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民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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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蓮 第拾肆章

(2023-11-13 06:42:54) 下一個

拾肆

 

鬥轉星移,燕去燕歸。一眨眼,過去數年。人民公社的大牌子,換成了鄉政府。

一天上午,彭家灣村黨支書兼村主任彭家正接到鄉政府的電話,說縣上的主要領導要來村裏調查訪問,要他親自到白蓮橋頭迎接。彭家正接完電話,一路小跑,急急忙忙地趕到橋頭。

沒過多久,一行五人到了橋頭。家正認識其中的三人,他們是鄉黨委書記、鄉長和慶餘圩完小的校長,另兩人不認識。但他看得出走在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中間的那個中年男人不同一般,長相英俊,氣度不凡,眉宇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威嚴,稍稍上翹的嘴角,又似乎掛著淺淺的微笑。

經過介紹,家正知道眼前這位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是半年前從外地調入本縣的張縣長,另一位是秘書。張縣長與他熱情地握手,隨後與他邊走邊談。張縣長簡單地問了問全村的基本情況,接著提到陶蕙蓮,仔細地了解陶蕙蓮及她家的情況。

家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縣長怎麽知道灣裏有個蕙蓮,縣長與蕙蓮是什麽關係,縣長了解蕙蓮的情況是為什麽……村支書家正的腦子裏閃過的問號一個接一個。這個有著多年基層工作經驗的村支書,盡管心裏不斷地嘀咕,神態卻很謙躬很誠懇。他據實而簡短地介紹了蕙蓮及她家裏的基本情況。

進了村,家正要領大家到村委會去,張縣長說不用了,要他領著去蕙蓮家,並派人把蕙蓮夫婦叫回來。

這座不起眼的農家小院,外表樸素且有些破舊,與其他農家庭院沒什麽區別。進了院子,張縣長卻驚喜地發現,這庭院別有一番情趣。他曾多次下基層調查,也進過不少的農家院,那些農家院幾乎千篇一律,大同小異,無非是壘了雞窩鴨棚,種了果木或蔬菜。可這家庭院裏,左邊的院牆下,壘了雞窩,搭了一個堆放木料的小棚,旁邊還擺放著一條長長的厚重的木工凳。右邊的院牆邊,數棵粗壯的桃、梨和橘樹並排而立。院中的甬道,用鵝蛋般大小的卵石鋪就,質樸生趣。院門兩邊牆根處,是兩長溜花壇,栽著杜鵑、野菊、刺玫瑰、茉莉、月季。眼下花事正盛,姹紫嫣紅,爭奇鬥妍。金豆一般的野菊花,欲放未放,頗有幾分嬌羞。潔白素雅的茉莉,花蕊點點鵝黃,展露著別樣的風姿韻味。怒放的杜鵑,撐開了粉紅的花傘,帶著野性的挑逗。血紅血紅的月季,體態妖冶綽約,敞開了多情的懷抱。紫紅的玫瑰,花唇半啟半閉,風情猗猗。

張縣長暗中思忖,家中主人具有不俗的生活品味,絕非純粹普通的農民!不然的話,絕不會用河灘上的卵石鋪設院中的甬道,更不會在院子裏養花,而且養護得如此美妙生動!

不一會兒,蕙蓮與家良一前一後地趕來。蕙蓮一把推開門,將眾人迎進屋。

村支書家正先把蕙蓮介紹給大家,後指著家良說這是蕙蓮的老公,接著向蕙蓮夫婦介紹縣鄉的領導。

張縣長一步向前,熱情主動地伸出手。蕙蓮到農村十幾年未與人握過手,握手的禮節對她來說已經陌生。她扭怩遲疑,慢慢地將手伸出去。張縣長看出了她的窘態,很動人的那種窘態。眼前這位婦人年已四十有幾,應屬半老徐娘,奇怪的是看不出一星半點的老,依然擁有少婦般的身材和容貌,腰是腰,臀是臀,額頭眼角看不到皺紋,更為可歎的是臉頰兩邊的酒窩,仿佛尚能傳情解語。張縣長雙手握住蕙蓮的手,仔細地端詳,心裏暗暗稱讚:“果然不愧為出自書香門第,也不枉為在部隊文工團浸潤了十餘年的女軍官!”

蕙蓮被張縣長的注視弄得心慌心跳,滿臉羞澀,把頭壓得很低。她不認識張縣長,也不認識鄉裏的領導。她自從被押送回鄉之後,除了看病到過慶餘圩和縣城,平日裏從未離開過彭家灣。她弄不明白堂堂的縣長為何要專程來看望自己。

張縣長看出了蕙蓮的羞怯,便鬆開手,又主動與家良握手。他握著家良粗礪的手,望著這張黝黑粗糙的臉,暗中吃驚:這倆人隔天隔地,老天爺怎麽把這二人撮合到一塊?他雖然臉上依然帶笑,心中卻有幾分傷感與悲涼。

接下來,鄉黨委書記分別與蕙蓮、家良握手。鄉黨委書記的心裏,像是煮開了一鍋粥:他管治的這個地方竟有一位如此美貌的女人,農村毒辣的日頭與風霜,似乎沒有在這張漂亮的臉蛋上留下多少痕跡,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活,還有兒女的生養,也不曾使她的身材有什麽明顯的改變,依然如少女般苗條柔美。這真是一個妖魔女人!他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往肚子裏咽了一把口水。當他把目光移向那個土頭土腦又有點眼熟的男人時,心裏竟生出了一股氣惱:真的應了鄉裏的土話,“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

張縣長在飯桌旁的一條長凳上坐下,又招呼眾人各自找位子坐。他很興奮,開門見山,話語鏗鏘:

“我今天專程到此看望陶蕙蓮同誌,也是代表我的父親來看望革命烈士的遺孤。解放前幾年,我父親在本縣從事地下革命工作,與陶蕙蓮同誌的父親陶校長是親密的戰友。那年,我父親不幸被捕入獄,是陶校長和你們村的一位鄉紳,合力將我父親營救出獄……”

原來,張父是中共地下黨的縣委書記,陶校長是縣委組織部長。張父被捕後,陶校長極力組織營救。他努力說服思想傾向革命的鄉紳彭老爺,並由彭老爺出麵與縣保安團長多次密談,用2000塊大洋將張父保釋出獄!張父出獄後,經黨組織安排,輾轉去了北方的解放區,後長期在北方工作。“文革”期間,身為地委書記的張父遭受到殘酷的迫害打擊,說他是叛徒,是變節分子,又一次被關進監獄。在漫長的牢獄時光中,他常常想起自己曾經在南方做地下工作時的一些老戰友。他想知道陶校長是否活著,如果陶校長健在的話,陶校長完全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想知道為營救他出了大力的彭老爺目前是個什麽情況,彭老爺為革命所作的貢獻,是否得到了黨和政府的肯定與褒揚!如果彭老爺健在,他理應親自登門拜謝……後來,張父被釋放出獄,重新安排了工作,在省委組織部任副部長……

張父重新工作後,多次起心動念,要到南方這個小縣走走看看,怎奈身體狀況太差,每每未能如願成行。去年,他向組織上申請提前離職休養。省委領導問他有什麽要求,他說他的唯一願望是希望組織上能安排他的兒子到南方的這個縣工作。張縣長當時是省委辦公廳的一名副處長,屬於具有培養前途的年輕後備幹部。

張縣長臨行前,父親與他進行了一次少有的長談。他向兒子詳細地講述了他曾經在這個縣工作過的情況,告誡兒子一定要努力為黨工作,為全縣的老百姓多辦事辦好事。他還要求兒子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陶校長、彭老爺,或者是他們的後人,替他了卻心中的夙願。若是陶校長、彭老爺及他們的後人有什麽困難,隻要不違背原則,一定要盡力予以解決。

張縣長到任後,很快就了解到陶校長在解放前已經光榮犧牲,彭老爺在土改高潮中被鎮壓,罪名是國民黨特務、反革命分子。對於彭老爺頭上的罪名,他心有疑竇,但這是曆史案件,他一個外縣人,不便於說三道四。然而,他在調閱陶校長烈士登記材料時發現,烈屬一欄是空白,心中納悶,難道陶校長身無後人?他不滿足於此,又派人到慶餘圩完小調查走訪陶校長的老同事,方得知陶校長尚有一女,住在彭家灣,已經結婚生子。他又調來陶蕙蓮的檔案,知道了陶蕙蓮的曾經過往,心中頗多傷感。

眾人靜靜地傾聽著張縣長的講述,表麵上個個屏聲斂氣,內心卻有著各不相同的反響與糾結。

蕙蓮曾經長期冰凍死寂的心河,炸開了一道豁口,心緒滔滔,長年的疑惑憋屈接踵而至,不斷地撞擊情感的堤壩……

村支書家正也被往事的鉤連拖拽弄得慌亂起來,當初家安和工作隊把彭老爺定為特務、反革命分子,他就心生懷疑,他和他的父母都受過彭老爺的恩惠,而且同為本鄉本土之人,誰不知根知底,怎麽就突然間成了特務呢?他當時雖然是農協會的委員,但他不是主事的人,家安和工作隊一致堅持彭老爺就是特務、反革命分子,而且有槍有照片為證,他能說什麽呢?!蕙蓮的烈屬申報認證與撫恤的事,可以說與他們有關,也可以說與他們無關。從當時的情況看,烈士普查登記申報的時候,蕙蓮不在本地,而在外地部隊當兵。蕙蓮是陶校長的女兒,陶校長犧牲後,蕙蓮由彭老爺收養,而彭老爺又被定為特務、反革命分子。所以,當時沒有為蕙蓮申報烈屬並給予優撫,有著多種多樣的原因。

鄉黨委書記心裏也有小小的不安。他不是本鄉本土之人,對這些情況並不是很清楚,況且解放初期對革命烈士、烈屬進行普查登記認證的時候,他不在本鄉工作,雖說作為基層政權組織的主要負責人,沒有直接的或者是多大的責任,但他從張縣長講話的神態和認真的程度來看,如果嚴究嚴查起來,勢必也將受到牽連。他心裏知道,自己到此地工作以來,確實做過一些見不得陽光的事情,傷害過一部分人,有人對他生怨生恨,恨不得借機生事將他扳倒。就眼前而言,他和這個女人的丈夫曾經就有過不愉快,雖說算不上什麽大事,但現在想起來,當時他父子倆的做法的確過分了。如果這對夫婦記仇的話,向張縣長告他一狀,也是很麻煩的事。近來,他明顯感覺到新的縣委、縣政府領導可能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似乎對他已經不那麽信任了。他心裏盤算如何應付眼下的局麵,怎樣化解與這對夫妻之間的矛盾,應該采取什麽措施做好後續的工作,借此獲得縣長的好印象……

張縣長講完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掃了眾人一眼,離座來到蕙蓮麵前。蕙蓮條件反射般地站起來,不知所措。

張縣長一臉的莊重嚴肅,語調低沉誠懇:

“陶蕙蓮同誌,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妳的父親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向革命烈士的遺孤表示親切的慰問!當然,我們的慰問和看望遲到了多年,這是我們政府的工作沒有做好。在此,我向妳道歉,也請妳原諒!”

張縣長說畢,深深地彎腰鞠躬。隨後,張縣長雙手緊緊地握住蕙蓮的雙手,動情地晃了幾下。

“遲到”二字,像一顆炸雷摧毀了她心中那道情感的堤壩,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如同山澗小溪在臉龐肆意流淌。“遲到”?這個“遲到”裏浸泡著她多少辛酸苦澀,使她領受了多少屈辱與悲傷……然而,遲到總比不到的好!她心裏悲喜交集,像是失散多年的兒女,終於回到了父母的身旁!淚花滿麵,哽咽抽泣的她,此刻忽然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意!

張縣長輕聲安撫了幾句,示意蕙蓮坐下。

張縣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望著大家,鄭重地說道:

“我現在講兩件事,第一是關於陶蕙蓮同誌的烈屬申報認證和優撫問題。陶蕙蓮同誌自已要盡快寫一個申請報告,由村、鄉兩級組織簽署意見,然後報送縣民政局。第二件事是關於陶蕙蓮同誌的軍籍問題,這個事比較麻煩一點,決定的權限不在我們縣裏,但我們共同努力,這個問題是可以得到解決的。我仔細調閱和研究了陶蕙蓮同誌的處分材料,陶蕙蓮同誌本人在部隊並未犯錯,隻是她的前夫出了問題,既然是前夫,又與她有多大關係呢?目前,黨中央已經開始著手清理和解決曆史遺留問題及冤假錯案,所以,妳要寫一個申訴材料,一式兩份,一份寄給原部隊黨委,一份寄給我們縣委縣政府,請求糾正對妳的錯誤處理。”

…………

剛好過去一個月,一行人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來到蕙蓮家的院子,一封千字頭的大紅鞭炮“劈劈啪啪”地盡情歡唱。早已接到通知在家等候的蕙蓮夫婦,穿戴整齊,高高興興地迎接眾人。

鄉黨委書記笑容親切地握住蕙蓮的手,亮著嗓門:“陶蕙蓮同誌,我們鄉政府今天來優撫慰問革命烈屬。”

鄉黨委書記說罷,側過身來,身後的年輕幹部立即從布挎包裏取出一個紙筒和一個紅紙包。書記接過紙筒將其展開,雙手端端正正地捧著,遞給蕙蓮。這是一張由國家民政部統一製版印刷的證書,式樣大小如同普通常見的獎狀。

蕙蓮接過證書,手指微微發顫。“革命烈士證書”六個黑體大字赫然映目,證書上方的國徽和紅旗圖案染紅了她的臉龐。

隨行的另一位鄉幹部,一番比劃之後,在正門左邊上方釘入一顆鐵釘。這時,有人將一塊木牌遞給書記。書記雙手舉牌亮給眾人觀看。這是一塊做工精致的光榮牌,兩尺來長,約六寸寬,黑漆為底,紅漆描字。右邊上方的小字為“烈屬陶蕙蓮同誌”,中間是“無上光榮”四個大字,左邊下端的落款為“慶餘鄉政府敬贈”。

當書記將光榮牌掛上牆的時候,隨行的人員共同鼓掌致意,掛牌儀式圓滿結束。

蕙蓮和家良夫婦客氣地邀請大家到屋裏喝水休息。鄉黨委書記和村支書家正進了屋,其餘人員都沒有挪步,站在院中候著。書記一手拉著蕙蓮一手拉著家良,顯得很親熱:

“鄉裏還有很多事,今天就不勞煩了。我想跟你們表明兩個意思,一是過去如果有什麽對不住的地方,請你們原諒,二是今後在這塊地方,你們如果有什麽為難的事情,我一定為你們撐腰作主!”

蕙蓮與家良二人心知肚明,相互對望了一眼,當年被威逼勒索的情景誰也不會忘,不僅被強行拿走了一百塊錢,還害死了“朱朱”。如今“土皇帝”放下身段,主動示好,還隱約含有認錯的意思,他們還能說什麽呢?況且,今日又是一個喜慶的日子,心裏像灌了蜜一樣甜滋滋的,過去的苦楚也就淡化了許多。

蕙蓮揚起如花的笑靨:“多年前的小事,我們早忘了,還提它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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