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戰友（詩歌）

《致戰友》（之一）

作者：馬青

 

四十多年前
疊被子、走正步、“批林批孔”運動、階級鬥爭教育、仇恨教育、
憶苦思甜教育、愛國主義教育、學馬列、學“毛選”、
學雷鋒、讀報中間
紅頭文件搖頭擺尾
滔滔不絕

那天
為了發泄我們對政治教員長篇洗腦的不滿
反骨尚在、還是資格小鮮肉的我們
在新兵學習會議室，第一次
同時抽煙
我們強忍苦澀，學吐煙圈
一些圓，或者，仿佛是圓的煙霧，從我們嘴裏溜出去
我們以組織禁止又可以容忍的聯合行動
表達我們對自由的渴望

這之前，表麵上，為了“國家安寧、民族團結”，實則，為了
躲過“上山下鄉”，我們順著各自不同的關係網，去
成都西南民族學院特訓三個月
然後，穿上草綠色軍裝，帶上紅五星、紅肩章，一同經過青藏線，沿著
滾滾車流，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學習雷鋒好榜樣》
曆時十九天，乘坐悶罐車和“大衣發”牌大卡車，到達拉薩
走進中國人民解放軍
踏入聽黨指揮、不許提問、隻能絕對服從黨領導的黨衛軍軍營
做號稱“為人民服務”，實則為黨服務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途中
在極度缺氧、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山口
嚄，好家夥
你竟然提議賽跑

那陣，我們真是年輕啊
我們有使不完的勁
我們，以一場三十米遠的奔跑挑釁高原反應

世界屋脊西藏好冷啊
不光冷，還相當無聊
冬天難熬得沒有盡頭
我們哆嗦著，圍著小電爐取暖
翻過來，脫水蔬菜
轉過去，脫水蔬菜
間或，有點臘肉香腸
好在，遇上你這位戰友
天南地北
滿嘴跑火車

你肚子裏的故事像永遠流淌不完的河流
大仲馬
小仲馬
《簡愛》
《基督山伯爵》
《巴黎聖母院》
《悲慘世界》
你隨便從哪個線頭一扯，一個晚上
就在你繪聲繪色地描繪中
悄悄溜走

遞煙，接煙，點煙
你總是一支接一支地抽
“飛馬”
"前門"
"群英"
"彩蝶"
"紅牡丹"
"黑牡丹"

離開部隊，以工農兵大學生身份，從電子科技大學畢業，在部隊
技術情報部門工作後
你玩起斯大林煙鬥
煙絲慢慢燃燒
你歪頭欣賞不斷飛升的白色煙幕

你自己的故事也很多
不過，你說，你涉密太深
你把你的秘密都講給了那一個又一個煙圈
是吧？

你身高一米七二
相貌堂堂
技術4級
大校
享受正軍級待遇
既孤傲，又熱情洋溢

軍隊機構編製
部隊曆年主要領導簡曆、資曆、級別
你侃侃而談

你博聞強記
涉獵廣泛
但軍紀和黨紀掐住你的喉嚨
你隻能說你應該說的
可以說出口的

不過，即使你顧慮重重
你依然談吐不俗

網上，“走過西蔵”QQ群裏,最活躍的是你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在群裏回憶關於西藏的種種細枝末節
比如， 酥油茶、青稞、糌粑、天葬、轉經筒、唐卡
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雪頓節、藏戲
布達拉宮裏，被盜竊的珠寶、被毀壞的文物
藍得讓人心痛的可以摸到白雲的天空
燒牛糞的味道
瞬息萬變的天氣
“高原紅”
喜馬拉雅冰川
實彈射擊
野營拉練
軍號
軍歌
軍營
朝夕相處的日日夜夜
但是，我們閉口不談西藏
更不會論及“和平解放西藏”背後的真相——武裝入侵
我們不約而同地回避那個吞噬我們青春、把我們灌輸成黨奴
和殺人機器的青藏高原
我們絮叨一些非常瑣碎的身邊小事
但是，從某一天開始，你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徹底不說話了

病了？
有心事？
想問你，又覺不妥
畢竟，我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圈子
一個叫階層的東西擋在我們中間

事實上
九年前，你就患上肝癌

你患病後，我們曾經見過一麵
依然精明強幹、但發際線明顯後移的你，從容地點燃一支“帶號的”
中華

“還抽煙!?”
麵對我的驚詫
你像往常一樣，深吸一口，說：“唉！就這一點嗜好了！”

你走了
帶著一身的煙味
去了另一個世界

戰友
知不知道
我們發誓保衛、效忠的中共國也生病了
雖然，城市光鮮，動車、高鐵、地鐵日新月異
但毒空氣、毒土壤、毒水、毒食品、黨文化包圍我們
癌症像感冒一樣敲每一家的家門
你身為大校，有常人望塵莫及的待遇
但是，你的級別、待遇、財富、工資、福利，和優於小老百姓的
就醫條件，並沒趕走病魔

在癌症和死神麵前
你和看病難、上學難、買房難、結婚難、養老難的草民、賤民，終於平等

你
一路圍繞領會學習貫徹執行，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臣民
政治素質好
大局觀念強
嚴格遵守黨的政治記錄和政治規矩
自覺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革命軍人
久經考驗，捍衛國家安全——保黨——的功臣
內心不滿，卻身不由已的，黨的看家狗
無神論者
良民
順民
曆次政治運動的“運動員”
革命的螺絲釘
工科男
毛主席的好戰士
生得計劃、死得隨機，終身被忽悠的愛國者
懼怕未知，不敢跳出舒適圈，不給自己和家人惹麻煩的愛家孝老男人
不安定因素，中共維穩對象——退伍軍人
黨性高於人性的政治機器人
一個自以為智慧的，自命不凡的煙鬼
你走了，帶著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你兩手一甩
遠離人間地獄
“全世界第二經濟體”背後
你的兒孫繼續被霧霾、毒食品、毒土壤、毒空氣、毒水包圍
而這些東西，是我們用生命保衛的中共在論壇、博客、微博、微信公眾號、
微信群、微信朋友圈、QQ群、QQ空間裏全力封殺的真相
它們，有個統一的，必將進入特色中國血腥統治紀念館的名稱——
敏感詞

我猜
可能，你負責監聽、監視喚醒愚民、腦殘的異見
在你和你的同道努力之下，資源枯竭、環境汙染、血拆、毒食品、
醫療資源分配不公、特權製度、泡沫經濟、經濟危機、
金融危機、就業危機、地方債務危機、偽市場經濟、
跛腳改革開放、民情、民意、民怨等等問題
被圈養作家、專家筆下的“光明麵”趕走
你所說的涉密太深的工作，也可能，是用網格化管理和技術手段
絞殺思想
攻擊翻牆軟件
在手機、電腦裏種植病毒
或者，監視海外“敵對勢力”
再或者，聽命於權貴，監聽其政敵

你所做的一切
都是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獨裁專製邪惡政權苟延殘喘
但是，中共一手製造的中國模式——高發展速度、高壓維穩、
高環境汙染、高稅負、高房價、高教育費、高醫療費、
高癌症爆發率、低言論自由度、低工資、低福利、低社保——
卻成為你的催命符

現在
在奈何橋那一邊
關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
一黨專政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黨指揮槍
超限戰
言論控製
新聞封鎖
網絡封鎖
黨內修補
“五不搞”
“七不講”
國家安全、領土完整高於人權
以汙染環境、資源枯竭、低人權和犧牲國民健康為代價的
中國模式、中國速度
多黨輪流執政
你咋想？

2017年11月 初稿
2017年12月2日 第二稿
2019年6月22日 第三稿
2024年7月9日 第四稿

 

《致戰友》（之二）

我行我素
兩眼直視前方
不理會路人的唾沫
這樣說你，你沒意見吧

你是活得瀟灑，死後，也無所謂寂寞的人

時間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我們離得越來越近
時間把我們拉遠，然後
又無聲無息地
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

生命，到底是一段肉體狂奔的旅途，還是靈與肉交錯疊加的
閃爍永恒之光的詠歎調？

你我都是無神論者
確切地說，我們從小被灌輸成了無神論者
但現在，我開始思考靈魂和肉體、塵世和永恒的問題

曾經
我們都忠於人民，忠於黨
但眼下，我開始思考，怎麽可能既忠於人民，又忠於黨？

我去成都秋雨之福家庭教會聽了幾天課
沒想到吧？
我也沒想到
一個叫冉雲飛的基督徒講基督教和中國文化
聽課那幾天，我重感冒
好多東西向我迎麵撲來
說實話，我來不及吞咽

你已經成為一首詩
這首詩，標題為《戰友》

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也成為
詩人
那樣的話，就不用找其他詩人
來寫你了

這次，代我寫你的詩人是誰
她是怎樣描寫你的
你一定急於知道
請原諒，以後再告訴你
這次，我先打個伏筆

你很帥
智力超群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不過
你再也不能成為我的情敵了

現在
你的耳朵是不是有點發燙？

對了
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
我被閃電擊中，覺醒過來
不再愚忠
曾經在我們眼裏的偉大光榮正確
現在，在我眼裏，狗屁不如
每月數次的“請吃”和“吃請”，現在，我盡量推脫
我徹底變了，變成我那幫酒肉朋友嘴裏的“紅蘿卜”
“紅皮白心”的“紅羅卜”
如果，你在人世，我一定會和你唇槍舌戰一番
就像，我和其他戰友和朋友唇槍舌戰一樣
現在，我站在普世價值和底層民眾這邊
奇怪不奇怪？
我，紅二代、中共黨員
竟然在人過半百以後，來了次價值觀、人生觀、曆史觀的徹底翻轉
我走在“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路上
再難回頭

2018年5月26日 於成都地鐵二號線和一號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