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日
題記: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把這段經曆寫出來。趁還沒有淡忘,記錄下媽媽生命倒計時的十天,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往昔回憶,鄉俗人情,人間百態,臨終關懷,網上助念,以及無法解釋的神奇現象。。。。。。
地球另一端的先生和孩子正在進入晚上,我們互道晚安。把白天當作黑夜,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隻能進入很淺的睡眠,充斥著無數個毫不相幹的夢。隻睡了三四個小時就醒來,立刻回到媽媽那裏,不想浪費哪怕一分鍾時間。今天開始停掉了抑製胃酸的藥。嫂子說逐漸地減去所有的藥和營養素。媽媽的老同學雙印今天來看她了。老人家八十多歲,但看起來就像六十多歲,走起來腳下生風,還未進門,就大聲叫著媽媽的名字,老淚縱橫。哭完了,在病床前,老人拉著媽媽的手,平靜地和她說著他們共同的同學,朋友,媽媽的眼神變得有些虛無飄渺。同學一場,該走的走,活著的差不多八十歲了,都老了。媽媽在自己的日記中,用了大量的筆墨去回憶自己的少女時代和學生時代,她的小夥伴們,她的同學們,他們經曆的事,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他們的青春之歌。雖然沒有兄弟姐妹,但人緣極好,一輩子不同階段都有很多好朋友,同學,同事,鄰裏。她對別人實誠,他們對她也很好,很多人成為一生的知己。她在逐漸失智之後,最為念念不忘和牽掛的居然是她的朋友們,常常提起那些人和她經曆過的往事。無論在哪裏,她都說:要回去,回老家,要見某個朋友。哥哥把她帶回老家,她站在自己最熟悉的院子裏,仍然重複著:走走走,回老家去。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她要回的並不是老家這個地方,而是她內心深處的一段歲月。恰好看了龍應台的《目送》,其中關於她母親的一段描寫,恍然大悟,突然間就明白了媽媽。“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龍應台在那個時光裏,她和小夥伴們在玩耍,紡線織布,摘槐花,拾麥穗,落花生;又或是過年的時候忙碌一個臘月,在大年初一做出的一桌好飯,全家人邊看春晚邊包餃子的除夕,還有那大肚膛的鑄鐵爐子上冒著蒸汽的醪糟雞蛋。。。。她的身體停留在現在,而靈魂穿梭回去,卻發現過去已是無依之地。五六十年代,那是一個物質極度匱乏但激情燃燒的歲月。也是最容易快樂,最容易滿足的的一個時期。家裏窮買不起衣服。收麥季節,我就和夥伴去拾麥穗,然後將麥子賣了才扯一身洋布做一身衣服,很高興。小時候我有幾個夥伴,整天在一起:唱戲,紡線,拾落花生,上樹摘槐花,挖野菜等。最親密的夥伴有鄭文蓮,李秋芳,王秋賢,張愛琴,我讓姑,張翠,還有王妙玲等。每年暑假我們都在秋芳家後院紡線。開始是一本正經地紡線,後來比賽,花樣百出,一個人搖車子,一個人拿棉穗。有時候從撚子上一直紡在下邊。秋芳紡的線好,又細又勻。我紡線粗,有時候還將粗線放在麥堆下麵,媽媽發現就是一頓打。(紡線用的棉穗子,從摘棉花到變成這樣的線,再織成布,那時候的女人必會的手藝)
記得有一次去何家營村南邊去捋榆錢。大家對我很照顧,讓我坐在一個樹杈上拿著籠,她們把采來的榆錢放在籠裏。誰料想樹枝斷了,我跌倒在地,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夥伴們急的大喊大叫。又有一次我和文蓮吃了一些野草根,中毒了,及時醫治才化險為夷。我們幾個騎著自行車,高高興興地來到了黃河岸邊,住在一個夥伴的親戚家。一晚上唱歌,唱戲,說說笑笑,談天說地。害怕黃河漲水,天亮了太陽已經曬的我們身上發熱,我們還熟睡不起。親戚給我們做飯,吃飯後,我們幾個連蹦帶跳到了花生地裏。她們抱來一大堆花生,在地裏摘。我膽子小,我讓姑給我抱來一堆,我摘了不少。後來我讓姑找到了兩個老鼠窩,挖出了一大堆花生給我分了一半。於是每人拾了一袋子,下午就騎車回去了。(新鮮的落花生又脆又甜很好吃,據說老鼠窩裏花生最多)《易俗社》紅燈在城牆上閃閃發光。我們看完戲就戴著花唱戲,到戲院子看名角:什麽白珍奇,大荔劇團李玉民,安娃子,還有渭南劇團餘巧雲,還看山西劇團的許多現代戲。春色春光無限好,站在城牆上登高望遠,一切美景盡收眼底。風一吹,麥田裏綠色的波浪翻滾,令人心曠神怡。一種讓人神往的享受,至今記憶猶新。(聽媽媽說那時候,古鎮有完整的城牆,四四方方,很高很結實,把古鎮分為城裏城外。可惜“除四舊”的時候全拆了。雖然早已沒有了城牆,但城裏和城外的名稱流傳至今,還在用。如果城牆現在還在,也是名勝古跡吧。)四月初一是古鎮的一個古老集會,是大家心目中重要的節日。每年四月初一前後十天左右,人們就聚集在東西南北四條街上,街道兩旁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是商店。擺攤,賣東西的一直延伸到城外。賣什麽的都有,大多是手工製作的各種用具,還有各種琳琅滿目的商品。人們南來北往上會趕集,人擠人。親戚朋友聚會,搭台子唱戲,演電影,耍雜技,還有耍猴的,賣藝的。。。熱鬧非凡。還有人提著瓦罐賣綠豆湯,小攤上賣涼粉,醪糟,油糕,麻花,糖麵人,玻璃吹,應有盡有。(四月初一古集會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逐漸沒落,隨著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到來,人們生活方式和購物方式逐漸改變,現在早已風光不再了。)一九六一年冬季,隊上派我和文蓮去棉絨廠打工。當時,我們年方十七八歲,幹的都是體力活,很踏實,肯幹。隻是當機器發生故障時,我們幾個就放聲唱歌,記得最愛唱的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但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和我們一起玩的夥伴八個,一半已經走了,都是二三十歲走的。一想起來心裏就不是味道。所以活著的人就要珍惜生命,珍惜友誼,快快樂樂度過一生。我上學的時候遇到了好多好老師,其中有一個是謝進賢老師,有很多知識都是謝老師教給我的。尤其是小學畢業時,印了好多作者,代表作,語法等知識。指導我們寫了幾十篇作文。《建國以來社會主義的偉大成就》《最難忘的一天》等,對於我寫作水平有很大的幫助。五年級我們班自編自演節目,捉迷藏,坐壓壓板,拋單繩,跳舞,排節目,生活很豐富多彩,每天都很開心。記得冬天元旦時在戲台北邊樹上掛著很多燈籠(謎語),誰猜對了老師就獎勵:在冰天雪地裏,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跑來跑去,蹦蹦跳跳猜謎語。記得畢業時在東邊地裏我們幾個同學以你問我答形式複習功課,很舒服覺得很有意思。記得張老師帶語文課,講得很好。我上課發言積極而且反應也快,得到老師的表揚。我和臻玲,煥梅,建文,英俠等幾個好朋友,一起上下學,一起學習做功課,一起玩,下午從城壕爬上來,喊著口號,當作爬山。讀著她的日記,我彷佛看到了當年那個活潑,聰明,純真,能幹,受歡迎的女孩子。痰更多了。嗓子一直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有痰卡在嗓子眼,她無法吞咽,也不能吐出來,隨著呼吸發出被阻塞的聲音。。。或許是我為她吸痰的時候刺激了她的喉嚨,半夜的時候媽媽吐了,大口大口地吐出來很多褐色的水。黑褐色的液體從她的嘴裏湧出,是一種帶著海腥味的臭味,流在了她的身上,床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趕緊叫醒了隔壁房間的妹妹,一起為媽媽換了幹淨的墊子和衣服。這樣的場景讓我感到害怕:媽媽瞪著眼,嘴巴大張,黑色的液體自動從她的嘴裏一股一股的湧出,彷佛吐出了這麽多天淤積在胃裏的濁物,那麽多,完全阻塞在胃裏。那麽難聞的味道就停留在她的嘴裏,舌頭上。味蕾還可以感覺到,又沒法去除,口腔被胃酸腐蝕,那該是多麽難受啊!吐完了,她似乎舒服了很多,沉沉地睡去,還打起了呼嚕。有那麽一刻,我真希望她就此沉沉睡去,不要繼續再受罪了。可是,我還是好舍不得媽媽走,我抱著一絲希望,盼望著奇跡的出現:她的病好了,隻要上下通暢,她就可以吃飯了,說話了,活下來了。我想她也是強烈地想活下去。陪著她的每一個夜晚,都孤獨而溫暖,就像把過去長長的歲月濃縮。這是對我獨有的恩賜。能在這些漫漫長夜裏,不受任何打擾地和媽媽獨處。又是劇烈的咳痰,媽媽醒了。她疑惑地看看四周,似乎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我撫摸她的額頭,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告訴她:媽,你在家裏,大房子裏,你回家了。那顆每天黃昏最早出現在東方的最亮的星,此刻移動到屋頂偏西的樹梢上,在晨光中逐漸暗淡。天要亮了。
忘了無數的餓死的和“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