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燕最近諸事順遂,心情歡暢。
之前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兩件大事,像盤旋天空多年的兩朵烏雲,突然就被一陣大風給吹散了。一是給女兒尋覓一個好人家。鍾嘉琪新談的對象的家庭財富跟自家不相上下,且男方一家人知書識禮,家風清正。兩個年輕人雖認識不久,但情投意合,相處甚好。她已跟對方父母約好,下周末將見麵協商雙方子女的訂婚事宜;二是女兒守住家業的能力。就寧燕最近一段時間的感受,女兒為人處世突然長進了很多,對人對事的看法不再似往常那般稚嫩,已經懂得扒開紛亂繁雜事件中的重重迷霧,以人性為本, 以利益為基準去評判所見所聞,而不再是以意氣和感情。比如:鍾嘉琪談起對象陶宛山時說,不管他學曆有多高,家境有多優裕,但歸根結底還是一個男人。我有美貌,家庭有財富,在此基礎上,收斂脾氣,再付出適量的情緒價值,如傾聽、共情、誇讚、理解、支持、體貼、溫柔等等,就能完全俘獲他,不費什麽力氣。寧燕聽了這番話後非常高興,認為女兒基本上領悟了一個女人如何抓住優秀男人的精髓。她唯一不滿意的一點,是女兒還經常陪薑雪去找在學校圖書館工作的那個男人閑聊。薑雪喜歡就讓薑雪去找,你瞎摻和什麽呢?她希望女兒能在訂婚之後,跟未婚夫之外的其他男人保持更恰當的距離。
為了讓女兒更加熟悉酒水行業和公司業務,寧燕因公出差或外出學習也開始帶著女兒。這一次,她帶著女兒到重慶參加了一場為期三天的行業相關的會議。原本,她計劃會議結束的當天就回成都,可早前,莊小鶯就跟她定好了日期,說當天晚上在重慶解放碑一酒店有一個朋友聚會,讓她會議結束之後務必參加。
寧燕問有什麽朋友時,莊小鶯還賣關子,隻說關係很近。寧燕苦苦思索,記憶裏與她和莊小鶯都熟悉的關係近的,隻有一個劉敏算得上。曾經,在就讀的縣中學裏麵,寧燕、劉敏、莊小鶯,是年級上的三朵金花。三人關係也很好,住過同一個寢室,用過同一管牙膏、同一個臉盆、同一個暖水壺等等。畢業之後,劉敏和寧燕、莊小鶯的來往就越來越少,直至後來彼此都不再通音信。難道是劉敏在重慶?她現在怎麽樣?跟自己比如何?會議結束之後,寧燕帶著女兒興衝衝地找到了莊小鶯所說的酒店。
進包間之前,寧燕還補了一下妝,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她已經預備好,等看見劉敏時,她要將他鄉遇老友的喜極而泣這一出戲演繹得淋漓盡致,像點燃的煙花,完美釋放出自己的美麗和熱情。然而,當她進了包間之後,看清圍桌而坐的那一群人時,頓時像被雷擊了一樣,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呆了。
包間裏麵有五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鍾嘉琪認得其中一個。她驚訝地叫了一聲:“爸!”
寧燕看著這五張男人的臉,心裏對莊小鶯是恨之入骨。這是一次多麽惡毒的聚會!這是一個多麽惡毒的女人!她是怎麽把這五個男人都騙到這一桌的?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她究竟在暗中使了什麽手段?她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寧燕準備好的台詞和表演,像被核武器轟炸的毫無準備的隊伍,全軍覆沒。
這是五張她曾經那麽熟悉,如今卻根本不願意再記起的臉。與這些臉有關的前塵往事,像是上輩子的經曆,她早就刻意忘掉了。然而,在這五張臉麵前,寧燕再次被捆綁著穿越回到了這些年一直極力回避的不堪回首的年輕時光。那些美麗時光裏的她,充滿了心酸、屈辱、無助、掙紮。那些年流過的眼淚,突然間又衝上了她的眼眶。她想後退,她想離開,去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地待著,不要任何人看見,不要任何人打擾。
偌大的包間裏,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齊刷刷地打在主角身上一樣,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寧燕,鎖定這個後退著的,下一刻或許就會奪門而出的女人。她不斷地後退著,想要逃離這痛苦的舞台,遠離這些能剝去她身上生長多年的厚重鎧甲的目光。她臉上的表情充滿了驚恐、無助、悲傷……她好像試圖要說什麽,但喉嚨卻被什麽捏住了,嘴巴張了張,沒有任何聲音。
這五個男人的座位,是莊小鶯精心排列過的。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知道,把這五個平淡無奇的男人聚在一起,對寧燕有多麽巨大的殺傷力。不論她寧燕今天多麽風光,多麽強勢,當這五個男人同時出現時,她所有的堅強都會像豆腐渣大壩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一樣瞬間被摧毀。她會在第一時間丟盔棄甲,逃之夭夭。今天,這五個男人突然出現在她麵前,以後肯定還會不斷出現在她的夢裏。莊小鶯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一切如她所料。她仿佛看見了那個午夜夢回時的女人,驚恐地、無助地、悲傷地哭泣。
寧燕退到了門邊。現在,她隻要一轉身,就能逃離這令她窒息的房間。沒有人叫她,沒有人阻攔她。那五個男人都在努力打撈記憶中的那個寧燕,各自將記憶中的寧燕的片段拚接起來,跟眼前的這個寧燕對比。記憶中的那個寧燕有一張更美麗更年輕的臉,身子柔弱但性格倔強。眼前的這個寧燕,光鮮亮麗,服飾華貴,多麽地光彩照人!
寧燕轉過身,抓住門栓。隻要推開門,走出去,她就不用再麵對這令她痛苦悲哀的場麵了。然而,那樣的她就成了一個膽怯的逃兵。這麽多年來,她以為已經徹底殺死了的柔弱,在這一刻,突然從過去的時光裏伸出利爪,跨越重重歲月,牢牢抓住了此刻的她,重新俘虜了自以為堅韌剛強的她。柔弱驅使她用力,一點一點推開門。柔弱命令她跨出門去,奔跑,逃離,不要回頭。從這扇門走出去,就是從不堪的過去走向強大的現在。走出去,所有人都能看見一個自信而美麗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長袖善舞,神采飛揚。
另一個聲音在心裏問她:
為什麽要心虛?
為什麽要逃跑?
難道你寧燕永遠都不敢麵對曾經的自己嗎?
在那些有關過去的夢裏,她從未變得強大過,每次都是在哭泣中驚醒。如果她今天逃跑了,在以後的夢裏,在以後閑下來的悠長美好的時光裏,一定還會不斷地掉進這個場景裏麵,一次又一次經曆傷口被剝開的痛苦。今天如此不堪的場麵,是莊小鶯險惡用心的成果,也是她寧燕跟過去做一個徹底了斷的機會。那時候什麽都沒有,連希望都是虛無縹緲的,她不是一樣殺出了一條路來!這些年獨自闖蕩的社會生活經驗告訴她,戰勝恐懼的唯一方法,就是麵對恐懼。
有什麽好怕的?越怕我寧燕越是要麵對。
有什麽好逃跑的?越想逃我寧燕越是要留下來。
風越大,我越是要迎風挺立!
她的心漸漸硬起來,變成了巨大的石頭,風吹不動,恐懼也不動。一股力量從心底迸發出來,貫穿她的全身。不經意間,那種柔弱無力的恐懼感已然消失。
她睜大眼睛,逼著之前衝上來的眼淚滾回去。
她緊咬著牙關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
她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輕輕地試了試嗓子。
她想:來吧,讓我們今生最後做一次了斷!
眾人看著轉過身去,準備跨出門的寧燕,又慢慢轉身回來。她的臉上已經收拾幹淨,像結冰的湖麵,顯得清寒、冷漠甚至有幾分孤傲。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緩緩地走過來,動作生硬地拿過桌上的酒瓶,打開,給自己倒了一杯。
她走到那個近70歲的麵相窮苦的老男人麵前,示意他把杯子遞過來。她給他滿上了酒。站在他麵前,寧燕已經聞到了那股熟悉的來自農村的因為貧困和窘迫的生活條件才有的窮酸味道。
他顫巍巍地說:“沒想到!沒想到死之前還能看到你一回。”
他嘴裏的牙齒七零八落,張嘴的瞬間,臭味撲麵而來。嶄新的藍色條紋襯衣穿在他身上,顯得很是格格不入。從他被陽光長期暴曬的臉和粗糙的洗不淨汙垢的手判斷,他應該還是在山裏種地。
她憋住呼吸,一仰頭,杯底見空。她已經刻意忘掉了這個老男人的名字。她一直將跟他的事情,視為她成人的過程中,第一次巨大的屈辱。她一直將這段經曆藏在記憶的最深處,從不去觸摸。
這個老男人,是她高中畢業後,父母安排的附近村裏的結婚對象。那一年,寧燕20歲,如花似玉的,卻得不到應有的欣賞和珍惜,嫁給了40歲還在打光棍的他。隻因他東拚西湊拿出了一筆對於當時人來說不菲的彩禮。
她也抗爭過,不願意嫁。如果要嫁,她寧願嫁給學校裏麵喜歡她的男生——鍾良。鍾良也算是一表人才。她對鍾良也動心過,可是因為鍾良家裏窮,根本拿不出什麽彩禮。鍾良那時還打算再複讀考大學,本來他們是約好一起複讀的,但寧燕的父母根本不讓她再讀了,能妥協讓她讀到高中畢業,已經勝過了附近好多人家。母親身體不好,長期吃藥,再加上她這些年念書,欠了周圍人和親戚朋友一大筆債。父母見她高中畢業了,一心隻想讓她嫁人。如果鍾良考上大學,跟她在一起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最終,父親的哀求,母親的打罵,讓她不得不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寧燕嫁給了這個老男人之後,白天要在地裏辛苦勞作,晚上還要被這個男人折磨。他的臭嘴堵在她的嘴上,他的手指甲把她的隱私部位摳得生疼。 但她倔強得要死,始終沒有讓這個男人真正進入過自己的身體。即使他變著花樣毆打,用巴掌扇她的臉,用拳頭揍她的肚子,把煙鍋燒燙後烙她的皮膚。
她怎麽能夠忘掉,怒火衝天的老男人將板凳狠狠地砸在她背上。她頓時暈厥過去,像青蛙一樣趴在地上。蘇醒時,老男人還在一腳一腳地踹她。
她怎麽能夠忘掉,獸欲大發的老男人發瘋一樣壓住拚命掙紮的她,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咬她的臉和耳朵。她感覺脖子都快被掐斷了,快窒息死亡了。那一次,她舌骨骨折,半個多月無法說話,無法正常吞咽。
莊小鶯應該記得,那時候的寧燕身上滿是傷痕,眼裏總有淚花。
傷痛、屈辱,一直沒能讓寧燕屈服!但長期遭受家庭暴力,看不到希望的她選擇了跳井自殺,被救上來時已是氣若遊絲。然後附近十裏八鄉的人都知道那個寧燕寧願死,也不讓她男人上身。
老男人努力了差不多一年時間也沒能成功上自己女人的身,卻被她的不要命折騰得心灰意冷。他想過要賭一口氣,寧願她死也不放過她。最終,為了減少損失,他選擇了妥協。這個老男人在另一個男人願意付給他之前出過的彩禮的一半時,跟她離了婚。
她離婚後,嫁給了坐老男人旁邊這個跟她年齡相仿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出手相救,寧燕很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她給他把酒斟滿。他站起來跟她碰杯,說:“謝謝你邀請我來遊重慶。”
這應該就是莊小鶯的手段。那時候的莊小鶯是寧燕捱過艱難時光裏的唯一依靠,比父母暖心一千倍。莊小鶯是城裏人,經常帶禮物到農村來看她,陪她,給她打氣。她沒去瞟一眼莊小鶯。她知道,莊小鶯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不知道莊小鶯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她已經明白,莊小鶯今天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她出醜。
她是以報恩的心理跟這個男人結合的,他們有了夫妻之實。但她始終不願意懷孩子。這一點上麵,她又顯現出了寧死不從的固執。不管男人說多少好話,生多少悶氣,她都不願意生孩子。她心裏不認為這個男人會是她的最終歸宿,因此,也不願意有一個孩子來牽絆。但男人還算好,雖然不體諒,卻從不打罵她。
可是公婆沒有好臉色。在他們看來,這個媳婦就是一隻隻知道吃卻不知道下蛋的母雞,是存心要讓他們家絕後。
鍾良複讀兩次都沒考上大學,尋訪到她的時候,她正在打豬草,準備煮豬食。從那次見麵以後,她的心就跟隨鍾良飛走了。男人趴在她身上用力時,她也不再像以往一樣有所回應。她呆呆的,眼神空洞,大腦裏滿是鍾良的影子。如果她寧燕這輩子要生孩子,寧願跟鍾良生。
麵對一個在身下毫無反應的女人,多幾次下來,男人也覺得無趣。男人知道他的女人的心從來就沒屬於過他。但那有什麽關係呢?山裏的農村人,世世代代有幾個人能心想事成地活著?他有一個長相標誌的老婆,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她睡覺。隻要有她的身子,就可慰勞他勞苦的生活。但他不知道為什麽發了善心,決定和寧燕離婚,給她自由。他背著父母悄悄跟寧燕去辦了離婚手續。寧燕記得當時的興奮,像籠子中的鳥,飛上了天空。你問她是否感激那個男人,她會搖搖頭。在她心裏,那個男人幫助過她,她也用黃花大閨女的身子報答他了。她認為彼此都沒有什麽虧欠。
她再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沒跟他說一句話。
接下來的男人是鍾良。鍾良站起來,囁嚅道:“對不起對不起……”
寧燕沒接話。鍾良說對不起,是因為今天不該來看她出醜嗎?還是因為沒能力給她好的生活,以致於讓她一個女人為了生活得更好而不得不四處漂泊?她不在乎,也懶得去想,隻是麵無表情地將他的酒杯斟滿。
她和鍾良結婚後,鍾良進了廠當工人,她在廠外麵幫人守一個小賣部。那幾年,她還是過了一段安穩的日子。每天坐在鍾良的自行車後座上去上班,晚上再一起回到城郊的家。雖然公婆嫌棄她曾經嫁過兩次,但鍾良對她愛護有加。鍾良說,要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
1992年,他們的女兒鍾嘉琪出生。她日夜勞碌,帶孩子,做家務,上班。雖然鍾良很努力地工作,但生活仍然很拮據,捉襟見肘。寧燕對這樣看不到頭的悲苦生活漸漸生出了怨氣。同樣是人,為什麽那些長得不如她的女人可以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昂貴的化妝品,而她寧燕每次進百貨商場都隻能對著價格標簽幹瞪眼。攬鏡自賞時,她那顆高傲的心,完全無法接受鏡中那張美麗的臉在窮苦中慢慢老去。但不管她多麽不甘心,命運就像一隻無形的大腳,將她踩在貧窮的泥坑中絲毫不得動彈。直到另外一個男人的出現。
1995年,一個從重慶來的男人意外闖進了寧燕的生活。他嘴巴甜,出手大方。他帶著寧燕吃了縣城裏最貴的火鍋。在那之前,寧燕從沒進過裝修得那麽漂亮的餐飲店,吃過那麽貴的食物。在那之前,她隻是從火鍋店前麵經過,聞到過那讓人垂涎的麻辣香味。這個男人還在百貨商場裏給寧燕花大價錢買了兩套衣服。寧燕領略到了窮苦生活的另一麵。自從窺見了生活中的另外一種可能,寧燕的心再也不安於待在這個三省交界的小縣城。
她開始不自覺地跟鍾良使性子。這裏看不慣,那裏看不慣。這裏吹毛求疵,那裏雞蛋裏挑骨頭。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不滿意的時候,使性子是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手段。當鍾良發現她跟另外一個男人交往過密,關係曖昧之後,痛苦了很久,但還是選擇了放手。
寧燕拋棄了丈夫和女兒,跟著這個男人到了重慶,以為從此是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吃不完的火鍋。結果,這個貪圖她美色的男人露出了真麵目,一個好吃懶做的騙子,四處招搖撞騙討生活。
寧燕承擔起養家的責任。她不僅要工作,還得好生伺候這個騙子。她跟其他男人多說一句話,就會遭受到這個騙子的毒打。從小到大,寧燕就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因此,每當她跟這個男人在言語上有衝撞,表現出不順從時,男人便對她拳打腳踢,她也會反擊。雖然力量上比不了,但她從沒屈服過。即使男人將她壓在地上,將她的頭在地板上撞得血肉模糊,她嘴裏都沒停歇罵:死騙子!
騙子男人現在就站在寧燕麵前,他說:“無敵了婆娘,沒想到你烏鴉變鳳凰了。來,敬你一杯。”
寧燕端著酒杯站在這個男人麵前,又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有一回,她被這個男人瘋狂地毆打,她也拿起醬油瓶猛砸這個男人的腦袋。最後,男人不見了。她躺在地板上,望著燈,汩汩地淌眼淚,手裏的玻璃瓶子已經殘破,地下滿是玻璃渣子,滿臉滿手都是血,耳鳴好多天。
每次家暴之後,男人都會跑出去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幾天不見影子。寧燕在家裏躺著養傷,靠自己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是隔壁的老夫妻可憐她,經常給躺床不起的她端茶送水。
隔壁的老夫妻是好人,鼓勵她,讓她跟那個騙子離婚。騙子叫囂,寧燕用了他那麽多錢,把錢還回來就離。為了順利跟騙子離婚,隔壁老夫妻借給了她一筆在當時看來數目不菲的錢。
寧燕沒地方住,又是隔壁老夫妻借錢給她租房子。
後來,那些錢根本沒還過。老太太氣得大罵:“那個女人是個狐狸精,心腸歹毒!”
街坊鄰居從老太太口中,不僅知道了寧燕沒還她家的錢,還用狐媚手段把她的男人——那個老頭子哄騙到了床上。老頭子鬼迷心竅一般,把家裏所有的存款都卷走了,還逼著老太太離婚。女兒從國外趕回來勸都沒用。畢竟,年輕女人充滿活力,光潔緊致的肉體讓他實在難以抗拒。最後,房子留給了老太太,老頭子搬到租的房子,跟寧燕扯了結婚證。
老頭子現有七十好幾了吧。寧燕給他斟滿了一杯酒。他說:“燕兒,看見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寧燕跟老頭子離婚後,老頭子厚著臉皮回到了前妻那裏。雖然老太太經常罵老頭子發昏,兩年花光了一家人一輩子的積蓄,但還是重新接納了老頭子,湊合著一起過日子。
寧燕仰頭幹了杯中酒,環視了一圈,走到莊小鶯身邊。她仿若仙女從雲端睥睨螻蟻一般,高傲而冷漠地俯視著莊小鶯,說出了進這個包間後的第一句話。
她說:“成江呢?”既然你本事這麽大,這五個人都請來了,那成江怎麽沒請來?
莊小鶯說:“他死了。”
“怎麽死的?”
“朝天門碼頭跳江。”
“什麽時候?”
“你們離婚後的第二天。”
……
莊小鶯隻幾句話,就讓眾人看見了寧燕堅強背後的另一麵。高冷的她如地震中豆腐渣建造的大樓,瞬間崩塌了。寧燕透過被不斷湧現出的淚水模糊了的雙眼,艱難辨別著障礙物,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包間。
一個人的一生,會遇見很多讓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
在寧燕看來,最讓她無力的,應該是在她最美麗的時候,為了生存,不得不嫁給那些在她的擇偶標準中被評為零分的男人。
她瞧不上他們,鄙夷他們。但她在那個時候,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讓自己過上更好的生活。她一路跌跌撞撞,滿懷希望卻又不斷失望,在迷茫中、焦慮中、無助中,不得不屈服於命運,忍受那些年老的,殘疾的,不愛的、被她視為過客的男人們親吻她芳香的嘴唇,撫摸她花朵一樣柔嫩多汁的身體。
為了變得強大,戰勝那種無力感,擁有選擇的自由,她花了很多年,輾轉了多個男人,終於在物欲橫流的世界裏,擁有了讓他人羨慕不已的財富。當她自以為不再柔弱的時候,那堅強的外殼,被知道她死穴的莊小鶯輕輕一點,便支離破碎,不複完好。
朝天門碼頭的石階上坐著一個神情呆滯的女人,在八月的晚風中,呆呆地望著江麵。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的朝天門,是個源源不斷生產富翁的地方。人們開玩笑說,在朝天門,隨便搬開一塊石頭下麵都是鈔票。寧燕第一次聽到這句玩笑話,就上了心。對於錢的消息,她太敏感了。她日思夜想,要擁有很多很多的錢,過上光鮮亮麗的生活。
她和離婚後到重慶來的莊小鶯商量之後,便一起在朝天門市場上不斷地溜達閑逛,尋找屬於她們的機會。然後,寧燕從眾多可能的人選中,瞄準了在市場上做批發生意的,比她大11歲的成江。
對付男人,30歲的寧燕已經頗有經驗。一個有錢、英俊、個子還高的健康男人,擺在寧燕麵前,她都不會去多看一眼。她明白,她的條件配不上人家。配不上的,多看一眼,心情就多糟糕一分。她能做的,就是去找一個她能駕馭掌控的男人。
成江的麵相其實挺好,甚至算得上英俊,可惜有一隻腿殘疾,需要借助拐杖才能行走。身體上的缺陷讓成江很自卑,他在30歲的時候才娶上一個啞巴媳婦。次年,啞巴媳婦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幾番交談之後,寧燕在心裏給成江下了個結論:勤勞、有錢、自卑、心腸不壞。莊小鶯也幫忙分析,作為一個生意人,成江有心眼,不笨。而他心眼不壞,寧燕就不至於吃虧遭罪。即使寧燕的行動失敗了,也還可毫發無傷地全身而退。
成江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成為了寧燕決定要攻破的堡壘。這座堡壘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那就是他從沒有得到過一個漂亮女人的愛,從沒有被異性熱烈地追求過。當然,世界上很多普通人也一樣,但是身體上有缺陷的人會遭受更多異樣的眼光,他們比普通人更難得到漂亮英俊的異性的熱烈追求。而且那還是1999年,女追男的事情還很稀缺。所以,把敵我形勢分析清楚之後,從決定向堡壘發起攻擊的第一天,胸有成竹的寧燕和莊小鶯已經在談笑中暢想高奏凱歌、開慶功宴的場麵了。
那是一場沒有什麽懸念的戰爭。一個身體有缺陷的男人被一個漂亮女人主動追求,而且漂亮女人還說,不為錢,隻是被你的堅強和對生活的熱愛所感染,折服於你那不為俗人所欣賞的魅力和人品,不要你給她任何承諾和結果,隻求在這短短的一生中,能有幸能跟你這樣擁有獨特魅力的男人開始一段無私的難忘的純真的不含一點雜質的感情。把攻擊偽裝成愛的模樣,是最容易讓人束手就擒的。成江在寧燕溫柔淺笑的風情中、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單純愛戀不求任何回報的甜言蜜語中淪陷了,很快就繳械投降,堅持己見要給她名分。啞巴妻子流淚挽留,10歲兒子抱著腿苦苦地哀求,都不如那個認識不久的女人的一個笑容有魔力。他的身心從沒有那麽歡愉過。他得到了一個漂亮女人用語言和行動精心編織出來的真愛幻像。一具年輕美麗的異性軀體為他釋放出來的野火一般的熱情和瘋狂,那是用多少錢也買不來的極樂。
成江說,燕兒,今生有你,就是讓我馬上死也心甘情願,毫無遺憾了。
成江在寧燕的算計裏,生活得像是在天堂。寧燕幫助他一起打理生意。那時候的生意真是好得不得了,錢像潮水一樣湧來。他們用裝貨的包包裝錢,壹圓、伍圓、拾圓、伍拾圓、壹佰圓。兩人回家數錢的時候經常數得打瞌睡,醒了又瘋狂地雲雨一番,以至於床上到處都是錢,經常一遝錢要數好幾遍。
夢再美,終究是要醒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在寧燕的精心設計下,成江雖有不甘,但還是遂了寧燕的願。他揚了揚手裏的離婚證問,如果我不是一個殘疾人,你會不會一直留在我身邊?
寧燕看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點了點頭。
如果成江身體健康,也是個英俊有型的男人。他能賺很多錢,對女人那麽好,寧燕是願意跟他一輩子的。但是,如果成江是那樣的完美,從小到大就是眾星捧月,前赴後繼拋媚眼送秋波的女人會少嗎?還輪得到她寧燕嗎?她寧燕的手腕還能湊效嗎?
寧燕又搖搖頭,轉過身,丟下背後的成江,獨自離去。寧燕沒有說再見,因為她的過去都不是自己喜歡的,一旦離開,就是永不再見。寧燕也不喜歡回頭,過去的日子不堪回首,她隻想向前看。她希望自己的每一個明天都比昨天更美好。
寧燕快刀斬亂麻一樣斬斷了除家人之外的所有的聯係,離開了重慶。那些生命中的過客一樣的男人,她沒有回頭再關注一眼。以至於成江第二天跳水的事情,都過去十多年了她還一無所知。
寧燕坐在朝天門碼頭的石階上喃喃自語:我從來沒想過要你的命,我隻想要錢而已。
莊小鶯還說,他的屍體一直沒打撈起來,可能是被石頭卡住或是被河沙埋了。
寧燕想:也許,他變成了一條魚。
綠瑩瑩的嘉陵江和黃兮兮的長江在朝天門處相遇,一清一濁,匯合到一起之後,江麵呈現出了一副“陰陽水”的自然奇觀。之後,漸漸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清濁逐漸融為一體。融合後的江水聲勢益發浩蕩,穿三峽,通江漢,一路奔流直到大海。江水流經的瞿塘峽、巫峽和西陵峽,兩岸奇峰陡立、嵯峨連綿、景色清幽、煙雲氤氳,如一條美不勝收的百裏畫廊。然對於過去數千年往來的船隻而言,這段水路航道曲折,灘多水急,行舟驚險,沉沒過數不清的金銀,膽寒過不知多少歸人。直至三峽大壩蓄水之後,這條世界上曾經最危險的內河航道,終於水平浪息。如今,船舶再駛過時,江寬水闊,如入平湖。那些讓無數人喪命的險灘暗礁,從此深埋江底。但它們一直都在,從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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