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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塵香 中部 (第2章)此去經年

(2024-09-20 12:45:37) 下一個

何處尋塵香

中部

有討價還價的生意,有你情我願的欲望,哪裏尋不離不棄的愛情?

 

第2章    此去經年

從市裏去縣城的班車很多,半小時一趟,而經縣城再直達礦山的隻有一班。

蔡文勝早早買票,選了前排的座位。等上車一看,車裏幾乎坐滿了人,過道上雜亂地堆放著行李,籮筐扁擔橫七豎八躺在地上,自己的座位已經有人坐著。他拿出車票給對方看,對方不肯讓,說坐哪裏都一樣嘛,後頭還有地方。

蔡文勝不像小時候那樣容易暈車,不過這輛班車老得掉牙,發動機吭哧吭哧的響,車廂裏有濃濃的汽油味;車窗玻璃不嫌事多,也跟著啪啦啪啦一起抖;剩下的兩個空位擠在車尾的角落裏,周邊沒有窗,逼仄得能讓人喘不過氣。蔡文勝猶豫片刻,上前和司機說了情況,司機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才用當地話讓占座的人往後坐。

班車終於駛出車站,新鮮空氣迫不及待從敞開的窗戶湧進來,驅散令人煩悶的汽油味;窗外開始變化的街景,使人心情愉快起來;剛過正午的陽光照進車裏,細細的灰塵在光線裏起舞;蔡文勝從背包裏拿出棒球帽戴上,遮住耀眼的光線。

班車駛上縣級公路,兩旁的樹木都刷上了一米高的白石灰,像一排穿著白褲子的矮腳士兵,整齊快速地向後急行軍。

離別故鄉二十年,蔡文勝難以抑製心頭的亢奮,他思潮起伏,起伏之間又感虛弱,正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看著窗外變換卻單一的景色,蔡文勝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跟著倒退,那些過往記憶輕輕抖去時間塵埃,重新浮現出來。

剛離開礦山的日子裏,濃濃的不舍在夜色掩護下侵蝕著少年的心,如巷弄間石板上蔓延的青苔;又像柚子樹枝幹上綠色的刺,不經意時給人鑽心難忍的刺痛。對蔡文勝來說,離別帶來的痛苦和眷戀都是第一次,陌生得讓人迷茫;情感自然又強烈,像山澗雨後的溪流讓人猝不及防,以奔騰不息的迅猛吞噬了他。

每到夜晚臨睡,他腦子裏便自動重現出故鄉的人和景、物與事,悲喜起伏,循環往複。時間長了,心裏的願望也融入其中,他想象自己回到故鄉,行走在上學的路上,跨進學校的大門,佇立在校園的操場;他想見到自己的夥伴,想見到喜歡的女孩;想那清澈的小河、翠綠的田野、遠處的青山和沙沙作響的竹林。一切都是那麽親切,那麽真實,仿佛觸手可得。他的回憶、想象和願望,像涓涓溪流,不懈地湧現在他的夢裏。

對故鄉的夜思夢想折磨著他,小小的心靈慢慢裝不下越來越濃的思念;他越來越頻繁地夢回故鄉,好多次從夢裏醒來,歡喜後的失落占據心頭,他多麽希望那不是一個夢,多希望有一次不是夢。這種希望常常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出現:他會在夢裏問自己,這不是夢吧?然後從夢中醒來。

次數多了,當他在夢裏再問自己,自己會答:這次不是夢了,這次是真的回到了故鄉。當夢再次醒來,那種惆悵越加迷茫。再到後來,他竟然能在夢裏掐一下自己,然後告訴自己這次疼了,不再是在夢裏,於是放下心來,在夢裏開懷大笑。

他開始長時間沉浸在回憶裏,思而不得的滋味,伴隨著墮落的快感,讓人快樂又痛苦,痛苦中享受著快樂。這種複雜混合的體驗使他沉溺其中,食髓知味,難以自拔。

搬家後父母工作都很忙,到了新的單位,從新適應著新工作新環境,認識新同事和新鄰居;在他們的眼裏,兒子還是像以前一樣聰明乖巧,一樣出類拔萃,直到期末的成績單出來,讓他們大吃一驚。

父母又失望又內疚,當初希望給兒子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沒想到卻是截然相反的結果。蔡文勝心裏難過,覺得自己辜負了父母的期望,答應以後好好學習。父母鼓勵他:你答應過林老師羅老師,會好好努力,將來要考上北京大學。

蔡文勝鼓足勇氣問父母,什麽時候可以回礦山去?父母並不知曉兒子的心結,說等你長大考上大學後再回去吧。

八十年代初,人們長途跋涉到一個地方隻有兩個原因:出差或者探親。蔡文勝想過,自己哪個理由都沾不上,哪個理由都像故鄉的大山一樣遙遠,於是不再提起。

搬家一年多後,父母告訴他,以前的地質隊已經從礦山撤離,搬到了市裏;環境比以前好很多,住上了樓房,不用再上公共廁所;新學校不遠,不用走路,坐一站公共汽車就到。

蔡文勝聽後,低頭難過了好些天,缺少地質隊的礦山不再完整,開始在心裏支離破碎;但不久後卻又好像放下了什麽,原來的羈絆糾結開始鬆散脫落。

於是,蔡文勝慢慢暗淡了思念,故鄉褪色隻成追憶;他不再夢到那座姊妹山,夢裏也不再有轉水灣。

 

一陣突如其來的辛辣煙味,把蔡文勝嗆得連聲咳嗽;轉頭一看,抽煙的鄰座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腿邊放著一個籮筐,上麵蓋著一片荷葉,綠葉下是一筐大紅柿子。男子端著一個半米長的水煙筒,正認真地往煙鍋裏埋煙絲,埋好壓實用打火機點著,猛地吸足一口,兩腮塌陷進去;吸完後並不著急,由著腮幫慢慢鼓起,憋一會再張口,一個濃濃的煙團竄出來,不上不下,懸浮在半空;窗外的風吹過來也不馬上消散,隻是隨風左右擺動,得兩三陣風,才不情願地被撕扯開來,往車頂的窗口飄去。

煙葉很生,味道極辣,蔡文勝忍不住又咳了一下,伸手把車窗開大些。男子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嘿嘿地笑,說開吧開吧;然後轉過身去,把下一口煙團吐向另外一邊。

班車打了幾聲喇叭,緩緩駛進縣汽車站;縣城離市裏遠,離礦山近,這意味剩下的路程不多了;司機停好車,大聲說隻停十五分鍾,裝卸完貨物就走,不等人。蔡文勝收起思緒,趕緊下車透透氣。

縣城車站比市裏的窄小很多,也破舊許多。候車廳裏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空氣裏彌漫著人體的氣味,夾雜著家禽的騷味;大廳正麵牆上掛著兩條大紅橫幅,左邊寫著“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右邊寫著“一人結紮,全家光榮”。

停車場裏雜亂擁擠,十幾輛長途班車橫七豎八,好幾輛轟隆隆地響著,正往外噴黑乎乎髒兮兮的尾氣;人們在車縫裏穿來穿去,上車的接人的搬貨的,還有跑來跑去往車上賣東西的;圍牆上斑駁的標語少了些耐心,多了些粗暴,“普及一胎,控製二胎,消滅三胎!”。

沿著牆邊有一排水果攤,擺著各種水果,每家都有一堆鮮紅的柿子。這裏產的柿子遠近聞名,又紅又大,皮薄肉甜。小販見有人走過便大聲吆喝起來:汁多肉甜,不甜不要錢。給你來幾個?

車站水果攤曆來名聲不好。做流動客的生意,藏著太多貓膩,常常是一錘子買賣,缺斤少兩和以次充好是家常便飯,換錢和假鈔也不少見。蔡文勝隻是笑笑,並不理會小販的推銷。

“車站裏的東西不能買。”旁邊有人說話,蔡文勝轉頭一看,是車上抽水煙的中年男子。

“這裏的東西都吃稱。”男子小聲說,“稱給你一斤,回家隻有七兩。”蔡文勝禮貌地笑著應道:“謝謝你的提醒。”

“回頭我給你拿幾個柿子,比他們的好。”男子繼續說。這讓蔡文勝有點吃驚,連忙說那可不行。男子說,都是家裏果樹長的,不值幾個錢。

班車頂上的貨物已經弄好,司機站在車門邊喊人上車,兩人聊著進到車裏。男子是礦山附近鎮中學的民辦老師,說自己教齡有十幾年了,一直轉不了公辦,這次到市教育局反映情況,接待人員愛答不理,隻讓留下材料,感覺沒什麽希望;況且這些年眼睛不好,備課改作業很吃力,估計也當不了幾年老師。知道蔡文勝小時候在礦山上學,男子歎口氣說:“礦山現在不比從前了。”

男子姓薑,蔡文勝叫他“薑老師”;薑老師知道了蔡文勝也當過三年老師,便叫他“蔡老師”。班車快到鎮上,薑老師拿出個布袋,不由蔡文勝推脫,裝了滿滿一袋柿子。蔡文勝推辭不掉,便從包裏拿出一盒硬殼香煙,塞到薑老師手裏;薑老師把煙放到鼻子下聞聞,說:“這煙太好,不曉得自己抽不抽得慣。”

班車開進鎮車站,開始卸車頂上到鎮裏的貨物。蔡文勝隨著薑老師下車,薑老師背著籮筐提著水煙槍,說就此別過,離別之前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沒等蔡文勝回答,他接著說自己研究易經十年有餘,能算卦也能看相,最後篤定地說:“蔡老師,你此行必有桃花。”

這句話憑空而來、出人意外,不知道算預測還是祝願,聽得蔡文勝忍俊不禁;薑老師見他樂,也咧嘴樂:“和你聊得投機,一時心血來潮;不必當真,惹你恥笑了。”蔡文勝回笑著道:“哪裏哪裏,我倒是盼著呢。”

兩人於是揮手再見,看著薑老師有些佝僂又自信的背影,蔡文勝不禁莞爾,心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萍水相逢,交淺言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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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布魯司 回複 悄悄話 花姐又來支持了,謝謝。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越寫越精彩,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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