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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懷念這位“永遠的校長”時,我們到底在懷念什麽?

(2025-11-08 08:48:06) 下一個

劉道玉走了。社交媒體上哀悼刷屏,許多年輕人也因此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名字。

也許今天的人已很難想象,四十多年前,劉道玉這三個字在整個中國是怎樣的分量。

那是一個短暫而激越的年代。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政治的改革中心在北京,經濟的改革中心在深圳,而在武漢的珞珈山畔,也悄然燃起了一場教育改革的火焰。劉道玉和他領導下的武漢大學,銳意革新,成果輝煌,被人們稱作劉道玉時代。

1981年8月21日,48歲的劉道玉出任武漢大學校長。第二天,《人民日報》頭版報道這一任命,稱他是我國解放後自己培養的大學生中第一個擔任大學校長的人,也是全國重點大學中最年輕的校長。

在此之前,中組部曾想讓他做團中央書記,他婉拒了。最後,另外兩位後來名動中國的人物入選。後來換屆民意測驗,他在教育部長候選人中得票最高,又主動請求不要考慮自己。

1983年,中組部擬任命他為武漢市長,這個位置含金量極高,但他堅決不當,希望中央不要下任命文件。他說:我不是做官的料,隻會辦教育。但是,既然換來換去都是那個婆婆,我又能做成什麽呢?

他寫過一副對聯:生不做萬戶侯,死不爭半寸塚。這八個字,大概就是他一生的寫照。

彼時的武漢大學,遠沒有今日的聲名。它隻是眾多重點大學中一所中遊學校。然而這裏盛載過劉道玉的青春,他要用餘生把它改造成理想中的大學。於是,一個年輕校長的教育理想,與一個國家的開放時代,不期而遇。

他主政武大期間,學校真正做到了以人為本、思想自由、學風民主。他認為,真正的教育從來不是用製度和門檻磨滅學生的求知欲,而是想盡一切辦法,點燃他們對知識的敬畏與渴求。即便在今天看,這些理念依然走在時代前麵。

劉道玉開創了插班生製度:社會青年隻要通過考試,便可直接進入大三。野夫就是第二屆作家班的插班生,他感歎,校長給了我們走出深山、人生洗牌的機會。

那時的武大,學生可以不上課、可以提前畢業、可以轉係轉校;經濟困難者可以貸款,畢業五年內若有成就,或願意去邊遠地區,學校替他們還貸。主持人竇文濤曾回憶:我想我們要感謝校長劉道玉,開明、學分製,學生可以不上課,老師上課不點名,非常寬鬆。不愛讀書你就去實習,考試時再回來。

在那個年代,武大的校園文化自由而奔放。他推行學分製、主輔修製、導師製、轉學製、貸學金製、插班生製、學術假製這些即使是今天都不是那麽容易的製度,在當年更可想象有多麽石破天驚。他推行這些改革,從不寫報告,也不請示領導,在他看來,校長的職責本就包括辦學自主的權力。

劉道玉非常惜才。一個網友回憶,他高中時出版了《終南山的傳說》小書,劉道玉特意寫信給他,並派當時武大的招生辦主任黃魯瑞到他中學考察,欲保送武大中文係。但當時他癡迷文學,後來去了魯迅文學院。

1981年武大全麵推行學分製,1983年首批28名學生提前畢業。一個叫張瀚濤的學生足足提前一年半,被稱為中國當代學分製第一個受益者。無數學生以他為榜樣,其中就包括雷軍。

雷軍大一時讀到《矽穀之火》,從此立誌創業。他給自己定下第一個目標:兩年修完全部學分。經過地獄般的學習,他做到了。後來他說,母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大學,不過若加上一個八十年代的限定,或許更為準確。

如果沒有劉道玉,很多人今天也不會知道易中天這個名字。四十多年前,劉道玉隻看了易中天一眼,就斷定人才難得,並親自出麵溝通,讓他得以留校。易中天後來還納悶,隻看一眼怎麽就知道?那一眼裏,是教育家的直覺。

他最耀眼的學生中,還有一個傳奇的名字,楊小凱。十八歲,紅二代楊小凱因《中國向何處去》一文入獄十年,卻在獄中自學高等數學和外語,掌握了淵博的知識。劉道玉力排眾議,將他引入武大。1982年,他任助教,次年破格晉升為講師。

鄒至莊教授來訪後,推薦他去普林斯頓讀博。彼時,楊小凱的政治問題尚未平反,沒人敢批準出國。在劉道玉的支招下,鄒至莊利用自己跟高層領導人的關係,給那位趙姓總理寫了一封信,為楊小凱求情。此信由趙的秘書轉給了劉道玉,請他辦理,但未說如何辦理。劉道玉遂以個人身家前途為擔保,簽發了讓楊小凱出國的手續。

後來,楊小凱在海外成名,一度被認為最接近諾貝爾獎的中國經濟學家。如果不是英年早逝,他必獲此獎。

他從曆史縱深研究製度與國家轉型,提出後發劣勢等洞見。他還將國家興衰歸於個人自由,又將個人自由拓展到信仰維度。學者趙曉因此稱楊小凱為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知識界與思想界第一人。

楊小凱還為中國人留下了一部傳世名作《牛鬼蛇神錄》。此書講述他在長沙坐牢時認識的二十多個人物的故事。1994年出版,1997年、2016年再版。英文版本名為《Captive Spirits: Prisoners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學者劉瑜:我讀過不少關於文革的回憶錄,其中《牛鬼蛇神錄》是最奇特的一本。不,奇特這個詞不夠,更確切的詞是蕩氣回腸。

1995年,楊小凱受劉道玉之邀回武大講學,當時的校領導不但禁止他講課,甚至還派人監視他的行蹤。這已是後話。

這麽一個校長,即便在八十年代,也終究難以久留。

1988年3月,劉道玉被國家教委以不正常的方式宣布免去武漢大學校長職務,不久,《中國青年報》發出一條新聞,導語寫得非常耐人尋味:58 歲的數學教授接替54 歲的化學教授擔任校長,武漢大學順利完成新老交替。後來很多大學都把這篇新聞作為新聞教學案例。

那年春節,沒有下雪。雪是春節以後下的,非常大。武大新操場右邊一課三百年的大樹突然倒了,連根拔起。學生們借此發揮,說珞珈山的大樹倒了。

劉道玉後來總結自己被免的原因:一是對教育部態度強硬,我曾經跟教育部領導進行了三次辯論,當麵拍桌子,指責對方無知、淺薄、偏見。二是與地方政府關係緊張,三是校內反對聲不斷。

網絡上還有一些劉道玉敢於同權貴一爭高下的故事,例如他與鄧力群的爭執,與何東昌的爭執,與關廣富郭振乾的爭執。

在54歲的黃金年齡就被迫去職,劉道玉後悔嗎?用他自己的話說,盡管人性中有一種迷戀權勢的傾向,但我卻重義輕利,重術輕權。

被免職後,劉道玉的日子不太好過。大會小會上都要點他的名,生病住院都會被拉出來做檢討,但他從沒寫過一個字。

不過這些,對於一個勇者和強者來說,都不算個事。

去職之後,他轉而投入教育研究與演講,寫下百萬字著作,留下清醒的思考與不滅的激情。

在《其命維新:劉道玉口述史》一書中,劉道玉將對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問題的思考,歸結為十條意見,無一不指向中國高等教育的病根所在:

廢除自學考試製度:嚴格大學文憑標準、淨化人才市場的需要。

取消不合格的在職研究生學位:杜絕大學以賣學位換取資源的權錢交易。

砍掉一半大學的博士授予資格:嚴格整頓授予博士學位的大學。

大學必須與所謂獨立學院脫離關係:獨立學院的產生是利益均沾的結果,是不倫不類的怪胎。

讓成人教育回歸職業教育:真正體現職業教育或繼續教育的特點。

停止大學辦分校:辦分校就是變相的教育產業化。

整頓大學的科技開發園和研究院:科技開發園決不能多,多則必濫。

實行教授定編製:不允許無限量地晉升教授,解決濫竽充數的問題。

砍掉三分之二的大學出版社和學報:讓剽竊抄襲見光死。

整頓大少爺作風,嚴查大學財務支出:對大學的撥款、經費開支、建設項目、享受的待遇等進行嚴格監督。

整頓高等教育絕非僅以上十個方麵。劉道玉之所以能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也正是因為他的國際視野和觸及教育靈魂的改革理念:思想自由、教授治校、學生自治。

劉道玉之所以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不僅因為改革的勇氣,更因為他的教育信仰思想自由、教授治校、學生自治。他認為,一個教育改革者必須經曆三次轉身:從拓荒牛到杜鵑鳥,再到啄木鳥。拓荒者開路,杜鵑鳥呼喚理想,啄木鳥則啄醒錯誤的觀念。

晚年的劉道玉,耳背、眼花,還患上書寫痙攣症,拿筆便發抖。他感歎:這是天要殺我耶,我這種人不寫作了,還能幹什麽呢?

易中天說:人們肯定劉道玉,其實是肯定改革;懷念劉道玉,其實是呼喚改革。改革是沒有任期的。惟其如此,劉道玉才成為了永遠的校長。

他用一生詮釋了什麽叫為民族掄才養士的使命,也詮釋了什麽叫教條主義的另一種含義不是僵化,而是對真理的執念。

劉道玉先生這一代人的際遇,是現代中國的活曆史。他們誕生於舊時代的文化餘暉之下;在人生最明亮的年歲,卻被時代的激流裹挾,如浮萍般隨波起伏;而在世紀巨輪掉頭的那一刻,唯有少數人憑著信念與勇氣,逆流而上,在時代的驚濤中創造出屬於他們的奇跡。

劉道玉走了。那一代人的背影,漸漸隱入曆史深處。他畢生呼籲的教育理想尊重個性、鼓勵自由、以思想之光照亮學術之路,至今仍像一盞遙遠的燈,微弱卻不滅。隻是,現實的風向已變。

但或許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在這個沉沉的時代,格外懷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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