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姥爺都是山東人,兩個人的老家相距不遠。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定下了娃娃親,按照當地的習俗女大三,抱金磚,姥姥比姥爺年長三歲。
我從未見過姥爺,他在我一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從留下的照片看,姥爺眉目清秀,頗有幾分時裝雜誌上美男子的氣派。母親也說姥爺相貌英俊,身材偉岸,一表人才。
姥爺讀過私塾,上過洋學堂,通曉俄文,也會講日語。姥爺頭腦靈活,會審時度勢,能言善辯,頗具組織能力,人緣也極好。
姥爺的職業生涯比較複雜,他做過高級技師,既能操縱車鉗銑刨磨等洋機床,又能畫圖設計。辭去高級技師的工作以後,姥爺擔任過中東鐵路一個二等火車站的站長,舉家到俄羅斯境內生活了幾年。回國後姥爺又更換過了好幾種職業,生前最後的職務是俄文翻譯。
年輕的時候姥爺熱衷於政治,曾經加入過國民黨。基於對國民黨越來越失望,不久他就脫離了國民黨。一九四六年東北解放以後,姥爺積極擁護共產黨,被政府聘用為高級俄文翻譯,協助蘇聯專家工作。
解放初期哈爾濱一家工廠曾經發生了一起爆炸事件,不巧一個認識姥爺的人因涉嫌此案而被公安機關輯拿。在審查期間此人交代出了一份同夥的名單,其中竟然也包括了姥爺。後來此人在監獄裏自殺身亡,案件雖然沒有偵破,但慶幸的是他在臨終前翻供承認名單是自己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瞎編亂造的。盡管有足夠的證據說明此事與姥爺毫無關聯,可是因為他早年參加過國民黨,最終還是帶著具有一般曆史問題的結論從監獄裏釋放出來。
出獄以後,姥爺終日悶悶不樂,經常獨自借酒澆愁。舅舅的長子出生時,姥姥離開家前去舅舅家幫忙,姥爺沒有隨同前往。就在這段時間裏,姥爺因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年僅五十三歲。姥爺離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發現。姥爺去世後,棺木埋在了哈爾濱郊區的一個墓地。文革期間那塊墓地被開發成了居民區,姥爺的墳瑩從此就不見了蹤影。
無論是儀表還是性格,姥姥都與姥爺完全迥異。姥姥的身材瘦小,相貌平常,目不識丁,頑固地拒絕接受新鮮事物。出嫁前姥姥在農村生活了二十年,出嫁後在城市生活了七十年,自始至終她都保持著出嫁時山東婦女的生活習慣和家鄉的口音,執拗地堅持使用某某氏作為自己的名字。
關於姥姥家的情況,家裏人都諱莫如深。我隻知道姥姥的哥哥在繼承了家產後,迅速地發達起來,成為當地擁有廣袤田產的大地主,雇傭了大批的農民。膠東解放初期,舅姥爺被共產黨領導的臨時政府槍斃了。
姥姥和姥爺訂親的時候兩家的經濟情況相差無幾,後來兩家都飛黃騰達起來了。姥爺的父親自以為他的財富遠遠超過了姥姥家,決定信守婚約從老家給長子娶妻,可是他不知道事實上那時候姥姥家擁有更多的財富。縱然知道親家已經定居關外,姥姥的父親也是不敢悔婚的。就這樣兩家人都抱著各自的委屈,裝出誠信慷慨的模樣分別娶了鄉下的兒媳婦和遠嫁了閨女。
聽說要從老家娶親時,已經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姥爺極為不情願。可是身為長子,姥爺又是非常的孝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帶頭的話,父母將無法張羅下麵七個弟弟的婚事,所以他隻好同意了。
結婚的時候姥爺隻有十四歲,而且可能還是虛歲。雖然十四歲的男孩兒還不大懂事,但是姥爺對姥姥從一開始就不滿意,尤其是瞧不上她的裹腳和文盲。
姥爺不喜歡姥姥,又不能丟下她,他覺得委屈,又萬般無奈。姥姥也知道姥爺不待見自己,他們兩個人由始到終都沒有共同語言,更談不上相親相愛了。姥爺一輩子都不曾帶著姥姥出門,即便是家裏來了客人,他也不準姥姥出頭露麵。
姥爺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相好的女人,兩個人私下裏交往過幾年,後來不知因為什麽分手了。姥姥肯定也聽到過一點兒傳聞,可是在人前人後她都一直不聞不問。幾十年之後,我們才知道她還記得女方的名字呢。
姥姥過門之後曾經回過了一次娘家,她在娘家一待就是三年遲遲不願意回到婆家,最後姥爺的父親不得不親自帶著姥爺把她接回了哈爾濱。從那以後婆家的人就以各種理由阻撓姥姥回娘家,以至於她再也沒有見到過自己的娘家親人。
姥姥曾無數次地說起她家的果木林,她的父親不準家裏人吃樹上摘下來的果子,從小到大他們都是撿落在地上的吃。姥姥特別懷戀自家種的杏兒,她總是說哪兒的杏兒都不如她家的好吃。我還時常聽到姥姥念叨她的母親,太姥姥始終都掛念著自己遠嫁的女兒。
姥姥是一位非常善良和厚道的人,認識她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這樣評價她。她一生接濟過許多的人,自己卻從不舍得多花一分錢。假如姥姥有兩個擀麵杖的話,她就會尋思著誰可能會需要一個,然後主動地把擀麵杖無償地送給人家。姥姥覺得留在手裏兩個擀麵杖挺浪費的,不如給它派個用場。
嫁到東北以後,姥姥因為想家而對山東老鄉格外關照。曾經有過一個自稱老鄉的老頭兒,每天穿著破爛的衣服到家門口來乞討。姥姥每天都特意撥出飯菜,專門等候他的到來。後來她的鄰居實在看不下去了,才把實情告訴給了姥姥。原來這個老頭兒家道殷實,有房子有田地,就是出奇的摳門兒。得知姥姥善待老鄉,為了節省自己家的口糧才登門去討飯的。
有一次太姥姥捎給姥姥的錢被所托付的老鄉給私吞了,老鄉在揮霍之後覺得沒臉見人就自殺了。後來姥姥收到了他臨終前托人交還的家信時方知此事,在以後的幾十年裏姥姥總是忘不了這件事,她老是歎息他的輕生不值得,要是缺錢幹嘛不直說呢,說一聲拿去用就行了,反正擱在她手裏也沒啥用。
姥姥把太姥姥捎來的錢放在鏡框背後,在不經意間把秘密告訴給了姥爺的三弟媳婦即我的三姥姥。不久錢就不見了,姥姥明知是三姥姥拿走了,也沒有吭聲。多年後三姥姥到家裏來訪,她走後姥姥才輕描淡寫地講述了這段往事。姥姥說三姥姥娘家窮,就當是送給她的私房錢吧。
姥姥搬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已經上學了。姥姥對我和哥哥總是客客氣氣的,唯獨在我的姐姐麵前才像是長輩。姥姥覺得她沒有照顧過我們,所以就沒有資格管教。姐姐小的時候曾經在姥姥家生活過一段時間,大概是在哥哥出世前後,爺爺奶奶帶著一大家子人千裏迢迢地來和失散了十幾年的父親團聚,家裏整天亂轟轟的,母親不得不把姐姐送到了姥姥家。
姥姥和姥爺把姐姐當成是心肝寶貝兒,兩個人一天到晚地圍著她轉,一轉就轉了好長時間,直到爺爺奶奶帶著叔叔姑姑們離開以後,姐姐才回到了父母家。因此姥姥特別疼愛姐姐,經常把好東西私下裏塞給她一個人。
姥姥的箱子底層存有一件黑色綢子麵的狐狸皮襖,是傳統的中式大襟皮襖,像電影裏地主婆身上穿的衣服。聽說是有一年姥爺的父親賺了些錢,許諾要給每個兒媳婦買一件呢子大衣。其他人都很高興,唯獨我的姥姥拒絕了呢子大衣,非要這件皮襖。
姥姥穿的衣服全是她自己親手做的,不光是勤儉,更主要的是商店裏早就買不到她所習慣的勉襠褲,大襟襖和尖足鞋了。姥姥的腳很小,四個小腳趾被裹到了腳底,骨頭都變形了。可是在我們憐惜姥姥的小腳的同時,她卻總是把自己的小腳引以為驕傲。姥姥認為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人,如果是大腳就說明家裏沒有人管教,不是家境貧寒就是沒有親娘的孤兒。姥姥背地裏笑話我奶奶的腳大,調侃奶奶是人沒到腳就先到了。
由於腳掌使不上力,姥姥的腳跟結了厚厚的腳墊,不得不經常修剪才能走路。文化大革命之前,姥姥每隔一段時間就去澡堂子修腳墊。文革期間澡堂子停止了修腳的業務,她就隻好自己在家裏修腳墊。逐漸地姥姥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楚了,給姥姥修腳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身上。姥姥一輩子都不願意麻煩別人,從未主動要求過修腳。每次我給她修腳,她都覺得過意不去。
姥姥喜歡和鄰居們嘮嗑兒,可是她為人實在,沒有一丁點兒的防人之心。母親擔心姥姥可能會在外麵惹事兒,就反複叮囑她學習鄰居杜太太。可是姥姥學不會杜太太的沉默寡言,還是經常背著母親繼續聊天兒。當時我們都不大理解姥姥,很多年以後才明白聊天兒其實是姥姥的樂趣呀。
姥姥喜歡種花和種菜,每年她都在院子裏的空地上種滿了東西。比如西番蓮,美人蕉,夜來香,串兒紅,喇叭花,眉豆角,絲瓜,豇豆和含羞草。姥姥還栽種了桃樹,石榴樹,棗樹和葡萄樹。
姥姥種的西番蓮格外引人注目,各種顏色的花匯在一起,非常漂亮。入冬以後,姥姥把西番蓮的根部收起來,加上土放在柴房裏,來年春天再埋到地裏繼續繁殖和開花。
夏天晚飯後坐在院子裏乘涼,洗完澡光著腳丫穿著拖鞋,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夜來香的骨朵一片一片地綻開,同時散發出濃鬱的香味兒,真是愜意極了。還有一幕難忘的記憶,就是濕漉漉的頭發,滴下來的水珠落在院子裏的石磚上,水珠迅速地滲幹,一眨眼的功夫就無影無蹤了。
貓兒喜歡擺弄院子裏的含羞草,它們用爪子一劃拉,含羞草的葉子立刻合攏耷拉下來,就像害羞似的。隻要安靜地過一小會兒,含羞草的葉子就會慢慢地直楞起來,恢複本來的樣子。含羞草的花是藕荷色,花朵不大,在花叢中一點兒都不張揚。
喇叭花的種子是黑色的,形狀有點兒像是小地雷。我喜歡采摘花種兒,把它們當成是過家家的玩具。可以拿來當玩具的還有美人蕉的花蒂巴兒,看上去有點兒像是帶皮的小玉米。
有一年姥姥種的絲瓜和豇豆獲得了豐收,長長的果實掛在屋前,高個子的人路過時都需要低著頭。眉豆角每年的收成都不錯,其中有淡綠色的,更多的是寬寬帶紫邊的像貓耳朵。姥姥用豬肉片燉眉豆角,她更喜歡把豆角切成細細的絲,用肉絲炒著給我們吃。
姥姥還會給雞治病,她用一根縫衣服用的針,在雞翅膀下麵紮一下,放出一股些發黑的血,然後雞的病就好了。胡同裏有很多鄰居都來找姥姥給雞治病,大家都很信服她的醫術。
姥姥擅長醃鹹雞蛋,她把雞蛋放在壇子裏,用大粒鹽熬成的水醃製,加入花椒和料酒,醃好的鹹雞蛋個個都出油,一點兒都不亞於外麵賣的鹹鴨蛋。儲藏室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還有一個直徑五六百毫米,一米多高的大缸,都是姥姥用來醃製各種鹹菜和酸菜的。每年秋季,在蔬菜比較便宜的時候,姥姥就顛著小腳一趟趟地上街買回大量的茄子,黃瓜,小水蘿卜,豇豆角,西紅柿和大白菜。
那時候北京冬季的蔬菜隻有白菜,蘿卜和土豆,老百姓稱其為當家菜。政府號召大家購買貯存大白菜,價錢非常便宜。家家戶戶都買幾百斤大白菜,摞在窗下。為了防止白菜凍壞,人們拿出舊被子或者舊毯子蓋在白菜堆上,再遮上塑料布之類的東西防雨。
為了省錢,老百姓還貯存大蔥和土豆。應季的白菜,大蔥和土豆都非常便宜。這些東西都能保存很久不會壞,可以一直吃到來年的春天。冬天菜店裏就變得空蕩蕩的,白菜,大蔥和土豆也都漲價了。有的菜店比較會賺錢,把一部分白菜醃製成酸菜出售。
在姥姥醃製的菜中,我最喜歡的是蒜茄子和酸菜。蒜茄子從冰冷的壇子裏撈出來時,還帶著冰渣兒,特別爽口。家裏人都愛吃酸菜,有的時候是用肉絲炒酸菜,更多的時候是用煮好的白肉,切成薄片兒熬酸菜粉絲。酸菜湯裏有海米,味道十分鮮美。按照母親的習慣,我們都喜歡把酸菜撈出來蘸著韭菜花吃。
姥姥醃製的鹹菜還有醬黃瓜和醬小水蘿卜。豇豆是晾成幹兒,等到冬天蔬菜淡季時用豬肉燉著吃,也非常好吃。西紅柿醬的做法是後來姥姥跟別人學的,先是把西紅柿切成丁,塞進裝葡萄糖水的瓶子裏,然後放進鍋裏蒸熟。之所以用裝葡萄糖水的瓶子是因為其密封,細菌不會進去。做好的西紅柿醬可以保存很長時間,到了過年的時候才拿出來,炒雞蛋或者做湯,算得上是當時的稀罕東西。
姥姥是屬牛的,為此她一輩子都堅決不肯吃牛肉,好像是怕觸犯了什麽忌諱似的。對於其他吃的東西,姥姥倒是來者不拒,從不挑食。她最中意的水果是杏兒,每年初夏時節當杏兒開始上市的時候,我和母親都會記得給她買幾次。
姥姥唯一喜歡吃的點心是蛋糕,不是西式蛋糕,而是傳統的中式蛋糕,黃褐色的皮,裏麵是淡黃色的,她管它叫曹的糕。姥姥屋裏有一個從娘家帶過來的瓷壇子,如果裏麵沒有了蛋糕,我們就會買了新的裝進去。
姥姥一生都在固執地抗拒西醫,或許就是因為她不肯相信西醫西藥,她才失去了最小的兒子。我的小舅舅在小的時候染上了白喉,當時姥爺不在家,姥姥堅持用中藥救治,結果沒有保住他的性命。得知小舅舅患病的同學經西醫治療都得到了全愈,姥爺對姥姥始終都不肯原諒。
其實姥姥不相信西醫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在失去小舅舅之前,西醫也沒有能挽留住她的長子的生命。我還有過一個比母親年長的大舅舅,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不知道大舅舅患的是什麽病,當時姥爺帶他去過很多大醫院,但最後還是沒有能治愈他的病。
在姥姥很小的時候,她的老家流行傷寒,村裏和家裏好些人都因此喪生。姥姥沒能幸免也患上了傷寒,當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太姥爺覺得沒救了,阻止太姥姥徹夜不眠地侍候她。可是太姥姥卻堅決不肯放棄,用棉花沾著藥湯往她嘴裏送,最後居然救活了她。據說給姥姥看病的郎中,事先就預言說如果她能抗過來以後的身體肯定會特別好。
事實證明郎中的話果然應驗了,姥姥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極少生病,即使偶爾有點兒毛病,不用吃藥也能很快的康複。姥姥在八十二三歲時摔過一跤,當家人把她扶起來時發現她的一條腿不能動彈。母親動員她去醫院,費了好多的口舌,姥姥才勉強地答應去中醫醫院。幸好那時候的中醫醫院已經大量地使用了西醫的設備和診斷技術,通過拍片子查出她的腿骨折了。醫生說老太太年紀大了,骨頭很可能長不上了。結果過了些日子她的腿骨竟然自己長好了,後來也沒有影響到走路。
還有一次姥姥患感冒,發燒到了三十八九度。當時她已經年近九十歲了,姥姥堅決不肯輸液,醫生隻得給她開了幾種藥片。起先姥姥連藥片也不肯吃,後來在我們反複地勸說下她才表示同意。過了兩三天,姥姥的病就徹底好了,我們都以為她之所以複原的快是因為吃了藥的緣故。後來我們才發現其實姥姥壓根兒就沒有吃過藥,她把藥片全都扔進了紙簍裏。
在我的記憶裏,姥姥滿嘴都是假牙,不知道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戴的。姥姥的假牙是上下兩部分,每部分是整體的。每天晚上她把假牙摘下來,用刷子沾著牙粉清潔以後,放在一個精致的小碗裏,用涼開水泡著。第二天早上,再用清水衝一遍,然後塞進嘴裏。姥姥的假牙做的很合適,一點兒都不影響她咀嚼,再硬的東西也能吃。假牙伴隨著姥姥至少三十年,最後也沒有摘下來。
母親說在她和舅舅小的時候,姥姥非常重男輕女,凡事都偏袒舅舅。我也聽到過姥姥自言自語地說過,她沒想到最後能夠贍養她的不是兒子,而是女兒,她甚至後悔以前沒有把更多的疼愛給予我的母親。
在姥爺去世以後,姥姥曾打算去投靠舅舅。她幾次去了舅舅家,每次都覺得很失望。首先是姥姥看不上舅媽,她覺得舅媽要模樣沒模樣,要本事沒本事,既不會做家務活兒,在外麵也沒有什麽出息。其次是舅媽也不願意和婆婆一起生活,姥姥心裏像明鏡似的領悟到了這點。
舅舅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姥姥覺得他們家屋子小人口多,沒有她住的地方。姥姥最留戀的還是自己的家,她常說金窩銀窩,哪兒不如自己的家好。
一九五七年舅舅成了右派,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又再次成了接受批判的靶子,不久他們全家就被取締了城市戶口下放到了遼寧農村。一九七九年舅舅的冤案終於徹底平反,帶著家人重新回到了城市生活。
一九六九年初冬,別無選擇的姥姥隻能跟著我們離開北京去了幹校。三年後從幹校回到北京,我們家搬進了樓房。在住樓房的二十幾年裏,姥姥基本上沒有出過門,也沒有機會和鄰居們聊天兒了。姥姥每天站在陽台上向外張望,看著樓前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有樓門裏進進出出的鄰居們。姥姥的晚年非常寂寞,就是這樣打發著枯燥無味兒的日子。
姥姥喜歡看電視節目,可是每次她都隻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姥姥其實看不大懂節目裏的故事情節,尤其欣賞不了相聲。每逢看到相聲節目,她都會不屑一顧地說:耍貧嘴,然後不大情願地起身回屋去睡覺。
姥姥的晚年住在我們家裏,心裏時刻惦記著舅舅。因為自己不識字,姥姥隻能通過母親給舅舅寫信。姥姥總覺得舅舅的來信太少,內容也是千篇一律,因此她又時常懷疑母親是否真的按照她的要求寫信寄信。私下裏,姥姥也讓姐姐幫她寫過信。沒想到有一次姐姐按照姥姥的口吻寫的信捅了大簍子,舅舅在接到信後非常不開心,不久就中風了,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
姥姥最喜歡幹的活兒就是切菜,她的刀工特別好,可以把諸如土豆,蘿卜和豆角之類的蔬菜切成非常細的絲。姥姥的這本領是在剛過門做媳婦的時候練成的,當時她不願意按照她公公的安排去上學讀書,寧肯留在家裏去廚房幹點兒活兒。當時家裏雇了人做菜做飯,姥姥就幫著切菜,久而久之竟然練出了一手絕活兒。
隨著日漸衰老,姥姥的視力越來越差,母親不敢再讓她進廚房動刀切菜。失去了廚房這塊陣地以後,很快地姥姥就沒有了精氣神兒,整天坐在自己的屋子裏發呆。又過了些日子姥姥開始有些糊塗了,好幾次她突然抱著一個小包袱想出門,嘴裏還念叨著回家。我想在姥姥的內心深處一定另外還有一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家,也許是在哈爾濱,也許是在山東鄉下,但絕不是在北京。
一九九〇年七月二十三日早上母親發現姥姥穿著睡衣蜷縮在飯桌底下,趕緊叫來姐姐,她們倆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姥姥拉了出來。從此姥姥就不肯吃東西了,母親以為是天氣炎熱所致,每天堅持給她喂點兒水。起初姥姥還能勉強接受一點兒水,後來每次喂水她都嗆得難受,就越來越強烈地抗拒起來了。
其間有一次,姥姥主動申請吃雞蛋羹。母親把雞蛋羹端給姥姥,她吃了一口卻咽不下去,嗆得不住地咳嗽。姥姥感覺很難受,再往後連水也都喂不進去了。
醫生說姥姥的食道已經退化,沒有辦法再恢複了,不肯接受她住院。無奈之中,我們隻能在家輪流照顧姥姥。母親和姐姐負責白天的事,我則是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後再去母親家,負責夜裏看護。就這樣姥姥拖了十八天,終於在八月十日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姥姥去世之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的時候她說姐姐辦事靠不住,囑咐我們夫婦料理她的後事。糊塗的時候,姥姥就黑天白夜地睡覺。病重期間姥姥從未提出要見舅舅,也沒有說過讓哥哥回來一趟。她隻是數次喃喃自語,以無比羨慕的口吻說某某有福氣,最後走的如何利索,沒有拖累到家人。
姥姥的遺體是由我親自送到八寶山火葬場的,我們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大廳裏,然後被裏麵的工作人員給請了出來。臨走的時候我回過頭去看了姥姥最後一眼,那一幕的記憶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們在八達嶺人民公墓買了一塊墓地,把姥姥的骨灰安放在青山環抱之中,周圍綠樹成蔭,環境清新幽雅。姥姥去世幾年後舅舅坐在輪椅專程到北京來了一趟,他找人打開了墓穴,把姥爺的幾件遺物放了進去。時隔四十年,姥姥和姥爺最終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