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菱帕傑羅平穩地停在人行道邊。
趙江溪透過車窗打量了一下車外情況,轉身對丁東說道:“下車,拿上東西,快!”
丁東愕然地指指人行道對麵的水果檔口,操著蹩腳的廣東話表示驚訝:“哩度(這裏)?有冇搞錯?”
“沒搞錯,”趙江溪白了丁東一眼,不耐地催促,“少囉嗦,下車!”
眼前陳舊的三層樓房比莞城區常見的私人小樓規模要大上些許,一樓的臨街商鋪隻有寥寥的五六間,所以在丁東眼中仍是一座“小樓”。丁東猜測著這棟樓以前應該是某政府部門的辦公樓。
也許是中午正熱的緣故,這條丁東叫不上名字的街道也不見幾個行人,甚是冷清。丁東看到隻有最東頭的小超市和眼前的水果檔還開著門,其它幾間鋪麵沒有開張,卷閘門被拉下,灰撲撲的沒了往日的金屬光澤,仿佛滿是皺褶的臉,嚴肅地阻擋著一切窺視。
丁東等司機老李下車來到自己這一側,開了車門讓老李拿了一個旅行袋,這才跳下車。拎起沉重的旅行袋,丁東快速而小心地躲開地上水果被踩踏後留下的汙漬,兩三步跨過狹窄的人行道,邁步跨進水果店。
二十平米大小的店鋪,被左右兩邊靠牆以及正對門靠裏的貨架包圍,在店鋪中間留下狹小的僅供兩三人並肩的空間。木製貨架裏擺放著荔枝、楊梅、芒果、菠蘿和火龍果等應季水果,讓小小的店鋪裏彌漫著清香與腐敗混雜的奇異味道。屋內靠裏麵的貨架後麵,兩把椅子上的一對中年男女正靠在椅子上看著對麵牆上掛著的電視,正播放著一部老舊長劇,星爺憊懶的聲音從電視中傳出:“……坐低飲啖茶食個包,慢慢傾……”注1
趙江溪徑直走到店鋪裏麵的貨架前,向發福的中年男人點下頭,叫了聲“陳老板”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回頭衝丁東示意。
丁東懵懂地學著司機老李的樣子,把錢袋從櫃台間供人進出的擋板下扔進去,退到趙江溪身後。
黑胖的中年男人迅速起身,動作之敏捷與其身材反差之大,讓丁東咂舌不已。
中年女人一聲不吭地拎起一個錢袋,進了店鋪後的隔間。
“趙小姐,等陣(稍等一會兒)。”接過趙江溪遞上去寫著香港收款賬號的小紙條,操著典型的塑料普通話與白話混雜在一起說了兩句,中年男人拎起剩下的旅行袋也跟著進了裏間。丁東注意到男人鱷魚恤的後背上一大塊黃色的汗漬,金利來西褲的褲腿一邊高一邊低,肥厚的腳上也不出所料地趿拉著一雙“四季”鞋——從地攤上買的價值幾元人民幣的塑料拖鞋。
幾年後,當丁東在朋友的帶領下,背著三十幾萬港幣走進深圳賽格電子大廈一層的一個十幾平米的檔口,看著坐在電腦桌後文質彬彬的年輕人時,腦海裏再一次閃現出這一幕。
水果與電子元器件,農民長相的中年人與瘦弱的大學生模樣的青年,這樣的對比讓丁東感到無比的荒誕,卻真實的一塌糊塗。
見丁東看看計算器上的按出的數字點頭表示無異議,文質彬彬的年輕老板接過丁東從背包裏拿出的港幣,打開辦公桌後麵的地櫃,從一大堆點鈔機裏挑出一台,插電,解下一捆束縛英女皇的橡皮筋,展開卷起的千元紙幣放入點鈔機,然後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開始在不大的辦公室內響起——當然,最美妙的前提是那些發出“嘩啦啦”聲鈔票的所有權是你自己,你才會這麽覺得。
十幾分鍾後,年輕老板從辦公桌下拿出一個紙箱把點好的港幣放進去,用腳把紙箱踢回辦公桌下,抬頭問:”轉到那個銀行?“
”招行。“丁東答著,遞上小紙條。
”好,“年輕老板接過,從抽屜裏取出一條原本是吊工牌的吊繩,上麵丁零當啷拴著好幾家銀行的U盾,從裏麵挑出招行的插在電腦上。
幾分鍾後,丁東看到了發到手機上的入賬通知。
“別小看這些檔口,恐怕每家都放著幾百上千萬的現金。”走出賽格電子大廈時,朋友說道,然後湊到丁東耳邊壓低聲音,“你說要是把賽格打劫了,咱們一次能搶到多少錢?”
“得上億吧?”丁東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
“忙什麽呢?”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百無聊賴的朋友晃蕩著進了丁東的辦公室,看到丁東正趴在辦公桌上,對著一張明顯是用手畫在A4紙上的平麵圖寫寫畫畫。
“來的正好,來來來,你也來出出主意,”丁東頭也沒抬,“我正做打劫賽格大廈策劃案呢!”
“哈哈哈哈……“朋友一愣,隨即肆無忌憚地大笑。
“你他媽的小點聲,”丁東指著辦公室的門,氣急敗壞地罵道,“員工以為倆老板都瘋了呢!”
好半天朋友才止住笑,拉過一把辦公椅,“去去去,過去點,我幫你參謀參謀。”
一小時後,丁東無奈地撂下手中的筆,“算了,算了,咱倆就不是這塊料。專業的事還得專業的人來幹,古人誠不欺我!”
“唉,看來這份有前途的事業不適合咱倆啊!咱還是老老實實地當個小老板,賣個電容啥的吧!”朋友仰天長歎,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哎,我說,中午吃啥?”丁東仰躺在大班椅上,閉著眼問道。
“來來,吃荔枝!”中年女人從裏間走了出來,拿起一大捧荔枝硬塞給幾人,滿臉都是笑容地,試圖操著令丁東費解的、她自己認為的國語向幾人推薦,“早上才在山上摘的,新鮮的很!”
丁東剝開一個,用手指捏著殼送進嘴裏,咀嚼了幾下,小聲嘀咕:“新鮮倒是新鮮,可怎麽帶了一點點酸?不如去年的好吃啊?嗯,核也有點大啊?”
趙江溪無語地看了丁東一眼,解釋道:“去年吃的那種是糯米糍,現在這是妃子笑,不是一個品種好不好?”
“糯米糍要六月份才有,昨天李總讓我去山上取得也是妃子笑,這種就是帶點酸味,而且核算是小的了。你覺得大是因為糯米滋的核特別小,用你的話來講就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司機老李也笑著解釋了兩句。
“說起這個我得說你兩句,昨天你怎麽全給了董成他們了?不知道黑兩筐下來給大家夥嚐嚐鮮?”丁東不滿。
老李聲辯:”我昨天走的急,剛加了油,身上沒剩什麽錢。就拿了李總塞給我的400取了幾筐回來。而且到廠子的時候,李總和客人都等在那裏了,哪有機會搬一筐下來?“
“想吃姐姐買一筐給你,”趙江溪笑,隨即轉頭問中年婦女,操著一口流利的白話問道,“點賣啊(怎麽賣)?”
丁東對趙江溪的語言天賦一向欽佩不已,自己來到廣東兩年了,至今隻能聽懂幾句常用語,更別提說了,而他聽說趙江溪來廣東半年多就能夠講一口流利的白話,甚至是本地人都聽不出口音的白話。
聽到有人用白話問自己,中年婦女肉眼可見地舒了口氣,迅速地用本地話作答:“六蚊半(六塊五)”注2
想了想,趙江溪對中年婦女道:“來兩筐。”說完對老李微笑解釋,“我倆吃一筐,你拿回家一筐。”
司機老李的老婆孩子也在,丁東不由地佩服趙江溪的細心。
中年婦女倒也不著急稱貨,又拿了幾捧給三人,滿臉笑容,不帶絲毫的心疼之色。
三人吃著荔枝聊著天,也就是10多分鍾時間中年男人從裏間出來,衝趙江溪點頭:“趙小姐,款項已經轉過去了。”
“唔該曬(多謝)!”趙江溪臉上沒有任何意外之色,微笑著表示感謝。
把兩筐荔枝放進後備箱,丁東上車關好車門立刻壓抑不住驚訝地問道:“這麽短的時間,200多萬怎麽點得完?你不要告訴我他們連錢都不點就轉款了!”
“大驚小怪!”趙江溪一邊係安全帶,一邊慢條斯理地回答,“他們把大捆的點點就好,多了少了回頭打電話給我就是。我們也一樣,幾十上百萬地往回拿,怎麽點?都是送到銀行裏再點。基本上沒錯過。他們這一行憑的是信譽。”
注1:“坐低飲啖茶食個包,慢慢傾“,粵語,即「坐下來喝一口茶,吃一口包,慢慢談」。此句係古裝劇《蓋世豪俠》裏的台詞。1989年香港無線電視台播出,周星馳、吳鎮宇主演。這是周星馳首部擔當做男主角的長劇,自此走紅。
香港人普遍認為星爺在該劇中的無厘頭表演方式為香港無厘頭文化的起源。
注2:時間太久了,1997年的荔枝價格筆者記不清了。在網上查找很長時間,也沒能找到準確數字。如果哪位大神知道1997年各品種的荔枝,請告知,本人將不勝感激!
廣深常見的荔枝品種有妃子笑,糯米糍,桂味等,本人偏愛後兩種。吃荔枝一定要新鮮,哪怕在冰箱裏保存,第二天的荔枝果肉就略失新鮮時那種瓷白的顏色,味道尚可,第三天果殼發硬,果肉徹底變色,味道變化就比較大了。所以在離開廣東後,本人就不再吃荔枝。
懷念荔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