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痛苦這東西是可以將整個人生撕裂掉的
樸根熙與金南修分開後,駕駛著越野車逃去了南豐裏的這座木屋。因為對方那些激烈的言辭讓他憤怒至極,羞愧難當,也讓他心虛自責和無力還擊,更讓他格外地對妻子的慘死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愧疚與負罪心理,足已擊碎他這幾年才慢慢建立起來的人格自信。雖然他承認這份愧疚與負罪感始終存在,即使這期間也曾懷疑過妻子對他是否真誠,可因對妻子那深刻而強烈的感情,畢竟兩人甜蜜美好的回憶占了大部分,使得那份懷疑如灰塵般不值一提,但金南修的話瘋狂地再次加深了這份痛楚,幾乎撕裂了他整個人。他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狠狠地揪著胸口,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頹廢的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沒用。他完全控製不住地在腦海裏一遍遍地閃過妻子被燒焦的淒慘模樣,還有那些或真或假的,他無法分辨是自己看到的還是想象出來的妻子被虐待被強暴的模糊畫麵,甚至還有寒冷如冰的尖刀刺向妻子的胸口。耳邊突來的一聲槍響,妻子倒在了血泊中,可是抱著妻子哭泣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金南修。激烈的反抗、暴戾的言語、血腥的掙紮、絕望的哭泣……扭曲著他的思想,直到眼前開始陣陣發黑,看不清前方的路,他不得不猛打方向盤將車臨時停靠在路邊並打開雙閃,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才緩解了部分痛苦。大概也就在那一瞬間,他才猛然發現金南修對妻子的感情不單是真實存在的,還非常有可能依然在意著對方。
可他不願意那樣去想,也拒絕自己去相信,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才是最正確的。因為妻子最後留下的那段音頻無法造假,那句激動的話還言猶在耳。
“請你們放過我們吧!拜托了!我對上帝發誓,絕對不會說出去一個字!這輩子會像鬼魂一樣活著!”
這話不管他怎麽想,都無法將它和殺人犯沾上邊,它的另外一層意思更像是妻子看到了和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為避免惹禍上身,隻好央求對方放過自己那般。這也是為什麽他最開始會認為金南修才有可能是凶手的原因。他推理出來的故事版本是這樣的,金南修不小心殺了人,妻子目睹了這件事,兩人分開後各自成家,多年後再次碰麵,金南修擔心自己的醜事敗露影響前途,故,起了殺心。妻子自然是感知到了威脅,又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所以一直偷偷聯係金南修,請求對方放過自己,奈何還是命喪黃泉。殺妻子的凶手正是金南修這個連環殺人犯。可被害人的妻子章懷然否定了這一切,直接推翻了他之前的猜測,殺人凶手變成了薑延喜,不是金南修。
剛剛,他躺在木屋裏睡著了,在半夢半醒中,他發現自己的四肢不知何時被繩子捆住了,那繩子像被施了魔法,隻是捆住了他的四肢,卻像捆住了他的整個身體,無論他怎麽努力掙紮,身體動也不動一下,被定格了一般。父親樸賢吉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從一個商業巨人變成了一位穿著醫生袍的可怕醫生,手持注射器對他麵無表情地說道,那口吻就像是在對他進行宣判。
“根熙,為了你將來的幸福,請忘記這一切吧!”
忘掉?忘掉什麽?
他想問父親為什麽要綁著他?還有讓他忘記什麽?卻發現嘴巴也被硬生生地塞住,他的喉嚨艱澀難耐,發不出一丁點聲音。他唯一能做的隻是用眼睛去請求父親幫助他,去解開這身上該死的繩子。
父親似乎領會了他的意思,於是俯下身對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快了,根熙,很快你就自由了,再也不會受痛苦折磨了。但是,你必須答應我,要將薑延喜從你的記憶裏徹底刪除。”
是的,他的父親對他說的是薑延喜,不是尹貝拉。這怎麽可以?!他又開始掙紮起來,可事實上他隻能動動眼珠。父親說完,手裏的針頭就對著他紮了下來,與此同時,父親的臉突然變成了凶惡的黑色鬃毛怪獸。他嚇得全身一顫,身體突然能動了,喉嚨終於衝破了那道牆,高呼了一聲:
“啊……救命!”
他突然睜開眼皮,醒了,身體可以動了,僵硬的肌肉鬆弛了下來。他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地環顧四周尋找那位化身怪獸的可怕父親,但房間裏隻有他自己。他又抬起手臂看了看,沒有繩子,他沒有被捆住,那隻是一個夢。忽然,他瞥見了窗外的錦淑。在南豐裏老爺嶺,這座孤獨荒涼,幾乎不被世人注意的木屋裏,他看到她正集思凝望地看向屋內的一切。
隔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窗簾,她的模樣變得有些朦朧,但他仍能看清她那青春俊俏的臉龐,彎彎的眉毛、清澈的眼神、小巧的鼻子、微翹的嘴唇、還有那細細的發梢……他幾乎一下子就認出了她是誰,她是救他的那個人,她是那晚被他捆綁的人,她也是金南修的妹妹。隻是,他此時才從睡眠癱瘓症裏掙脫出來,還追逐著夢境,沒有力氣不說,還滿頭滿身的汗水,所以並不想理會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可是,他還是下意識地,眼睛半眯地望著她,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視線裏。之後,他再沒去睡,而是勉強起身去衝了個冷水澡。然後,他光著身子在衣櫃裏翻出一套以前的衣服套在身上,開始打掃衛生。一切收拾妥當後,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喝了一杯水,窩在沙發裏休息。
他頭枕著手癡呆呆地凝望著方塊狀的木色天花板,想著章懷然曾對他說的話。妻子有記錄日記的習慣,那麽日記本到底放在了哪裏?金南修家裏沒有,醫生辦公室他先前去請教注射技術時也不忘借機翻一翻,依然沒有。既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不管是誰都應該放在自己認為安全且可靠的地方才對吧?為什麽他當時就那麽篤信地認為日記本一定會在金南修手裏呢?僅僅因為他們曾有過婚史嗎?也許是在她自己手裏呢。但是妻子已經不在了,日記本有沒有都是個問題。依妻子的性格,她會把那些東西放在哪兒呢?他眼睛依然盯著天花板,在一遍遍地追問著自己這個問題。
第二天,果果沒到中午便出院回家了。是小玲電話通知他的,他當時還窩在南豐裏那座木屋的沙發上睡著覺,他睡眼惺忪地坐起來衝手機說道:
“你們先等一會兒,我很快就過去接你們。”
“先生,不用了。我和餘小姐正在出租車上呢,已經快到餘小姐的家了,打電話隻是告訴你中午不要去醫院了。”
“把手機給果果。”他揉了揉眼睛說。
“哥,我什麽事也沒有了,呆在醫院太無聊,也睡不踏實。一會兒到家後,我會讓小玲回去,因為我想繼續睡一會兒,不想被打擾。”
不等他開口,果果就先說話了,聽聲音也有氣無力的。既然已經這樣了,他隻好說下午會過去看她,叮囑她到家後好好睡一覺。與果果通完話後,他不忘又給王醫生打了電話,詢問了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他知道他與醫生之間的談話並沒有多少意義,但是就像在為自己找個心安的理由一樣,所以他覺得這個電話必須得打,廢話也必須得說。掛斷電話,他扔掉手中的手機,然後才去洗漱一番,回到了新昌裏。
傍晚時分,他來看望果果了。她告訴他,出院回到家後躺在床上立馬就睡著了,整整睡了五個小時,醒來後氣色好多了。就在剛剛,她還很有精神地在樓下小區裏轉悠了一圈兒呢。根熙聽著,心裏忽然欣慰不少,打算一會兒買牛肉加菜,問她還有沒有想吃的?當然,心裏同時也在考慮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想把她接到鬆林洞去住,不用再兩邊跑,這樣照顧起來也方便些。就是不知道這件事要怎麽開口合適,主要是怕這孩子不同意。
“好啊!”她心情極好地說:“我還想吃海鮮呢!”
難得果果有食欲,他也跟著高興,趕緊問她想吃什麽海鮮?
她想了想,告訴他說:
“花蟹、基圍蝦、生蠔、三文魚、對了,還有海螺。”
“好,我現在就吩咐孫秘書去買。”他說。
“哥。”她忽然叫住了他。
“嗯?”
“能買點啤酒嗎?”
“不行,你不能喝酒。”他板起臉說。
“不是我,是你。”她解釋說:“我想看你喝酒。”
“啊……為什麽?”他有些不解地問。
她歪著腦袋,調皮地回答:
“因為你喝酒的樣子很帥。”
他忽然笑了。雖然他始終認為酒這東西在男人們眼裏更像是一個權力幻境,男人們需要用它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一息尚存的雄性荷爾蒙,和香煙一樣是個有害無益的存在物,可他也承認妻子出事後自己對酒精和尼古丁的依賴和迷戀程度,拯救了他多少個難熬的日日夜夜。何況她今天還這麽有興致,他又何必惹她不開心呢,於是爽快地答應道:
“好吧,那就再買一打啤酒。”
電話通知完孫秘書後,菜很快就被送來了。根熙認真地按著程序做菜,一旁的果果站在廚房門口盯著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模樣十分專注。他怕她累到,叫她進屋躺床休息,做好飯後他會叫她。可她不同意,非要看他怎麽做?還緊著問他:
“啤酒真的可以做菜嗎?”
“當然了,用啤酒做紅燒牛肉非常好吃,以前貝拉常這樣做。”他說,話突然停住了,本來忙活的手也停住了。
她嘴角一抽,再明白不過他為什麽會如此,可她對他沒有絲毫同情,有的隻是惡心和恨。她甩甩頭,故意岔開話題,大驚小怪地嚷著說:
“哥,啤酒灑了!你走什麽神呀!”
果果這一嚷嚷,立馬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低頭一看,可不是嘛!自己還保持著倒啤酒的姿勢,不灑出來才怪。他趕緊放下啤酒罐,去拿抹布擦拭地板。
她立在一旁又看了一會兒,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邊笑邊糗他:
“哥真好玩,像隻笨猩猩。”
一種很糟糕的情緒忽然抓住了他,讓他此時深陷在痛苦之中,一句話都不想說。本來,他還想對果果敷衍地笑笑,可一想起妻子,就本能地想起了金南修對他說的那些話,以及兩人之間的感情糾葛。這種連鎖反應讓他連假裝一下的心情都沒有了,緊緊地咬著牙齒。
“哥。”她又喊了一聲。
“嗯。”他沒有抬頭,隻哼了一聲,繼續低頭擦拭著地板。
“今晚可以陪我嗎?”
他扔掉抹布,望向她,壓抑著糟糕的情緒忍耐地說:
“果果,一次兩次可以,但總這樣不行,這裏會有人說閑話的。”
這也是為什麽他要將她接去新昌裏的原因之一。那裏遠離塵囂獨門獨院的,也沒有閑雜人亂嚼舌根道是非,關上大門就隻有家裏的這些人,最重要的還清靜環境好,適合養病。
“我知道,可是我一個人害怕,手握著十字架也不行。”她說得那麽可憐兮兮,表情又那麽天真和無辜,讓人不忍拒絕。“哥,我很害怕一個人,那樣我會覺得全世界隻剩下我自己了。我發誓不會經常要求你這樣做,以後我會努力學會一個人睡覺、吃飯、上廁所、還有生活。”
“好吧,我答應你了。”他心軟了,歎息著說。
她一咧嘴,笑得好開心。
“謝謝哥,我去看電視了,不打擾你了,免得你出錯。”
他應了一聲。果果轉身搖開了電視機,畫麵正在播放新聞,她卻沒有換台,這證明她也無心觀看什麽電視節目,隻是在等待他將飯做好。他手裏洗著米,不時抬頭看一眼她,她坐在椅子裏搖晃著兩條腿在那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上次暈倒後,他擔心她會再次毫無征兆地暈倒,所以他現在無論做什麽好像都不怎麽專心,總是一心二用。
在清洗海螺時,他突然聽到電視播報的新聞有點耳熟,於是本能地傾斜著身子往電視那邊探了探。記者正在現場指著身後熊熊燃燒的大火播報著,畫麵顯示著消除員們在奮力地實施救援,幾輛急救車也在一旁隨時待命,周圍圍著一群看熱鬧的群眾們。警察拿著擴音器喊話,警告火災現場十分危險,賣力地驅趕著看熱鬧的群眾,可大家像腳底抹了膠水一樣無動於衷。大致內容是說有一家狗肉館店內失火了,因為沒有及時發現,導致整棟商業樓都被殃及,損失慘重。
他忽然想起來了,這不是發現鬆子屍體的那家狗肉館嗎?
“哥,我餓了。”果果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哦。”
他趕緊忙著手裏的活,暫時忘記了新聞的事。
吃飯時,電視機還放著,依然是那個頻道,記者還在現場直播這個新聞。他小口喝著啤酒,掃了一眼電視,畫麵顯示著狗肉館老板剛剛被抬了出來且已經死亡,據說是吸入了過多的濃煙嗆死的。本能地,他將視線移向了果果,她正低頭津津有味兒地吃著花蟹,頭都不抬一下,更別說看電視了。她興致極好,吃完一個,吸吮一下手指,又去拿海螺。疾病也會讓人的記憶變得模糊嗎?看來這孩子完全不記得那家狗肉館了,她隻是記得鬆子死了,卻忘記了死亡地點。他不想看這個新聞了,於是用遙控器關掉了電視。
果果依然繼續吃著,伸手又拿了一隻花蟹,隻是嘴裏嚼著蟹肉時,她忽然抬起眼皮看了正在低頭吃飯的根熙一眼,嘴角浮起一抹陰暗詭異的笑。
這是個美好的夜晚。城市裏的燈光太多了,難得可以看得見這麽多的星星,滿天星光像灑滿了珍貴的鑽石般閃耀。今晚,果果表現出奇的乖,溫馴得像隻剛出生的小貓咪。剛剛兩人吃飯時,她還往他碗裏夾菜,親自為他開啟啤酒,這個貼心的舉動令他一陣感動和感慨,人也有些犯迷糊。曾幾何時,她對他還充滿敵意,說話帶刺兒,充滿了火藥味兒,現在真的變了。
他除了煙有點貧,並不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情緒好或不好都不會喝到吐,今晚也隻是喝了兩罐而已。
因為氣氛太好,飯後,他們還一起坐在床邊的窗前賞夜。他興致極好地指向天際邊那些個閃亮星星,告訴她它們的名字、發現者、以及傳說,當他說到最具傳奇色彩的牛郎星和織女星時,果果的眼睛忽然變亮了。
“河鼓二就是牛郎星,它離我們有16.7光年,直徑是太陽的1.6倍,表麵溫度高達7000攝氏度,與織女星隔銀河相望。織女星離我們也有25.3光年,直徑是太陽的33倍,它的表麵溫度比牛郎還要高出2500攝氏度,等到公元14000年時,它就會取代現在的北極星成為新的北極星。”
“牛郎織女果然隻是傳說。”果果有些泄氣地說。
他笑了,寵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傳說是撫慰人心的東西,並不真實存在的,它隻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受傷的人們在虛幻的世界可以得到一絲安慰,和安慰食品的作用是相同的。我是一個從不相信傳說的人,甚至認為聖經都隻是一個傳說,哪怕我的論調會讓信奉它的人們認為我褻瀆了上帝,例如你,因為你是基督徒嘛。”
聽他如此說,她忽然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向他,眼裏閃過一絲異樣。
他又笑了,像在調解氣氛一樣,他繼續對她說道:
“好吧,那我們假設一下七夕那天他們真的會相遇,牛郎星和織女星之間相距14光年,即使讓它們乘坐現在最快的火箭,幾百年後他們也不會相遇,因為相隔太遠太遠了。”
“就像現在的你和姐姐嗎?”她輕輕地問,深深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她的話令他心頭一緊,這孩子的話總會時不時的刺痛他的心,他沉默了許久才有些酸楚地回答:
“是,有那麽一點像。但是……我還是有點羨慕這對星星呢,因為那個假設如果成立的話,即使再遙遠,總會有相遇的那一天啊。”
“是啊,隻要有愛,大概再遠也不會覺得遙遠吧,哪怕陰陽相隔。”她忽然這樣唏噓道,手同時撫上了他的肩膀。
一時間,他震驚在她的話裏。果果小小年紀,竟然會有這麽深刻的感悟,他真是沒想到。兩人互相安靜地對視了一會兒,又仰頭看向了寧靜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