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以及

《白果，以及》（敘事詩）

 

作者：馬青

 

小麥黃
成熟飽滿的秋天
一些白灰覆蓋在皺褶上麵
拿在手上有一絲絲微涼

誰把這兩顆白果撿起來
從白果樹下
從學院圖書館門前的草叢裏
誰將它們放進還書崗的辦公桌抽屜

給這兩顆白果拍照的時候，我並不覺得
難過
我把它們放在大理石桌麵上，不斷地擺弄手機角度
調整焦距
哢嚓聲中，白果站進光影
站進背景
鑽進景深

此時
幾個還書的女生走過
她們的影子闖進鏡頭

《考研英語詞匯真題詞頻語境記憶》
《快速突破專業四級詞匯》
《西方經濟學》
《簡愛中英對照讀本》
《新概念酒店服務明星進階手冊》
《心靈自由之路》
《國富論》
《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
《十宗罪》
《鬥魚》
她們把上麵這些書放在我的左手邊
兩顆白果在我的右手邊，安安靜靜地
不聲不響地躺著

拍完白果
我開始幹我的私活
我打開微信，走進微信群，收聽“雙十節”詩歌朗誦會——
“祖國，我愛你”

祖國 國家 政黨 政府
愛國主義 極端民族主義
普世價值 民主自由 多黨輪流執政 人權
奴役
紅一代 紅二代 紅三代
獨裁專製 特供 特權
人人生而平等
斯大林 納粹 毛魔
大陸 台灣 中華民國 國民黨 民進黨 辛亥革命
天安門 人民大會堂 杭州G20
挨個蹦進我的耳朵

那天，我在這個詩歌朗誦會上，讀了一首我寫的
不敏感的詩——《戰馬》
射向靶心的箭鏃，甩向獨裁專製的飛刀，隻能雪藏

告別這群大腦溝回裏仍然殘留愛國主義紅色汙泥的追夢人
告別黨國眼裏心裏陰暗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者
看完自稱“六無三不管”的複員軍官維權視頻
離開“負能量”，走出微信群後
我再次打開抽屜，拿出那兩顆白果

小麥黃上的皺褶
秋色上麵的少許白灰
和人類迥然不同的生命形態

看著白果的時候
我並沒想到任何人
任何事
白果也沒說話
但是，我突然淚湧

離我不遠的地方
犀浦，安靖，正義路，四川省成都市第一看守所
一個叫何艾芩的成都訪民被關在裏麵
成都“八酒六四”酒案四君子也關在裏麵
他們被他們的祖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關押
僅僅因為，他們不願意做順民跪民忍民，不願意閉嘴
僅僅因為他們的異見
僅僅因為他們不願意出賣靈魂
他們聞不到風
看不見月光
看不見白果
也不會惦記白果
除了偶爾想想他們的妻子孩子父母
他們會惦記每周一次的鹵肉飯
回味每周一次有鹽味的中午
當然，基督徒符海陸和慕道友陳兵、張雋勇、羅富譽，會時常想起
和他們同釘十字架的上帝的兒子主耶穌基督的奇異恩典

成都，花樣年，紅二代鄧某某開發的樓盤
我一次又一次地穿過銀杏樹，把《炎黃春秋》拿回家
一遍又一遍地走過白果，從我母親手上拿過補貼我家用的人民幣
一而再地和父親母親說起我“翻牆”看見的盛世繁榮背後的真相
說起“新三座大山”下——看不起病、上不起學、養不起老——的
中國底層民眾
說起“三無農民”、下崗工人、失業大學生、泡沫經濟、極端貧困人口
說起我正在寫的有關中國人集體記憶的中國人精神史詩

那段時間，我已經從網名為“開水白菜”、“紅袖添亂”、“缺牙一笑”、
“寒泉”、“曉不得”、“不在”的我變回我自己
我已經卸掉滿身盔甲，站進陽光
但是，我還是，再次患上被迫害妄想症
這次，是我第四次患被迫害妄想症，第四次抑鬱
我把我母親放在紅色垃圾袋旁邊的菜刀，看成是警告我的聲音
我把我母親給我做燉的雞湯，倒進廁所下水道
把我母親給我的維生素E、維生素B、維生素C扔進垃圾桶
把我父親修在陽台欄杆外麵的幾個台階，看成是提醒我走向監獄的鍾聲
我表哥帽沿上的骷髏，也讓我心驚肉跳
我無比害怕和我政見不同的母親加害於我

當時，我已知天命和使命，已經開始寫中國人精神史詩
已經開始用詩歌掃描獨裁專製基因
盡管，離靶心很遠
當時，我的兒子、姐姐、姐夫、父親、母親、表姐、表哥、朋友、網友
不約而同地按住我的嘴巴，叫我過自己的日子，別憂國憂民
甚至，我的師父，也是我的情人，把我從石頭打磨成玉的
我的引路人和靈魂伴侶，也叫我住手、停筆，叫我
別老寫陰暗麵，多寫寫花花草草
當時的我遠遠不是公共知識分子，遠遠不是自由作家
離成都民運圈很遠
離“喝茶”和專政機關——看守所——很遠
盡管，我已經不再潛水，不再作逍遙派
不再做移民夢
發財夢
環遊世界夢
轉而，做公民夢
選民夢
人權夢
民主憲政夢和聯邦夢

盡管，我不斷地被封博客
封微博
被無數QQ群群主踢飛
當時，我——單打獨鬥的我、不敢抱團取暖的我——把我的詩歌
背在我的大包裏，或者，插在褲腰帶上
反正，不放家裏
我怕我的家人，或者，其他什麽人，把我的詩歌拿給當局
指控我反黨反社會主義
盡管，那些文字離揭秘真實中國、解剖一黨專政、喚醒愚民很遠
離不能跨越的紅線——台灣問題、香港問題、西藏問題、8964問題——很遠
盡管，當時，我還遠遠未向《北京之春》投稿

銀杏樹由綠變黃
由黃變綠
表情沉重、眼神憂鬱的我走在父親母親身邊，走在白果身邊
從部隊轉業到軍工廠當醫生後退休的母親，總是叮囑我，不要
在“互聯網”上亂說
不要碰政治

我的父親
把靈魂出賣給邪黨中共的中共黨員
四川文藝出版社文藝編室黨支部書記
曆次政治運動幸存者
信奉叢林法則，認定弱肉強食
愛聽美國之音
堅持看新聞聯播
喜歡炒股、聽歌、養花、釣魚、寫毛筆字
看問題一分為二
一輩子歌功頌德、站隊、看風向，一輩子跟黨走的
黨文化捍衛者
黨的曆次政治運動的吹鼓手
認為有國才有家
反對一黨專政
認同多黨輪流執政、三權分立
痛恨毛魔
跪求黨內修補、漸進改良、和平轉型
認為中共會在“兩個一百年”中，慢慢糾錯
擁護“拍蠅打虎”
因為連年漲退休工資，高呼“共產黨萬歲”
同時，又希望在有生之年，看見中共自動解體
等待民主中國從天而降

我的父親不是黨政領導幹部
不是離休幹部
患前列腺癌
無力支付每個月一萬多的進口救命藥——雄激素抑製劑
醋酸阿比特龍——藥費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
他老人家瘦成骨頭，在肝腹水、骨轉移痛的撕心裂肺中，在
無限留戀人世中，駕鶴西去那會兒
錦江河邊的銀杏黃了
黃得遮天蔽日
此時，黨政領導幹部們在“不惜一切代價搶救”
和每天二十萬醫療費的護佑下
長壽
安度晚年

因為說出真相
我
月光族、拖後退族、啃老族
民間獨立異見詩人
於2016年5月28日，被外號“熊貓”的國保以“尋釁滋事”之名刑事拘留
關進成都市第一看守所，曆時25天
我轉發“八酒六四”酒廣告那個月供還沒還完的蘋果6S手機
成了我的呈堂證供
目前，我的兒子失去工作
我取保候審
我隨時可能再次進去

如果再次進去，我一定會想起白果
想起銀杏
想起金黃色皺褶上略帶臭味的白灰
想起今天，2016年10月13日
但更多時候，我會惦記一個星期一次的鹵肉飯
回味一個星期一次的有鹽分的中午

誰把白果放進抽屜

2016年10月13日 初稿
2016年10月16日 第二稿

注：

“六無三不管”：無單位、無工作、無收入、無住房、無養老保險、無醫療保險、軍隊不管、政府不管、社會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