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逝者如斯乎?(四)

(2024-03-08 08:10:54) 下一個

小說連載/嚴立群

9、南巡之路
 
當年有一個個子不高的偉人,南巡了一路劃了一個圈,留下了春天的故事,留下了曆史上重重一筆。

深圳魚港

如今我按照偉人的足跡,買好了高鐵票也開始南下。我是單槍匹馬,特立獨行。我記下了排長黃洋福和一班長張大山的電話,也了解到他們現在生活工作的具體位置,這和當初在部隊一樣,在地圖上做好了作業,劃好了圈圈和線路。我不準備先通知他們,我自己去找,老兵總是有靈敏的嗅覺,有精確到密位的方向感,隻有不存在的,沒有找不到的。再說現在手機上的地圖定位相差不到幾米,精確到了家門口,現在打仗都是靠這個,定了位的東西就跑不了。
我還是多年前在單位沒退休時出差來過珠三角,很多年了,當年的情景依稀尚存,記得那時的高鐵是以每小時350公裏的速度飛奔,而現在為了安全,降到300公裏時速,350公裏時速已經成為了曆史。為了更清楚地看到南下的一路風景,我專門在手機上選定的靠窗位子F座,每一排的最後一個座號,當看到一根根的電杆像風刮稻草風卷殘雲一樣向身後掠過,我的心裏一陣陣悸動,我知道,我的心髒已經不是當年能經受住高速衝擊的年輕心髒了。因為疫情限製,乘車的旅客不是很多,高鐵上要求大家全程戴好口罩,說是這麽說,但喝口水,吃餐車推車姑娘送來的盒飯總還是要取下口罩的,別人不注意時,也可取下口罩透透氣,防疫在自覺,但也不能死板,因為上高鐵時都被檢查過健康碼和行程碼,都是綠的,大家也就不會有什麽事了。
車過韶關,就進了廣東的地界,氣溫也明顯地升高了,已經進入深秋季節,還有一種想穿短褲背心的衝動,我拿起自帶的不鏽鋼保溫杯,吞下一大口茶,口裏感覺有些苦,有點澀,但是身體此時需要。高鐵行進比較平穩,複興號,比那種和諧號的車顯得寬暢一些,設備也顯得新一些,關鍵是比和諧號多了車內WIFI可用,有了車內WIFI就可以隨時看手機信息,可以不用自己的手機套餐流量,年紀大了的人,總是摳摳索索過日子的。過了清遠後,就到廣州南站了。廣州南站是個樞紐站,很大,停的時間也稍長一點,大約有十來分鍾,有一些客人下了,還有一些不是到站的客人也下去透透氣或抽支煙的。我因為不抽煙,也不想動窩,就窩在座位上沒動,看著窗戶外麵旅客匆匆而過,如過江之鯽。因為有疫情,車上車下的人都帶著口罩,隻露出一雙眼睛,顯得非常神秘。車上乘務員也不用去核實車票,因為開通電子票務後,大多都不用紙票了,隻憑身份證就能過關閘,就能上車,手機上有具體的乘車信息,包括座位號都非常詳細,所以一般不用檢票,隻是列車開動後有人來查對一下票,核實信息。老的火車是每節車廂都有專門的乘務員,負責檢票打掃衛生,現在很多東西都自動化了,旅客自助,包括打開水也是自己到連接處的電開水箱,幾節車廂也找不到一個乘務員,省事了。

火車繼續向南,但車速明顯地降下來了,隻有100多公裏的時速,找車上工作人員了解,火車過了廣州後,就不再叫做高速列車,而是叫城軌,即城際列車,因為軌道達不到高鐵那樣的速度要求,都在城市之間穿行,停的站相對增多,所以減速了。盡管隻有一百多公裏的時速,但也還是比較快的,何況越來越接近目的地,我有點興奮起來,不再閉著眼睛假寢,不再需要休息,盯大眼睛看著窗外,不一會兒,車剛離開廣州市不久,我就發現了一個問題,怎麽廣州市城區這麽大呢?怎麽走也走不完?我身邊坐了一個年輕的漂亮女子,她聽了我的問話,摘下了耳塞,放下手機,告訴我說,列車早就離開廣州市區了,隻是因為珠三角的城市化建設比較快,城市化程度比較高,高鐵線將周邊的城市幾乎都串連起來,不過細很難發現是到了順德市。女子告訴我說,這一路過去,是再也看不到種稻穀的稻田了,要麽是工廠,要麽是倉庫,要麽是城市街道,偶爾有點水塘,僅僅像浮光掠影,一閃而過。哦嗬嗬嗬,我明白了,這就是現代的城市化建設,與我們的傳統觀念是兩回事了。說完時,我乘女子摘下口罩喝水時,還是忍不住多看了身邊漂亮女子幾眼。女子很年輕,身材也苗條,特別是五官長得很特別,麥粒色的皮膚,大眼睛,額頭也比較高,鼻梁高高地挺著,有點中東女子臉部刀削斧劈硬朗的影子和輪廓,但又能讓人放心地體味到她是地道的華人。我好奇地再次打斷她聽手機裏的音樂,問她道你是本地人嗎?女子再次將耳朵裏的耳塞拔出,笑了笑,反問我說,你看我像本地人嗎?我無語,尷尬地搖了搖頭。女子說,我也是外地來的,打工人。在珠三角,像我們這樣的打工人太多了,一年流動的勞動力隨便就是近千萬人。我哦了一聲,有些不相信像她這樣漂亮的年輕女子是打工妹,起碼從氣質上看,女子更像一名學者,或是一名教師,或是舞蹈演員。我不能盤根問底,那樣很不禮貌,老年人必須要尊重他人,尊重他人也是一種最好的自重。我又回到我自己的話題,說這裏的人都不種地了,那吃什麽呢?女子莞爾一笑說,吃魚啊。看她調皮地回答,我也笑了。女子認真地告訴我,也不完全是不種田了,珠三角也留一些適合種水稻的田地種一些優質水稻,但不在路邊上。路邊上交通發達,多被征收後做了工廠,做了城市的配套工程,不太方便的地方也是改造成了水塘,養魚。廣東人喜歡吃魚,不僅吃海魚,也吃淡水魚,喂魚比種水稻產出的效益要大得多,所以廣東人有錢,沒錢的事他們不幹。他們自己開工廠,而且越做越有規模效應了,比方說前麵一個鎮子專門做水洗布,全國的牛仔褲都來這裏進水洗布,還有一個鎮專門做木製家俱,歐式家俱中式家俱什麽都做,國內國外都來買家俱,不僅在在全國都很有名,在世界都有名,光國外訂單都做不完,還有做燈具的鎮,各種各樣的燈都有。哦,他們這裏的鎮是一個特例,有點特別,不僅僅是有錢,而且鎮上麵就直接是市裏管,中間沒有縣和區一級機構的,這就顛覆了我們對傳統機構的認識,特別是有的市下麵的鎮,就直接是縣級區級幹部的配備。名上叫鎮長,但是縣處級幹部。因珠三角有較長的海岸線,通江達海,陸運海運空運都非常方便,勞動力又廉價,所以被一些國際品牌大企業看好,在這些地方投資建廠,有的搞代工。當地政府樂享其成,一是在本地交稅,能增加當地收入,一個廠幾千上萬號人,一個鎮不止幾個廠子,有的是幾十個這樣的外資企業 ,全國的廉價勞動力就往兩個三角洲集中,一是長江三角洲,上海江蘇浙江那一塊,一個是珠江三角洲,一到春運前後黑壓壓遍地都是人,天南海北來的,各種不同口音,各種不同的臉型,各種生活飲食習慣,光怪陸離,在西方國家可稱得上萬國博覽會了,光是在本地吃住睡也能拉動不少GDP。二是能解決很多人的就業問題。工資雖然相對低,但比內地來說,還是多了去。三是拉動了當地城市化建設的步子,天南海北來的人,集中起來就成了一個城,就有了自己品牌的地域文化。
我聽得有滋有味的,可能是很久沒有出來過,與這個世界拉開了距離,所以很多事對我來說都很新鮮,而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是日常吃的蘿卜白菜,那般隨意,那般輕鬆。“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我現在就成了唐代的劉禹錫,這些對於年輕女子完全平常不足為奇的事,我卻感傷得柔腸斷盡。

90年代,南方的打工仔打工妹

我問女子,你知道這麽多,一定讀過很多書。女子笑了,說多也不多,我和孔乙已一樣,多乎哉不多也,僅僅讀了個碩士。碩士還多乎哉不多也嗎?畢竟我們現在能讀博士的不多,而且真正的讀博之人大多是終身搞一項研究的,這不包括官場上一些用學曆鍍金升官而花錢買博士學位的人,所以你說打工妹我當初就沒相信。我猜想你的家庭條件應該很好,家裏送你讀大學讀研,看樣子還出國留過學。女子莞爾,說您的眼力真好,我在法國巴黎念的大學和研究生,學的服裝設計。我本來想在國外發展的,不想回來了,我的同學很多都留在了國外,我當時也有條件留下來,有幾家公司都有這個意向,要和我簽合同,但我小叔不同意,一定要我回來,我就回來了。我說看樣子你小叔很厲害。不是厲害。女子解釋說,我們家本來很窮,在廣西大山裏,是我小叔從小接濟我們,後來把我們一家都接到珠三角來了,供我們小一輩人 讀書,給我們一家人安排了工作,買了房子,我們如今也是本地人了。我剛才知道你盯著我的鼻子看了又看,奇怪我的鼻子怎麽會長得這麽好看?告訴你吧,這是我要去巴黎上學前,我小叔和小嬸嬸一起帶我去韓國做的,沒有大動,隻是稍墊高了一點,就顯出了歐洲人的鼻子水平,這也是整容技術的世界水平。我小叔說我們那裏的人別的方麵還好,但是鼻子不太挺拔,塌下去的多,蒜頭鼻多,這一整還真是增加了海拔高度,變成了喜馬拉雅,烏鴉變鳳凰。哈哈哈哈,隔著口罩,我也開心地笑出了聲。
小姑娘很有意思。
小姑娘貴姓?
我免貴姓張。哦,我本來不姓張,我爺爺和父親都姓韋,後來我爺爺就要我喊我小叔做爸爸,就姓了張。
怎麽你小叔不是和你爺爺父親一個姓呢?
我也不是太清楚,可能是遠房親戚吧。隻有我爺爺奶奶知道這個關係,他們隻說是很親很親的親戚,別的都不說。
一瞬間,有一道閃電在我心底的暗處炸開,眩目得驚心動魄,睜不開眼睛。我再次認真地看了一眼女子,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隔膜,一種親情一樣的基因在慢慢流淌。
我不敢再想下去,不語,但淚水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10、魚和熊掌


 加工區


我本來當武裝部長當得好好的,說實在話,這也是我的本行,我能吃苦,能吃很多人吃不了的苦,我就是當兵的料,經過部隊幾年專業的培訓和磨練,軍事素質好,具備在這個崗位上的天然優勢。眼看我做得風生水起,多次帶領鎮上民兵參加市裏組織的各種比賽得大獎,有“三防三打”,有軍事知識競賽,有應急方案演練,有軍事項目比武大賽,有重大事故災害救護等等,無一不是讓書記鎮長在市裏表彰會上上台露臉出盡風頭,一個個高興得屁顛屁顛的,回來就給我們武裝部和民兵發獎金,那段日子心裏有說不完的高興,覺得什麽事情都順風順水,“春風得意馬蹄疾”,走到鎮上的路上都是一陣風。
那一天,我妻子周荷香的小姨來了,直接到我家的客廳沙發上坐下,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要等著我給她匯報工作。我和荷香牽著我們的兒子從樓上下來,我急忙對兒子說,快叫人,叫姨外婆。小姨有些不高興,說什麽姨外婆,就叫外婆,荷香從小在我家長大,我是把她當女兒養的。我狡猾地笑了笑,說我是不想叫他以後分你的財產,和你的孫子幾個產生財產糾紛。小姨有些急了,忙解釋說,我有什麽財產,就是一點死工資,吃點飯就差不多了。我知道小姨說的假話,她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善於保護自己,她心裏非常清楚,保護自己就是保護好自己的老公。我詳裝憤怒的樣子,說荷香怎麽這麽不會做人呢,沒有小姨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就沒有我們自己蓋的這棟樓,也不會有這個胖兒子。荷香,去銀行取十萬,給小姨送到家去。小姨急忙把她外甥女拉到身邊,說你這個老公你要好好管教一下了,給我說話都沒個正經,亂開這種玩笑,別人以為是當真的,會影響我們家裏你姨父的個人形象。我認真地說,小姨媽家裏有什麽需要,要盡管給我們說,說了是把我們當親戚,當自己人。小姨媽,那當然,那當然。給小姨酙好茶,鳳凰單樅,一聞就有一股濃鬱的香味,小姨輕抿了一口,在嘴裏回了回味,說好,上次荷香給我拿去的就是這個,好。我說那還叫荷香給你拿點回去,小姨說,上次的都還沒喝完,喝完了再說吧。坐下來,我給你說點事,你搞武裝部長也有幾年了,但老是這樣打打殺殺一天到晚衝鋒也不是回事,以後年齡大了衝不動了問題就來了。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了,各級政府都把抓經濟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一開會動不動就匯報各地的GDP,我和你姨父商量了一下,既然鎮上的書記鎮長對你的印象都很好,咱們就乘熱打鐵,換一個崗位,先當個副鎮長,主要抓企業,熟悉一些情況後再去別的地方當個鎮長。別的不說,關鍵是上了台階,成了一名縣處級幹部,別人想上都難。我聽後有點著急,說姨媽和姨父的心意我領了,但我還是願意當這個武裝部長,我的性格就是喜歡幹起事來風風火火,說幹就幹,適合做民兵工作。再說經濟工作是要水平能力做的,要了解市場,我水平低,我連我們家荷香都不了解,更不會了解市場,所以我做不來。哦,你把香香當市場?小姨有些惱怒了。不是不是,我連忙糾正說,這個比方沒打好,打錯了。小姨這次沒有再抿一口茶,而是將那小杯盞裏的茶一口吞下,她放下杯子,摸了摸我兒子的頭發霸道地說,這事不商量不討論,我隻是給你通個氣的,讓你有所思想準備。還有,此話到此為止,不能在外麵給任何人說,荷香也不許出去多嘴多舌。好的,走了,司機還在外麵等我。我說姨媽你叫司機開到華府大酒店,吃了飯再回去。小姨白了我一眼,說你小子越來越學上路了,學著拿對付鬼子那套來對付你小姨了。小姨說完,頭也不回,邁著六親不認的步子氣宇軒昂地走了。
我老婆在身後腰板硬著說,我小姨就是有官樣,你瞧她的那個走路,你硬是走不出來。
我小聲對老婆說,我是個土包子,能和小姨比嗎?你這小姨比你那個姨父還像市委領導。
老婆自豪地說,我小姨本來就是領導,當大學的黨委副書記,和姨父一樣是副書記,無非是位子沒姨父的重要而已。
一路順風順水,聽小姨打電話說各方麵工作都很順利,很快就要下文,在等下一個常委會討論通過。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天,我的辦公室門突然被推開,鎮機關秘書帶著一個年齡偏大的人進來。來人大約有六十來歲,穿著很隨意,夾克衫,沒打領帶但裏麵白襯衣很清爽,一看就知道質地很好,是品牌貨。秘書對我說,這是一位英國老板,華僑,要在我們鎮投資建廠,考察很久了,有一些事情還沒談好,他說認識你,想和你見見麵,談一談。秘書把我扯到一邊悄悄耳語,書記鎮長都說了,一定要將這個廠子留下來,具體你們怎麽談談什麽他們就不管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
秘書走了,我連忙給老者燒茶倒水。我接連問老者幾個問題,您貴姓?從哪裏來?怎麽認識我?老者端起茶盞,品了品茶,沒回答我的問話,卻連說了幾聲好好好。茶過三巡後,老者才說了。我原來住在香港,後來移民到了英國,現在祖國大陸改革開放了,各方麵的政策都很好,我想回大陸投資辦廠,給國際品牌代供,做貼牌產品。巴寶莉品牌,你聽說過嗎?耐克,你可能都穿過。有些不一定都是在美國英國造的,把流水線搬到中國來做,貼上品牌LOGO,產品到時候一部份拿回英國銷售,一部份在中國大陸銷售。我說好呀,我家裏那一位就非常喜歡巴寶莉這個品牌,我撩衣襟露出褲腰帶說,你看,我的皮帶就是巴寶莉。老者看了一眼,說我們主要是做服裝,各種各樣的服裝,休閑服,運動服,童裝等,隻要市場上需要的,我們都生產。我說現在談得怎麽樣?合同簽好了嗎?老者搖了搖頭,說不理想。我說主要問題在哪裏?是否我能給你幫什麽忙?來到我們這裏投資的都是我們的貴客,不管你最後是否投資成功,我們都要熱情接待。老者笑了笑,說你這是套話,對每個投資商都是這樣說的。我跑了好幾個地方了,遇見的各種官員也多了,但我還是放不下心,幾個億的投資,還要征幾百畝土地,蓋幾十棟廠房,我放不下心,這是我們一個家族幾輩子的辛苦錢,也是拚下命掙下來的,稍不小心就打了水漂。我說這話也實在,看得出你是個實在人,也是個辦實事的人。我隻是想問一下,你現在最需要什麽?老者微微一笑,說我現在最需要人,需要誠實的人,需要能管事的人,需要放得心的人。我覺得奇怪了,需要人隻要打個廣告,或貼個招聘啟事,人就嘩啦啦來了。老者搖搖頭說,我需要給我管事的人,我需要人給我跑規劃局批規劃,跑國土局批土地,跑完土地給我找施工隊伍建廠房,建完廠房要給我進機器,進完機器給我招工,招完工給我進原材料,除了銷售,都得給我管了。我聽了搖搖頭說,這人真不好找。老者盯著我看,慢慢地說,我來大陸投資之前,我夫人給我說,遇到困難的事,去找一個人,一個絕對靠得住的人,這個人肯定會幫我。老者說完,從隨身背的一個真皮包裏拿出一封信給我,然後在桌子上留下他的名片。
老者不聲不響,獨自起身走了。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辦公室,直到天黑。荷香打了幾次電話來,叫我回去吃飯,我都沒接電話。我在辦公室悄悄地哭,哭得昏天黑地,淚流滿麵。
是玉妹的信。
她說來人是她的老公,在香港結婚不久就移居到英國了。她還說她和我有了一個兒子,兒子在劍橋讀博。她說她老公對她很好,但是沒生育能力,她也是到了香港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她想到醫院去做掉,但她老公一定要她生下來,所以就生了。以後她老公要移民到英國去,也可能是想給孩子一個更好的學習成長的機會。玉妹說她自己得了癌症,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她不能過來幫她老公打理生意,就靠我來幫他了。玉妹說她相信我,永遠。
信裏麵還夾了一張玉妹三口之家的全家福照片。玉妹的樣子比較憔悴,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一些,像個久病之人。那時麵那個男人就是這位長者,比現在年輕多了。那個男孩子朝氣蓬勃,長得方頭方臉,一看就是和我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我當天晚上作出了一個決定,我不能去當那個鎮長了,要小姨把我的名字拿下來,什麽原因?不能說。反正我不能當鎮長,我要去當外資企業當廠長了。

11、鶯聲聲裏喚春深
 
自我來到珠三角一班長的這個廠後,他就有了完全交手的意思。在部隊時,我是排長,他是班長,我是他的絕對領導,所以他受處分我也跑不了。在工廠,他是我的絕對領導,在這種私營企業,沒有對錯,老板說了就是對,別人一般不會反對,所以當老板還是要有一定的判斷能力,就像當年不能把神經有問題半夜三更跑到監獄圍牆邊的老百姓當逃跑犯人一樣。張大山剛開始隻是把工廠行政管理這一塊交給我,車間生產有專門的技術人員負責。五千多人的大廠,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比我們當初在部隊一個團的人還多了去,僅僅每天中午開飯,一棟樓房全是食堂,有幾層樓麵專門供就餐,但還是排很長的隊,耽誤了時間。我給一班長說,當初監獄裏犯人開飯,也是人多,監獄就搞了個錯峰吃飯。一班長笑了笑說,老排長啊,你別弄成習慣了,千萬不能把工人當犯人管理呀,那就會出大麻煩。我們招聘的工人,很多都是大學生,還有就是中專技校畢業的,都有文化知識,特別是現在網絡發達了,很多東西如果一下沒把握好,芝麻大的事到網上就成了天大的事,特別是外資工廠,特別容易煽動勞資雙方的對立情緒,過去那種資本家剝削工人的話題永遠都是大家喜聞樂見的一個話題。你要做到讓工人好好做事的同時,也要讓他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宿舍裏趕緊安裝好空調,不然這麽熱的天晚上睡不著,白天影響工作了。有空了,還可以搞一點企業文化,把年輕人的生活搞得豐富多彩一點,一句話,要把人留住,特別要把有技術的人留住,這是管廠之本。還有,做我們這個行業,女職工比較多,有很多都有小孩子,為了穩住大家的心,我們廠區還有一片地空著,你找人設計一下,建一個幼兒園,不要做得太小氣,要稍大一點,不然以後不夠用又要重新作規劃。
一班長最後還給我說,老排長,我對你就沒什麽客氣話說了,請你來,除了發揮你的餘熱,多為珠三角建設作點貢獻外,還是請你幫幫我的忙,減輕一些我的壓力。也許我有一天不在這個廠了,但這個廠還要辦下去,你可能就要幫我把什麽都管起來了。你有空的時候,到各個車間都走一走,轉一轉,要了解從服裝設計,打板,到進布料縫紉加工,到成品驗收,倉庫貯存,產品轉運等等,你都要熟悉。

張大山這一番交待,使我突然有了一種不詳之兆。如果還是在部隊,我還是他的排長,我肯定會踢他一腳,說他說什麽狗屁話,喪氣!但他現在是我的老板,我是來給他打工的,我不能說他。我心裏很忐忑。清代黃圖安的《閑詠二絕》詩曰“落花天氣半晴陰,好去尋芳傍碧林。是物含情知愛惜,鶯聲聲裏喚春深。”我和張大山,還有連長,還有那個那個盡管當時有矛盾的老指,我們更多是一種戰友之情,一種男子漢的承諾和堅守,一種相互相幫的彼此依靠。我們如今遇到了好的大環境,大家都有了自己的芳林,都要珍惜自己的身邊的人,我在心靈深處聲聲地喚春深。
 
12、太大的瓊瑤


 
我沒去那個工廠,也沒去找當年的副排長和一班長,盡管我知道副排長和一班長如今都不會恨我了,盡管知道他們會很熱情地接待我,並會喊上一大群當年的老戰友一起來喝酒,一人敬三杯,不醉不歸,還會有很多清醒的話,很多酒話,很多醉話,很多粗痞話,但這些我在想像中都已經經曆過了,我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到這個鎮上找了家酒店悄悄住下來,自己到鎮上的街區和工廠區都轉了個透。鎮的規模像內地的縣城(難怪配縣處級幹部),還有一輛輛公共汽車縱橫穿梭跑來跑去拉客。道路上摩托車電動車和汽車特別多,灰塵也很多,天灰蒙蒙的,施工工地也多,竣工的和沒竣工的,開業的和沒開業的,一切都還在興建之中。路上行人不多,還是農民打扮的多一點,黑的皮膚,盡管還戴著草帽,但行色匆匆,滿臉的焦慮。穿著規整一點的多是坐著日本車、歐美車的街上穿行,走出來油頭粉麵,粗的金項鏈和大的金戒指,金光閃耀,滿嘴大金牙,有點像香港黑社會。我到了張大山當實際掌門人的服裝廠,廠門戒備森嚴,可能是上班時間的原因,一望到不了底的厐大廠區,裏麵沒幾個人走動,顯得有些瀟條,廠區一顆顆碩大的大榕樹上麵掛滿了藤蔓,顯得蒼勁古樸,曆盡滄桑。我給門衛遞了一支煙,可能因為煙的質量比較高級的原因,門衛驚奇地將煙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給我熱情地介紹了工廠的現狀。由於疫情的原因,世界的銷售業都萎縮得厲害,服裝和奢侈品更是首當其衝,銷售滯銷,隻能是壓縮生產規模了,現在工人很多因為疫情從家裏出來不了,所以隻開工三分之一不到,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現在我們大陸因勞動力價格越來越高,老板的利潤空間越來越小,就把一部份勞動密集型的低端產業鏈轉到東南亞國家去了,那邊的勞動力更便宜,老板的利潤空間會大一些,賺得也會多一些。我笑了,又遞上一口煙,門衛也笑了。資本本身就是血腥動物,是驅利而行的,聞到血腥的味道就像螞蟥一樣叮上去了,吸血。門衛噴了一口煙,露出滿口黃牙說,聽說老板在越南開了新廠,規模比這個還大,辦得紅紅火火的,老板如今難得回來一趟,主要在那邊。我知道你這樣子像幹部,像知識份子,是找老板的,你要找就去越南吧,他肯定在那裏。
我打道回府了。
我上了開往北方的高鐵,準確地說,這一段現在還隻能叫城軌。我把行李放在頭頂上,鬆了一口氣,坐在坐位上,打開保溫杯,呷了一口熱茶,鐵觀音的味道立即從嘴裏香到了腸胃裏,無比舒暢。正在這時,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
怎麽又是你?
這是我們倆人同時發出的感歎。我們倆人相視一笑,太巧了,有緣。女子先問我,說你怎麽就走呢?不多住一住,老了,就是要慢一些,慢慢看慢慢玩,這裏還有很多曆史文化遺址可以看看的,有些好的粵菜可以嚐嚐,正宗的粵菜,味道非常地道,比如說燒臘有深井燒鵝,燒鴨,鹵味有鹵銅鵝頭,鹵鵝翅,鹵牛雜,鹵豬耳朵,鹵豬蹄,好像什麽都可以鹵。還有聞名全國的白斬雞,肚包雞,鹽焗雞,海鮮就更不用說了,各種各樣的吃法,叫做百吃不厭,吃完了還可以喝一碗順德的雙皮奶。我說打住打住,你不能再說了,再說我就不能走了,到你家去吃去。女子幽幽地歎了口氣,說我家你是去不了啦,我剛和家裏吵架衝出來了。我一笑,開玩笑地說,你這麽有知識有文化的知性人,也會和家裏吵架?女子眼睛裏浮上一層水霧,我連忙閉住了嘴。女子轉過臉去,對著車窗的玻璃,兩行晶瑩的淚珠落了下來。我想起了一個詞叫梨花帶雨,說的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火車開動了,女子慢慢扭過頭來,看著我嚴肅地說,大叔,你看我漂亮嗎?我突然被嚇了一跳,但看到女子一臉虔誠無邪的樣子,我也坦然了,連忙由衷地說漂亮,是真的漂亮。女子淒然地說,就是我這樣的人倒追著人家男人人家都不要,你說我是什麽人?女子靜下心來,繼續講了她上次乘火車和我沒講完的故事。去年,我小嬸嬸和一幫朋友開車出去旅遊,在西藏高原出現了高反,到唐古拉山人就下不來,人沒了。我小叔像瘋了一樣,趕緊乘飛機趕過去,隻看到一具冰冷的遺體。這兩年,小叔除了工廠還是工廠,就像丟了魂一樣,我是從小在我小叔家長大的,除了小嬸以外,我是最了解他的,我必須要幫他過這道坎,不然他就毀了。我說他不是你小叔嗎?你也姓張。女子說,我後來也知道小叔和我們家根本沒有血緣關係,我從小就對我小叔非常崇拜,在這種時候,我應當勇敢地站出來,我來承擔我小嬸的責任,負責照顧我小叔,你說不應該嗎?我無言以對,隻是呆呆地看著女子。女子說,我喜歡一首先秦古詩,叫《衛風•木瓜》,裏麵的句子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這不是簡單為了答謝你,是為了永久相好呀!我苦笑了一下,說當初你小叔就不是為了你的瓊瑤的呀!女子堅定地說,他是不是為了我們家的瓊瑤報答我不知道,但我要以瓊瑤回報,這是我的選擇和自由,難道有錯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說沒錯,但也有錯,可能你小叔心裏不是你這樣想的。女子說,我也知道他還想著我的小嬸,但他必須要從這種悲痛中走出來,需要有人照顧他的生活,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過下去了,我看到他如今的樣子是真的心疼。我說可能你小叔當初幫你們就不是為了你們的回報,如今如果接受了這個回報,他會不會覺得那種幫助就變了味呢?再說,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你這瓊瑤也可能太大了,他接受不了。女子叮著我看了很久,盯得我心裏有些發毛。女子說,你怎麽知道就他覺得我這個瓊瑤太大了接受不了,僅僅是年齡的差距?我說不是的。女子說我總是感覺你對我小叔和我們的事很熟悉,說話的語氣也和我小叔一樣,一點沒陌生感,你到底是個什麽人?我又喝了口鐵觀音茶,掩飾了神情上的震憾,笑了笑說,我僅僅是個傾聽者,是個路人,是一個老人,你也可稱我為路人甲,也可稱我為路人乙。女子嫣然一笑,似乎傾國傾城,列車裏頓時光明一片,有些暖心。我陷入了一種沉思和猜想,嘴裏喃喃直語,說你的這個瓊瑤是太大了,是太大了。女子聽了突然破涕為笑,在我眼前把本來就有些聳立的胸部又挺了挺說,你說這個瓊瑤是很大嗎?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我知道了女子說話的意思,也看到了女子眼睛裏麵調皮的笑意,很純潔,似乎是一湖透明的天池之水。我也輕鬆起來,說中國的文學都被你們這些年輕人玩壞了。女子說年輕人喜歡文學的同時,也希望有一些娛樂性的成份在裏麵。就像古人喜歡吟詩一樣,因為古代的詩有韻律,讀起來上口,像唱歌一樣,這就有娛樂的成份在裏麵。實際上中國古典文學很多都有娛樂的因素在裏麵,隻是國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中國人都在搞鬥爭,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沒有靜下心來真正體會古人詩歌賦詞的娛樂精神,實際上當時很多詩詞都是填寫給宮女唱的,隻是我們忽視了而已。我總是覺得你和我小叔這一輩人一樣,活得太嚴肅,太拘謹,活得太累,心累。我聽出了一身冷汗,隻能從心裏自慚不如。
女子最後說她自己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太想找人傾訴了。
我想了解最後的結果,問女子說,你小叔最後的態度是什麽呢?女子撇撇嘴,氣憤地說還能有什麽最後結果,跑了,躲著我,跑到越南去了,說不回來了。我已經在手機上購了機票,今天就去廣州的白雲機場登機去越南,我看他還能跑到哪裏去?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來。
我愕然了。
這事我管不了。我很久以前就不是指導員了,就是說很久以前就不是他們嘴裏的老指了。以前我做老指時就沒做好,是一個失敗的政治思想工作者,如今我更沒這個水平和精力,還更沒這個義務。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的人比我們過去聰明多了,就包括眼前這女子,冰雪聰明,心有靈犀。過去的一班長現在的工廠老板,幾千人的大廠能管理好,能經營好,這件事情更能處理好。不過,我回家以後,可能不用每天像燜稀飯一樣蓋著鍋蓋燜在家裏了,我也許會出去遊曆大山名川,也許會再去看看我那夢中憶想的十萬大山,我曾經揮灑過汗水的地方。我如今一身輕鬆,可以蹦,可以跳,真的應該去看看已經遺失了幾十年的地方了。

2023年1月,於珠海心海州花園
     2023年8月28日,修改於長沙 

作者簡介:嚴立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創一級,湖南省首屆網絡文學協會特邀顧問。出版作品有中篇小說集《軍號嘹亮》、短篇小說集《小城舊事》、散文集《走過左岸》等。微信號:yanlq93,電子郵箱:101309152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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