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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故事的人,講述自己和大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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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十日(三)

(2023-12-14 18:37:52)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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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這個她從小到老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伴隨她兩年的鼻飼管去掉了,隻保留了氧氣管,露出她完整的麵部,看起來清爽了許多。
一根細長的導管從胸部插入心髒附近的大靜脈,輸入液體,成為維持生命唯一的途徑。
 
從回到家那一刻起,她的嘴就再也合不住了,就那樣張成一個O型。
二十多天滴米未進,她是否已經很餓了,很想吃點東西了圖片圖片
 
她回來的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小鎮。
 
一整天都是絡繹不絕來看望她的人。這是她曾經最期待也最為享受的熱鬧的場景。
 
各種各樣的人,帶著各種各樣的心理,對著病床上的她說:你咋樣啊,你認得我是誰不?我是某某某。。。
 
一張張熟悉的,或者已經陌生的臉,在她眼前飄過又消失。。。
 
她想坐起來,像以前一樣,和他們聊天,但是,她不能說,動也不能動,隻能用眼神表達著她的激動。
 
走的時候,她是小院能幹的女主人,歸來時卻是孱弱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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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到達機場。
 
哥哥派司機來接我,再有三個小時,就可以見到媽媽了。
我在心裏默默地說:媽,再堅持一下,我馬上就回來了。
 
和司機簡單交流之後,我一路上都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問。
 
怕聽到確切的回答,害怕看到院子門口已經掛起了白色的燈籠,辦喪事的人們來來往往。
我怕再叫媽無人回複。
 
人生百年,母女一場,終有一別。
我能想通,也能接受。
 
這幾年媽媽受苦了。
父母曾經設想了很多種老的方式,但沒有想到這樣的慘烈和痛苦。
 
願媽媽脫了這副殘缺病痛之軀,換一種方式,重新有一個新的開始。去個好地方,沒有痛苦,隻有快樂。
 
一路上都在念六字真言,為媽媽祈禱,直到車停在家門口。
 

很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承載著所有記憶的老屋被拆之後,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昨天晚上,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這個她從小到老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還好,一切正常。
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走進屋子,看到她躺著在床上,嘴巴張的大大的。我看著她,說一聲:媽,我回來了。
她看著我,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不相信的樣子。
我笑著用手點她的眉心,做起她們之間重複過多次的遊戲。
問她:“媽,你說,三個娃裏麵,你最愛誰?你是不是最愛曉輝?”
“曉輝現在回來了,不走了”。
她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那是我們母女之間獨有的溝通。每次我都會問她這個問題。每次她都會笑。
 
我喜歡她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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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她向老天爺求來的孩子。
 
在有了一個兒子之後,很多年她都不能再生。她不甘心讓兒子和她一樣當獨生子女,一輩子沒有個兄弟姐妹,孤苦伶仃。
 
因此和外婆燒香磕頭,求醫問藥好幾年,受了不少苦,終於在新疆如願以償。
 
她常常描述那段經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沉浸在當時心想事成兒女雙全的喜悅之中。
 
或許是生哥哥太早,她還不到二十歲,自己還是個孩子,火氣甚旺,不知道怎麽愛孩子;生妹妹相隔太近,她還沒有準備好生第三個。隻有我來的正是時候,長相脾氣性格也和她最相像。
 
正因為如此,在我們家才打破了“偏大的愛小的,中間夾個沒人愛的”,這樣的常規,排行中間的我,成為最受寵的,獲得大家的愛最多的。
 
這些偏愛是不由自主和不加掩飾的,表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麵,種種行為上,以及獲得的資源上。
 
至今,哥哥和妹妹提起來還難掩嫉妒之情,憤憤不平。
 
事實上,父母分給每個孩子的愛並不是均等的,每個父母都很難做到絕對的公平。
 
同時,這世界上的愛向來都不是對等的,並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相應的回報,特別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愛。
 
一般來說千辛萬苦得來的孩子往往是討債的。就像我之於我媽,兒子之於我。
 
她沒想到的是,讓她最牽掛,付出最多的是我;氣她,讓她傷心,一點也依靠不上的也是我。
 
這好像是與生俱來的。
看到她給爸爸的信中寫道:曉輝嘴不饒人,會說話就會強嘴了,最氣人了。
用她的話總結就是:我的叛逆期來得早而結束的晚,持續了幾十年。
 
相殺相愛幾十年,我常常把她氣哭,讓她傷透了心,也操碎了心。
 
有一個場景清晰記得並多次想起:記得小時候體弱多病,有一次我生病輸液,不知為什麽還有力氣把她氣哭了。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給我按著胳膊上的止血紗布,另一隻手整理蓋在我身上的被子,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她也不去擦,任其流了滿臉,掛在鼻子上,下巴上。。。
 
而我則倔強地毫不為之所動,不肯說一句軟話,就那麽看著她,任由她傷心難過。
 
現在回想起,我都被自己當時的冷酷驚到了!
 

據說大人說一句我可以強十句,不是大哭小鬧,動不動負氣離家出走,就是就藏起來看著他們焦急擔憂,到處尋找。。。

 

唉,挺難養的一個孩子!

 

從小到大給她造了太多麻煩,媽媽,真是對不起‍?‍?‍?

 

這樣的相處模式在我們之間持續多年。她拿我沒辦法,就像她在老了後性情大變,我拿她毫無辦法。
 
她沒有享過我的福,幾乎所有享受的體驗都來自於兒子和小女兒。
 
那些年,我把自己手裏的一副好牌打得稀爛,日子過得一地雞毛,也讓她跟著為我操心,東躲西藏,當超生遊擊隊。。。
 
曾經的辛酸已成為風輕雲淡的笑談。
 
當我在生活的毒打之下逐漸頓悟人生,懂得體諒父母,和父母和解,開啟了母慈子孝的幸福篇章時,沒想到老天卻另有安排:在父母日漸年邁需要我照顧的時候,我卻不得不背井離鄉,遠走高飛來到美國。
 
完全是指靠不上了。
有的隻是無盡的思念和牽掛。
 
每一個孩子和父母的緣分都是不一樣的。累生累世的恩恩怨怨又豈是這一世能講的清楚的。
我們注定是這樣的緣分,我也注定要忍受悔恨遺憾,和他們分離的痛苦。
 
而我依然是她最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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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開始,我們三兄妹輪流值班,我來上夜班,繼續過美東時間。
 
多虧有一個學醫的兒媳婦,把病房搬到了家裏麵,在這樣的地方也能享受專業的服務。
 
鹽水,多巴胺和葡萄糖氨基酸換著打,打一個小時的氨基酸,換十分鍾的多巴胺,鹽水衝洗管道,再打一個小時的葡萄糖氨基酸,抑製胃酸的藥,如此循環。
就這樣,維持著媽媽的生命體征。
多巴胺從每一個小時打十分鍾,延長到每一個半小時打十分鍾。
停掉多巴胺預示著媽媽可能會因低血糖陷入昏迷。
準備一點點停藥,先停掉多巴胺,這一瓶打完就沒有了。
媽媽的生命真正開始進入倒計時了。
 
我好舍不得,不想讓那個時刻早早來臨,悄悄把多巴胺調的更慢,希望能持續時間長些更長些。
 
媽媽的嘴大張著,不能合上,整個口腔,咽喉都暴露在空氣中,嘴唇舌頭已經開始幹裂。需要用棉簽不停地蘸水抹在嘴唇,舌頭上。
 
整晚都在給媽媽的舌頭嘴唇抹水,和媽媽說話,握著她的手告訴她我愛她,感謝她,向她懺悔我以前對她的頂撞,不敬和甩臭臉,說過的冒犯她的話,做過的讓她傷心的事。。。
 
我狠著心對她說:媽,你說錯過什麽話,做錯過什麽事,做過什麽虧心事,一一想出來懺悔,讓心裏幹幹淨淨。。。
 
我知道她一輩子要強,是一個道德標準很高的人,把名聲和麵子看的比什麽都重要。
 
而我們卻用不同的方式擊碎了她的驕傲。
 

如今,都需要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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