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通往手術區的玻璃門,聶權生從黑暗中猛地進入到強光之下。他感覺自己的雙眼刺痛,不由地閉上了眼睛。與此同時,憤怒不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帶頭說話的是一名中年男性:“解決吧,怎麽回事?這麽大的事能不能解決?家裏老人都不敢告訴,知道嗎?心髒剛支完架,上個月剛做完手術。”另一名麵帶愁容的中年女性接著說道:“從剛才開始,家裏人就一直在打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明顯的很憤怒:“為什麽不簽字就不讓我們看孩子?”“為什麽不讓我們看孩子?”
聶權生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強光,看清了走廊內的狀況。在急診手術室門前的走廊上,人們裏三層外三層的將這裏圍的水泄不通。很多人臉上有淚痕,情緒也很激動,哭泣聲不時在人群中響起。在人群的中央,一名身穿短袖白襯衣、領導打扮的人被家長們包圍著。這人的臉上寫滿了畏縮與無奈,耐著性子向眾人們解釋著:“這樣。我呢,先向大家了解下情況。然後我做不了主的,再和我的領導請示。或者我們先把那個主任醫師找來,如果你有什麽問題呢,讓他給你們解答。”
家長們聽了這話更生氣了:“讓你上麵的領導來!”“你們領導多長時間能來啊。”這個領導模樣的代表連忙回應:“馬上就來,別著急,別著急。”聶權生遠遠的看著這個人,是他從未見過的麵孔。他心中立刻有了答案,這估計是市應急局從魚水區找來擋子彈的替死鬼。這種人非但沒有任何的決定權,而且對調查的實際進展也毫不知情,用來搪塞學生家屬是最佳人選。從開始的時候不知道,也不用怕會說漏嘴。聶權生大概能猜到了這是誰的手筆。
想到這裏,聶權生再次仔細地打量著身邊的人群。很容易通過情緒分辨出哪些人是家屬,還有一些是身穿警察製服在站崗的地方派出所的警察。但除此之外,還有一類人,他們是一副夏裝打扮,情緒卻絲毫不顯得激動。隻是混在人群中,用眼睛密切的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不時查看手機並發送消息。其中有些麵孔是聶權生在市教育局裏經常能見到的,有的人甚至論級別、資格都不在他之下。很顯然,市內各局也在暗自較量,派了人駐守在這裏並互相監視,防止對方給自己使絆子。
聶權生以最快速度鑽到一處牆角,與聚集在走廊上的人群保持距離。這是在這種緊張情境下,躲避監控攝像機的最好方式。在這個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他靜靜地觀察著現場的對峙。
那名政府的“代表”繼續發言,對旁邊站著的警官說道:“你去把主治的主任找出來,家屬有些問題,找個屋,咱們……”話還沒說完,剛才的那位父親打斷了他:“我們哪也不去,就在這。”另一位男性家長也跟著說:“我不簽字都不讓我看孩子,我簽什麽字啊!”“代表”臉上浮現出無奈的表情:“事情已經到這個程度了,咱們現在就是把這個事情處理好。”聽了這話,這名父親漲紅了臉,神情變得更加憤怒:“你姑娘多大啊?你家孩子多大啊?我想問問……”
站在一旁身穿夏裝製服的一名警察立刻出聲製止:“都控製情緒啊!別激動!”卻激發了另一名紅著眼睛的男性家長的反駁:“警察別說話了,領導都在這了,說吧……”一名母親的臉上寫滿了悲憤,語氣帶著哭腔:“誰鬧了?該咋說就咋說,報告上寫的時間是5點多,11點鍾家長才湊巧拿到了報告,你說讓我們家屬能接受嗎?再說了,我們一直在這等著,我們四點多就來了。一直等到現在11點多鍾,你說咋給我合理解釋。”
那名警察看到政府“代表”被家長詰問的無言以對,幫腔道:“那報告也不是他寫的,你老讓他解釋啥?”“代表”趕緊順著杆爬,佯裝問道:“醫師呢?給解釋解釋。”這名家長的神情更加悲傷:“為什麽當時人死的時候,打印出報告不告訴我們家裏人?為什麽不告訴我們?”“代表”也繼續維持自方才的觀點:“我跟你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麽呢,我也沒見到大夫。你們說的呢,我都聽懂了……”
一位父親插口道:“是你們政府的人說的,8點鍾的時候還在搶救。”剛才的母親繼續道:“如果當時沒有生命體征,你告訴我們,我們何必現在全家人在這呢?我們現在就是糾結這個時間,到底是咋回事。”“你們到底是搶沒搶救?五點多人就沒了,還是我們自己發現的,誰能理解的了?”另一名女性家長拿著手中的報告,語氣更加激動:“說是到這就沒生命體征了,還搶救啥了。告訴我搶救了6個小時。這6個小時幹什麽了,誰知道啊?”
聶權生靜靜地聽著。根據這番對話,他大概明白這是出了什麽意外。王旭的計劃的進展並不順利。不少家長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早已去世。而這名“代表”隻能在這裏拖延時間,等待著實際的決策者拿出一個能化解危機的方案。
那名母親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仍在試圖說服那名政府代表:“接受不了!孩子太小,誰也接受不了!在五點多人已經死亡的情況下,你們政府領導光把公安叫來了。公安都來維護秩序,一個說話的都沒有。現在11點多了,讓我們家屬簽字。就告訴我們,‘你們簽字,不簽字不讓你看人’。”另一名父親也被這番話點燃了情緒,怒吼道:“警察來幹啥來了,來鎮壓來了?來維持秩序來了?”不知是哪位家長再也抑製不住情緒,嗚咽道:“五點多鍾警察來了,領導不來?不來給個說法?”
聶權生看到那名政府“代表”臉上明顯表現出不耐煩,也不再掩飾自己語氣中的冷漠:“咱一會等大夫來,咱們了解下情況。現在吧,問題是啥呢?咱情緒吧,咱孩子吧,接受不了。但是孩子已經沒了,咱們把善後處理……”
剛才的父親帶著哭音怒吼道:“善後?怎麽善後?事都沒處理呢,你告訴我善後?”不少家屬們哭成一片。一名母親哭訴道:“連孩子最後一麵都沒看著。先讓我看一下孩子,是不是我們家孩子,那萬一不是我家孩子呢?”
麵對人群洶洶,那名“政府”的代表不自覺地向後倒退著,想要跟憤怒的人群保持距離。臉上露出不安和恐懼的神色。但人群卻沒打算放過他,這名“政府代表”是他們的救命稻草。人群就這樣在代表的後麵緊緊跟著,來到了走廊深處的手術洽談室。聶權生也跟隨人潮的末尾,走到了洽談室的門前,透過人縫向裏麵望去。
洽談室是醫院在手術中與病人家屬交流的房間,它實現了無菌環境與有菌環境的有效溝通。如果在手術過程中,醫生需要調整手術方案或是向家屬說明手術進展,都可以用洽談室進行交流。房間的中心有一麵厚重的強化玻璃將內外隔斷。隻見一名年輕的警察站在洽談室的玻璃前,維持著人群和玻璃之間的安全距離。玻璃的另一邊,一名中年醫生站在裏麵,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玻璃另一邊情緒激動的家長們。他的臉上戴著寬大的口罩,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有眼睛,透露著他高傲的態度和對這一切絲毫不在意的冷漠。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表現出要幫助“政府代表”解決問題的意思。就這樣在眾人的目光中默默轉身,消失在身後的一扇與手術準備室連接的門內。
門打開的瞬間,聶權生看到了手術準備室裏麵的情況。有幾個同樣身穿醫院製服的醫生、護士好奇的向這邊望過來。他們的眼神有些怯意和不安,卻身處於一片安靜與祥和之中,與走廊相比,那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政府代表”仿佛是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站在人群的中央,表現自己束手無策:“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裏麵的孩子是什麽情況。”
一名父親怒道:“現在啥情況不知道,問誰都是不知道。你們作為領導得告訴家屬,孩子是什麽情況。”另一名學生家長說道:“請你們找一個能說話的,能說的算,能負責的。人得講理,我們在這呆了6、7個小時了。我們得知道孩子啥情況。”
“代表”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醫院的一些規矩啥的,我們也不懂。”這位父親更加憤怒:“不是說你們區裏已經在溝通了嗎?教育局的人呢?怎麽又剛知道的呢。你自己剛知道?領導派你來的嗎?把你的領導找來,把醫生找出來。”又一名家長一針見血的指出:“醫生也不敢出來,不敢說話。”
剛才的父親繼續怒吼著:“你他媽算什麽領導啊?我問有沒有說得算的,我要找領導。”這時候一直在人群中維持秩序的警察再次製止:“別激動啊,都別激動。”這位父親道:“我沒激動,我就是找領導,有沒有說得算的。我維權啊,為什麽不讓我說!區裏的領導呢?市裏的領導呢?我跟他激動啥啊?你們誰說得算,都在裏麵貓著幹什麽……”
另一位中年家屬攔住了這位焦急的父親。用一種悲傷但是平靜的口吻說道:“我讓公安幫著跟醫生協調一下,公安也不協調。然後他說,讓我們一個個的去簽字。我說怎麽能確定是我孩子,我希望是不是搞錯了,對不對?你讓我進去看一眼啊。我們來了六個小時了。”剛才的那位母親繼續訴說著:“我們家長來的時候還沒有別人來 ,我們是第一個到的。”那位激動的父親顫抖著:“誰家都有孩子啊,誰家都有孩子!市裏有沒有人來,比你大的領導能不能有人來一個?說得算的。十幾個孩子,市長、市委書記沒有空嗎?你們一個個領導,你們是幹啥的!你們都是幹啥的……”
如果世上真的有地獄,那它會是什麽樣子?聶權生不知道。但他相信,眼前的景象就是人間地獄的樣子。人們哭喊著、哀求著,希望一切都是謊言、是弄錯了。希望有誰能夠分擔他們的痛苦,能夠為他們說幾句話,做點什麽。他們的眼睛已經幹澀的流不出淚水,喉嚨裏已經充斥著血的味道。但呼喊與哀求的最後,隻是換來幾句“不知道”、“不了解”、“與我無關”。聶權生的身邊,有家屬用悲傷的語氣在討論著時間太晚已經來不及給孩子買壽衣,小孩子能不能穿壽衣之類的問題。這本就不該是一個13歲孩子的家長應該關心的問題。
雖然在明亮的燈光下,聶權生卻感覺自己像一隻小灰老鼠。他不想被任何人發現自己與這些事情有什麽關聯。隻想要躲開所有人的目光,順著牆縫鑽入陰影中。他推開走廊側麵的防火安全門,步入了點亮著綠色應急燈光的陰暗樓梯間。隨著防火門在身後閉緊,那來自地獄的聲音才終於遠離聶權生的耳邊,變成一些模糊不清、包含著激烈情緒的雜音。他抬頭看向門上方的緊急出口標識。白色的小人做出向門口飛奔著的姿勢,這正是他此時此刻心情最真實的寫照。
深吸了一口氣,聶權生感覺自己稍稍平靜了一些。他想起在醫院前台時護士遞給他的紙條。從口袋中取出紙條,借著緊急出口幽然的綠色燈光,聶權生很快辨認出了紙條上是王旭的字跡。上麵隻有很簡短的一行字:第一醫院中心警衛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