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41。蟄伏龍溪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複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41。蟄伏龍溪
從馬各嘴峰棱下行,就進入走馬區穀雨鄉地界。“穀雨”這兩字,容易給人誤解,以為是江南水鄉。其實,穀雨鄉,是位於大山區,峻嶺疊嶂,森林層迭,這“穀”,非稻田穀草之穀,而是指山川溪穀,是兩山夾峙低窪之地,土話叫溝。這“雨”,也不是江南春雨杏花紅柳枝綠,而是指雲聚陣雨導致山巒瘴氣,籠罩山峰低穀,濃白飄移,迷朦霧霾,經久不散。
穀雨鄉龍溪村,是沿馬各嘴山峰棱線前行10裏,然後右拐,下一陡坡,進到一條寬大綿長的山穀龍溪穀。龍溪穀位於兩側群山之間,鬱鬱蔥蔥的山林,順著連綿山勢同一走向緩坡向下,偶而在坡上可見莊院,聞聽雞鳴犬吠。
穀底是一條蜿蜒曲折的溪流大龍溪,亂石嶙峋,水潺清澈,龍溪穀因溪而得名。據說大龍溪從前水流很大,似一條小河,後來50年代大躍進,大肆砍伐森林,水土流失,大龍溪也變為小溪,幾致幹涸。與大龍溪並行的,是一條青石板路,約有10餘裏長。一路上,左右兩側,不斷地有小山穀匯入龍溪穀,如小溪匯入河流一般。越下行,山穀就變得越寬,路兩旁出現許多塘堰水田竹林莊院,田間地頭勞作的人們,也稠密起來。路的盡頭,接續到萬縣利川公路。
屋基坪位於大龍溪起始端半坡上,地勢獨特。它位於陽坡凹地裏,背靠五座山巒,南北排列,坐西向東,麵對陰坡兩峰之間的埡口。屋基坪,一說是位於手心,五指環繞;一說是四平八穩,坐於椅上。清晨,旭日輝映著雲彩,霞帔霓飛,陽光從對麵埡口直射過來,屋基坪沐浴在金黃色晨曦之中。據說,這在風水上有個講究,叫作“五虎朝陽”,保佑人丁興旺。
屋基坪,也是典型的堂屋偏廂側廂式的川東院子,是向家祖屋,爺爺承繼下來。後來爺爺去馬頭發展,留下二三四3個兒子,各占了院子的一邊。現在,每家兒女多了,又有孫輩曾孫輩,3家共有數十人,兒女長大後又要分家,於是又在院後及周圍,建了些平房,以供居住。
二伯三伯早已過世,兒子們,也就是我的堂兄們,承繼了父業房產。堂兄們都比我要大上許多,早已生兒育女。其兒女中甚至有比我年歲大的,但幺房出老輩子,他們見著我,還得恭敬地喊聲“叔”,自稱“姪兒姪女”,因為我占著輩分,與他們的父母平起平坐。
來到屋基坪,就住在四伯家。四伯四伯娘,是長輩,我父親的兄嫂,當時也就40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四伯還擔任著大隊隊委工作,生產隊長。四伯家有2男4女,我的2個堂兄3個堂姐1個堂妹。大哥在外當兵,已結婚生女,妻女都住在家裏。大姐也早已出嫁。其餘兄姐都在家務農,小妹還在上小學。
大龍溪是大山區,田少地多,每年每家隻能分到20來斤麥子40斤稻穀,所以,米麵少,隻逢年過節,或婚喪嫁娶有事時,才拿出來招待客人。主產是苞穀洋芋紅苕菽豆等,這些都屬於粗糧,雖然產量還可以,但纖維多脂肪少,缺乏油水,不頂饑,消耗大,春荒時節,要多雜菜疏充饑。營養欠缺,坡地勞動挖地鋤草施肥除蟲,農活繁多又苦又累,所以大多數農民都身弱肌瘦,麵帶菜色。
我的到來,好客的四伯伯娘既高興也發愁。高興的是姪兒來家,發愁的是飯食招待。姪兒人小,又是從城裏來,細皮嫩肉的,按月吃著供應糧,不憂饑寒,不識農村艱辛,沒有大米白麵可食,驟然變化,怎能適應?要是餓壞了,怎麽向弟弟弟媳交待?
於是,伯娘指揮著哥姐們,將家裏存留的麥子稻穀送去加工,換成大米麵條,每頓中午,煮上一碗,專門給我當飯。其時我已11歲,比較知事了。看見全家人、甚至小妹妹,都喝著苞穀糊,下著紅苕洋芋,少油無鹽,而我卻被特殊對待,心中特別不安。於是,我告訴伯娘,請求一視同仁,不要為我專門煮食。並端起飯碗,將白米飯倒回鍋中,與玉米糊攪和一起,舀上一碗,就著大塊洋芋,鹹菜辣醬,和哥姐們一樣,也吃得很歡。幾次之後,伯娘看出我是真心而為,也就不再為我另做飯菜了。
屋基坪都是親人,二三四伯三大家下來,數十人住在一起,親情濃厚洋溢。哪家做了點好吃的,都要叫我去暢吃一頓,或端上一碗,送給我品嚐。雖然多是粗糧做的,但變換做法,花樣繁多,倒也使我吃得興高采烈,沒有深切體會到吃粗糧的艱辛無奈。
屋基坪數十人,其中,年齡與我差不多大的也有近10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般大的孩子,就要下地幹活了。挖地鋤草,打柴拾山菇菌類,放牛羊割豬草等,通常我會跟著去作伴,在指使下,做點小事,幫幫忙。晚飯後,坐在院壩乘涼,做作業看書,擺白龍門陣,看天上星辰,捉田中青蛙,自得其樂,其樂融融。
時日易過,一晃8月過完,已是9月了。這2個多星期裏,形勢又發生了很大變化。據傳,紅色派的首領們在恩施被翻天派追上,授首就擒,紅色派已經完全瓦解,灰飛煙滅,再也不存在了。翻天派得勢,正在各區鄉,大肆搜索紅色派的殘渣餘孽,要繩之以法,斬草除根。
屋基坪位於大龍溪起端,它在半坡上,離下麵溝中的青石板大路不遠。這條路是謀道馬頭通向龍駒萬縣的一條幹道,平時路上人來人往。常有人不辭勞累,多爬這百把米坡,求口熱水,以助嚥下自帶幹糧。加上四伯是隊幹部,隊裏常在屋基坪開會,布置農活,來往的社員也不少。而今傳聞公社鎮上翻天派眾,準備在公社範圍內,進行細訪嚴察。我住在屋基坪,說不定有人見過我,或被有心人記住。人心隔肚皮,保不住有人圖表現,向翻天派告密。
有此可能,就要及早預防,而且事不宜遲。於是,一天晚上,二哥有之,燃著鬆明火把,帶著我,走了10多裏夜路,來到大姐家。
大姐家在東邊不遠的一條山梁上,也是兩山夾峙的一條坡溝,叫大狗坡。她家地勢比屋基坪要高上許多,處於山林邊上,其左右側後麵都是莽蒼山林,一望無際。其院子不大,隻有堂屋和東西偏廂房,呈一字型,位於林木環抱中。前麵下坎,有一條青石路,沿溝底通往山下,在一處叫廟宇的莊院,匯入大龍溪。
大姐向友淑姐夫胡開明,都約20多歲,有一個兒子安學,1歲多。一家三口住西偏廂房側,廂房有樓,樓上臥室,樓下盛放糧食雜物。我來後,在樓下搭個床,住下。偏廂往西頭,是廚房。廚房後麵,則是茅廁和豬圈,與後門相通。正中的堂屋和東廂房,是姐夫的父親和弟弟居住。
姐夫是木匠,莊戶人家手藝,不求精致,但求實用。他人實在,不漫天要價,在周圍有口碑。逢結婚娶嫁,常請他去打造衣櫃妝台床箱桌椅等,總是有活做,在家中的時間反而不多。手藝人,掙錢養家,手頭活泛,他又是個孝子,隔三岔五地,總要買點東西,如葉子煙苞穀酒,或送上幾毛塊把錢,孝敬給老爸。
胡伯也還不老,與四伯差不多年齡,40多歲,精幹。在隊裏幹活,平時下雨天,在家打草鞋。他打的草鞋,式樣美觀,製作精細:新稻草揉軟後,編成雙層鞋底,細麻繩作成鞋帶,羊皮條扭成鞋絆,上紮一朵紅棉線纓花。放在地上,一雙鞋昂然而立,似乎召喚行人穿上,去跋涉崎嶇坎坷。每星期可打幾雙,逢場賣去,兩雙鞋賣一塊錢,買油鹽醬醋夠了。
胡伯的小兒子開亮,約十七八歲。家境貧寒,又不喜讀書,小學畢業後就在家務農。經常參加農活,倒是長得五大三粗,孔武有力,比他哥開明要高挑魁梧。處於青年時代,充滿叛逆精神,文革後,不事生產,經常去廟宇大隊部,與一幫混混潑皮糾合一起,參加了翻天派,革命造反。
在胡家,雖然大兒子已分家另過,但那隻是糧錢上的分開,而親情仍濃。胡家三代男人,隻有大姐一位女眷,作為兒媳,平時為一家人縫補漿洗添置衣物,又為胡家生下長孫,大姐在胡家,自然地位崇高,不但姐夫是個粑耳朵,言聽計從,就是公公和小叔,也是唯唯喏喏,尊重有加。
而今,大姐的兄弟,埋蹤隱跡,前來胡家院子躲難,這自然是件天大的事。第二天,得知此事後,胡伯把開明開亮兩兄弟,都叫回家中,開了個家庭會。
胡伯先講:這次向家有人來此躲難,這是親家看得起我胡家。我們一定要嚴守機密,不能出任何庇漏。對胡伯所言,大姐和姐夫自然毫無意見。也心知肚明,開會,主要是要敲打幺兒小弟開亮,讓他緘口。開亮是個孝子,對父兄從來恭順。雖然他是翻天派眾,與紅色派對立,但看在老父和哥嫂的麵子上,自然會遵從老父哥嫂的囑咐,不會找組織上去告密。但他行事天晃晃地,楞頭青,嘴頭沒有把管,怕他無意之中說出,暴露我的行蹤。所以,對他反複交待,也設想在不同場合下的應對方法。開亮也反複賭咒發誓,謹慎從事,決不擅言惹禍招災。
於是,我在胡家住了下來。這大狗坡是龍溪穀的一條支溝,五六裏路長,一條石板路進溝,朝上直抵山林邊緣。溝裏坡廣人稀,隻一個生產隊,20餘戶人家,數十人。胡家單家獨院,位於最裏麵,山林下方,又有一條大黃狗,看家護院。除了生產隊集體勞動,平時很少有外人上來。剛來那周,翻天派確實按上級指示,在全公社拉網搜索紅色派餘孽。開亮哥也曾例行公事地,主動帶領搜索隊,到胡家院子來了一趟。由於事先通報音訊,胡伯帶我及早進了山林,躲了過去。自此之後,就可說太平無事了。
雖然太平無事,但藏在胡家,卻是比較寂寞的。平時,大家都要出工勞動,我一人呆在院裏,無聊極了。姪子安學太小,不懂事,沒法玩耍。帶著的兩本小說,已經看了數次,許多章節,都能背下來了。
當時由於鬧革命,沒將心思放在種地上,生產隊田地貧瘠,糧食產量不高,交了公糧後,所餘糧食不夠開銷。往往過了冬寒,青黃不接,春節之後,要有個把月的春荒。為了預防糧食不夠吃,引發饑荒,生產隊按人頭分有自留地,自種自收,以彌補不足。胡家院子房前屋後,有胡家的自留地。早晚時分,上工之前和下工之後,胡伯和大姐都在自留地裏忙碌,胡家兄弟在家時,也要幫忙做點重活,如挖地挑糞等。
自留地裏,種上各種蔬菜,和紅苕洋芋玉米,這是對家裏糧食的重要補充。社員們都很積極勞作自留地,比為集體生產更為出工出力,也更加細致經佑,作為結果,自留地莊稼長勢喜人,產量大大超過集體田地。雖然每人隻有3分地,但卻能保證差不多一半的口糧。我經常站在地頭,看胡伯和大姐勞作,偶爾也幫上一把手,由此也初步學到了些種地的基礎知識。後來我上山下鄉當知青,倒因此獲益不淺,相比別的城鎮下鄉知青,什麽都不會,必須從頭學起,靠自己摸索,要少吃了不少的虧。
作為副業,胡伯還養了兩箱蜜蜂。蜂箱就放在院壩邊上,夏天,莊稼生長成熟,花開不斷,蜜蜂忙碌著,進進出出,采花釀蜜,怕沒有成千上萬?開始時,由於好奇,見胡伯在經佑蜂箱,就跑了過去觀看。卻是沒戴頭罩,被蜜蜂認生,悄默聲地,在我的後頸,狠狠地蟄了一下。
這蜂毒是神經毒素,作用於神經末梢痛感纖維,擴散放大,不由疼痛非常。胡伯發現後,趕緊過來,用兌了蜂蜜的冷水,潑在頸上,用姆食中三指,捏住被蟄部位皮膚,用力擠壓,稱為“拔痧”,將蜂毒擠出;然後又用竹片醮水,在皮膚上刮擠,稱為“刮痧”,以清除餘毒。
然而,已作用於神經末稍的毒素是清除不了的,隻能待其自然衰減。所以,我後頸部紅腫了一圍,肌肉僵直,轉頭困難,不能觸挨枕頭,直到2天後方才消退。自此之後,看見蜜蜂就心生警惕,自然而然地遠避之。
自家院後就有山林,有許多的好處。第一,燒柴不缺。下工回家,用一小會時間,提把砍刀,去後山修枝截籐,就地風幹,用時抱回,甚是方便。其次,是山上長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菜,采摘來做豬食,不用細糧,也能促使豬兒吃飽長膘。夏天雨後,大姐會挎個籃子,去撿拾山菇菌類木耳黃花菜等山貨,為飯桌變換點花樣。
特別是開亮哥,有時參加翻天派組織的活動後,直接回家,帶著我去玩逛。偶爾去不遠的堰塘,安上幾個雷管導火索炸魚。或用小口徑汽步槍,去後山上打山雞。
魚,很少能炸到,即便有,也隻是小魚,山雞也狡猾,打中的機會不多。更多的時候,是在林海中遊蕩夠了,找一塊山岩,躺在石板上,透過樹葉,陽光星點斑駁地灑在身上。林濤翻卷,山風吹拂,口燥舌幹渾身疲憊滿腹憂慮都不翼而飛,身心不由放鬆,變得愉悅起來。
巴郎 記於2020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