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十幾年前寫的文章, 再次回憶這個可敬的前輩,過去的老板.
大衛.巴克是個非常常見的名字,上網一查在英國就有25個同名同姓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此大衛.巴克是個有名的大人物,他是臨床流行病學教授,他提出的‘Fetal Programming’理論已被公認,稱為’巴克設想’,並影響著公共衛生領域的政策,對慢性病的防治起著指導作用。他的頭上有太多的光環,多個皇家醫學專科學會的會員,無數的獎項,包括女皇授予的CBE稱號。僅從他身後英國各大報紙和英國醫學雜誌第一時間刊登的紀念文章就足以證實他是何等大牌。我非常幸運,曾在他創立的南堪普頓大學流行病研究所工作了5年。那時他的理論還沒有被重視,同時我的工作也進一步證實他設想。
那是15-6年前,在我寄出工作申請不久,就接到一個電話,熱情地邀請我先去所裏參觀一下,了解研究方向。這等好事,當然欣然前往。當時我對臨床流行病這個新學科也是一知半解,隻是前一天午休時,在圖書館翻翻期刊雜誌,第一次看到低出生體重和成年人心血管疾病的聯係的文章,我將信將疑地掃了一下作者一欄,正是南堪普頓大學。在後來的訪問中,課題負責人介紹了這一個宏大的計劃,需要許多超聲診斷檢查參與,正好符合我的經驗和興趣,盡管工作地點有點遠,研究所也同意我隻做半職的要求,最終我接受了這個工作。我們的檢查室設在婦產醫院,與研究所有點距離,一天我到所裏去,在走廊裏遇到一個個子不高,胖胖的半老頭,一臉慈祥,他就是大衛.巴克。我做了自我介紹,他回答到我知道我知道,為雇傭你,動用了特別基金,我們出了血了,不過我相信物有所值。這個另類的歡迎詞,讓我領略了新老板的風趣和期待,我很快就融入了他的團隊。
先介紹一下流行病學吧,回到20世紀初年傳染病盛行,當時醫學院教授的流行病學是如何防治和管理像傷寒霍亂之類的傳染病。直到30年前,發達國家已基本消滅了傳染病,而心血管疾病癌症這類慢性病成為人類的主要殺手時,流行病學就把重心移到研究慢性病的預防管理上,由於這類工作需要大量的數據資料,即所謂的證據為基礎的流行病學,統計學是新型流行病學重要工具。在巴克教授的流行病研究所裏除了醫護技術人員,還有大量的計算機管理和統計學家,由於他的許多跨境合作,還有來自外國外地的專家學者。
絕不誇張地說,巴克教授的研究所就像是個大家庭,幾十號上百號人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很多人在外麵奔波隨訪,數據集中起來統計處理,發表文章。每周五中午有一個三明治午餐會,為大家提供一個聚會交流的機會。學術交流更是自由,有外請的學術講座,有同事參加會議前的演練,有資深同事的講課,也有年輕研究生的新發現。外來的新來的同事總會有人來帶你參觀,幫你解決困難,大概已是傳統。上上下下的人,無論是資深醫生還是打雜的,都稱他大衛,他也叫得出大多數人的名字。最讓我懷念的是研究所聖誕節的聯歡會,節目都是自編自導自演,一個個小品不亞於趙本山的黑土白雲,內容全是我們的日常工作,穿插笑料包袱,令人忍俊不已。我也參與過一個小合唱,全是外國人,改編的<友誼地久天長>,各國人都有一段充滿著笑料的調侃,歌詞不記得了,英語非母語的我,最佩服改詞的醫生如何顧及英語的押韻。看著那些平日裏不苟言笑的資深人物在台上連唱帶跳,實在使我震撼,不由地想到,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團隊,可以凝集如此多才多藝的優秀人才。大衛.巴克也出節目,往往是像單口相聲一樣說笑話,記得一次講的是他在芬蘭洗桑拿的故事,那個無傷大雅但有一點顏色的笑話贏得陣陣大笑,他卻一臉正經,把英國紳士的幽默體現的淋漓盡致。每次他都帶著老伴,滿意地欣賞著,據說有時會感動的熱淚盈眶。
我不是流行病學家,談不上從他那裏得到什麽真傳,不過我係統地了解了巴克設想的來龍去脈。首先是巴克研究了英國各地二十世紀初期嬰兒死亡率與後來心血管疾病發病率的相關性,接著通過對二戰時期荷蘭饑饉時期出生人的隨訪,大衛提出由於胎兒營養不良造成低出生體重的孩子,成年後心血管疾病的危險性大大增加的設想---即胎兒起源(Fetal origin)。我們的工作又證明低出生體重的孩子,即使後來長得沒有差異,血管係統發育是不夠完善的。胎兒的發育可能是預防中老年慢性病的關鍵一環,現在英國政府斥資對育齡婦女進行教育和幹預,以期實現大衛的夢想,把心血管等慢性病扼殺在子宮裏。當然要我三言兩語的講清楚巴克設想實在勉為其難。根據巴克理論,米傑教授,中國這個領域的領軍人物,我們在巴克研究所共事過,成為朋友和合作夥伴;曾想到困難時期出生的人群是很好的研究對象,然而由於我國的出生記錄極其不完整,無法進行統計而放棄。不過現在我國高血壓糖尿病的發病率居高不下,正是對這個理論的間接證明。
上周二我回南堪普頓參加大衛.巴克的追思會。是在他家不遠的Romsey Abbey, 一個有一千多年曆史的教堂裏舉行。那是個風雨後難得的大晴天,太陽光穿過高大的五彩斑斕的玻璃窗,照在高大的管風琴和唱詩班的身上,一個非常傳統的宗教形式。足有4-500人參加。由他孫子的朗誦‘醫生意味著什麽’開始。發言的人都是教授院長們,其中還有兩個有Sir稱號的大腕,每個發言者都曾經與他共事過,見證著他不同時期的曆程;每個人都講了一兩個巴克的故事,引出了他特有的幽默,會場上笑聲不斷,氣氛輕鬆愉快。來自荷蘭的女教授用丘吉爾在二戰時的演說詞‘永不認輸’為開場白,講述了當年工作的艱辛。來自印度的男所長回憶的是大衛在印度合作研究糖尿病流行學的往事。老同事提到出差時,巴克和旅館討價還價的故事,及他戲稱要撰寫的住宿寶典論文。現任醫學院院長談到他在六月份做的講演。最後是美國普特蘭大學教授做的發言,那裏是巴克退休後兼職的地方。沒人稱頌巴克教授的完整履曆,沒人例數他眾多的光環及稱號,沒有人尊稱他教授所長,大家都叫他大衛,稱他為同事朋友導師,是自己的良師益友。從這些發言中仿佛看到那個喜歡坐在病人床上聊病情,腳著不了地的主治醫生;在旅途中照顧下屬吃喝的好老板;在走廊裏,把口袋裏的幾個硬幣晃得叮當作響,詢問論文發表情況的所長。這就是栩栩如生的大衛.巴克。追思會上無人發誓要完成他未盡事業,但發言人各自的領導的研究團隊,表明了他後繼有人。也許追思會不同於葬禮,沒有悲傷沒有眼淚,包括他的遺孀和子女,個個笑容滿麵,妙語連珠,真是生命的慶功會。
大衛是突發腦溢血,終年75歲,在當今真不算長壽,我不知道他算不算胎兒起源就不夠好的人群。但他符合慢慢活著,快快逝去,一覺睡去沒再醒來的幸運者。我想謝謝大衛,除了他為我展開的一條學術道路,更為了讓我又一次來到當年夏季燒烤會的農莊,見到許多久違的同事朋友,再次吃到同樣的三明治,和女同事們帶來的自家烤製各式糕點,給了我一種回家的感覺。
都說大衛.巴克平靜的走向另一個世界,我套用中國人常用的話,大衛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