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想的潛移默化
假以時日,滴水可以穿石。環境改造人的潛移默化的力量,強大到你自己都無法意識察覺。美國生活平靜得索然無味,在中國隨處可見的標語口號,在這裏一句也沒有。印象中唯一稍帶宣傳味道的是,很多年前開車遠行,走在州際公路上,旁邊小山坡上立著一塊牌子,寫著兩行字:In God We Trust; United We Stand.(我們相信上帝,團結起來就能承受風雨。)
因為一直在嚐試做一些中美貿易,所以接觸了一些中國的企業主,能感覺到他們那種心底的、有意無意的炫耀。人有虛榮心理無可厚非,美國人也會有,隻是程度不同。在美國,由於出行各自開車,群體關係鬆散,沒有觀眾,自然就沒有炫耀的必要。從這一點來說,在目前中國嘈雜浮躁的環境中,保持一顆平和的心的確需要相當的定力。
基督教信仰也強化了美國人平和的心態,因為在全能上帝麵前,任何個體都渺小得微不足道。動人之處在於,至高的上帝居然降卑為人,並且降為人中卑微者,降生在馬槽中(我們好歹可以降生在產房)。在教會儀式的最後,牧師通常會說,讓我們低頭禱告。很神奇,你一旦低下頭,心裏就多出幾分謙卑。
不過我對上帝倒是有很大的意見。因為成立了會計師事務所,我參加了大洛杉磯地區的幾家商會。其中一家商會每月有一次早餐聚會,主持人首先讓大家起立,唱國歌;國歌唱完,說一句:“上帝保佑美國(God bless America)。”我承認我有點書生氣(我固執地保留一分書生氣在心底),當周圍美國人右手捂胸唱完國歌說這話時,我在想,基督徒頌揚的信實公義的上帝其實不公平,他偏愛美國。從蠻荒的北美大陸發展至今,也不過兩、三百年時間,美國人就享受到如此高品質的生活。對比之下,中國人曆經上下五千年,至今仍然在求索。
呆得久了,也變得有點像土生美國人那樣“傻乎乎”。那年回國,經過上海,順道去看世博場館。世博會已結束,中國館還在開放。十來個售票窗口,每個窗口都有兩、三個人。我隨便找一個,站在半米遠的欄杆排隊。一會兒窗口隻剩一人,很快將輪到我。身後走來一人,從我旁邊側身擠過,趴到窗口上去。我知道這是中國特色,但也不想去擠,看不遠處一個窗口隻剩一人,便換到那條欄杆站隊。身後又走來一人,從我旁邊側身擠過,趴到窗口上去。我當然不高興,便用英語說:“我在排隊(Here’s the line)。”那人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是個小夥子,眼神狐疑,上下打量我一番。你猜發生什麽?他站到我後麵排隊來了。這時前麵買票的人離開,我便上前買票。所以有時一句提醒也就解決問題。
與美國人的“傻乎乎”相對應的是中國人的靈活變通,記得十餘年前在重慶大學念MBA時,上法律學課,法律老師闡述法理及社會公平,說明法律是有情的(而非無情),順帶抨擊「酒杯一端,政策放寬」的執法不嚴、有法不依的社會時弊。邏輯嚴密,有理有據,全班同學(大都年屆30)都少有地覺得耳目一新,為之歎服。
孰料中午到餐館吃飯,驀然發現法律老師正與一桌進修MBA課程的廠長經理把酒言歡。正因為反差強烈,所以多年後仍然記得,同時也能體會中國的酒桌文化可以把規矩磨得圓滑。如何把美國人的“迂腐”帶到中國且不被磨蝕掉,實在需要深厚的定力;同時,對違規者處以重罰才能保障循規者的利益。
不過當年有本教材上的隻言片語激勵我改變了生活路徑 — 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用積極的心態對待人生。如此簡單平淡的話讓我銘刻在心,是因為當時的我經曆婚姻挫折,整日沉湎賭博,頹廢消沉,需要勵誌的話來挽救最後殘存的上進心。(推薦你閱讀美國經濟學家 Charles Jones 的《新經濟增長理論》,如其開篇所言,閱讀那本書是一場激動人心的心智之旅。)
中國的城市建設日新月異,高樓林立,不過看上去並沒有給人現代化的感覺,反而覺得不舒適,高聳密集。跟國內朋友談起,我說我的觀點是中國的城市化道路走偏了,國外是把鄉村建設為城鎮,把整個國家建設成大花園,人們散居各處;中國是弄得讓人都集中到城市來(也許不是初衷),現狀是城市極度擁擠,鄉村仍然荒蕪。不少人同意我的觀點,也許是旁觀者清。
April 2013
Los Angeles
(二)永恒的潛移默化
記得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是接受最多新思想的階段,隔三差五的自己都會感到欣慰和興奮,因為那一天又吸收到新的營養。雖然聽了無數遍長輩的教誨,很多時候年輕的反叛都占了上風。因為不喜歡學醫並且有厭學的心理,加上對外麵世界的向往,20歲的我固執地從軍醫大學二、三年級退學(學製六年),然後到廣州、深圳去闖世界。
90年代初的南方讓許多的中國青年心神向往。因為連一紙文憑也沒有,我也沒能闖出理想中的世界。起初靠著同學父親的庇蔭還能過日子,後來他們撤離,我失去依托,有一段時間淪落到為省錢一天隻敢吃兩頓飯。往事如過眼煙雲,苦澀的經曆卻停留在記憶深處,正應驗了磨難是人生財富,才能隨著時光流逝沉澱下來。
有點命運弄人,20歲的我固執退學,在以後的歲月中卻幾次重進學堂。靠著軍醫大學的英語基礎,我考到一張自修大學的大專文憑;靠著自修大學的英語大專文憑,我又上了重慶大學的MBA;靠著重慶大學的碩士學位,30來歲的人從頭備考TOEFL、GRE,我終於進了美國的學堂,與一幫比我年輕許多的同學(有的小10多歲)共渡寒窗。
稍微讓我感到一絲寬慰的是很多門課堂上都有一、兩名比我年齡更大的同學,有三、五門課上有一、兩名比我年齡更大的美國同學,有兩門課上有一名比我年齡更大的台灣同學。閑聊時我曾經問過這名台灣同學,台灣是如何相對平穩地過渡到民主社會。可能是因為他自己當時正在念書,他的回答是:那時的政府派遣了為數眾多的政府官員到美國來學習。
記得他用了為數眾多這個詞,同樣為數眾多甚至更多的是近年來自中國大陸的各級政府部門考察團、培訓班,以及不計其數的中國留學生和交流學者。除了把海外經曆作為談資,能不能帶一分西方文明回到中國來。
中國的經濟發展毋庸置疑,但國民的焦躁不安卻有增無減,社會的不誠信浸染到各個層麵,並且夾雜著一絲仇恨。在不平等、無奈何的環境桎楛之下的中國民眾,很容易因為不滿而滋生仇恨。仇恨之火是雙刃劍,它毀滅敵人,同時也燃燒掉自己。當前中國政府的緊迫任務是縮小貧富差距,化解社會積怨。
隨著年齡增長,人的心態會變得平和,平靜的美國生活進一步強化了我的平和。一個負責我的案例的美國工會代表跟我講,很多時候我們得學會妥協(compromise);我問他什麽叫妥協,他說是雙方各退一步。後來我認可,因為一方後退而另一方原地不動甚至更進一步,那麽達不成穩態,後退一方會反擊回來,於是就陷入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
記得10餘年前去美國之前就聽說過一句話:得益於信息技術的發展,世界離中國已經很近了,中國離世界還很遠。光陰似箭,轉眼10餘年。得益於信息技術的進一步發展,世界離中國已經更近了,遺憾的是,中國離世界仍然很遠。
又看到久違的新聞聯播,間或又聽到四大發明和歌功頌德,我也為自己的困惑尋找到一份答案:也許是燦爛的古代文明成為一種束縛,阻礙了中國人去擁抱和接受現代文明。
August 2013
Shanghai
(三)潛意識的比較
在美國生活期間,我總是不自覺地把美國的所見所聞與中國作對應比較。原因很簡單,我在中國長到30多歲才去美國,而人生也不過幾十年。
雖然去美國之前已經看了許多介紹美國的文章,但始終想象不出來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非得到看了才知道原來如此。本來以為自己的英語水平還算不錯,到了才知道聽不懂,說不出來,接觸不到期望中的美國社會。
好不容易通過TOEFL、GRE考試,再加上申請大學的周章,終於坐進美國學堂。記得第二學期選修了一門英語課,第一節課下來,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聽懂(隻聽懂幾個單詞)。把我自己嚇一跳,好歹已經過一學期,怎麽會這樣?下課後試探性地問旁邊的同學,這個老師是不是講話口音很重。同學說是,老師介紹她自己是新西蘭移民;同學還開導我要結合上下文(based on context)來理解她的講課。我的天,我連上文、下文都聽不懂,又怎樣能結合上下文來理解;沒辦法,隻能取消掉這門課。
有一天去學校圖書館複習做功課,中間休息一陣,隨手從書架上取出幾本書翻一翻。其中一段講,雖然林肯總統是出於贏得南北戰爭的目的才解放黑人奴隸,但畢竟在人權領域前進一大步。我當時頗為驚訝,原來解放黑人奴隸是為了贏得戰爭。按照中國人的思維,這樣的動機實在不高尚。更出人意料的是,這樣不高尚的動機居然白紙黑字地寫在書麵上,並且堂而皇之地放在大學校園的圖書館裏。
我喜歡問美國人對於中國的看法,實話講,大多數美國人對於中國很不了解,遠遠趕不上中國人了解美國的熱情。當然,與中國有業務往來的美國人倒是很樂於談論中國。有一段時間去一家洛杉磯的律師事務所查稅,首席律師是一個年近60的猶太人。似乎與中國有著大業務,他時常去中國。加之健談,他每次都要放下手頭的事,滔滔不絕地講述他最近一次去中國的見聞。有兩次我不得不提醒他,能不能把財務報表先拿給我再繼續。
有一次他叫財務經理拿來了報表,我和財務經理看著報表,不忍心傷害他講故事的熱情。他講上一次去到上海,別人還在排隊過海關,來接他的人領著他從一條專門通道就出了機場。車行到市區,那人叫司機拉響車頂上的警報器,鳴響著一路紅燈、綠燈就過去了。年近60的老人已經沒有虛榮的炫耀,他用手比劃著警報鳴響的樣子,一臉的新奇。
我發言了:“你也許沒意識到,你在中國享受了特權(privilege)。你也知道,這裏是沒有人有這種特權的。”
現在想來還有點自責,太過耿直的我那時用了生硬的話,不知道有沒有傷害到這位老人。
他小聲解釋:“我也沒想到他們會做這些。”
我放下手中的財務報表,繼續講:“不說太遠,就算是我們的市長先生(當時洛杉磯市長是 Villaraigosa),他開車出來,看到紅燈,照樣得停車。”
我故意停頓下來,觀察他們的表情。沒有人接話,財務經理(中年白人女性)仍舊看著報表。
我繼續:“市長先生在街邊亂停車,警察照樣給他一張罰單。”
財務經理發言了:“那不一定,有時候警察看他是市長,就不給他罰單,讓他走了。”
語氣中憤憤不平,仿佛社會的公平正義因此而受到踐踏。(許多美國人都拿過街邊亂停車的罰單,尤其在投幣停車位隻限一、兩個小時的洛杉磯市區,我也拿過幾張。)
我在沉默,我已經不在意怎樣去反駁她了。假想中的警察沒有給街邊亂停車的市長出具罰單,就可以讓普通的美國人感到憤憤不平;中國人的字典裏還沒有市長亂停車這項條款。特種車輛可用於接送且隨意鳴響警報器,讓美國人覺得好新鮮奇特、意想不到;反過來,市長接罰單對於中國人來說,也是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
感謝主,萬物都在變化。正如中國古語說“倉廩實知禮儀,衣食足知榮辱”,逐漸富足的中國人也在熱烈地討論著如何重拾誠信,重修公德心,如何加強法製,崇尚人權平等。
October 2013
Los Angeles
(四)福音 / Gospel:變化的魅力
我這個IT門外漢可以學會用4種不同的軟件程序編寫網站,多虧了網絡論壇上不計其數的熱心參與者。當你把問題放到論壇上以後,很多時候會有來自天涯海角的熱心人給你解答或提示(我用的英文版,所以解答者主要來自北美和歐洲)。感恩於眾多不曾也不會謀麵的熱心人,我也學習榜樣,把有時候自己苦思冥想發掘的答案寫出來,與別人分享。
建議你嚐試寫博客(可以放到我們的博客網頁上)。當你寫作的時候,首先得整理思想,然後再整理文字。在漸次的整理過程中,有時候你會收獲到新的感悟。中國近代文豪魯迅先生就說他時常解剖自己,《聖經》也勸誡我們要勤於反省、懺悔。(這裏也能看出,東西方文化其實是相通的,因為人的本性相同。)
到達美國的前幾年,生活不易,學業壓力大,打工辛苦。有時候與僅有的一位中學同學(很多時候得到這位同學的支持和鼓勵,衷心感謝!)見麵時,信誓旦旦地說過兩年就回中國,因為美國實在不好。同學說“過兩年你的想法會改變”,我強調“我不會變,我也不是善變之人”。
潛移默化的功力在於潤物細無聲。不得不承認,隨著時光流逝,我越來越喜歡美國了,心中的浮躁也在一絲一縷地褪去。都說記憶是經過篩選的,記住了大峽穀的雄奇壯麗、夏威夷溫暖的陽光和沙灘;記得更深刻的,是起早貪黑、熬更守夜的勞作,以及垂頭喪氣還得獨自療傷。
其實變化不是一件讓人羞恥的事,不但世人在變化,全能的上帝也經曆了洗心革麵的變化。《舊約》的上帝是暴戾殘酷的。世人偏行己意,爾虞我詐,罪孽深重。上帝頗為震怒,因為他早就警示罪的工價乃是死。於是他發動世紀洪水,淹沒大地,隻留下義人諾亞一家,借助諾亞方舟,得以躲過劫難,延續人類文明。洪水持續了150天,終於退去,世間荒蕪凋敝。上帝動了惻隱之心,在天邊劃出一道彩虹,以彩虹立約,再不發洪水淹沒世人。
《新約》裏的上帝就截然不同了。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世人又開始偏行己意,幹些爾虞我詐的勾當。畢竟人性軟弱自私,我們都經不起誘惑。(我們經不起誘惑也無可厚非,因為人類先祖——伊甸園裏的亞當和夏娃——也是經不起蛇的誘惑才偷食善惡果樹上的禁果。所以《聖經》主禱文有對上帝的祈求:「不要讓我們陷入誘惑。/ Do not lead us into temptation.」)這下子給上帝提出了一個兩難的課題,既不能再發洪水毀滅世人,又必須遵守罪的工價乃是死的定律,真是頭疼。
謝天謝地,這一次上帝變了。他差遣自己的獨生子耶穌基督降到人間,同樣經曆世間的痛苦與磨難,然後走上十字架,讓他自己死一回,用他自己作代價,替世人贖了罪。(你感動了嗎?信主還來得及。)懷著對上帝的虧欠和敬畏,世人才漸漸變得謙卑。
謙卑才能勤勉,勤勉才能創造財富,科技發展日新月異,讓人好振奮。同樣振奮人心的是《宏觀經濟學》的每一章結束語,記得其中論述「製度與軟環境」的那一章講:
人類幾十萬年的曆史,隻是到了非常晚近的兩、三百年(相當於一顆足球相對於整個足球場的比例),經濟增長的發動機——技術進步——才開始轟鳴起來。得益於產權製度及產權製度催生的工業革命,人類文明前進了一大步。那麽產權製度又是從哪裏來的呢?產權製度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它是人類自己發明創造出來激勵我們自己。所以有理由相信,比產權製度更優越的新的製度,正在不遠的將來等著我們。
December 2013
Shanghai,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