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是福躲不過

(2025-07-13 06:53:11) 下一個

 

2018年2月5日早晨,命運給了我一份饋贈。

一如既往,早起遛狗,遠遠的就發現小鎮工人在鋸樹,路上沒有警示牌,人們仍舊過往,大概他們是沿河溝修剪灌木叢,隔著一片草場離路有距離,因而無須警示吧。我拉著狗疾步而過,說時遲那時快,一根二十公分粗的樹叉子砸到我頭上,我撲倒在地,頭上腿上一陣劇痛。小鎮上的工人我都半熟臉,他們急忙扶起我,焦急不安,因為我沒有錯。我則謝天謝地,幸虧沒砸倒家狗,若真如此,它肯定小命難保了,我不過是斷了小腿骨。

工人非常不安,我安慰他別多想,我不會告你的。

他說告我太容易,您家就有現成的,他認得我先生。

請他把我送回家,先生帶我去醫院,等了好久才輪到我,和當年斷手一樣,我的腳歪斜著,人真是脆弱,甭管哪個骨頭折了,立刻就沒了正型,難怪總強調有骨氣啊。小腿和腳被石膏裹住,繃帶我選了藍色。完成後我注意到繃帶打得真漂亮,一道壓一道,平整、規矩、好像用尺量過一般,而且還透著一股子優雅。我嘖嘖稱讚並給繃帶照相,大夫自己也發現了,“我還從未打過像今天這麽漂亮的呢!”他總做同樣的工作,美麗被忽視了。

回到家,小鎮抱歉的慰問信已經到了信箱,知道是自己的錯,寫得非常誠摯。傍晚,鋸樹的工人按鈴詢問消息,見我還活著也沒變傻,都鬆一口氣,我沒忘記請他們欣賞繃帶,我的手斷時,繃帶打得比腿差多了。他們走後先生問我:

“告嗎?”

我立刻搖頭。

先生說:

“這種情況基本疼錢3千歐,“如需要服侍5千,如我服侍還得貴,我小時費用高。”

打趣之後上床休息,日子照常過,我倆誰也不願和人吵,事務所天天經營打架,輪到自己頭上能免就免了,盡管幾千塊錢不是小錢,給錢的是保險公司也不是小鎮工隊,但我倆就是疲憊打架。

帶著石膏拄雙拐行動不便,就坐下來把以前許多半截文章寫完,想法不錯,卻不能付諸實施,在電腦前三分鍾便坐立不安,有什麽東西在腦袋裏跳,我隻好另尋門路。我一直就喜歡畫,恨自己沒才氣不會,現在反正動不了,試著自己畫畫解悶吧。

畫什麽呢?找出一本書《泰迪熊》,裏麵的插圖很簡單,我用鉛筆開始了自己的繪畫工程。剛一提筆,神奇飛來,我整個人瞬間寧靜,感覺真好。畫了幾個小熊小狗後覺得該升級了,找出以前買的大畫家的人物速寫,開始畫人像。說來也怪,覺得自己畫的和大畫家比,技術上差些,但卻生動鮮活。一個自信心壯的人有狗眼看人低的氣魄,所以給那些膽子小的朋友一個溫馨提示,某些事情不妨使用一下狗眼,成敗又能如何,成有成的弊端,敗有敗的道理。

很快我放棄了鉛筆,開始水彩,又很快改為丙烯,畫得熱情洋溢,一張接一張不停頓,說畫瘋了亦不過分。以前老覺得畫畫高不可攀,現在覺得也不過是玩玩沒什麽了不起。因為有顏色,我畫的大都是風景,人在我眼裏是濁物不值得畫。先生發表意見,說我的樹畫得有靈氣,讓我一下子想起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天,朋友帶我去找她朋友的爺爺,因為爺爺算命特別準。我好奇,興致勃勃跟朋友去史家胡同見爺爺。現在回想,爺爺高高瘦瘦的風度紳士,接待我倆小姑娘有分有寸,命數解得滴水不漏,既不糊弄小孩,也不封建迷信,因為文革雖然後期,畢竟沒有結束。我的命四句話,前兩句忘了,爺爺解說是我命中缺木做不了官,日後走入社會我半兩官都不沾邊,而且還不聽指揮,官對我和氣我亦好說話,官橫我比他還橫,真是命中注定。出了國門後仍舊做不了官,卻偏偏樹被杈子砸中,還是和木有關係,命這家夥真不好奉承啊。爺爺給算的後兩句是,“先在娘家二十載,後在婆家四十春。”大意是我婚姻不差,先是不愁嫁,後不是寡婦命,爺爺真的是高手啊,所以我才會畫樹吧,不是說缺啥補啥嘛。

我有一個畫家朋友,出國前是畫院老師,看到我的畫便職業病點評,每次都得和她吵吵,都讓你說了,我玩起來還有什麽意思,不到焦頭爛額我決不禮賢下士。然後她不懷好意地點我,說風景好畫,人物難畫,要畫得像更難,叫她一激,我立刻開始畫人物,找出名家的畫臨摹,沒多一會兒眼睛就起變化,狗眼炯炯的,看自己如同大師下凡,腳下還踩著雲呢。

接下來又畫了位朋友,大家一看立刻知道畫得是誰,我越發狗眼了,得意洋洋給畫家朋友過目,她陰陽怪氣的點評說,外國人輪廓深容易畫,畫中國人難。活見鬼,她這明明就是容不了我這個啥畫理不懂的外行嘛,我偏要畫畫中國人。

(中國人)

豎著狗眼我興致勃勃地畫,並不失時機地亮給人看,竟真有比我還狗眼的把畫請走了,一家飯店老板把我畫的他女兒和老婆,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她們,那一陣我都有些怕狗眼變不回來,哎,我樂得忘乎所以。

被樹砸到那年我65歲,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我大概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也可以畫兩筆,畫得好歹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帶給我的快樂。事故發生後,我們淡然接受,誰也沒告,這讓人們,尤其是小鎮的工人們驚奇。我以為它們也受了感動,因為從那以後,無論遇到哪一位,無論是正在幹活的還是開車經過的,無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所有的人都向我們問候或者招手。當我對那位鋸樹的工人說,“幸虧你那天砸到了我!”時,他笑得那麽的開心爽朗,那個意外事故不再是事故,反倒像中了大獎一般,啥事都有正負麵。如果當時和小鎮打官司,得講清經過,出示證據,單據,還得受保險公司的氣,他們不會輕而易舉把錢給人,不管你有理無理,那我很可能想不起來去畫畫,自然也就與此樂趣無緣啦。緣分原本四處在,就看你是否想得開。

這幾年因我先生病了,中風沒有拿去他行動的自由,隻是人弱了,可是給他罩上了巨大的心理陰影,那陰影的魔力講究民主利益均沾,把我也一塊兒善良的攏住,我心裏的寧靜便一天天的涼了下去,有時涼得我甚至感到冷。熱度少了激情淡了, 變化狗眼的功夫也棄我而去,為了補償無畫的遺憾,把當年這段幸運寫下來,家裏還有不少顏料未用,我胡漢三終究還要回來的。

這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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