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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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把兄弟

(2024-07-24 17:58:40) 下一個

《把兄弟》


我珍藏著一隻暗紅色的酒杯,幾枚金質鉚釘巧妙穿插著兩條呼之欲出的金龍的龍鱗之間;高舉酒杯,還能看到外底印著“大清乾隆年製”三行大篆書款。把玩這隻酒杯,常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我老家在北京東郊的中趙葡村,我爹是個殺生的屠戶,  在村裏殺牛宰羊,進城擺攤賣肉。買賣做起來了,舉家搬進花市大街的南小市胡同。北京街名有不少帶個市字:像燈市口、珠市口、菜市口、羊市口、蒜市口;有的幹脆去掉這口字,比如缸瓦市、欄杆市、騾馬市等等。花市大街東自“鐵轆轤把”起,西至“哈德門”止,延綿五裏古色古香。大街西頭兒有個專賣針頭線腦煙袋茶碗的小雜貨鋪,門前懸掛著的係著紅綢帶的大煙袋鍋,那是花市的地標;中段兒熱鬧,路北有個火神廟,路南有個少年之家;左右各有一個電影院,左邊的叫《崇光》,我和姐姐在那兒看過《生的權利》;右邊的叫《大眾》,我在那裏看過《一貫害人道》。每逢春節,花市便響起奶聲奶氣的童謠:“糖瓜祭灶,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大街兩側掛滿了彩旗,逛街的人們熙熙攘攘,活像一幅民國風情的民俗版畫。
清早,我爹總穿著對襟小褂,雙鼻梁的灑鞋,去哈德門城樓下練八卦掌。那一套單換、雙換、順式、背身、翻身、磨身、三穿和回身的八卦掌那要是耍起來,常博得一片喝彩聲。傾慕這武藝的老少爺們都有意跟我爹結為把兄弟找了個好日子,一遝兒紅紙,各自寫著自己的大名、生日、時辰,再添上祖宗三代姓名,就成了《金蘭譜》。放在天地牌位前,按年齡大小,依次焚香叩拜,齊讀誓詞:雖非同生,但願同死,這樣就結成把兄弟。

我爹結交的六個把兄弟中最要好的是排行老末的七叔高賢芝,前清鐵帽子王之後。民國初年家道中落,族中弟兄還在溜狗鬥雞的時候,他便開始製作絨花。賣絨花攢了錢,買下花市大街下寶慶胡同的一個四合院。把他的大哥,七個把兄弟中的老大,高賢貴大爺請來同住。那會兒,大爺五十冒頭,身高體壯,濃眉大眼,一頭花白頭發剪成短寸,看上去就那麽樸厚忠良、幹淨利落。自打跟兄弟進入花市,他就成了外場老大;開店,行銷都一手打理。大爺自個兒也有手兒絕活,裱糊字畫,修補古玩玉器。甭管什麽缺殘破損的古董,到他手裏,保準能整治得看不出一點痕跡。方圓幾裏提起高家哥兒倆的手藝絕活,說到高家的兄友弟恭,沒一個不翹大拇指的。
可人怕出名豬怕壯,作為這一代的首富,高家牆外斷不了飛短流長。聽說,早年有個長相俊俏的年輕男子和七叔住在一起,倆人勾肩搭背,同出同進。大爺搬進南屋後,給那男子一手巾兜碎銀子,打發他走路。打那兒,七叔就像霜後的茄子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了。


七叔鬱鬱寡歡,我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一天,他跟我娘說,咱中趙葡村西頭那個二姐,她丈夫死了,又沒孩子,要不,你回去問問?
轉天娘帶我回村。那是個夏天的晌午,人們都在家裏歇晌,街上沒個人影,村西頭的石槽邊有個光著身子的女人。我娘說,看見了嗎?那就是你爹說的二姐,她在洗澡,你一個男孩子就別靠前了。那會兒我剛六歲,很聽話,不讓靠前就原地站著。遠遠地瞅著二姐白花花的肌膚和散落在肩上的黑漆漆的頭發。我娘走過去跟她說話,她不慌不忙一件一件地穿起印著紅花的衣裳,一條陰丹士林藍大布兜著濕淋淋的頭發,和我娘一起緩緩而來。
二姐和七叔見麵,彼此都中意。找了個吉日,在四合院辦喜事。結婚那天,從早到晚吹吹打打很是熱鬧。二姐穿著彩色旗袍,燙著頭發,薄嘴唇抹得紅紅的,瓜子臉上還撲了胭脂粉,更顯得細皮嫩肉,白裏透紅。
那晚,七叔一定要我在他的新房裏睡覺。我爬上堂屋的北炕頭,坐在為我鋪好的新緞子麵的被褥上,七叔給了我一根半尺長、一寸粗的山藥糖葫蘆。吃完糖葫蘆就進入甜美的夢鄉,那晚炕上有啥動靜,我一點也不知道。隻知道不過一年的光景,七嬸,原先的二姐,生了個兒子,小胖。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日子,七叔七嬸高興地成天大聲說笑,四合院裏灑滿了陽光。


七叔有後,高家添丁,滿月酒辦了兩桌。女眷都在南屋,吃喝斯文,沒啥動靜。西屋的爺們兒喝酒劃拳那可就熱鬧啦。什麽七個巧呀,八匹馬呀,五魁首呀,全福壽——都來了啊。我爹在家喝酒時,總要用筷子尖蘸酒,點在我的舌尖上。七歲那年酒量就大了,能斟上小半盅跟我爹對飲。就因為這,沒跟我娘,跟我爹徑直進了西屋。大爺拿出了乾隆皇上賜給他祖上的貢品酒杯給大夥斟酒,爹生怕我有個閃失,不讓我碰。大爺說,今兒個是大喜的日子,咱可不能虧待孩子,咱兄弟七個加上小寶貝兒哪吒,正好來個八仙過海。
喝酒的時候,大爺總逗我說話。我懂得啥深淺高低?冷不丁地說點啥就能把一桌子爺們兒笑翻。他還讓我喝酒,我能喝多少?可他還一個勁兒地讓,我急了,把金杯倒扣在桌上說:“我不喝了。” 沒想到這一招可把大爺嚇壞了,他急忙把酒杯正過來,說:“寶貝兒,酒杯不能倒扣,那可不吉利。”


酒杯倒扣,果然不吉利。滿月酒後沒過幾天,七叔上吊了。
後來聽說,二姐是個招蜂惹蝶的女人,嫁給七叔後,中趙普村的後生還來找她。另外也聽說七叔常看大夫,吃鹿茸虎鞭,明明陽剛不足,咋那麽快就有了兒子?六叔用手比劃著長短和粗細問我,那麽老長那麽老粗的糖葫蘆山藥像啥?我說我不知道,您知道說給我聽呀;他沒言語,隻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
出殯那天,下寶慶胡同裏一輛馬車拉著口黑漆棺材,紮著白腰帶的親友們走在兩側;七嬸懷裏抱著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小胖邊走邊哭;我爹穿著剛縫起來的藍卡其布麵的羊皮襖,低著腦袋行走,大手不時地在臉上抹著。
七叔去世,高記絨花關張,沒有財源,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可就在這節骨眼上七嬸兒吵著要分家。大爺跟把兄弟們商議,他說七弟妹的前夫是不是氣死的咱不知道,反正她跟老七經常拌嘴。那宿倆人吵得厲害,都說到小胖,轉天老七就上吊了。二大爺說,聽大哥這麽說,這個小胖未必是高家的血脈,這樣一對母子也要分產業,咋著也講不過去嘛。
我爹向來把七叔當作骨肉,親手撮合這門親事,如今七叔撒手人寰,小胖失怙,七嬸守寡,自是悲痛不已, 如今人走茶涼竟沒人念想當年的交情。他說,這個家少說也有老七的一半兒,如今他屍骨未寒,就這樣說人家孤兒寡母,哪兒還有一點骨肉情份?
聚會後,我爹拉著我回家,六叔李希增後腳跟來。他早年在國軍當文書,寫得一手好字。49年後,為隱瞞那段曆史,裝成文盲,在興隆街煤渣胡同炸油餅。那天,我爹跟六叔越說越氣,把六叔也說火了,他啥也不顧,拿起紙筆寫了張狀紙,告大爺妄想獨霸家產,求清官大老爺明斷。這個官司不了了之,多年的把兄弟卻從此分道揚鑣。
半年過去,一天晌午,大爺來我家。身上的黑色夏布短衫變得出奇寬大,花白的短寸也變得雪白,沒想到幾個月光景,一條好漢竟成了這樣。以前他來,我爹總會放下手裏的活兒陪他說話,等大爺酒足飯飽抬腳走後,我爹才接著幹活。可這天他來家,我爹卻帶搭不理。我娘看不下去,說:“孩子他爹,今兒個大哥來家請你,看在多年金蘭的份上,你也該去一趟。”
南屋裏,把兄弟們早已圍坐在桌邊。大爺說:“小胖是我的親骨肉,往後大夥兒別再聽信流言。”其他幾個把兄弟都勸我爹:聽見沒?大哥認小胖了,七弟妹的票子也給足了。孩子還讓她帶走,往後回北京念書,費用咱大哥全包。我爹站著,低頭含淚,一言不發。等大夥兒都說完了,他猛地一把扯開疙瘩袢,從懷裏拽出“金蘭譜”,高舉過頂;另一手摸出兩根白頭火柴,在袖口上一劃,“刺啦”一聲閃出一道火光。他舉著燃燒的火柴說:“既然兄弟們都容不得孤兒寡母,咱老五隻有英雄斷義。”話音沒落便點著了“金蘭譜”。呼呼啦啦,轉眼間紅紙燒成白灰。西屋靜得連根針掉的聲音都能聽見,半晌六叔才說:“五哥,跟大哥一場,可不興這樣。”大爺噙著眼淚,拿出二龍戲珠金杯,斟滿了酒,一杯自己端著,一杯遞給我爹說:“老五啊,沒成想咱哥倆的路走到頭兒了。來,幹了這杯!咱好完好散。”我爹接過酒杯,“噗” 地一聲,潑在花磚地上:“老七,這是五哥敬你的!”說完把酒杯翻過來,“啪” 地一聲倒扣在桌上,好端端的酒杯頓時裂成兩半兒。


我爹氣呼呼地拉著我回家,進門就躺下了。在床上溜溜躺了半月,直到我娘抖著麵口袋說:“空啦,當家的。”他才爬起來,宰了一隻肥羊,推著獨輪車上街賣肉。哪知偏偏那幾天取消私營,再也不讓個體戶賣肉了,他窩一口悶氣。接下來,公私合營,肉聯廠裏那些任啥不懂的進城幹部吆五喝六,他心中更加不爽。氣上加氣,作下大病。大爺說過,酒杯不能倒扣,我爹不但倒扣,還把酒杯扣成兩半,能不得病嗎?
一個雨天,南小市胡同停電,我點著小油燈趴在桌上寫作業,聽見我爹有氣無力地呻吟,我端著油燈走過去,搖曳的燈影裏,他動了動身子喘了好一會兒,問:
“叫你去煤渣胡同找你六叔,去了嗎?”
“去了。他早不在煤渣胡同炸油餅了,在清真早點鋪。”
“清真早點鋪?”
“就是容真照相館西邊的那家。我告訴他,我爹病了。他說等忙過這兩天就來看您。還說,你爹是個好人,就是脾氣太倔。”
“他這麽說,就不會來了。唉,不該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寶貝兒,人這輩子有兩件事兒不能做,一是賭氣, 二是倒扣酒杯。”打那兒,不論跟誰,不論啥事,我從未發過火;也從未倒扣過酒杯,看酒杯外底,也要高舉過頂抬頭看。從不做這兩件事,幾十年間快活平安。

沒過幾天,我爹便燈油耗盡一命嗚呼。當家人掛了,我娘跟誰也沒說,一口白茬薄棺材悄悄拉回老家。
過了年,成立街道食堂,吃飯不要錢;我娘在街道工廠上班,每月還有24塊工錢,一時也沒覺得怎麽艱難。可天冷,工廠、食堂關門,日子就難了。多虧大爺接濟,有時三塊兩塊,有時幾毛錢的小票兒也讓人捎來。60年春節那天他來我家,身穿印著福祿壽黑色團字的長袍馬褂,腳踏鋥亮的黑皮鞋;一手拎著紙包,一手提著紙盒。進門跟我姐姐說:“閨女,你七叔留下的絨花不多,我給你捎來兩朵。”轉身又對我娘說: “五弟妹,這年頭兒大家夥兒都餓得前心貼後心,我一咬牙把祖上留下的那套二龍戲珠酒杯賣了。短了一隻,沒賣上價錢,隻換了半袋子高價白麵。喏,這是你嫂子給你裝的。”揭開紙盒,裏麵裝著滿滿一盒白麵。我們娘仨誰都沒說話,齊刷刷地給大爺跪下……


二三十年過去,我大學畢業留校教書;改革開放後,帶了幾個研究生,其中一個是七嬸的兒子,小胖。他沒畢業就要去德國留學,大爺非常開心,在正陽春請客。剛坐下他就勸我申請留學,小胖說,大爺,您不知道,大哥離不開大嫂。小胖在學校裏叫我老師,出了學校門就叫我大哥,上一輩把兄弟的友情傳到我們這輩兒。大爺對我說,要多想想老婆孩子的明天,別老惦記今天。今天,不是還有你大爺嗎
我辦好美國簽證,去大爺家辭行。他說,知道你忙,不留你,倒是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先別打開,回家再看。
我匆忙趕回家,打開紙盒,裏麵是個旗人裝古玩的紫檀禮盒,拉開上麵的抽板,看見一隻二龍戲珠酒杯,釉彩間巧妙地分布著細小的金鋦子,大爺的巧手把摔成兩半的酒杯緊緊地鋦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藝術家巧設的點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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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期刊編輯張哲的評論
《把兄弟》的難得之處在於小空間裏藏著大格局,全文不足四千字,體量輕盈,但骨骼豐滿,血肉充沛。
故事發生在老北京城,人物也一水兒的老北京。我爹有六個把兄弟,他排行老五。排行老大的是高大爺高賢貴,最講義氣,絕活是修補古玩玉器。他有個同胞兄弟高賢芝,在把兄弟裏排行老七,製絨花的手藝在京城是一頂一的好。把兄弟七人相互照應,關係極為融洽。經我爸做媒,七叔娶了七嬸,過門不足一年,高家添丁,名曰小胖。沒多久,村裏傳言七嬸作風有問題,四鄰之地,飛短流長,不堪壓力,七叔自盡。高大爺痛失胞弟,把兄弟由原來的七人變成了六人,我爹是七叔七嬸的媒人,更是悲痛難挨。高家和七嬸為家產鬧上了公堂,把兄弟自此分道揚鑣。沒多久我爹撒手人寰,我家的日子眼看到了盡頭。正在絕望中,高大爺當了祖上的一套酒盅,帶著換來的一盒白麵,給我們娘兒仨送來。小說字裏行間流露出濃厚的京味文化,動人之處在於人物,故事裏的人物從胡同深巷裏款款走出,每一張麵孔都是美好的、細膩的,有肉身有情緒,甚至包括七嬸,作者也是以一種悲憫的情懷在寫她。兄弟間那種沒有功利之心的情義彌足珍貴,在物質條件匱乏下人性散發的幽光,如灰燼裏的光亮,給讀者以感動。小說結尾,當年我爹打碎的那隻酒盅被高大爺巧奪天工的技藝救贖了回來,被修複的酒盅象征著兄弟情義,裂痕被金鋦子包裹,反而煥發出新的美感,曆久彌新。高大爺將這隻酒盅贈予我,父輩之間的金蘭情誼隨著那隻酒盅又傳遞給了下一代,將一個滄桑的故事加進了寄托和希望,融於一爐,故事走向了高潮。
當然,作者並不滿足於寫忠義,還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問題有所關照,如七叔、高大爺等老手藝人的謀生,高記絨花隨著七叔離世而從花市上消失等等。更對新舊更迭有所反思,如為了順應新的局勢,六叔從舊時國軍的文書變成了炸油餅的“文盲”等等。作者以舉重若輕的文字寫出了韻味和情懷,創作格局遠遠超出了它的體量。在敘事上,作者的節奏如閑庭信步,氣定神閑,這種敘事風格符合作品的氣質,與這個飽經曆史滄桑的故事遙相呼應,強化了作品的移情效應。遊刃有餘、舉重若輕是這篇小說給我的直觀感受。這種洞察世事的文字感覺可能也與作者的經曆有關。
作者是兩位老學者,王克斌老師72歲,戴聖時(費明)老師70歲,都在享受著退休時光。二人經曆相仿,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學者,現在又都居住在美國加州,可一南一北,相距1000多公裏,從來沒見過麵,也算是見字如見麵,因文結緣。正如王老所說,作為非文學專業的學者,我寫東西先立框架,再絮進血肉,有時還要借用物理詞匯比喻形容。比起科班作家,我更像閑雲野鶴,不受文體的約束。我比較注意實際內容,而不追求文采華麗,寫作的目的即是把事情用最簡單短促的字句說清。也許,這些做法反映了自然科學工作者的職業特征。

刊載於《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7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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