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逝者如斯乎?(三)

(2024-03-04 09:18:51) 下一個

小說連載/嚴立群

5、 不想要的處分

我是個副排長,弄個處分肯定會影響我轉正,所以我不願意。

說實在的,這事也不能怪我,雖然是我們排的一班長開的槍,但我後來聽他說,當時他身邊有一個管教幹部,管教幹部催他快開槍。當然,現在打死了無辜的老百姓,管教幹部當然不會承認自己說了開槍,再說一班長也是心太急了,他隻是想著怎麽製服逃犯,千萬不能讓犯人從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跑了,放跑了逃犯,就是對人民的犯罪。但在那種混亂的情況下,連長排長都在都沒叫你開槍,你的直接領導是我這個排長或是連長,管教幹部和你沒直接指揮關係,他沒任何權力指揮你開槍的。



我也知道,指導員和我有矛盾,他想處分我,想給他自己減輕壓力。每次開黨支部會,營長教導員都來了,大家的臉都拉得長長的,像一副副馬臉,大家心裏都有情緒,一個新組建的連隊,大家都在擼起衣袖加油幹的時候,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解放軍武警戰士開槍把老百姓打死了,但這種突發情況,我也不想它發生,但它偏偏就發生了。看得出來,指導員比我還急。當天晚上他騎著三排執勤點上買菜的加重自行車趕來,天都快亮了。他帶著連隊衛生員走近到了現場,他問衛生員還有救嗎?衛生員也是搖了搖頭,說涼都涼透了。指導員叫衛生員拿了一床白色的床單來蓋上,然後到連部打電話,給營部和團部都作了匯報,並立即聯係了當地的政法委,把事情經過都講了一遍,主動承擔了責任,並請求當地政法委協助處理好,做好地方老百姓的工作,千萬不能在情緒激動之中衝進部隊鬧事。在地方幹部的協助下,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真像。死者是部隊營房附近農村的一個青年農民,家中很貧寒,小青年從小精神有點不正常,白天晚上都喜歡到處亂跑,有時一跑出去十來天,一問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做了些什麽事情。因為他家裏窮,送他去大城市治過幾次也沒什麽效果,還是一樣,不過家裏治得更窮,所以以後幹脆不治了,讓他到處去跑,隻要跑出去不殺人放火就行,也不指望他能幫家裏做些農活養家糊口了。一大早,指導員帶上副連長司務長等幹部到了死者家,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給死者父母和生產大隊的大隊長書記敘述了一遍,並誠懇地承認了自己部隊方麵應該承擔的責任,部隊在處理問題時太急躁,不冷靜,盲目開槍造成嚴重後果,並保證會嚴粛處理,給死者親屬一個交待,並保證不再發生類似問題。道歉賠禮指導員講了很多好話,最後並要副連長拿出了厚厚一疊鈔票,農戶家和當地大隊書記大隊長都眼睛一亮,這才算完了。

我後來不知是出於同情心還是良心的驅動,我也背著連隊領導到了死者的家,一進門,我就被眼前的淒涼和破敗震驚了,我隻知道我的家鄉窮,但我不知道這裏比我的家鄉更加窮多少倍。一個歪歪斜斜的薰得發黑油亮的木架子,似乎已經到了風燭殘年,再也支撐不起沉重的房屋,累得隨時都有可能趴下,屋頂上有的有幾片小黑瓦,有的地方就幹脆是透著天,房子沒有牆壁,隻用了幾片竹片釘了一下,基本上四處透光漏風,床上黑乎乎的,用一塊塑料布蓋著,沒有被子,有一床破棉絮黑黑的東西丟在床上,大概就是他們蓋的東西了。沒有灶,隻有幾塊燒得黑黢黢的石頭架著一口缺了很大一塊角的鐵鍋,鍋裏殘存著一些糊糊的東西,走近了還能聞到一股變酸了腐爛味。鍋底下殘存一些樹木灰,家裏沒有看到米,隻是在破鍋邊上有幾根還沾著泥土的木薯,幾根瘦長如劍麻一樣尖細的苦麻菜,還有幾串顆粒並不飽滿的玉米吊在木架子上,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口糧了。

我不敢再看下去,塞了一把錢給死者父親後趕忙走了。走出門很遠,我才發現,我已經是滿臉的淚水。

監獄來了幾名年輕的管教幹部到我們連部,找我們幾個幹部抽煙說話,也是想緩解一下緊張的氛圍,給我們說幾句輕鬆的話,不想讓我們為此事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我明白管教幹部的好意,我叫幾個一班的戰士搬來幾張木板凳請他們在連部門前的坪裏坐下,然後又散了一圈煙,端來了幾杯水。一陣吞雲吐霧後,領頭的管教幹部說,監獄這塊地方人都很窮,這裏的山民都活得很不容易,連勞改犯都說我們管教幹部,說我們犯人刑期一滿就可以釋放出去了,但你們管教幹部隻能一輩子呆在這裏,一輩子與這裏的窮山惡水為伴,與我們一茬茬的犯人為人伴,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們管教幹部才是被判了遠期徒刑。

我苦笑了一下,沒也接茬。

一名年輕的剛從警察學校分配來的管教幹部狠狠抽了口煙,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說我們也曾在周邊農村作過一些社會調查和走訪,出事的這一戶人家比一般的農民家裏還要窮,主要原因是家裏給這名死者治病,跑過很多大醫院,結果越治越窮,病倒一點沒好轉,錢又花了。父母的心都能理解,再窮也想給孩子去治,總是想著孩子能創造奇跡,但每次都是傷痕累累地回來。這一槍,也打掉了這家農民的幻想,也是為他們家做了一點好事,不用再花錢了,一次性地了難。



年輕的管教幹部說得有些放肆,有些輕佻,他自己可能沒怎麽查覺,但我聽到連部辦公室裏指導員呯地一聲不知把什麽東西摔碎了,指導員厲聲地對外麵喊,副排長,你進來!

我連忙走進辦公室,看見原本在辦公室備課的指導員臉色氣得雪白,地上他喝水的玻璃杯成了粉沬。指導員把手上的書往桌上一摔,嚴厲地說,再窮的地方,這是一條人命,哪還有什麽貴賤之分的,這打死人了也不是能這樣輕描淡寫的,更不能因為是有病的人,就給我們開脫責任。這都講些什麽東西,還有一點人性嗎?讓我們的戰士們聽了多不好,去去去,讓他們哪裏涼快哪裏呆去。

我從來沒見過指導員發這麽大的火,我也不敢說什麽。

屋外的管教幹部也都聽到指導員在發脾氣,趕緊起身,悻悻而去。

連隊黨支部委員會,首先黨支部書記指導員作了檢討,並要求營裏和團裏給他處分。營長教導員都列席參加了我們連隊的黨支委員會,通過民主發表意見,最後形成一致決議,給我和一班長一人一個黨內警告處分。

我是當時在現場的主要領導,又是開槍者的直接領導,理應負責任。

我接受了,沒再說話。

這個處分以後並沒有影響我的轉正。一年過後,我還是如期轉為了正排長,而且過了兩年,我又被提拔到兄弟連隊當副連長,那時連隊已經改稱為武警中隊了,但那些過去的團領導,現在稱為支隊領導,大多是扛槍打仗從北方南下打伏過來的,他們笑著說,過去班長排長連長一邊打仗一邊受處分一邊立功這是常事,功是功,過是過,該處分是就要處分,該提拔時就要提拔。若幹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如今還有沒有這樣開明的這樣笑對人生的領導。

後來的情況我也不知道,我轉業到地方工作了。

6、 歸去來兮



我又回到了那個青山綠水美如畫的小漁村,那個生我養我的家鄉。村在海中,村在花裏,那些紫荊花葉子花扶桑花仿佛是為了迎接我的歸來,開得漫山遍野,整個一個金色的世界,紅彤彤的世界。我去當兵這幾年,國家改革開放了,村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下海捕漁的多了,村民們慢慢富裕起來,村頭村尾都彌漫著很重的魚腥氣,到外都是晾曬的漁網,遠處海上日落的太陽,像是鹹蛋黃一樣,夕陽西下,霞光也越來越美,村裏的老人小孩也個個像打了雞血似的,個個都很亢奮,尖著嗓音高聲地叫喊著,渾身紅撲撲的。

我對著大海邊的晚霞,伸展開我結實的雙臂,自言自語地說,過去那個灰暗的死氣沉沉的漁村已經死去,我們將擁抱一個美好的未來。

這時我沒想到,身後路過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婦。她打扮很洋氣,很得體。穿著一套藏青色的西裝,像是毛料的,質地挺括,一道道褲線筆直的,胸口別著一枚紫荊花的胸針,中間像有一顆鑽石,亮閃閃的。美女走上前,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麵色很冷地問我,你是這個村的?我怎麽不認識你?

我有些不滿這個女人打斷了我的舒懷,說你是哪來的,憑什麽叫你認識我?少婦沒什麽表情,冷冷地哼了一聲,說年紀不大,語氣倒挺衝的。我說我是才從部隊退伍回來的,出去當了幾年兵,我也對村子生疏了。少婦還是冷著臉,問我什麽文化?我說高中文化,但在部隊讀過函授。少婦往前走了,最後還扭過臉追問了一句,在部隊是幹什麽的?我自豪地說,戰鬥兵,黨員,班長。

女子沒再回頭,走了。

我一臉的懵意,不想到剛回到家,就遇上一個查戶口的。但也不對,我和這女子也不熟悉,她怎麽問我那麽多的話呢,是不是想給我介紹對像?

我還是懵懂地搖了搖頭,想到自己是睡夢中娶媳婦,盡想美事。後來我才知道,這女子是我們村過去漁霸地主的孫媳婦,由於過去成份不好,很少回來過。如今她大學畢業後,到了市機關工作,漁霸地主也平反了,就經常回來看看老人家。

我在部隊的軍事素質很好,有訓練標兵之稱,用如今的話說是兵王。我投彈五十多六十米,射擊考過特等射手,軍體動作更是舉大姆指。我多次給教導大隊當教學班長,講解戰術動作在全團排在前三,但我沒機會去進以培養幹部為目的排長培訓班,更沒機會考軍事院校,就這樣耽誤了。

我回到了廣東,回到了我的家鄉。雖然沒提幹部,不是穿四個口袋回來的,但我是班長,我的軍事素質好,我有那麽一大堆的獎狀證書,我還是黨員,大隊和公社對我都非常重視,叫我抓公社的民兵訓練,相當於公社武裝部的領導,老豆老母臉上盡是笑容,笑得臉上折皺像是漫山遍野黑色的溝溝壑壑,蓄滿了陽光。還有村裏那個老漁霸地主偶爾拄著根拐棍出來走走,曬曬太陽,就喜歡找我抽一支煙,喜歡還把我當小孩子一樣摸摸我亂糟糟的頭發,揪揪我的耳朵,我笑了。我開玩笑說,阿公啊,我現在是公社武裝部的幹部了,過去叫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你在過去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這在過去,是不敢在我頭上亂摸的喲。

阿公臉都氣白了,一雙抖動的手掄起拐棍朝我打來,我嚇得趕快一溜煙跑了。我知道這是阿公的痛處,我喜歡拿這個逗他,但他如今真的敢掄起拐棍打。

阿公打我,並不代表不喜歡我,他是不喜歡別人戳他的痛處。阿公說他過去也是很節省的,過去的那一點田地和幾艘小船,也是從牙齒縫裏摳出來的。可如今,阿公還保留這些習慣,他和我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老找我要抽伸手牌香煙,還一定要我給他點上。我又來了話,說阿公啊,你過去就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幾十年了,社會主義還沒有把你改造過來。阿公這回沒掄拐棍了,他平心靜氣地說,傻崽啊,過去我要是不拚命賺錢,也不會留下一點家產,最後打成漁霸地主,也不會解放後戴幾十年的帽子受管製。省錢省習慣了,這如今應該成為一種美德。哎,傻崽,你也年紀不小了,想不想找老婆?我說,我沒錢,沒有人會想找我這樣的人做老公。阿公深深地吸了口煙,吞了進去半天沒冒出煙來,我在旁邊幹著急。阿公好不容易過足了煙癮,吞出一大口煙說,我那孫媳婦有個侄女,在鎮上工作,也還沒有找對象,和你年紀差不多,長得很漂亮,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打聽打聽。

我沉默了。

我自從入伍到部隊後,就和玉妹斷了聯係,退伍回鄉後,聽說她嫁到香港去了,當上了闊太太。不管怎麽樣,玉妹一直在我心裏麵,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拔都拔不出去。我還一直想著,玉妹肯定還是在等我,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不會相信,我相信的是突然有一天玉妹回來了,和我正式拜堂成親,然後我們生一堆孩子。盡管我也知道這種想法很不現實,但我心中充滿了希冀,我每天都在等待著,希望有奇跡發生。

那天漁霸地主阿公又來了,找到我又坐在村頭的大石頭上,抽了一支煙。阿公說,傻崽啊,你知道玉妹是誰嗎?她是我的侄孫女,玉妹的阿公是我的弟弟,她去香港是我找的一個親戚將她嫁過去的,後來玉妹從香港又去了英國,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我似信非信,說阿公,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會騙我吧?

阿公裂開那張老得開了很多裂縫的嘴,說我九十多歲了,沒有幾天活路了,難道還騙你不成,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的老豆老母。我給你說還是麵對現實,當不了我的孫女婿,就當重孫女婿,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我有些惱怒,說阿公,你這也和我做生意呀!

阿公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大門牙的口腔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氣得扭過臉去,不忍睹。

不久,我結婚了。那名在村頭遇到的少婦美女也來參加婚禮了,她還是要樣冰冷,那樣拒人千裏之外,說真的,我有些怕她,一種莫名的怕,我的新娘也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襟,退到我身後,說她也怕她的這個姨媽。公社那時改鄉了,鄉領導都來參加我的婚禮,不是為了給我捧場和看我的麵子,我的麵子沒那麽大,是因為那個美女少婦身邊那個人有些顯赫,是市裏領導,聽說是組織部長,還是市委副書記兼的。我的新娘也悄悄地告訴我說,這是她的姨父。

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時,我撲通一聲就給這個漁霸地主跪下了,我含著淚說,你由我的阿公變成了太阿公,你又賺了。解放前我父母給你打工,受你剝削,現在我又受你剝削,你開心了,我心裏難受啊,你知道嗎,我心裏難受。太阿公還是習慣地用手揉亂了我的頭發,說傻崽啊,你不懂太阿公的心啊,都是為了你呀。太阿公沒幾天活路了,剩下的時間都給你,讓你來剝削我吧。

太阿公也流了幾滴老淚,他擦了一下臉,連忙說今天高興,今天高興。

過不久,我進了市委黨校學習,學習回來,我進了班子當了鄉武裝部部長,鄉黨委委員。

7、心中一道永遠過不去的坎

 

多少年了,每當我重溫唐代詩人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就又想起了那座支零破碎的破屋,以及那裏麵住著的黑黢黢的幾個老人小孩,個個穿著破衣服,連補釘都沒打的一個個洞裏透出沾滿灰塵黑色的肉體。“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我經常回想起那個艱苦的年代,那些個山野的農人,那種難捱的日子,忍不住淚從心來。我想忘記那些惡夢一般的場景,可怎麽也忘不掉,隨著年齡的增大,那些記憶卻猶在眼前,不斷加深。那畢竟是一條生命,即使是佷窮的山野之人,也有和城市裏人一樣平等的生存權力,即使是有病之人,也沒有人能夠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力。

而我一直認為自己愧對那些人,是因為自己過激的導向,因為自己部屬的衝動,從而導致一場悲劇的發生。即使是處分了幹部戰士,即使是賠了一些錢,並在當時認為是不低的賠償費用(因為當時邊境反擊戰一個排長犧牲也就是三五百元人民幣的撫恤金,我當時上前線時專門查詢過有關文件規定),但人死不能複生,一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這是事實,起碼在現階段是事實,我無法逃避。孟浩然詩雲:“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我早已不敢把酒話桑麻了,沾酒就醉了,更不敢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那種滿山的白菊花,那種白色的寫意,那種傷痛,那種憂鬱,深深刻寫進了骨頭縫裏,是再也剔不出來的了。這種痛這種傷和上戰場的真刀實槍地幹不同,戰場上是你死我活,你不打死敵人,敵人就要打死你。而這是和平環境裏發生的事,死者是一個地地道道人畜無害的山民,一個無辜的窮人。不能因為他是窮人,我們就可以忽視他的生命。

我轉業了,後來又退休了,這麽多年來,我一直不敢再回到那片喀斯特地貌的山區去,隻能在夢中遙對著它,遙對著那些石灰岩洞,遙對著那一根根雪白的石筍。不敢麵對那些地方,不敢麵對那些人。我盡管也知道,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再說那件事也是像我們一些電影作家一樣,首先在銀幕上打出一行字,說此情節如有雷同,純屬偶然,請大家不要對號入座,這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這事情雖然有一定的偶然性,不能全怪我們的戰士,也不能全怪我,即使是這樣想,但在心底深處仍然有不能繞過的那道坎,它像一個深邃的黑洞,一直在吞噬著我的靈魂,使我經常成為一個失去了思想和意識的人,變得很麻木,很冷淡,變得不願意直麵人生,不願意直麵社會。由此,我和過去的戰友都斷絕了聯係,也斷絕了往來,我願誰也不來打擾我沉浸於往事的回憶生活,我願意就此一人孤獨地了卻餘生,用來作為我對自己的懲罰,作為一種精神世界的自我救贖。最近在媒體報道上看到2022年世界生物諾貝爾獎得主發現,人死後靈魂還以量子形式存在,但這個存在是怎麽發現的呢?即使以量子形式存在,人們怎樣去發現和尋找呢?還能找到自己的量子親人嗎?能夠找到自己想要尋找的量子朋友嗎?

這可能是下屆諾貝爾獎的研究方向和研究課題。

那一天,我窩在家裏露台的一個角落裏曬太陽。冬日暖陽,把溫暖灑滿了整個露台,把整個當陽的地方都弄得暖烘烘的了。我將自己埋進半圈的藤椅裏,幾乎是完全躺進去了,隻留下那顆沒了幾根頭發的碩大頭顱在外麵靠在藤圈椅的扶手,沒了頭發的地中海被冬日暖陽照得油光閃亮,慢慢浸潤著石頭的光澤。

我房屋後麵就是一座大山,一座石灰岩的石頭山,我每天守著護大山,也是守護著自己丟失的那一部份魂靈。

這些年來,我通過各種方法搜尋,想給那片山區的父老鄉親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匿名支助過一些孩子讀書,匿名給山區希望小學捐款,這些都微不足道,但我一直在尋找那戶人家,在尋找他的家人,但一直如泥牛入海,毫無頭緒。他們現在還在那個地方嗎?他們現在到底過得怎麽樣了呢?還缺衣服嗎?還缺糧食嗎?還缺住房嗎?還幸福嗎?這一直是我心靈深處的一道暗傷,一道深不見底的刀痕。

短暫的午間小憩空間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粉碎了,我不想接,但手機鈴聲比《紅燈記》裏的抗日英雄李玉和還不屈不撓,一直頑強地響下去,斷了以後,過一會兒又響起。無奈之中,我接起了電話。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過來的,而且連那個號碼的所在地都頗費猜測。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電話裏麵驚喜地問,是老子嗎?老子?我怔住了,不知道接下去怎麽說,我怎麽一下成了老子,時空穿越了幾千年,我成了道教鼻祖,退回去若幹年了,該不是做夢還沒睡醒吧。我說我不是老子,老子姓李名冉,作古幾千年了。對方聽了我的講話,突然像鴨子一樣在電話裏麵嘎嘎地笑了起來。對方說,我們廣西人講普通話不標準,當初在連隊你就笑話過我的。我們叫的老指是老指導員的指,老指導員,說起來太麻煩,簡化了就叫老指。

哦,原來這就是老子。現代版的老子,與道教沒半毛錢的關係。

老指,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怎麽知道你是誰呢?你是誰與我有關係嗎?我是你的兵啊,是你連隊的兵,就是你處分我了的那個人,那個副排長,我叫黃洋福,就是我們排的一班長開槍打死了一個老百姓的,以為是逃犯,打錯了,你最後給了我和一班長一人一個處分的。我聽得心裏有些懸起來了,事情想起來了,人我也想起來了,他打電話來是不是尋根問罪,為當時的處分興師問罪來了,秋後算賬。在這個時候,我在電話裏麵要是還說不認識就顯得不厚道了,我笑了笑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天老人老,逝者如斯。黃洋福在電話裏麵依然很興奮,不像是尋釁鬧事的樣子。黃洋福說,我們老八連的幹部戰士都很懷念當初在一起學習訓練站崗的日子,那個連隊新組建,我們也是元老級的,這麽多年過去了,大家都老了,都懷念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就在網上組了一個群,線下也搞了幾次聚會活動了,但每次都聯係不上你,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裏,也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天終於聯係上老指了。今天打電話是實驗性的,擔心又像已往一樣又是一個錯電話,這次總是找到真人了。我說怎麽搞得這麽曲折,像是中央電視台的尋人節目一樣,沒必要那麽當回事。黃洋福有點傷感地說,大家想你了。搞了幾次團聚活動,連長副連長副指導員幾個排長都來了,唯獨找不到你,大家都說一個都不能少,少了一個都是遺憾,心裏都不是滋味。哦,告訴你老指啊,大家選我當了老八連的戰友會的秘書長,對不起,因為原來找不到你,就沒有經過你批準。我笑了笑,說洋福你說笑話,這又不是個什麽正規職務,還需要什麽批準,再說我現在就是一個社會上的退休老人,閑散人員,我不再是指導員了,再沒權力批準任何事情了。黃洋福也笑了笑,說講是這樣講,但我們都還是希望還能回到原來一樣,你和連長來管管我們這幫人,大家都很懷念過去流逝的時光。我笑了笑,說那大家就多睡在床上做做夢,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祝你們做一個好夢。黃洋福很認真地說,我知道老指心裏老記著一班長開槍的那件事,那是我們當時在現場沒處理好,造成了大的事故。但話說回來,那時候我們都年輕,都還沒經曆過那些事情,沒經驗,主觀上是好的,但最後的結果給人民群眾造成了傷害。我也知道,那件事最後影響到老指在部隊的成長進步,後麵幾次提拔時都被這個事故擋住了,結果很早就轉業到地方工作去了。

我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黃洋福還在繼續說,我們老八連的兵退伍後都希望能再見見麵,都還想再敘敘舊,回想我們當年一起走過的日子,大家都希望你能來咱們廣東珠江三角洲來看看,到祖國的大好山河走一走,因為當時老八連廣東的兵多,而且退伍回鄉後都搞得很不錯,當鄉鎮武裝部長的,當派出所長的,當小學校長的,雖沒什麽大領導,但都很實恵,用書麵語言說叫殷實,現在他們退休了,每個月的退休金都是一萬多,還有的兩萬出頭,所以他們就把活動都定到珠江三角洲了。老指啊,你一定要抽空來看看,你來了,我把大家都召集起來,從廣東廣西,湖南江西,山東山西,河南河北,一個電話,或者在微信群裏發個通知,大家都會趕來了。我說,千萬別這樣,我又不是一個偉人,要召集大家興師動眾沒必要,大家雖然都退了休,但各家都還有各家的事,不要擾民,我雖然當時就不是一個稱職的指導員,如今更不能加重各位老人的負擔。

黃洋福突然把話語一轉,說老指,你還記得一班長嗎?我說怎麽不記得,當時是顆好苖子,本來有可能提幹部的,結果給一槍打沒了,現在想進來,當初我真不應該堅持給他那個處分的,他恨死我了。黃洋福得意地說,你後來調走了,一班長退伍時,我和連長幾個幹部一商量,把他的處分給撤消了,他退伍回來後搞得非常好,他也從來沒恨過你,你過來,一定過來,他說在這裏的鎮上,我現在和他在一起。我糊塗了,說你是廣西的他是廣東的,你倆怎麽會在一起?黃洋福神秘地說,你來吧,你來了就什麽都知道了。

我這才下決心去一趟珠三角。

8、戰友情,戰友親

   

我給老指導員通了電話後,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你說當時他對我們那個狠勁,心裏一點不恨他那是假話。但這麽多年過去了,大家都老了,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雖然我們還沒到將要死的年齡,但人過六十後,身體狀況就在走下坡了,誰也保不定會遇個什麽樣的突發情況,這種牛皮現在吹不起了,不像過去在連隊當班長當排長出早操連續衝四座山頭回來開早餐的年紀了。

我不知道我受那件開槍事件的影響沒有,反正我還是正連職位時就努力連續去衝擊營職幹部這一級,但硬是沒衝上去,最後被組織上通知轉業到地方工作了。我倒不是怕轉業,我的老家巴馬現在形勢一片大好,辦了農家樂,開了民宿,全國人民都想在那裏養老,我家裏賺得盆滿缽滿的,每天都忙不贏,訂房還要先在網上提前訂,要打押金到賬後才能算正式接受訂房。我家兄弟七個,終於培養出一個研究生,這是我二哥,二哥研究生畢業後分到了自治區委機關,給區委領導當秘書,有相當硬的基礎了,不然我當初不可能在全部隊當個為數不多的副排長。我轉業時,綜合各方麵的情況考慮,我去了廣西自治區外貿公司,那時的外貿單位吃香啊,當時外貿需要國家批文的,隻有政府部門好做,而且效益特別好,吃穿用的都往家裏運,連衛生紙都發,每個月到手的錢也數到你懷疑人生。但好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改革開放首先是放開外貿,誰都可以做外貿,連四川農民牟其中都可以用中國的方便麵去換俄羅斯的飛機,國家企業缺乏靈活的機製等各種問題就顯現出來,很快省以下的外貿企業都敗北,有的轉製搞股份公司,有的被私人企業主買下,大多數都走了破產的道路。單位破了產,國家不可能安排這麽多的破產企業人員,當然,更多的是工廠的破產,下崗職工都在眼盯著,不能光安排外貿企業的人員而不安排工廠下崗人員,一碗水要端平,才能保持穩定,大家共渡時艱吧。我是軍轉幹部,即使下崗了待遇還是要比一般的幹部職工要高一些,除了正常下崗幹部的幾千元,另外還有作為參戰部隊的軍轉幹部補貼幾千元,這些是當地政府拿出來的錢。政府幹部說,你們軍轉幹部年齡不是太大,也還沒到辦退休的時候,現在原單位破產了,政府安排你們到社區去幫助做些基層的工作,給你們每月發三千多元的基層工作補貼。當然,你們不用每天都去,有事通知你們你們就去幫幫忙,沒事的時候也可以在家裏讀讀書看看報,搞點學習。街道社區剛開始還打打電話通知去幫點忙,後來發現軍轉幹部本身就有一股子怨氣,有些總覺得政府當初沒把自己安排好,所以火氣特別爆,做過一陣子,請神容易送神難,街道社區幹部再不打電話了。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那一陣子,我在家什麽事都沒幹,很難受。我不是一個做學問的人,不能夠一天到晚悶在家裏,那樣會悶出病來,我得出去,去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老婆罵我說,幾十歲的人黃土都埋齊脖子了,還想出去闖關東,不虧得褲頭都沒有我就不相信了。老婆不同意,我就沒敢輕意出去做,也確是,我們有幾個認識的軍轉幹部因為不了解市場經濟規律,不了解市場險惡,結果真虧得隻穿個褲頭回來的,還有的虧多了沒臉見人,就幹脆不回來了。到哪裏去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正在這時候,原來我們老八連的一班長張大山不知道為什麽事情從廣東來廣西了。他來看了我,了解到我的尷尬處境,他那天請我吃飯,倆人都喝了點酒,他對我說,老排長,你到我那裏去吧,廣東的發展現階段比廣西要好多了,特別是外資企業來的多,鄉鎮企業也發展起來,我在那裏一家外資企業當廠長,管著幾千號人,每年上百個億的流水,你去幫我管點事,總比在家裏幹耗著強。

我就這樣從廣西到了廣東,到了珠三角地區,也當上了老板。《後漢書•馮異傳》“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這就是我的桑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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