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元,我的故國
亡元拾趣——大元末代皇帝的挽歌
其六:終入殘陽[1]
元軍高郵一敗,新局麵就開始了。
首先得益於元軍高郵潰敗的自然就是近在眼前的張士誠。麵對一群剛從敵人的重圍中僥幸逃生的弟兄,一樣驚魂未定的張士誠強壓下自己心中的忐忑,在彌漫的硝煙裏向大家發出了打過長江去的進軍號令!之後不出一年,起義大軍便浩浩蕩蕩地從正鬧著饑荒的蘇北開進了號稱魚米之鄉的常熟。兩年之內,富得流油的蘇錫常又盡數收入到他老張的囊中。從日後那句鬥闊莫尋張士誠的調笑裏[2],我們或許就不難想象得出那些曾經指望著紅米飯南瓜湯度日的窮親戚們對他的足食豐衣能有多麽眼紅……
不出常人所料的是,沉寂了三兩年的紅巾軍也像張士誠一樣抓住元軍高郵新敗的契機,再次向元廷發起新一輪的戰略反擊。
在從上一輪反元低潮堅持下來的三股紅巾主要勢力中,根據地與高郵比鄰的朱元璋或許就是順帝陣前換將最直接的受益者。未等高郵上空的硝煙散盡,這位剛還俗不久的和尚便迫不及待地對自己周圍的大元人民子弟兵大打出手,一年半載後又悉數將他們驅趕出虎踞龍盤的金陵[3]。勢如破竹地解放南京後,老朱和他的同誌們更是宜將剩勇追窮寇。鎮江、常州、常熟,隨著沿江城池一座接一座的易手,一不小心竟又碰上了也一樣剛從江北打過來的鄰裏街坊張士誠!他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例行的禮數全都行過一通後便是一起又一起手狠方顯情意深的兵戎切磋……[4]
望著長江下遊革命形勢的波瀾壯闊,源於鄂東江畔的蘄水紅巾豈又能心甘情願地落在人後?幾乎就在朱元璋之流占領南京的同時,早已匆匆稱帝的蘄水紅巾也大搖大擺地將他們紙糊的國都抬到了九省通衢的漢陽[5]。居家過日子的瓶瓶罐罐都安頓好了之後,大隊人馬便由革命隊伍中最心狠手辣的陳友諒同誌率領[6],順江而下去與元廷爭地盤。九江、南昌、安慶,隨著濱江重鎮一座接一座的交割,一不留神竟又撞見了也和自己一樣頭上裹著紅巾的禿驢和尚朱元璋!戰場遇戰友,汪汪兩眼淚,敬個禮又握握手之後便是一出再一出緣何紅巾就不能打紅巾的武力探討……[7]
就在其他反元勢力一窩蜂地湧向長江中下遊的時候,有著紅巾首義之盛名的潁州劉福通卻奏出了充滿著自己特色的不同凡響[8]。這廝一返場立馬就擺出一副敢與元廷爭天下的架勢,三兩年內又狗膽包天地從有元軍重兵把守的中原興兵北伐。和江南諸君慢條斯理的割肉相比,人家劉福通要跟元廷玩的卻是那種淋漓痛快的一劍封喉![9]
隨著劉福通三路北伐大軍各施其職的出征,激動人心的戰報便一份接一份地朝元廷砸來。大戲剛開場時,前線飛報回來的還隻是冀寧不寧西安欠安之類的小麻煩[10],可轉眼間大半個山東就已經讓人家塗抹成和他們頂戴一樣的透亮通紅[11]!第二年大地一回春,從山東殺過來的那群刁民更是捉足先登,戰馬一躍便跨進了皇家設在通州的柳林獵苑,悠然自得地替忙得抽不出身的順帝檢閱起那滿院關不住的嫣紅翠綠……
這裏說的通州,其實就是當下眾多蟻民每天趕往帝都皇城討生活的那個通勤起點,由此不難想見劉福通組織的這次武裝非禮離順帝的龍床寶座到底還有多遠。在這關係到大元江山與自己小命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九五之尊忍痛犧牲了為修煉金槍不倒功而預留的煉功時間,連夜組織召開樞密院(相當於當朝的中央軍委)的擴大會議,意在群策群力地找出一式半招能迅速破解劉福通暴力逼宮的絕技神功。
盡管其時大都的城外早已火上房梁,與會的諸公同誌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先咬緊牙關把表態總應爭人後的這則朝堂潛規矩玩到盡頭,最終還是因為有幾個仁兄實在憋不住才爆出了三十六計裏的那招眾策之首。朝堂裏的拘謹一旦打破,美其名為避之鋒芒的棄城出逃很快就變成了新時代的思想主流。其實兵臨城下的開溜也極合情理,畢竟江山皇朝終歸都是人家的,隻有這條小命才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然而就在這場越來越是一邊倒的朝堂辯論中,倒也有我們的老熟人、剛複職不久的太平宰相還在聲嘶力竭地扮演著那個不招人待見的舌戰反方[12]。可當大家都極有涵養地等著他自己舉起白旗的時候,迎來的卻是人家給帝國當家放出的勝負手:想必聖明的吾皇對盛唐年間的那個馬崽坡亦有所聞?一想到玄宗當年那出由六軍不發而引出來的千古絕唱,順帝的天靈蓋簡直都快要炸開了!頃刻間,朝堂內風向大變……[13]
對元廷萬分幸運的是,太平盤踞在大都城內巍然不動的這一招險棋徹底賭對了!由山東孤軍深入的北伐先鋒把戰線拉得實在太長,打到大都的城外便已經成了強弩之末。隨後從各地赴京勤王的元軍又陸續趕到,一個集團衝鋒就把先期攻入通州的紅巾打了個落花流水。在前路受阻而歸路又岌岌可危的險境下,為了自身的安全,眼看就要實現自己戰略目標的東路北伐主力隻好泱泱地退回到進京的出發地山東……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其實劉福通和他的戰友們大可不必為大都城下的暫時失利而過分懊惱,因為元廷一時一地的得手並不足以改變他們當時捉衿見肘的戰略窘態。就在北伐的東路軍從京郊安全撤回到山東後的兩個月,留守在後方的劉福通便利用元廷因攔堵北伐紅巾所留下的布防空虛而一舉攻陷了中州重鎮汴梁(開封)[14]。而這一年的年底,北伐的中路軍又成功地突破元軍的多重圍堵,出其不意地蕩平了上都這座元廷的夏京。他們將順帝避暑的宮闕盡數焚毀,惡狠狠地替年初功虧一簣的東路軍出了一口窩心的鳥氣![15]
與其他兄弟紅巾勁旅攻城掠地的同時,剛從北伐前線撤下來的東路軍也沒有因為通州的铩羽而變得消沉。作為他們衝鋒陷陣的統領,主帥毛貴則是在這大半年的跋涉征戰中變得更加成熟。他已經清晰地認識到以往那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流寇局限,為此在作戰之餘也陸續地推出了一係列旨在鞏固山東這塊根據地的政策措施。個中有為未來出征準備給養的大規模屯田,更有為選賢任能而組建起來的賓興[16]。這樣一來,在大都高高的城牆外不遠,總有一隻日益強壯的猛虎在脈脈含情地關注著順帝的一顰一笑……
山東紅巾多才俊,卷土重來終可期!
然而大家左等右等,最終等來的卻是山東紅巾血淋淋的自殘……
自殘?那不就是咱們大元人民朝廷的保留節目麽?
沒錯。可這幾年裏人家朝廷已經接二連三地自殘過好幾回了,就算挨個輪也該輪到他們紅巾了。若果不這樣,那命運女神豈不就顯得實在太偏心了嘛?
其實,這出山東紅巾自殘的真正起因還是因為芝麻油,白菜芯,齊魯他來了個趙君用?[17]!作為軍中卓有成效的內鬥高手,來山東之前我們的這位君用同誌就有過利用各種矛盾強奪友軍地盤的傲人成就[18]。這次丟掉自己在淮安的地盤後他又跑到山東來故伎重演,為此還殺害了已經將這塊根據地打理得小有起色的毛貴?[19]。趙君用的行徑徹底惹毛了曾與毛貴同死共生的袍澤,為此他們當中的一支竟不顧一切地從不近的遼東渡海回師,在毛貴死後的四個月後替他除掉了那位內戰的內行。然而這種你來我往的自相殘殺也毫無懸念地引出了紅巾內部的分裂瓦解,由之而來的便是山東各部彼起此伏的相互攻伐,齊魯這塊進擊大都的上好跳板也從此元氣大傷……
毛貴的死和山東紅巾自顧不暇無疑給元廷創造了一個難得的反撲契機。或許是出於巧合,元軍就在這個時候將原先部署在山西等地的剿紅勁旅悉數調往河南,在毛貴死後的一個來月迅速地完成了對盤踞在汴梁之劉福通部的鐵壁合圍[20]。經過三個月水泄不通的圍困後汴梁城內糧草殆盡,城郭也就隨之為元軍所破。汴梁得勝之後元軍又乘勝出擊,用了大約三年的時間肅清了紅巾在江淮以北的主力。昔日讓元廷聞風喪膽的那三路北伐大軍,如今便也一支接著一支走入了青史……
北方紅巾的轟轟烈烈失敗了,可劉福通他們也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其他的反元力量爭取得了寶貴的空間和時間。然而就在這三五年裏,無論是張士誠、朱元璋還是陳友諒都不約而同地在忙乎著同樣的一件事,這就是在元廷的影響已經日益退居次位的江南,如何將昔日友軍的地盤都搶奪過來據為己有。以張士誠和朱元璋這對江北老鄉為例,剛過江兩年這老哥倆便為爭奪常州而撕破了臉。之後張士誠更因為實在打不過朱和尚而投了元,和昔日的敵人同流合汙後才在禿驢恐怖的陰影下得以偷生。
哪陳友諒和朱元璋之間是不是要融洽些呢?畢竟大家打的都是紅巾的旗號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為兩家賣的都是同一個牌子的狗皮膏藥,所以任何時候都必須毫不留情地先將搶生意的同行徹底打垮,要不家族的革命事業如何才能做強做大[21]?就在元軍肅清北方紅巾主力的前一年,朱元璋就曾逆江而上四五百裏,一口氣將陳友諒從皖南的安慶趕回到鄂東的蘄州。一個剛從江北過來的旱鴨子居然也能把一個長江邊上長大的浪裏白條如此這般地奚落了一通[22],你讓人家陳友諒日後再如何見人?因為這樁奇恥大辱,錨點陳友諒回到武昌後隻專心致誌於一件事:打造好一支無敵艦隊後再找老朱拚命!隨著老陳的巨艦煮餃子般地下水,與朱元璋撕殺重開的日子也就越來越近……
這麽說,在元軍高郵大潰敗的八年之後,局勢又再次變得對元廷十分有利了?那元軍主力是不是也應該趁機南下,待朱陳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的時再進圖漁人之利?
局勢的大幅度變好不假,但想讓元軍揮師南進則多少就有點力不從心了。
力不從心?緣何?
不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麽?關於元軍無力南侵的表象原因,人家官修的《元史》僅用了寥寥的幾筆就已經將之刻畫得入木傳神:
“……(元軍肅清北方紅巾後次年,)孛羅帖木兒時奉詔進討襄漢,而歹驢阻道於前[23],思齊踵襲於後,乃請(朝廷)催督擴廓帖木兒東出潼關,道路既通,即便南討。
上文中的那兩個“帖木兒”都是元廷的軍政大員,其時正分別統領著元軍在這十來年剿紅戰果最豐的兩大軍事集團,而文中的歹驢和(李)思齊則是擴氏集團的兩員部將。將這些背景因素都一並揉進我們今日的讀史品經中去,上麵那則《元史》片斷要說的無非就是:北方平定後元軍也確實做過揮師南進的嚐試,結果南下的隊伍踹著聖旨剛出來走了兩步就被另一支元軍堵在半道上再揍了個鼻青臉腫!
元軍為何也打起元軍來了呢?難道連官軍這樣的金枝玉葉也跟在朱元璋那群草莽的屁股後頭學了壞?
這個問題真的要扯起來可就話長了。自從紅巾的多頭開花把元廷折磨得死去活來之後,帝國裏組建暴力社團的門檻也隨之大幅度下調,為此一時間裏在北方各地冒出了很多自籌兵員兼自帶幹糧的鄉軍民團。後來有些民團砍起人來比正而八經的官軍還要出彩,朝廷便順水推舟地將之納入到元軍的剿紅序列裏。上麵提到的那個擴氏集團,就是通過這條途徑將自己出身中的卑微草根漂染成滿是榮耀嚇人的禦用官辦。[24]
除了民團搖身一變成官軍之外,像孛羅這樣官宦出身的玩家也有過自行募兵的飛速膨脹[25]。然而這樣的急劇擴軍對元廷總是喜憂參半,因為丟掉大量富庶的地區後它也實在拿不出更多的財物來養活這一大群的丘八。好在有槍就是草頭王的這條叢林法則在英雄起四方的亂世總能發揮得十分靈光,大元的人民子弟兵便也樂得體恤朝廷的難處而自力更生。缺衣少食嗎?咱們先占塊地盤再征點餉;缺兵少將了?那何苦不將友鄰的人馬都搶過來[26]?!這就是說,在這剿紅的十來年裏,官軍已經變得越來越像草莽,而元廷在保住半壁江山的同時也順帶給自己打造出一群拿得出手的軍閥隊伍來!
一下子冒出來的那麽多軍閥自然催生出相應的連橫合縱,孛擴這兩大集團便也隨著市場需求的大漲而出世橫空[27],最終成了眾多山大王為了生存下去都必須擇二而一的必然選擇[28]。有了組織之後相互之間的討伐便也成了家常便飯,而孛氏集團的這次南下受阻挨揍不過就是這三兩年間雙方眾多過招中一個不大不小的你來我往。
哪朝廷是不是也該出麵幹預一下了?畢竟紅巾都總歸還是他們的共同敵人嘛。
朝廷出麵幹預?嘻嘻,您老還是快別逗了!那時節不單是朝堂裏的臣工早早就已經整整齊齊地站成兩行,就連高高在上的順帝和他已經成年視事的太子也深深地陷在其中。一個已經將自己撕成兩半的朝廷,你還想讓它怎麽樣去幹預手下正打得熱火朝天的群架?
皇上太子怎麽也一塊來趟這灘渾水呢?難道這就是他們大元版的君臣同樂?
其實同樂同悲都是因為這父子倆在不約而同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自從順帝為了練好金槍不倒神功而將聽政理政的這樁苦差都扔給太子後,太子的身後便理所當然地集合著一群為自己的未來押寶落注的太子黨,其中職務最顯要的就有身為中書右丞相(相當於當朝的國務院總理)的搠思監。作為太子黨的武力保障,兩大軍閥集團之一的擴氏也在太子的親自接納下加入到這個潛力滿滿的黑幫。
麵對太子黨總想讓自己早日“禪讓”滾蛋的暗流湧動[29],順帝自然也不得不防。除了將一塊修煉金槍不倒功的娘舅老的沙打扮成禦史大夫(相當於當朝的中央紀委書記)之外,帝黨的另一位重要成員禿堅帖木兒也被安插成了知樞密院事(相當於當朝的中央軍委副主席)。帝黨當然也得有一支自己信得過的武裝來防範太子黨的搶班冒進,這個角色讓與擴氏不共戴天的孛氏集團來扮演就再也合適不過了。這針鋒相對的內鬥既是元廷已經分裂的真相,也是造成元軍無法及時南進的主要動因。[30]
有了元廷元軍的這番剪不斷理還亂,元末的九州便有了三出大戲在同一個舞台裏同時上演的這一幕曠古奇觀。然而無論陳友諒還是朱元璋都壓根兒沒有官粟可聊以充饑,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也就實在等不起體製內那套司空見慣的磨磨蹭蹭。就在孛氏的南下被卡在關中動彈不得的當口,人家陳友諒已經帶著他的無敵艦隊順江而下,在一望無際的鄱陽湖麵和逆江而上的朱元璋從從容容地撕殺了一個來月,之後則連船帶老命全都扔給了那頭從鳳陽城裏“刨”過長江來的禿驢……[31]
擊敗勁敵陳友諒無疑為朱元璋奠定了平定江南的本錢和基礎。作為鄱陽湖大戰的最大戰利,陳友諒在長江中遊的地盤和人馬全都被老朱納為己有。用了大約兩年的時間來消化陳友諒的家底之後,兵強馬壯的朱元璋自然就要對那個想躲都躲不掉的張士誠含情脈脈地動起粗來[32]。奈何張士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經一打,大約又一個兩年之後他也落了個幾乎和陳友諒一模一樣的收場,至此江南的半壁錦繡都改姓了朱……
在老朱忙著進食長膘的這三五年裏,敢問我們的朝廷可也曾有過些許長進?
長進?長進大了去了,簡而言之就是進完一步再退兩步!
進一步也是進步嘛。都說出來給大夥聽一聽,聽完了才好替咱們的朝廷高興高興啊。
進一步就是帝黨旗下的孛氏在南進受阻的一兩年後曾以清君側作借口攻占了大都並趕走了太子,但他得手後卻是進退失據,為泄憤而軟禁太子的母親奇皇後整得順帝很是不爽,最終忍無可忍的順帝便找人把他暗殺了[33]。從理論上講,孛氏的出局無疑為元軍重新實現軍令統一而共同對敵創造了一個難得的有利條件。
哪這退兩步到底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兩步之一就是軍令統一的嚐試試出麻煩來了。孛氏死後,朝廷的如意算盤曾經是讓擴氏這個碩果僅存的軍閥頭子統領元軍主力再圖南進,結果卻遭遇了因為兩大集團裏的軍閥都各自心懷鬼胎而引發了的集體抗命[34]。他們要麽居功自傲而不服調遣,要麽擔憂被兼並而拒絕出征。這樣一來,南進剿紅的八字還沒一撇,領頭的擴氏便也隻好先嚴明革命的紀律和維護自己的臉麵,輕車熟路地在元軍內部再次玩起自相殘殺的火並來……
兩步之二則是由於擴氏自己的嫡係力量太小而根本無法擺平其他的軍閥,元軍的南進便也變得遙遙無期,無意中促成了朝廷對自己猛將的猜疑。隨後朝廷多次的南進催促無疑加劇了雙方的相互不信任,最終一怒之下的擴氏竟一刀便剁了京城派來傳旨的敕使!擴氏的魯莽自然招來了朝廷的削官除爵與興師討伐,昔日與之累有過節的大小軍閥也就樂得落井下石。然而還沒等到各家把自己揍擴的拳頭掄圓,朱元璋的人馬卻已經殺到了與他們群毆比鄰的河南……
聊來扯去,現在我們或許也該弱弱地問上一句,若果按照這種玩法一直玩下去,我們可愛的大元皇朝到底還能再打多久?
關於這個問題,已經稱孤道寡的朱元璋很快就扔下來一個不容置疑的答案:半年!半年之後,大元的順帝果真順著老朱的性子,頭也不回地將自己的家當戶口從車水馬龍的京城搬遷到了蚊蟲成群的壩上。可還沒等到順帝把新家安頓好,人家慈眉善目的朱和尚又差人帶著招降的文書砸上門來。唉,戰則無兵,降又丟顏,靠當個皇帝糊口的這份破差事,朕謀得可是真苦……
奈何再苦再難,如今已經鳥槍換炮的朱和尚可是再也怠慢不得。一番絞盡腦汁的苦思冥想之後,一首琅琅上口的七言就成了打發使者南歸的借口:
金陵使者渡江來,萬裏風煙一道開。
王氣有時還自息,聖恩無處不昭回。
信知海內歸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35]
歸去誠心煩為說,春風先到鳳凰台。[36]
公允地講,雖說順帝的腦袋上一直有亡國之君這頂大帽子在壓著,但人家卻又是一個十分有趣的性情中人,這一點從他回應朱元璋招降的這首《答明主》就不難品味得出來。怎麽樣,就算有老朱這樣的凶神惡鬼在泰山壓頂,我們的順帝是不是還和往常一樣既不差文采又不失自尊?憶昔撫今,反觀當朝太祖年間滿朝文武寫的那些檢討求饒,個中文筆好孬姑且先不論,敢問在這堆如山的奇文中,我們又還能找得出幾份不是當事人無限上綱,自己把自己罵得六畜不如的雞群立鶴呢?作為範例,名相伍豪在行將就木之際祭出的那份君臣體己或許就是極好的代表了:
“主席:……從遵義會議到今天整整四十年,得主席諄諄善誘,而仍不斷犯錯,甚至犯罪,真愧悔無極。現在病中,反複回憶反省,不僅要保持晚節,還願寫出一個像樣的意見總結出來。……
其實,更有嚼頭的細節還在後頭。大概出於了萬無一失的考慮,在這封密信的後頭,其時已是氣若遊絲的一代能臣居然還沒有忘記再以乞求的口吻給那位行走於菊香書屋的黨國首席大丫頭稍上幾句悅耳貼心的私房話:
“玉鳳同誌:……現送十六日夜報告主席一件。請你視情況,待主席精神好,吃得好,睡得好的時(候),念給主席一聽,千萬不要在疲倦時念,拜托拜托。[37]
唉,不比不知道,可這一比較立馬就有傷害了,罪過罪過啊……
腳注:
[1] 除了倒敘和當朝的舊事之外,本章的故事發生於從十五年正月到至正廿八年冬之間這十三四年,相應的西元紀年為一三五五至六八。
[2] 當代史家傅樂成所撰的《明代史》一書中載有“(張)士誠最富”一說。
[3] 南京攻城前朱元璋隻不過是濠州紅巾軍的左副元帥,他上頭還有一尊都元帥和右副元帥。結果攻城時最後這兩尊還有資格對他指手劃腳的方麵大員都相繼陣亡,這一來南京的攻城勝利除了給老朱一座戰略重鎮之外還額外送給他一支屬於自己的私人武裝。有時候,人真的要走起運來可是連門板都擋不住,大概剛瞌睡都會立馬有人送個枕頭過來了……
[4] 大概過江兩年後,不少由張士誠千辛萬苦才從元軍手裏奪過來的城池又都被朱元璋強行拿走。在朝廷和老朱的雙重壓迫下,張士誠最終接受了大元的招安而割據蘇南達十年之久。
[5] 蘄水紅巾是最先建政封帝的紅巾主力,但受封的徐壽輝似乎一直都是一位沒有多大實權的虛君。即位八九年後,徐最終為紅巾軍中最心狠手辣的陳友諒弑而代之。
[6] 當代史家傅樂成所撰的《明代史》一書中載有“友諒最桀(殘暴)”一說。
[7] 朱元璋與陳友諒的第一次武裝衝突發生在張士誠首次進攻朱元璋的一兩年後。多年來,起義軍之間爭權奪利的火拚總免不了讓那些以階級學說為框框的主義史家們好生尷尬。
[8] 和蘄水紅巾之徐壽輝差不多,潁州紅巾中那位割據皇帝韓林兒幾乎也是一位裝裝門麵的虛君。韓林兒即位時年方十五,據此應該不難推知他是基本上不可能自己說了算的。
[9] 從性格上講,一劍封喉之類的豪賭或許更合當朝太祖的胃口,這一點從他在二次國共內戰期間與禿帥等方麵大員有關戰略的爭論就不難看出。至於這種玩法的效果成敗則極難簡單地一言蔽之。以劉鄧挺進大別山為例,這一招的壞處是劉鄧自己的二野幾乎被折騰得散了架,而好處則是他們為友鄰拖住了大量的對手,從而為整個團體創造更多更好的殲敵戰機。
[10] 冀寧,元時之太原,曾三次為北伐紅巾所攻陷。之前西安也曾因北伐紅巾的進逼而告過急。
[11]《元史·董摶霄傳》載,“賊眾自南山來攻濟南,望之兩山皆赤。”
[12] 脫脫複相前,太平曾與朵兒隻互為左右丞相主政中書省一年半載,之後兩人均因順帝對寵臣哈麻被禦史彈劾的遷怒而被罷了官。有關太平、朵兒隻與哈麻三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在前文“其四:鬧在朝堂”一章的後半部中亦有所提及。
[13] 《元史》中雖也載有太平這場單挑群雄的勝利,但對其取勝的細節卻不甚了了。有興趣的看官不妨也幫老狗動動腦筋,看看能否再搗鼓出一套比馬崽坡學說更要精彩嚴密的宏論來。
[14] 劉福通的這次攻占汴梁,是這座北宋京城在靖康之難後的兩百多年裏首次回到漢人的手中,為此至今時不時漢人堆裏總有些一知半解的愛國狂煞有介事地將之描繪成從入侵異族的手中收複失地的壯舉。於老狗看來,如果這種狹隘的民族主義解讀在元末還能有些市場的話,在蒙人已經被漢人(至少在理論上)接納為中華各民族大家庭中之一員的今天則是完全無法自圓其說的。從接納蒙人一族及人家祖祖輩輩繁衍之那爿大草原的那一天起,之前的一切爭端皆已變成了一國之中的內部衝突。作為漢人,我們可以批評大元民族政策的偏頗或殘暴,但再將之塗抹成入侵我們的蠻夷就十分不符合邏輯了。要知道,哪怕以最簡單的邏輯關係而論之,任何人都絕不可能入侵自己既生於斯又長於斯之國家的。
順著上麵的這個思路往下走,或許會很自然地引出另外一個相關的問題:從蒙人的角度來看,若果他們並不接納蒙人也是中華各民族大家庭中之一員的這套漢人特色極濃的宏論,哪這筆賬又該如何算才好?坦率地講,老狗自己也尚未琢磨出一套滴水不漏的歪論來。若看官對此亦有興趣,咱們一塊動動腦筋如何?三個諸葛亮湊一塊,怎麽都總應能氣死個把臭皮匠吧?
[15]雖說北伐紅巾攻占上都造成的政治影響不小,其軍事意義卻是十分有限。
[16] 《明史·韓林兒傳》載,“(紅巾軍)數攻下城邑,元兵亦數從其後複之,不能守。惟毛貴稍有智略,其破濟南也,立賓興院,選用元故宮姬宗周等分守諸路。又於萊州立屯田三百六十所,……,造挽運大車百輛,凡官民田十取其二。多所規畫,故得據山東者三年。”
[17] “芝麻油,白菜芯”出自西北高原頗具原生態的情歌,個中飽含著男女交歡的隱喻直白。然而經過一群幫閑的文人改編,這首村夫俗子的黃色小調最終卻成了氣勢磅礴的頌聖的大哥大《東方紅》,堪稱化腐朽為神奇的典範。有關從《芝麻油》到《東方紅》的演變可詳見網文:https://club.6parkbbs.com/pk/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4005945
[18] 趙君用在徐州紅巾起義發起人中排行二三,革命資曆可謂極老。徐州城為脫脫所破後,趙君用率餘部投奔到郭子興的濠州(今皖北之鳳陽)。老趙到濠州不久便擠垮了郭子興等地頭蛇而成了喧賓奪主的老大,最後還差一點要了身為朱元璋老丈人的郭子興之老命。
[19]趙君用憑什麽就能夠在毛貴的地盤裏做掉毛貴?一種可能或許是他從淮安帶出了不少兵卒。對此《明史·韓林兒傳》也間接地有所印證:“時毛貴已為其黨趙君用所殺,有續繼祖者,又殺君用,所部自相攻擊。”若果趙君用沒有可觀的兵力,相互攻擊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20]從現有的史籍我們似乎還不能確定是毛貴的死觸發了元軍對汴梁的圍攻。但不管怎麽說,山東的紅巾內訌最起碼間接地幫助了元軍對他們的合圍。
[21] 不知道上個世紀那場中蘇衝突,除了當朝太祖死命要爭當丐幫幫主之外,是否也有同行乃冤家這個因素在作崇。
[22] 坦率地講,老狗實在說不請朱元璋到底是不是個旱鴨子,但從現存的史籍中的確查不到他亦曾暢遊過長江的任何記錄。
[23] 說實話,和前文那個如雷貫耳的“脫脫”一樣,老狗也實在厘不清我們的祖先怎麽搗鼓出像“歹驢”這麽響亮的字號來。
[24] 在組建民團剿紅之前,擴氏集團的先後兩任當家均無功名。特別引人發笑的是,不知道為什麽史官在為其首任當家察罕帖木兒立傳時寫上了這麽樣的一句:“幼篤學,嚐應進士舉。”試問如今能有幾人還膽敢把自己參加過高考後又落了榜的經曆當成一項壯舉,大大方方地將之寫在求職的簡曆上?
[25] 孛氏集團的首任當家老大乃孛氏的老爹答失八都魯,他剛開始出馬剿紅時就已經是從二品的四川行省參知政事(大約相當於當朝曾經設置過的行政大區書記處書記)了。另據《元史·答失八都魯傳》載,“(至正十二年,)答失八都魯進次荊門。時賊十萬,官軍止三千餘,遂用宋廷傑計,招募襄陽官吏及土豪避兵者,得義丁二萬,編排部伍,申其約束。”
[26] 《元史·順帝本紀》載,“(至正十八年四月,察罕帖木兒等)各以所部兵討李喜喜於鞏昌,李喜喜敗入蜀。……(之後)各自除路府州縣官,征納軍需。(參加討伐李喜喜之)李思齊、張良弼又同襲殺(一同參加討伐李喜喜之)拜帖木兒,分總其兵。”
[27] 從《元史·順帝本紀》的記載來看,孛擴兩大集團的首次衝突發生在至正十九年十二月,比陳友諒與朱元璋之間的首次火並要晚上一兩年。
[28]“擇二而一的必然選擇”總讓老狗聯想起民國期間的國共,這樣的選擇不知道是否就是英文中說的那個“choice between rock and hard place”。
[29] 可笑的是,坊間至今還有人把太子的“搶班奪權”描繪成十惡不赦的大逆不道。於老狗看來,既然順帝已經早早就將聽政視事這樣的髒活重活都已經扔給了太子多年了,太子現在叫他靠邊站到底有何不妥?
[30] 其實光從元廷這次調兵南進的部署就不難看出帝黨藏著的私心:放著位置靠南的擴氏集團不調,反而要舍近求遠調位置居北的孛氏集團。不知道他們是想讓孛氏以南進剿紅為借口順手從擴氏那裏沾點便宜,還是借機對擴氏形成南北夾攻的戰略包圍。在當代,在老蔣剿共時眾多的地方軍閥也曾經很愜意地玩過幾把藏貓貓,可他們當中究竟有幾人能在日後的江山易旗中笑到最後?
[31] 鄱陽湖大戰是中國曆史上繼赤壁之戰後又一個以少勝多的典型戰例。其實這一仗朱元璋勝得也相當驚險,戰役之始他自己的座艦就曾經一度擱淺而被陳軍所圍。若果不是猛將常遇春的及時殺到老朱的跟前,中國的曆史很有可能就要改寫了。
[32]大家千萬別想歪了……。向毛主席保證,朱元璋同誌決不是什麽同性戀或性變態。
[33]取個把下屬的首級還得自己去找人?順帝這個皇上做得也實在太沒有皇上應有的派頭了!
[34] 或許是因為有江南的強敵壓頂,元廷對孛氏集團的整治打擊似乎十分溫柔,像張良弼、脫列伯、和孔興這樣的集團大佬不但自己平安無事,連他們賴以生存的千軍萬馬也毫發未損。
[35] “亦喜江南有俊才”一句頗具當年太祖給高宗華國鋒所題寫的那個“你辦事,我放心”之神韻,除了言者自己的自負自得加自滿之外,對受者則是滿滿居高臨下的調侃。
[36] 此詩出自(明)徐禎卿的筆記小說《翦勝野聞》,然而大明自己撰修的《元史》對這所謂的招降似乎並無片言隻語,這就總讓人懷疑這首《答明主》是不是假托順帝之名的偽作了。
[37] 詳見大陸《文史博覽》2012年第2期中廖春梅期所著的《錨點周恩來最後心願:寫個像樣的總結》。廖文後為官媒《人民網》於2013年3月12日以《周恩來病中致信主席:40年來不斷犯錯,愧悔無極》為題轉載。細細品味這個標題的更改,不知道《人民網》采編的內心是否也有些不便明示的深意?http://history.people.com.cn/n/2013/0312/c198865-207588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