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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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承德道31號 2.4

(2024-09-01 07:14:51) 下一個

2.4   早慧

    清明節一早,我們坐火車到北倉,走了一大截路來到烈士陵園,等了很長時間,一個大官過來講話。反反複複就那幾句話,最後還要大家低頭閉眼想先烈為社會主義江山捐軀獻身的光榮,想我們不遵守紀律,不聽老師話的可恥。好容易聽到解散,同學們立馬喧騰起來。跳猴皮筋的、玩丟手絹的。最熱鬧的遊戲是找朋友:甲隊唱道:“我們要求一個人”,乙隊問:“你們要求什麽人?”,“我們要求誰誰誰”,“什麽人來同他去?”再經過同樣過程,乙隊請出甲隊一個人,然後這兩個人拔河,輸的並入贏的隊伍。唱的隊伍手拉手按著節拍往前走,聽的隊伍往後退,現在想起來還挺有意思。

    再有意思的遊戲玩一會兒就夠。從人群中出來,聽見王發叫我:“費明,來幫個忙。”他是新來的插班生,長著國字臉、三角眼、老虎一樣寬大的鼻子,看上去大馬金刀,隻是那酸溜溜的山西口音像陳年老醋,眉梢被梳向右邊的頭發磨掉了一塊。沈伯母第一次見到他就說“斷眉斷胳膊”,我真想問她,您的嘴那麽厲害,怎麽能咒人呢?

    王發蹲在一邊,捯著亂成一團的風箏線,叫我去幫他來回穿線輪。忙了半天也理不出頭緒,我倆都有點兒泄氣。他撩起耷拉到眉梢的粗黑的頭發,問我去過高潔家沒有?說她家有好多小人書,裝在紅漆盒子裏。我沒搭茬,高潔家能讓你去?人家大班長瞥你一眼就不錯了。再說,奶奶讓我行萬裏路,那是去北京、去上海的遠路,絕不是去高潔家;讓我讀萬卷書,那是豎排版《三字經》,絕不是小人書。就算去過高潔家,去唄;就算看過高潔的小人書,看唄。我還是回家背“人之初,性本善”。

    線捋順繞上線輪,風箏放上藍天。我躺在草地上,嫩綠的枝條塗抹著藍天;風箏在空中飛舞歌唱;春風夾雜著花香和草香,隻覺得渾身慵懶,心中茫然若失。剛才王發說的高潔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一座神秘的城,一本費解的書?想著她那裝小人書的紅漆盒子,她跟王發耳鬢廝磨的情景,心裏又癢又酸又疼,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在心中升起,站起拍拍身上的浮土走到高潔麵前說:“我想去你家玩,好嗎?”    

    “你怎麽啦?迷迷糊糊眼睛都睜不開了。想去我家?告訴你地址。”

    “不行,我記不住。”

    “那給你個電話號碼吧,35-576。”

    35-576,五個數字有平有仄,像“慈母手中線”一樣朗朗上口。我一路默念,回家趕快記在小紙條上。禮拜六晚上,把小紙條交給媽媽說:“大班長高潔給我的她家的電話號碼,可我怕奶奶不讓我去。”“我帶你去。”媽媽說著蹲下,溫軟的食指輕輕地壓著我的嘴唇。

    轉天媽媽問:“徽徽,跟我們一起出門吧。”“您早早就把他打扮起來,要出門了才想起我。我去幹嘛?跟著跑龍套?”姐姐說著,從上到下打量完我,翻了個白眼,轉身走進爸爸的書房。媽媽聳了聳肩,帶我出門。坐上三輪車,往北一個路口是赤峰道,右拐就是高潔家,鬧半天就在我們正德小學旁邊。要說她爸是教會的主持,住教會的房子一點兒也不奇怪。

    高潔打開暗紅色的大門。她穿著雪白的襯衫,紫紅色呢裙,高腰白線襪,黑皮鞋;圓圓的頭上梳著兩個小抓鬮,前額飽滿、濃眉鳳眼、嘴唇離鼻子很近,都說她能舔著筆挺的鼻子。第一次這麽近站在她對麵,更覺得那敏感的不住翕動的鼻翼神氣,線條分明的下巴鍾秀。奶奶說過:“眼睛是悟性、鼻子是德性、嘴巴是氣性、下巴是個性。高潔的下巴見棱見角,準是個說一不二的妮子。”

小院裏梧桐樹剛發芽,一片淡綠。梧桐原產中國,飄洋過海培育成樹幹斑駁的法國梧桐,院裏這幾棵就是重新返回中國的法國梧桐。人說鳳凰“非梧桐不棲”,所以呀,高潔才住在這裏。她家原在北京西郊的石佛村,村外有個綠樹紅牆的寺院,叫戒台寺。古寺內外有好多丁香。春天山雨綿綿,每當早晚放晴的時候就能聞見清香。去年來天津,帶來一小棵丁香樹,種在院當中。媽媽說高潔家有丁香,她是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姑娘。沿著紅磚小路走上三尺高纖塵不染的高台,稀疏樹影隨著微風搖曳,捕捉春天的夢。迎麵一排三間紅瓦房,高大的落地窗。木製的咖啡色百葉窗打開,靠在窗戶兩側的外牆上。客廳裏的擺設一覽無遺:左手一架鋼琴,右手三個書架,每個書架頂上都有一個暗紅色的鞋盒大小的漆盒,那裏麵一定裝著小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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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潔家示意圖

    “費媽媽,我們家就三口,我、我爸還有一手把我帶大的劉媽。”高潔的話音剛落,高伯伯迎出門來。沒來及換衣服,還穿著做禮拜的黑袍、深灰色的西裝和三截頭黑皮鞋。他摸著我的腦袋說,是像小潔說的那樣虎頭虎腦的。端茶進來的劉媽瘦小、有點駝背、花白的頭上梳著鬆散的發髻。媽媽從布兜裏拿出一個茶壺大小的泡菜壇子,說:“劉媽,您嚐嚐泡豇豆。”

    劉媽說:“這麽小巧的壇子也能泡菜?”

    “長豇豆、洋白菜洗淨晾幹,放進去,加鹽,加涼開水,幾天就泡好。”

    劉媽一邊打量著泡菜壇子,一邊從口袋裏摸出兩塊水果糖遞給我說,跟小潔去院裏玩吧。

   院東是菜地,牆外是正德小學的操場;院西有一排四間平房,廚房、倉庫、劉媽的睡房和高潔的遊戲室。遊戲室裏有個土炕和擺滿玩具的木架。

    我問高潔:“有小人書嗎?”

    “小人書不在這兒。三點半啦,跟我一起去雞圈幹活吧。”

    平房對麵有個竹柵欄圍起的雞圈,裏麵有個土坯壘的一人高的雞窩。每天下午三點半放雞,二三十隻萊杭雞早就擠在竹柵欄門前。打開竹門,禁閉了一天的雞們叫著,扇著翅膀出來撒歡兒。成天關在那麽小的地方,就像我被關在家裏一樣,多憋悶呀,早該讓它們在院裏跑跑。趁著雞們在外麵瘋跑,高潔走進雞圈,拿起笤帚把雞糞掃到竹柵欄邊的坑裏漚肥。劉媽拿著笸籮走進雞窩收雞蛋。那天雪白的雞蛋收了好幾個。

  高潔不喜歡雞,她說,在所有動物裏,雞的“品行”最差。為啥這麽說呢?殺雞的時候,猴子同情悲憫感同身受,可別的雞不但不害怕,還搶著吃死雞腸子。劉媽說:“牛最通人性,鄉裏人把牛當孩子,冬天怕凍著,牽進堂屋過夜。現在大牲蓄都歸了合作社。今年,老牛就得在牛棚過冬。”

  “五反”這個詞還沒鬧明白,又來個新詞兒。我問:“啥叫合作社?”

  劉媽說:“合作社讓農民一塊兒幹活,為的是增產增收。”

  “可大米裏的沙子越來越多。一次吃飯把我爸爸的牙咯掉了一塊,氣得他讓全家挑沙子。沙子,開頭一眼就能看出,可越到後來越像米粒,我跟我姐一個個米粒地挑。煮一鍋飯,要數一萬多個米粒,能挑出一小把沙子。”

    “可不能瞎說,聽見沒?”劉媽說著走進廚房,把撿來的雞蛋一個個地放進竹篾編的小籃。

    媽媽和高伯走出客廳,劉媽趕來,給媽媽一個紙袋:“才做的薩其馬。”

    媽媽說:“高潔家有三口,父女和一個傭人劉媽,他自己的媽媽呢?”

   “不知道。”

   下午茶,有一盤點心,姐姐問:“這是什麽點心?在哪兒買的?”

    媽媽說:“薩其馬,旗人的點心,人家送的。” 

    姐姐看著我問:“今天去哪兒串門了?去女同學家啦?”

要說實話,裝滿刺兒話的機槍立馬向我開火,可假話又不會說,說啥呢?

姐姐說:“我猜的對不對?早知道奶奶不喜歡你的高潔,你倒是說呀。話都趕不上,還說你早慧呢,也不知你通哪一門兒經!” 

奶奶說:“女兒經。”

都說我早慧,早慧就是早通,早通什麽不好,但偏通女兒經可不是什麽好話,我氣呼呼地問:“我怎麽通女兒經啦?我怎麽通女兒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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