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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乎?

(2024-02-28 19:10:12) 下一個

(小說連載/嚴立群)

1、 時光逝去

稍微吃過幾口晚餐,我又端著茶杯匆匆走上露台。

我如今真正成了一位老人,已經老得有點苟延殘喘,但四十多年過去,我一直保持著仰望星空的習慣。我不是英國有性取向爭議的作家王爾德那樣無病呻吟地仰望星空,更不是動不動就把仰望星空掛在嘴上去打動民心的政治演說家那樣的聒噪煩心,我是真的望著,幾十年來一直這樣,我到了晚上就躺在露台上的竹編製的懶人躺椅上看著頭頂的天空。身邊有一陣陣秋風撫過,像冥冥空間一隻溫柔的手,撫慰著我的心靈。

我隻是一個習慣。

習慣而已。

在學校讀書時,我僅是一名天文愛好者,自己做的宇宙星空盤在手中轉著,不斷地校正天空星座的位置。後來當兵,在山野叢中在天空中尋找北鬥七星的位置,用來判斷方向,尋找前進目標,這似乎成了一種荒野作戰的生存手段。在這條時光長河深邃到暗無光亮的浩瀚宇宙裏,四十年如同白駒過隙,稍縱即逝,但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幾乎占據了全部所有。當我頭頂上隻剩下幾根衰敗而又淩亂的荒草時,我又看見了那一根根屹立如柱如雪如霜一般潔白而又巨大的鍾乳石。

那是時光老人在空間拉下的一坨屎。

時光老人太老了,有老年性便秘,他似乎很艱難,用幾十年幾百年的時間,才從黑色的石頭縫裏擠出來一滴,用了幾千年,才有了幾公分高的一坨坨堆集物。然而日積月累,成千上萬年過去了,一坨坨細小如鳥糞的大自然排泄物堆集起來,慢慢成了一根根雪白的石筍,像牛奶一樣雪白,白得簡直無瑕。對應的山洞頂上,也垂下一根雪白的石筍,兩根石筍幾乎隻差一條鏠可以連接上了,然而有關專家卻說,兩根石筍真正要接起來,還要幾千年甚至上萬年時間。

我也知道,時間和空間是兩個不同的維度,很難會有交叉和相互影響,但這也不是絕對,具體要看看在什麽領域。聽說現在科學家在研究三維,甚至還有人提出了四維空間和更高的維度。

我知道,這是我年輕時對那一個個鍾乳石的山洞印象太深,也曾留下太多的震撼,因為那是我十七八歲剛當兵的地方,人之初涉世,對什麽東西都充滿好奇,充滿幻想,那個地方遍地都是石灰岩的山,滿山都是掛滿鍾乳石山洞,每個山洞都留下了我的夢。我並不喜歡那類似如今遊人如織的七星岩蘆笛岩等旅遊岩洞,它們的神聖被人類踐踏了,被人類安裝了五彩繽紛的燈光,像蕩婦一樣打扮得非常妖豔,不斷地閃爍著七彩放電的眼睛在勾引遊客,不時還有配置的各種音樂,像在發出無恥的呻吟。我喜歡的還是那數不清剛被人類發現和還沒被人類發現的原始的碳酸鈣岩石山洞,那些鍾乳石的石筍像男性一樣雄偉,那般不用打磨和雕琢,湧動著一種自然而又和美的光澤。

我就是時光老人,準確地說,我就是時光老人遺留下來的那一坨屎,遺留在那山野之間。我這不是自我貶低,也不是調侃自己,能做時光老人的一坨屎,能夠留在人世間讓後人觀嚐千萬年甚至研究上億年,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譽,這是人類做不到的。我現在住進了大城市,在一座上千萬人口地大城市的一個角落裏悄悄地消磨完我的餘生,但我的心還在十萬大山,在那些叢山峻嶺的鍾乳石山洞裏,在那些青山疊翠怪石嶙峋壁立千仞的群山環抱之中。

因為我總覺得在那裏遺留下了什麽,總覺得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做完,所以我就在露台上仰望星空。

那場南方邊境的戰爭剛結束,我從前指的補訓團當完排長回到老部隊,被重新安排工作。團政治處主任是個讀書人,是師範學校畢業的,也是我湖南老鄉,看到我到前線後給他寫的一封信,可能覺得還不是狗屁不通,有一點文氣,就把我留到了團政治處。我當排長時。和連隊的連長有點小矛盾。連長是從生產連隊來的,隻知道在農場種水稻,他種的矮腳南特是優良品種水稻,他引進了三五分即前後三公分左右五公分的合理密植科學種植方法,插下秧那天就是綠油油一遍,團長看了笑眯了眼,說又是一個豐收年。真正到稻穀黃時,婑腳南特的優良性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它不僅抗病蟲災害,不僅能防水稻稻瘟病、水稻枯紋病,還防水稻螟蟲、稻飛虱、稻縱卷葉螟鑽心蟲等病蟲害,而且特別抗倒伏,如果是過去的高腳品種,收割稻子時,稻子普遍被穀粒所壓倒,收割時要浪費很多糧食,婑腳南特杆了短粗,抗倒伏,能夠把一粒粒飽滿的金黃色的稻穀輕鬆地頂在頭上,直挺挺地站在田裏,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稻穂密密麻麻的聳拉著頭,像是聽了團長的表揚不好意思,黃燦燦毛剌剌的穀粒散發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芒,散發著一股清新的稻米香味,丟個鴨蛋都會浮在上麵,落不進泥,真是偉人說的“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沒有英雄,隻是一些大頭兵,但有的是稻浪千重和遍地夕煙。那時部隊糧食有餘,團長就要連長每年打下新糧後,拿出一些糧食釀酒,戰士們既是農民又是酒廠工人,釀出的穀酒香飄十裏,饞得周圍老百姓老遠就滴著口水,說解放軍的酒燒得真他媽香,比女子生孩子的奶水還醇。連長可能給團首長送酒不勻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後來到了執勤連隊當連長,他不太懂軍事,但他很自信地說,不看過程,隻要結果。就像種稻子一樣,不管你怎樣去種,是三五分格科學合理密植,還是天女散花式的拋秧,這都是次要的,最後要的是你能打回來多少斤稻穀。不管耕耘,隻問收獲,這也是一種處世哲學。我在給團政治處主任信中憤憤寫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本是三國時期曹魏思想家阮籍《晉書阮籍傳》中的一句話,也是被偉人喜歡的一句話,我就搬到這裏來了。我喜歡偉人的詩詞,還喜歡偉人引用的一些經典典故,不僅因為他是偉人,而是因為我也喜歡中國的古典文學,但那時正是破四舊立四新的時代,非常時期,人們都像是打了雞血,萬民亢奮,隻要是古代的東西就是封建主義的,隻要是外國的就是修正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稍不注意就會被人扣上封建思想複辟的帽子,那時大學都停了,歇業,沒人上大學,也沒人教大學,想學東西沒地方去學,學的東西說不定就有危險,但偉人學過用過的典故我再用,安全,別人不敢胡說,偉人帝王氣質,金口玉言,晉•夏候湛《抵疑》:“今乃金口玉音,漠然沈默。”另一個意思我還是從內心佩服偉人,偉人寫的詩詞特別大氣,讀起來讓人感到氣勢磅礴,心懷天下,如時無英雄,如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糞土當年萬戶候,揮斥方遒,四海翻騰,五洲震蕩,小小環球等等。我給主任寫信還用了李白《古風.其十五》中的一句“奈何青雲土,棄我如塵埃。”團政治處主任他可能不是看上我信中的牢騷,而是看上了那封信的文筆。“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政治處主任用很漂亮的柳體抄了一段偉人的詩詞給我,那時偉人的語錄和詩詞都很火,很多我都能背,我在欣賞偉人的詩詞時,也在欣賞主任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還經常拿出來看看。人們都說憤怒出詩人,我那時就是特別想寫詩,我可能寫不出“牢騷太盛防腸斷”,但我有可能寫得出“觀魚勝過富春江”。

是政治處主任收容了我,使我真正回到了“富春江”。回到原來的團裏後,我被安排到團機關政治處當了宣傳幹事,不直接管兵了,就有了閑暇讀點書,寫點小說,我就用自己的親身感受用第一稱手法寫了短篇小說《一封未發出的信》,此小說79年被軍內和廣西地方公開文學刊物都發表了,那是我的處女作,也是我敲開文學大門的敲門磚。但自此以後,我再沒用第一人稱寫過小說,為什麽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似乎那是我心靈深處的一塊聖地,一片不可褻瀆的淨土,不敢再輕意涉足。人生有時就是一段流水,流過去了就不能重複再流回來,如果倒行逆施是要付出昂貴的代價的。四十多年了,如今再一次用第一人稱寫小說,不免誠惶誠恐,缺乏勇氣。

四十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人上了我的門進行拜訪,他曾經是我們那個連隊的班長,他坐在我家的露台上,給我講了一些事,喚醒了我第一人稱的記憶,激起我長遠且深沉的思考。我家的露台很大,也很高,亞光和防滑地磚散出一絲絲柔柔的光澤,黑色的欄杆穩重實在,給人一種安全可倚靠的感覺。露台上的視線可放很遠,坐著似乎可感知海風,抬頭望去,也可以看到海邊一幢幢高樓上的光影環炫七色成影,如幻如夢,似乎有觀看香港維多利亞海港城燈光秀的同感。

四十多年前,那個我,究竟還是不是我?這個老班長說我那時和現在的慈眉善眼竟是兩人之別,那時我對人嚴厲得近乎苛刻,喜歡處分人,動不動就給戰士甚至排長一個處分。我難道真是那樣不近人情?

我的思緒天馬行空,人物也如風雲變幻,若如川劇的金牌動作變臉,那是國粹,在雷電水火的閃耀繽紛之中,我已經分不清哪一個是我。

四十多年的光陰,畢竟人拿不出幾個四十多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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