我恨不得呢,毫無扭捏地一手焊條一手焊槍,照於子的交代劈哩叭啦把一個鐵桶焊牢,於子過來檢查說:

“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是個四級焊工做的。”

我那麽的得意!

午休時,我倆一邊吃飯一邊下象棋,他像所有和我下過棋的男人一樣,第一句話是,“讓你幾個子兒吧。”這樣的話我一聽就怒從心起。他也和所有和我下過棋的男人一樣,棋罷總追尾一句:

“你還真行,一般女的都不會下棋。”

我從小就是棋迷,找對了人能坐著下一整天,但我從不研究棋譜,隻是跟著棋局走。於子的棋術比我高,他是研究棋譜的,每次都要做個講評,我反正也聽不進,他反正老贏,偶爾輸了,我高興那麽一小會後琢磨,很可能他是故意讓我贏。

於子喜歡武俠小說,自然也喜歡功夫,從他那裏我第一次讀到金庸的《飛狐傳》和其它的一些俠義小說,我讀的很著迷,時不時的我們還要議論那些古今的俠客俠行,我骨子裏其實也頗具綠林豪氣,在仗義守信上我和於子很像。有一天我疲倦的睜不開眼,請於子把我鎖在他的工具箱裏眯幾分鍾,他有一個很大的工具箱。於子二話沒有就把我鎖了,我關在裏麵沒幾分鍾班長李師傅就來找於子詢問我去哪兒了,她肯定有個非常敏銳的鼻子。於子說不知道,也可能去了廁所。李師傅呢,從一開始就懷疑我藏在工具箱裏,隻是不好點破,她知道於子是個有脾氣的人。李師傅一計不成又生二計,要向於子借個什麽工具,於子隨口就來說是叫某某借去了,反正不能打開工具箱。他倆就在工具箱旁邊鬥智,我在裏麵先是佩服於子騙人時麵不改色心不跳,同我如出一轍,再就是嘀咕李師傅不地道,我不是偷懶的人,盯這麽死作甚!你說她一個未來國防部長、軍委副主席的夫人,怎麽如此的小肚雞腸?!當然,她那時肯定做夢也沒想到丈夫的前程竟會出人意料的如花似錦。

於子喜歡我是經同班的林苑點撥的,我和於子哥們似的很玩得到一塊,沒想什麽深刻的,而且我這個人不陰不陽,不倫不類,不三不四的,用自己的話總結,如果有信仰就是出家的命。有一天於子把許富強打了,我得知後嚇了一大跳,怎麽跟孩子似的還打架啊,林苑過來笑嗬嗬地說:

“得你去問啊,解鈴還須係鈴人。”

小許那陣子沒事就往我那兒跑,跟於子一樣,什麽重要的都不說,閑扯而已,總之,誰看上我這個四六不著的人就該著誰倒黴,於子不能忍受小許的出現,一個巴掌掄了過去。往後的事情如何收場我記憶窘迫,不外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而已。

於子的父親是玉器廠的工藝匠人,他和同仁共同創作的玉雕《韶山衝》被中國政府作為禮物贈送給外國元首,電視裏播了好一陣子。於子來我們班不久,他父親突然故去,班長李師傅率領大家去於子家吊唁慰問。於子家哥兒四個,他是老大,他的家人再加上我們這一幫,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我們那時還年輕,沒經曆過什麽紅白之事,全靠李師傅和於子的母親輕聲輕氣的搭訕安撫,我們靜坐。就在這時,於子家的老式座鍾開始報時,叮當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一大屋子人就我被驚嚇,我羞愧難當,於子母親抱歉得解釋是座鍾在鬧事,搞得我更加窘了,我們是來慰問未亡人的,結果反過來讓人家安撫我。那鍾一定嫌我們待得久了,它走著走著又開始報時,而我,這個不成氣的家夥,已經知道是誰在嚇,卻偏偏又一次中計!於子母親急得讓兒子把鍾抱走:

“看把人家孩子嚇著啦。”

於子的母親正值中年,頭發黑黑的,麵容白淨、端莊,喪夫之痛也掩不住她本性的溫良、和善,她說得那句尋常百姓家的老北京話,情之真意之濃,讓我記了一輩子。

日月穿梭,時光不駐,五十年飛了,於子的母親肯定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我還留在世上繼續受驚嚇,於子呢,早已失聯,不知躲到哪個山寨作岱王去,怎麽打聽都沒消息。我學學民間偏術,慰籍一下自己的舊念:

天蒼蒼,地茫茫

我家有個憶舊娘

過路君子讀一遍

一覺睡回天未亮

於洪年是於子的大名,萬一有人知道他,一定幫我捎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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