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民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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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蓮 第拾壹章

(2023-11-10 02:38:03) 下一個

十一

 

深秋的日子,天空碧藍如洗,原本火辣辣的太陽仿佛能量消耗過度,呈現出溫和的麵目。沉甸甸、金燦燦的稻子已全部收割完畢,曾經厚重的田野,一片空曠,變得開闊、清新與輕快。

午間時分,慶餘圩完小旁邊平緩的草坡上,一群孩子在玩“官軍捉強盜”的遊戲。四年級學生瑋瑋扮演官軍頭目,揮舞著漂亮的手槍,槍把下的紅絲綢在空中十分神氣地飄揚,頗有幾分將軍的神韻。“朱朱”也來湊熱鬧,跟在瑋瑋身後蹦呀、跳呀,十分歡樂。三年多的功夫,“朱朱”完全變了模樣,形體高大威武,皮毛特別漂亮,酷似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朱朱”與瑋瑋的情感深厚,形影不離。它不僅護送瑋瑋上學放學,還常常中途溜進學校,在課餘時間陪瑋瑋玩耍。它就像瑋瑋隨身的仆從,聽他的話,看他眼色行事。

瑋瑋正玩在興頭上,突然斜旁跳進來一人,攔住了瑋瑋。此人比瑋瑋高出一頭還多,身胚寬厚渾圓,像一隻柏油桶。瑋瑋認識此人,他是本校畢業班的學生,外號“蠢猛子”。“蠢猛子”是個呆笨、橫蠻之人,腦殼不靈光,學習成績不好,是學校有名的留級生。他有個好爸爸。他爸爸是本公社的黨委書記,是慶餘圩的“土皇帝”,開口便是“聖旨”,跺腳則地動屋搖。“蠢猛子”有一身好力氣,單手能舉起五六十斤重的石鎖,而且腿不顫、氣不喘。“蠢猛子”有一個好爸爸,有一身好力氣,也就橫行霸道。不僅慶餘圩上的百姓,就是學校裏的老師,無不讓他三分,盡量避他躲他,唯恐惹禍上身。

“你的槍,給我看看。”“蠢猛子”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瑋瑋仰頭望著“蠢猛子”,下意識地遞上槍。這槍是瑋瑋的心愛之物,玩耍了多年,至今愛不釋手。

“蠢猛子”接過槍,左看看,右看看,覺得確實做得漂亮好看,便開口說道:“這槍歸我啦!”說罷,“蠢猛子”揮揮手中的槍,揚長而去。

瑋瑋猛然醒悟,快步追上去,雙手拽住“蠢猛子”拿槍的手,高聲喊道:“這是我的槍,還給我!”

“蠢猛子”見瑋瑋不識趣,膽敢來要槍,心中生氣,狠從心中來,揮舞手中的槍照瑋瑋的額頭重重一擊。

“哎喲!哎喲!”瑋瑋疼痛地叫喚著,雙手抱頭蹲在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朱朱”像是一道閃電,從瑋瑋身後飛躍而上,張嘴咬住了“蠢猛子”拿槍的手。

“蠢猛子”殺豬般嚎叫起來,手上的槍掉落在地。“朱朱”立即鬆口,叼上槍,扭頭走到瑋瑋身旁。

做遊戲的學生,紛紛東躲西逃,生怕沾了禍事。

家良正在自家院子裏刨木板,腳下堆滿了一束束一團團大大小小的刨木花。這時,瑛瑛氣喘呼呼地跑了進來。

家良停下手中的活,問道:“這麽早就放學了?哥哥呢?”

瑛瑛連連搖頭,說校長要她回來的,哥哥犯事了,要家長到學校去處理。

家良急忙同瑛瑛去學校。一路上,他左問右問,弄清了瑋瑋犯的什麽事,以及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心想,這算什麽事,瑋瑋又沒有錯,狗傷人,大不了賠點醫藥費。

校長室裏,瑋瑋蜷縮在門旁的牆角裏,身子時不時地打顫,臉上糊滿了眼淚和鼻涕。爸爸進來的時候,他沒有發覺。當爸爸蹲下身來,雙手捧著他的臉,擦去淚水和鼻涕時,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滿腹的委屈和恐懼,化作湧泉般的淚水“嘩嘩”地奔流而下。兒子的額頭上有一個雞蛋大的腫皰,還破了皮,幹涸的血痕十分刺眼。家良伸手輕輕撫摸兒子頭上的腫皰,心裏像針紮一般疼。

瑋瑋可能意識到這不是個哭的地方,也就很快止住了哭。

校長認識彭家良。家良對校長也一直很尊敬。校長望著站在麵前的家良,內心極為矛盾,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他有些為難地說:“彭師傅,這件事本來是對方引起的,對方有錯在先,但你家的狗把人傷了,這事就不太好說了。公社書記打電話問我們學校怎麽處理,我感到比較難辦,問書記有什麽具體的處理意見。書記不高興,說了兩點,一是學校不好處理的話,雙方當事人家庭協商處理;二是沒有處理好之前,孩子不能到學校上課。說實話,彭華瑋同學是個好學生,成績優良,品行端正,我們也不忍心讓他停課,但沒有辦法,隻能按書記的指示辦。你現在領彭華瑋同學回家,晚上主動到書記家裏去,多說說好話,希望書記能夠高抬貴手。”

家良起初想著為瑋瑋分辨幾句,見此情景,校長有校長的難處,說什麽也不會有用,便把要說的話使勁地咽進了肚子裏。他向校長鞠一躬,然後牽著瑋瑋出了校長室。

傍晚,蕙蓮從地裏歸來,家良把蕙蓮扯到院門外,將瑋瑋在學校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蕙蓮。他說,今晚就去書記家賠禮道歉,打算多花點錢了事。末了,他又補了一句,哎,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瑋瑋在學校受同學欺負,額頭上腫了一個大皰,蕙蓮並不那麽生氣,要兒子停課,就有點能以接受,尤其是家良說還要登門道歉賠錢,丈夫這種軟弱屈辱的熊樣,就像一團蒺藜卡住喉嚨,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十分地難受。

她一言不發地進了屋。兒子瑋瑋低頭坐在桌旁,手裏還拿著那把該死的槍。“朱朱”則躺在兒子的腳邊,眯著眼睛,悠然自在。蕙蓮心底的火,“呼”地一下噴射而出。她伸手奪過兒子手中的槍,猛地摔在地上,忿狠狠地說:“該死的禍根!”

瑋瑋第一次看到媽媽的憤怒,滿臉驚慌,駭然不知所措。

“朱朱”也嚇了一跳,“嗖”地一聲逃竄而去。

槍在地上僅僅彈跳兩下,依然毫發無損。

蕙蓮餘怒未消,彎腰拾起木槍,快步走進了灶房,拿刀砍了幾刀,然後塞進柴火灶。

這時候,蕙蓮覺得全身沒了力氣,軟綿綿的,便在灶前的小矮凳上坐下,兩眼默默地望著黑乎乎的灶膛。漸漸地,心情開始平複。她知道,這件事並不能完全歸罪木頭槍,但又不能說不是因它而起的!在這個世界上,貧苦人家,包括他們的孩子,是不能擁有精美的物件,即使偶然巧得,也無力長久護住,到頭來甚至成為惹禍之胎!

悲愴,淒苦,憤懣,像一隻隻粗礪的手,搓揉著她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尾隨蕙蓮身後進屋的家良,也被蕙蓮突然爆發的怒火搞懵了。那把木頭槍重重地摔在地上,猶如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頭。那句“該死的禍根”更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刺痛了他的心肝。這把精工製作的槍,傾注了他濃濃的父愛。他從內心深處同情這個有著不幸遭遇的孩子,因為惡劣的環境,使這個孩子變得內向、軟弱、膽怯、自卑與孤僻。他想通過自己的關愛與努力,幫助孩子獲得同齡人應有的快樂,使曾因外力的影響而有些扭曲的心靈得到矯正,找回彌足珍貴的童真性情。事實上,他這些年的默默付出,他所采取的自認為有用的種種辦法與措施,包括做槍、養狗在內,的確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孩子曾經膽怯畏縮與自卑的心理,基本得到克服,性情逐漸開朗,臉上常有歡樂的笑容。

“難道我這樣做錯了嗎?”家良在心裏自己問自己。他抬眼向呆坐在桌旁的瑋瑋望去。瑋瑋滿臉淚水,一雙無助的眼睛,正幹巴巴地看著自己。他心不落忍,向前一步將瑋瑋抱入懷中,一隻手在瑋瑋的後背輕輕拍打與撫摸。惶恐不安的瑋瑋,兩隻手臂立即緊緊地箍住了這位慈愛的父親。

家良僅僅懵了片刻,想岔了一會兒,立馬就恢複了常態。不知是習慣的緣故,還是懷抱中的孩子,對於蕙蓮的責怪,他既沒有絲毫的不滿,也沒有分辨一句兩句的願望,反而順著蕙蓮的言語想下去,好像確實自己錯了,不該做這樣的玩具,尤其不該如此上心,做得如此精致,招惹別人眼熱眼紅……

天剛黑,家良就離家而去。他把家裏積攢的一百塊錢全揣在身上,近三十隻雞蛋悉數裝進竹籃,還從雞窩裏挑選了一隻肥壯的母雞。

書記的家住在慶餘圩場東頭的一座大院裏。書記在整個公社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家良在圩街隨便問問,便找到了書記的家。書記家的門半掩半開,家良小心翼翼地側身而入。正屋中央吊著一隻大號燈泡,整個屋內雪亮雪亮。滿屋的家私與擺設不同於一般百姓,體現出主家的富足與尊貴。書記坐在雕花的八仙桌旁喝茶,麵前放著幾張報紙,“蠢猛子”坐在靠牆邊的書桌上翻看小人書,手腕上纏著白色的繃帶。書記家兒女三人,前麵兩個是女孩,均在縣城讀書,“蠢猛子”是滿崽,也是唯一的男孩。

家良把蛋和雞放在地上,身體肅立,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兩腿側旁,像個犯錯的小學生。

書記額高臉寬嘴闊,容貌貴重威嚴。他抬起眼皮,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家良,很快便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家良低著頭,望著地麵,簡要地介紹自己,說明來意,請書記高抬貴手,原諒自家孩子的過錯。說畢,局促不安的他恭恭敬敬地向書記鞠躬,又側身向“蠢猛子”鞠躬。

書記半響未作聲,旁若無人地繼續喝茶,把家良晾在那兒。

屋子裏靜極了,家良的心裏卻在擂鼓,一會兒緊張,一會兒發虛。他不知道書記會給出什麽條件,又吃不準自己能不能處理好這件事,讓瑋瑋盡早恢複上課。

書記終於開口了,板著臉說孩子受傷很重,要家良全額負責治療費、醫藥費和營養費。

家良小聲地詢問,共計要多少錢。

書記說要等孩子的傷完全好了才知道。

家良說,能否先讓孩子恢複上課,至於醫院的費用他願意全部承擔。

書記大手一揮,果斷地說不行。

家良慌了神,連忙說,我先付費用,萬一多了不用退,如果少了我一定補上。

書記掏出香煙,點燃火,深深地吸了兩口,愜意地吐出一長串煙圈,然後瞟了家良一眼,不經意地問先付多少。

家良想了想說五十塊。五十塊錢對於家良來說,差不多得辛勤勞動三個月才能掙到。在當地山區,也足夠一個人一年的生活。

書記沒說話,隻是搖搖頭,又繼續抽煙。

家良見書記沒有吐口,知道是嫌少了。於是,他咬了咬牙,伸出有些顫抖的手,從衣袋裏掏出一遝票子,向前兩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嘴裏囁嚅道,這是一百塊錢,我家裏也隻有這些錢,書記您老先收下,如果結賬的時候不夠,我再補上。

書記把手中的煙蒂扔到地下,伸出一隻腳,用腳尖蹍滅,說這點錢夠嗎?後麵的“嗎”字拖得很長,意思也很明白,那就是還得加!

家良的心在顫抖,很快意識到書記是有意作難。他憑自己的經驗推斷,治療的費用最多不會超過十塊錢,加上點營養費,二十塊錢足夠了。他之所以一開始就說五十塊錢,後來又加到一百塊,那是被書記的氣勢鎮住了。現在還要加錢,他的內心極不情願,家中也的確無錢可拿。當然,這些隻能是他內心的想法,不能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整個慶餘公社又有誰會為你主持公道?這件事如果拖久了,肯定會影響瑋瑋的學習,甚至毀了他的一生!怎麽辦?家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屋裏靜極了。可怕的寂靜!

忽然家良雙膝跪在書記麵前,聲音顫抖帶著哭腔,懇求書記開恩,放過他們父子倆。

書記皺起眉頭,訓斥道:“你這是幹什麽?”

“蠢猛子”扔掉手中的小人書,走了過來發狠地說:“我不要他的錢,我要他的狗!”

書記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

家良嚇了一跳,像是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呆呆地望著“蠢猛子”。他從這孩子的臉上看到了乖戾與暴虐……

“好吧,錢不加了,你明天把狗送來,這事就算完了。”書記像處理別人家的事一樣拍了板。

家良的臉又轉向書記,緩了緩神,說:“這狗大了,不好……”

家良的話尚未說完,書記竟揮手打斷了:“不同意?好!這事以後再談!”

家良被逼到牆角,已無路可走。他咬了咬牙,艱難地站起身,從嘴裏吐出三個字,像是吐出三塊棱角鋒利沾著鮮血的玻璃碴。

“我送來!”

一路上,家良的腦子裏亂哄哄的,步子也不穩,幾乎是踉踉蹌蹌回到家。家裏的人,都沒有睡,三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射過來。躺在瑋瑋腳邊的“朱朱”,也揚起頭,望著主人,好像也有幾分掛念。

家良湊近蕙蓮耳旁,裝著輕鬆的樣子,輕言細語把事情處理的經過說了。當然,他省去了在書記麵前下跪的細節。蕙蓮聽說賠了一百元,頗為驚訝,心中不免生出一種惱怒。惱丈夫的窩囊,怒為官者的作威作福。其後又得知還要賠上“朱朱”,立刻變得怒不可遏,美目圓睜,銀牙緊咬。民間有言,“打狗欺主”,強索狗命,無異於變相強索人命。

“欺人太甚了,我去找他!”蕙蓮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聲音顫抖,變了腔調。

“朱朱”仿佛知道了是怎麽回事,竟然朝家良吼叫了兩聲,表示不滿與抗議。

瑋瑋急忙伸出雙臂把“朱朱”摟在懷裏,臉貼著“朱朱”的臉,嘴裏不住地嘟囔:“‘朱朱’是我的,我不願意給!”

家良急了,顧不上孩子,把蕙蓮拽進裏屋,反手將門關上,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和神情勸說著蕙蓮:

“我也不願意這樣做,但胳膊擰不過大腿,沒有辦法啊!如果我們不低頭,不順著他,他卡著瑋瑋不讓上課,兩三天還好說,十天半月豈不是毀了瑋瑋?俗話說,民莫與官鬥。窮莫與富鬥。為了孩子,我們隻能受氣被欺,耗財損物。不然的話,吃的虧更大!”

一說到孩子,蕙蓮心中的惱怒,忽地泄掉了大半。她怔怔地望著家良,心有不甘。“他這樣做太不講理了。我找他好好說說,多少會有一些改變吧?”

“蕙蓮,去不得!當官的衣角都螫死人,誰不躲著走?蕙蓮,我求求妳聽我一回,別去。我已經受了一肚皮的冤枉氣,我不能再讓妳受那傢夥的欺負和責罵。我們現在吃虧受氣,能換取日後的平安,也是好的。”

家良說得相當懇切,帶著哭腔,楚楚可憐。家良如此勸阻,除了不忍心妻子碰釘子掃臉麵之外,還有更深層的擔憂和顧忌。他深知漂亮的妻子像一隻熟透的水蜜桃,不少的男人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蕙蓮在本灣村進進出出,身前身後常有貪婪的目光。然而,在彭家灣這塊土地上,不會出現什麽大的問題或是意外。這裏的盛年男子大多是與他從小長大的,甚至非親即故。自從家安強暴蕙蓮未遂的事情發生後,這裏的男人幾乎人人知道了這個表麵溫柔漂亮女人的剛強與厲害。即使生出了什麽邪念,也隻能是有心無膽,不敢付諸行動。一旦出了彭家灣的地界,他心裏就沒有底,而且慌亂。他長年在外攬活做工的經曆,使他深知外麵世界的複雜。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婦人,危險性更大,在妳不知不覺中,也許就有人將槍口瞄準了妳。特別這次要麵對的是當地的“土皇帝”,而且此人在男女方麵口碑並不好。蕙蓮若真的找上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家良想想就害怕,後背一陣陣發冷。

蕙蓮原本還想說點什麽,但眼前的情景,又迫使她無法開口。這個男人使人氣惱,又讓人心生憐憫與同情。假若換作別的男人,這種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嗎?這個奇怪的意念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竟攪得她心煩意亂,五味雜陳……

第二天早上,家良找出一根指頭粗的麻繩,做了個套,不顧“朱朱”的吼叫,套住了“朱朱”的脖子。“朱朱”這傢夥意識到情況不妙,抵抗了一陣之後,竟然換了方式,兩隻後腿跪在地上,兩隻前蹄相抱,又是作揖又是磕頭,嘴裏不斷地發出“嗚嗚”的哀求聲。那情那景,十分淒慘,哪怕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為之動情動心!

蕙蓮倚門而立,默不作聲,臉色陰沉,眼中珠淚滾動,泫然欲滴。

站在一旁低聲哭泣的瑋瑋,擦了一把淚,忽然雙膝跪在家良麵前,為“朱朱”求情,懇求父親不要送走“朱朱”。

家良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了瑋瑋一眼,不發一言,拖拽著“朱朱”往外走。

瑋瑋見爸爸不答應,又轉身在媽媽麵前跪下,哭著求媽媽留下“朱朱”。

蕙蓮伸手將兒子拉起,緊緊地抱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兒呀,別哭了,隻怪爸爸媽媽沒本事。瑋兒,今後要長點眼色,該躲讓的一定要躲要讓,不要與同學爭高論低。你隻有把書讀好了,自己有了本事,別人才不敢欺負你!”

...........

自從家良強行把“朱朱”送走之後,家裏陡然顯得冷清,少了許多生氣。平時話語特多的瑛瑛,不太愛說愛笑了。瑋瑋更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蔫了,說話懶懶的,不但少且有氣無力。家良自己心裏也棲惶,總覺得是自己犯了什麽大錯,眼神躲躲閃閃,不敢正視妻子。蕙蓮原本對於丈夫在處理這個問題上的表現過於懦弱與窩囊,心裏很不是滋味,而眼下的丈夫又是如此猥瑣低下,全無半點男子漢的陽光氣慨,心頭愈加堵得慌。作為女人,誰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頂天立地,說話擲地有聲!

晚上,蕙蓮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心裏莫名奇妙地湧現出一種空虛與慌亂。睡在旁邊的家良,早已是鼾聲不斷,而且比往日響亮許多。她翻過身來,兩眼瞪著酣睡中的丈夫。丈夫的睡相不雅,嘴巴張開,嘴角往一邊歪斜,還掛著一絲涎水。她本能地產生了一種厭惡,極為憂煩地轉過身去,用脊背對著丈夫……

天將黎明,昏昏沉沉的蕙蓮忽然被一種異樣的聲音驚醒。她睜開雙眼,仄耳細聽,是院門被輕微撞響的聲音。她披衣下床,走到院門邊,細聽了片刻,沒有一絲聲音。她輕輕拉開門栓,隨院門的開啟,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滾進來,倒在她的腳邊。

她嚇得驚叫,剛要轉身跑開,又突然收住了腳步。這黑乎乎的東西仿佛眼熟。她靜了靜心,彎下腰一看,竟然是“朱朱”!

她伸手摸去,“朱朱”沒有了鼻息,身子逐漸變冷變硬。

家良被妻子的叫喊聲驚醒,顧不上穿衣,光著脊背跑了過來,剛要開口詢問,但話未出口又立刻咽了回去。他的目光哆嗦,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那天,他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朱朱”拖拽到書記的家門口。當他把栓狗的繩交到“蠢猛子”手裏的時候,“朱朱”突然變得安靜了,後腿跪在地上,兩隻前爪相抱,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角掛著淚水。這情景,如同一把鈍刀子在切割著他的臠肉,疼痛鑽心。他悲憤地閉上眼,猛然轉身疾走,唯恐走慢了被拖住雙腳。他剛走兩步,身後就傳來“朱朱”的狂跳狂叫聲,傳來“蠢猛子”的怒吼和踢打,

僅幾天光景,曾經威武雄壯油光發亮的“朱朱”,竟已麵目全非。毛發稀疏,如同冬日荒原上枯萎的茅草。好幾處皮肉裸露,或已結成紫黑色的血痂,或已潰爛,淌著膿水……

家良猝不忍看,彎腰把“朱朱”抱在懷裏,鐵青著臉,裹著晨曦,走出院門。“朱朱”頸上的繩套仍在,斷處的茬口毛毛糙糙,參差不齊,顯然是用牙反複噬咬的結果。“朱朱”的後腿斷了,膝蓋以下的部位血肉模糊,看的出來是粗礪之物摩擦所致,想必“朱朱”無法站立,是一路膝行到家的!這幾天,“朱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遭受了多大罪!“朱朱”受的苦與罪,雖然不能說是他的過錯,但與他關係極大!假如他不把“朱朱”抱回家來喂養,或者說他能夠剛強一些,不把“朱朱”送到書記家,“朱朱”也不會遭此厄運,受盡折磨而死。他被迫拋棄了“朱朱”,“朱朱”卻不計前嫌,在遍體鱗傷腿腳折斷奄奄一息的情形下,膝行數裏,越嶺翻山,拚死歸家的情義,使他心靈最為震撼,成為他情感上一道無法愈越的坎!他深深地感到羞愧,有一種負罪感。

他在自家院落後麵的山坡上找了一塊地,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極其莊重地安葬了“朱朱”。臨走前,他還情不自禁地在“朱朱”的墓前跪下,心裏默默地懺悔,懇求“朱朱”寬恕與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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