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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麻與古印度宗教

(2024-08-16 06:44:53) 下一個

從小學起就記住了馬克思的一句名言“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也許不會想到,20世紀的科學家揭示出包括鴉片在內的眾多“娛樂性藥物”和宗教之間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1979年,一群植物學家、宗教和神話學家和藥物學家(包括Carl A. P. Ruck, Jeremy Bigwood, Danny Staples等人)在一起炮製了一個新詞“Entheogen”。裏麵的兩個希臘詞根éntheos(受鼓舞的、著魔的)和genésthai(形成),合在一起的意思是“宗教致幻劑”,指那些被應用於不同宗教場景,服用後可能引發各種受神靈鼓舞、通靈等精神幻覺的藥物。

宗教致幻劑在世界各地的宗教儀式中被使用了數千年。大宗的宗教致幻劑包括:大麻、罌粟、曼陀羅花、烏羽玉、迷幻蘑菇等等。而在這些宗教致幻劑中,曆史最悠久,最廣泛使用的,可能還是大麻。

在中國,大麻作為一種重要的經濟作物已經有了六千多年的種植曆史。陝西半坡遺址就發現了麻布紋和紡輪、骨針等原始紡織工具。浙江良渚文化遺址中亦發現了麻織品。大麻是雌雄異株的植物。雄株纖維細柔堅韌,一般用作紡織原料,包括紡織麻布、漁網、繩索、造紙等。而雌株的大麻籽可以榨油,做飼料,或者當中藥中的“火麻仁”。

但是,在這些謙遜樸實的特性後麵,大麻卻有著另一個妖冶性感的麵目!其中的關鍵是大麻中的四氫大麻酚(THC)成分。在大麻雄株中THC含量很少,但是在大麻雌株的花穗、嫩葉和花瓣裏THC含量就要高許多。THC的功能非常複雜。它可以作為麻醉劑使用。少量的THC可以增加大腦中的多巴胺分泌,讓人產生愉悅感。而隨著劑量增大,則會產生幻覺和一係列的毒副作用。這些神奇的效果古人早就了然於心。《本草經集注》中的兩條相關記載:

 “(麻賁)味辛,平。主五勞七傷,利五髒,下血,寒氣。多食,令人見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輕身。”(《本草經》 卷一)

 “麻勃,方藥亦少用,術家合人參服之,令逆知未來事。”(《本草經集注》卷七)

上麵的麻賁指的是大麻籽,而麻勃指大麻的花及幼果。這也是在中國,道教方士將大麻作為“宗教迷幻劑”的清晰記載。然而,中國本土出產的大麻,其THC含量,比起其鄰居來,就實在小巫見大巫了。這個鄰居,就是鼎鼎大名的“印度大麻”!

歐盟根據THC含量高低,將大麻分為藥用型(大於0.5%)、中間型(0.3%至0.5% )和纖維型(小於0.3%)。中國本地產的大麻的THC含量一般都不到0.5%,而印度大麻雌株中的THC含量,輕鬆可以達到3%以上。而借助現代育種與耕種技術,現在藥用印度大麻的THC含量已接近10%!


四氫大麻酚(THC)之分子結構

印度大麻這個品種,分布於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孟加拉國。這些分布的地區,正好又是從公元前2000多年前原始印歐人(後來被稱為“印度-雅利安人”)從伊朗高原越過興都庫什山,占據旁遮普地區,然而逐次侵入印度河流域和恒河流域的路線。具體可參見拙文《彌勒圖像漫話 - 2. 彌勒信仰在古印度的傳布》中關於雅利安人拓展的部分。

1976年,考古學家在阿富汗北部、伊朗東北部、和烏茲別克南部的中亞地區發掘出了公元前2200-公元前1700年的巴克特裏亞·馬吉阿納文明遺址(Bactria–Margiana Archaeological Complex)。這個文明正處於原始印歐人從伊朗高原入侵印度的道路上。在這個遺址中發現的不少文物,和伊朗高原、波斯灣、及印度河流域文明(哈拉帕、摩亨佐達羅)所發現的都有聯係。現在還不很清楚這是印歐人在當地駐留後發展出的文明,還是其所征服的土著文明。在這個文明遺址中,發掘出了祭祀用的建築結構,裏麵發現了罌粟、大麻和麻黃的遺存物。目前學界基本認同,印度大麻是原始印歐人在伊朗和中亞地區馴服後帶到南亞的,而在這個旅程中,通過不斷地育種升級,大麻的THC含量也越來越高。

在公元前20世紀至公元前9世紀雅利安人逐步建立了吠陀文化。在四大聖典之一的《阿闥婆吠陀》(Atharvaveda)中,已經把大麻描述為一種神聖的植物,並提到服用大麻能夠帶來的“免除焦慮”的神奇效果。在民間,大麻製品隨手可得。Sardai是一種古代的“能量飲料”,磨碎的大麻葉子和巴旦杏及小豆蔻籽混合在一起,在古代相當一段時間裏是南亞次大陸的戰士普遍的提神飲料。後來到了印度教濕婆派,大麻更被認為是與大神濕婆直接相關,地位進一步提高,僧侶們通過吸食大麻或者服用提純的大麻膏劑,得到各種通靈的體驗,這在一些宗教節慶和儀式中得到廣泛應用(此習俗甚至保存到今天)。


吠陀聖典《阿闥婆吠陀》之一頁

在古印度的佛教中也時常能見到大麻的蹤影。特別是在大乘佛教後期的金剛乘階段,無上瑜伽怛特羅受到了印度教濕婆派的許多影響。在其修行中會用到大麻和曼陀羅花製成的藥丸、油膏等,這些藥物會和禪定冥想組合成為修行的一部分。

而大麻活躍的另一個重要領域,是醫學。遠古時期本來就是巫醫不分家(或者說醫是巫的一種特別本領)。《阿闥婆吠陀》是一部古代婆羅門教宗教經典,也是古印度醫學的起源。而成型較晚的阿育吠陀(?yurveda)已經是一部相當完備的醫學著作,記載了包括兒科、摘除科(除去身體異物)、利器科(眼、鼻疾患)、鬼病科(精神失常)、麻醉藥科等八大分類。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古印度很早就外科手術相當發達,而大麻與曼陀羅花作為重要的麻醉劑得到廣泛應用。相傳釋迦牟尼是從他的母親摩耶夫人的“右脅”生出。現代學者懷疑這可能是古印度的剖腹產。而摩耶夫人在太子出生七天後去世,學者亦懷疑這可能是剖腹產後的創口感染所致。

古印度的醫學(包括大麻作為麻醉劑)也在很早就隨著佛教傳入了中國。中國古代醫書中常常講到的岐伯(《黃帝內經》的主人公之一),據陳寅恪先生的意見,可能是印度古代神話色彩很濃的大醫學家耆婆(Jīvaka)的音譯。而三國時期的神醫華佗,也很可能是在一個本土人物原型上附會了很多來自天竺神醫的傳說。(陳寅恪《寒柳堂集》“三國誌曹衝華佗傳與佛教故事”)。華佗創製的著名麻醉藥“麻沸散”已經失傳,後人猜測大麻(或曰曼陀羅花)可能是其中的主要原料。而發端於兩漢,大盛於三國兩晉的“服食”風氣,湯用彤和季羨林先生都認為和印度的影響有很大關係。

生化科學家和腦神經學家的研究揭示,THC可以與大腦內一種大麻受體(cannabinoid receptor)相互結合而使其活化。當這個受體被活化時,便會產生減輕疼痛的效用,並開啟各種“嗨”的狀態。大腦中有些區域大麻受體較多,另一些則較少或者沒有。而大腦中大麻受體分布密度最高的區域影響和負責愉快情緒、記憶、思考、集中精神、時間空間感知、和行動協調等。(Herkenham M, Lynn A, Little MD等人。“Cannabinoid receptor localization in the brain”。《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1990)。

翻閱大麻吸食者的體驗報告,經常可以看到的包括:

  • 洋洋自得的感受。想笑。甚至是傻笑不停
  • 意念飄忽,聯想奔逸,不斷有新的想法湧現
  • 時間和空間感覺的錯亂
  • 所見物體會變形,距離感變得模糊
  • 對於顏色、聲音、觸覺、味覺和嗅覺變得豐富和敏感
  • 平衡功能也發生障礙,站立不穩,雙手不由自主地震顫
  • …………

以此來看,古印度宗教(包括佛教)中對時間和空間的奇異觀念,例如“三十三重天”,“劫(kalpa)”等,又比如其宣講的各種“神通(abhiññā)”,如“天眼通”(能見極遠方事物,或能透視障礙物或身體),“天耳通”(能聽極遠方音聲),“宿命通”(能知眾生的過去宿業,知道現時或未來受報的來由)等,有可能與THC有些聯係,或者說可能這些概念(或體驗)的起源可能受到了藥物效應的啟發。

尼泊爾加德滿都著名的帕舒帕蒂納特廟(Pashupatinath Mandir),據說已有1600多年的曆史,是古印度供奉濕婆的主要寺廟之一。在公曆2月或3月的濕婆節(Maha Shivaratri),大量的印度教徒會來此朝聖。這天亦有眾多苦行僧和教徒在寺廟及其周圍吸食大麻。這已經成了尼泊爾一個著名的旅遊熱點。


在帕舒帕蒂納特廟吸食大麻的“天衣派”苦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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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悠寧 回複 悄悄話 難得一見!
悠寧 回複 悄悄話 一見的好文章,長知識,長見識!
dhyang_wxc 回複 悄悄話 好文,贊。

巫術遺存在宗教裡,是自然而然的。認為超驗世界是實實在在的,那麼就有人會嘗試左道,如巫術。左,輔佐。借助外力。

中國古代,大概到了周,巫術已然失勢。有的青銅爵上麵有兩把小傘,可能是象徵蘑菇,即不再像巫那樣用真的蘑菇,但仍是地位的象徵。到了先秦諸子時代,就已經都很清醒了。陳寅恪說的可能,是文化傳播論的濫觴。沒有必要傳來,何必多此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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