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宋朋友的相識發生在另一個大城市:成都。我和孩子到成都找我的兄弟,不過他並沒有空陪我,我又沒車,於是他給我包了個專車司機一整天,讓他帶著我逛逛都江堰和青城山。
我兄弟和我說,這個司機姓宋,專車是白色的,陪我一整天,我管他中飯。於是我在和司機約定的地方兜了一圈,也沒找到那個白色的車,司機都不耐煩了,電話裏說:”我就在這裏嘛!“然後我才想起來核對車牌號碼,赫然發現那輛鐵灰色的車才是今天的專車。和我孩子上了車後,我從後座看著司機的光頭和金鏈子有點兒心裏發毛,總擔心自己是不是上了歹人的車,別被人帶到深山老林裏被綁票撕票了,還連累了自家娃那可就太罪過了。
我開口和他說很麻煩他一整天,他倒是沒有多凶神惡煞,隻是淡淡地說:“沒事。” 讓我心裏稍微安定下來一些。他看上去也就30上下,人很精神,話倒是不多。朝著都江堰一路開過去,我都沒和他說話,隻是在後排和孩子介紹今天的行程,告訴娃都江堰的悠久曆史,和古人的智慧惠及今人的偉大。外麵的天氣陰雲不少,倒是看上去是個暑期天氣裏的難得的陰天,該不會太熱。
開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離開了成都平原,外麵已經是起伏的山丘,路況很好,我隱約記得都江堰好像是在平原邊上,但是已經不記得是不是在山區了,關於綁票的擔心又慢慢浮上來。幸好一會兒就開到另一片城區,很快都江堰景區到了,到了景區外麵已經開始陰雲密布了,我才放下綁票的擔心,又開始懊惱,忘記帶傘了!我和孩子下了車,司機小宋招呼了一句:“老板,帶傘了沒,需要的話,我這裏有兩把。”這個算是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解了我的一個大擔心,於是我很是感激的對他謝了又謝。他告訴我,他就車裏待著哪兒也不去,傘也用不著。他還告訴我,等下逛好了給他打電話就成。
於是我拿著雨傘和娃開始逛起了都江堰。玉壘山和二郎廟都是需要爬兩座不高不矮的小山的,爬到玉壘山半山腰的時候,果然開始下起了瀝瀝淅淅的小雨,我和娃撐起傘來就念叨著這個司機的好心,覺得今天算是碰到了好人了。小雨下下停停,我們也逛完了這個兩千多年曆史的古人的遺澤,開始聯絡司機朋友小宋。
很快在出口坐上他的車後,我自然對他很多感謝,他依然不在意,不過看得出,他也開心傘能派上用場。我開始找和都江堰的一個老朋友約好的飯店吃中飯,然後讓小宋在在一個名字叫“八分熟”的飯店門口,準備就在這裏吃了。我還感慨,我那老朋友可真會找飯店,和我還找“八分熟”的飯店,可真有點兒見外呀!
小宋和我一起進到飯店,朋友還沒來。小宋問:“要不,我一個人先吃點兒,就不耽誤你和朋友吃飯了?”我擺擺手:”沒事沒事,就和我們一起吃吧!”
“成都這裏軍工科技單位多,我們老接他們的活。早先的時候我也沒個眼力勁,跟著領導就準備上桌,領導就和我說,等會他們談的話題不適合外人聽,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以後來一看這種領導之間的交流我就自覺一個人吃了。我怕等會你和你朋友也要談點兒不方便的東西,所以和你先說一下比較好。”他認真給我解釋道。
“嗨,我那都是私人情誼,不相幹的,沒事,一起吃沒問題!”於是他也不再推辭,我們就開始在飯店裏找桌子坐下來等朋友,順便聊聊天。
閑談中,我知道了他是離成都不遠的資陽人,親戚在成都,所以他初中畢業就在成都打工,開始給人跑腿,然後學了開車後就幹起了專車司機,然後還認識了一個成都妹子,然後就在成家落戶生根了。
我告訴他:“還是你們好,大城市安家,離家裏近,有什麽事一拔腿就回家了。”聯想到自己,成家在幾萬裏外的外國,想家了也才幾年回一次家。我媽媽經常說我的,就是“這個孩子生了和沒生也沒差太多”,自己就感覺特對不起媽媽。所以,我對他離家這麽近有一份真切的羨慕。
然後我們談起了各自的老家,談起了老人家在城裏住不慣,也是大有同感。他父親時不時到城裏來看望兒子媳婦和孫女,但是住幾天就想走,簡直和我父母在我兄弟家住著一樣的,農村呆慣了都不願意住城裏的高層鴿子籠,想出門溜個彎也沒好地兒,何況空氣也不新鮮。
說起家裏人,我們又談起了孩子。他說,他就一個女兒上小學四年級了,但倆口子在要不要老二上還沒達成一致,主要是老婆不想生。這個也能理解,現在生孩子的吸引力沒有我們小時候那麽多經濟吸引力了。多生多幫襯家裏的動力沒了以後,隻生一個好的觀念深入人心,男女都一樣的觀念也逐漸被人接受,女性在家裏的話語權多起來了,他生了一個女兒也沒法再強壓老婆再生一個了。“就這麽著吧,看看以後她會不會改變想法。”我沒插話,因為當時我們家為了生老二也沒少溝通,我知道小兩口怎麽想,外人說啥都不會起到大效果,自己想通了才是真的想通了。
說到他女兒,他就打開了話匣子,眼睛裏的光都活起來了。看得出,女兒是他的心頭好。
“我那女兒呀,就是個奇葩!”他是這麽開頭的。奇葩,曾經多好的一個詞兒,現在用多了總是帶著貶義,搞得我都有點暈,不知道他是誇他女兒呢,還是和陌生人吐槽他女兒。看上去他也不是生氣,於是我接著聽他講。
“有一次她老師和我說,她小測驗沒做,讓我好好和她溝通,把我給氣的。”說是說很生氣,但是他是帶笑說的。“我就回家就問她:‘老師考試你怎麽不好好考?’她倒是很老實,說她那次玩瘋了,真忘記那個測驗了。但是她給我拍胸脯保證說,內容她都懂,考到95分沒問題。於是,我告訴了她老師,老師就說,讓她把測驗試卷拿回家,我來監督她完成。
“然後她第二天把卷子拿回家,我看著她做卷子,做起來也是飛快,隻是她做到最後一題就不肯做了。我問她:‘你怎麽就不肯做了?’她說,她說過了考到95分,可沒說過要考到100分。現在已經做完了95分了,那就夠了,不想做最後一道題了。
“我拿她沒辦法,檢查了一下,好像做過的部分還都是對的,猜她應該說得不差,最後一題她應該會做的,就由她去了。第二天老師批改回來,果然她就正好95分,你說神奇不神奇?”
他這個故事說完,我笑了。這個小姑娘,還真是有點兒意思。眼前比她大了兩三歲的我家孩子和她一比,真成了傻乎乎懵懵懂懂的孩子了,快要青春期的娃,成天就知道好玩和好吃,還不如找個小姑娘來得明白。不過,小宋能由著他女兒這麽來,在我看來,更有意思。我聽過太多的家長的焦慮,從小學就開始操心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學,催促小孩子加班加點做作業,不到十點半不能睡覺的故事了,這麽來一對兒父女,我覺得是可以算得上奇葩了。我問他:“那你擔心她以後上大學嗎?會敦促她做作業不?”
“她做作業也做,但是她從不肯去補習,也不讓我加碼。我要是和她說不肯努力以後考大學怎麽辦,她可有話來堵我嘴了。她說,考得上就考,考不考得上反正她以後都是要當兵的。她倒是很有自己想法,不到10歲的人,就很有主見了。”
我笑了,這倒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在一堆被家長推著走的孩子裏,居然有這麽一份清新的存在。我接著問他:“那你看她身板,像是能當兵的料子不?”
“哎呀,你是不知道呀,她可是真這麽想的,也是這麽準備的。6、7歲大的時候,她就纏著她爺爺要教她打拳,她爺爺會武術,會軍體拳。去年夏天又纏著我去找我的發小,想去摸槍練手,我發小幹過特種兵,現在在部隊。這不,這個暑假,她說她要越野跑,因為以後當兵用得著。我看哪,隻要她願意,她還真能成。”
“看不出小小年紀,她還真是既有想法又有行動呀!”我不由得讚歎道。看著在那聽故事半懂不懂的自家娃,我暗自歎了口氣,人和人的差別可真大!不過,這對不走尋常路的父子讓我開始好奇:“要是她不上大學,你會失望不?”
“我其實挺希望她能上大學的,畢竟我沒上過,她們這一代該比我們強。不過我和她爺爺說起這個後,老爺子把我一頓訓,說:’你自己也沒上大學,為什麽非要覺得她就該上大學?你也沒上大學,還不是自己闖蕩在大城市立足?路是她自己走的,她為她自己的未來負責,上不上大學也不耽誤她去當兵,我看她有保衛祖國的這個心很好!這麽大一個國家,總要有人有奉獻精神,做些犧牲,為什麽她就不能去?我支持她!’這麽一說,我也沒話說了。隻要她夠努力,上不上大學就由她去吧。”
這番說法讓我對他父親肅然起敬,老爺子有格局,有眼力。我誇獎道:“老爺子明白人!”
“那是自然!他當年也參加過兩山輪戰,後來退役下來的。說起來,我爺爺當年參加過抗美援朝,他們兩代人都是戰場上見過真章的人,說起打仗和犧牲的戰友們都是眼睛紅的,都覺得戰場上能活下來,已經比犧牲的那些戰友們幸運多了,所以對那些犧牲的戰友很多感激,覺得自己命大。外在的物質條件什麽的,對他們來說都是不重要的東西。他們常說的就是,人生在世,總得要做點什麽。按照自己的心意努力活一輩子,就算為國犧牲那也算轟轟烈烈了。”說起他的父親和爺爺,他的眼睛裏既有豔羨,也有慚愧:“和他們一比,就我沒去當成兵,讓他們失望了呀!不過我也沒有太多後悔,因為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老天爺不讓。當時去報名體檢了的,說我心律不齊,讓我懊惱了很久,後來我也想開了,當不成就當不成吧,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也沒什麽不好。”
這頓飯,後來我和朋友們吃得賓主盡歡。我也不介意這個店名“八分熟”了,畢竟,有些人不需要十分熟也能夠讓你記得很久,有些人哪怕天天見,你也不見得會想起來。我得承認,我就是會時不時想起小宋朋友,還有他那有些奇葩的女兒,以及老宋和老老宋那一對見過真章的父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