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瑛瑛讀三年級了,時年九歲,個子卻比同齡的孩子高出不少。瑛瑛像娘,皮膚白晳,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但她的性情卻有些獨特,能說會道,敢作敢為,頗有組織能力。瑛瑛的學習成績也很好,年年期末考試不是第一,必定是第二,決不會落到第三。因此,得到老師和許多同學的喜歡,當了班長和少先隊中隊長,左臂上掛著兩道醒目的紅杠。
這兩天,瑛瑛有點煩。同桌有一個萬花筒,說是爸爸買的,寶貝得不行。這個圓型的紙筒,兩頭都是玻璃,一頭大一頭小。一隻眼睛貼近小頭的玻璃,拿筒的手隨意轉動,就能看到五顏六色的漂亮花朵。每一次轉動,紙筒裏的花朵就幻變出不同的形狀。同桌每看一次,都十分誇張地驚叫幾聲。全班許多同學被同桌的驚訝之聲弄得心裏癢癢的,總想瞅上一眼。有幾個平時與同桌玩得好的同學,向同桌討要觀看。同桌一個也不借,唯恐他人弄壞了這個寶貝。
瑛瑛心中也好奇,想看紙筒裏究竟能開出多少花,更想清楚紙筒裏花開的秘密。但瑛瑛沒有開口向同桌借,她是班長,又是中隊長,骨子裏自然有一份矜持。她暗示過同桌,希望同桌能夠主動給她看看。同桌似乎毫不知曉,也沒有要借給她看的意思。她因此生出了煩惱,認為同桌根本沒有把她這個班長放在眼裏!
晚上吃飯的時候,家良看出了女兒的不高興,便問瑛瑛遇到了什麽難事。瑛瑛抬頭看了一眼爸爸,看了一眼媽媽,又看了一眼哥哥,冷冷地說了一句沒什麽,低頭繼續吃飯。
天黑了,家良拿起捕魚捉蛙的行裝走出門,瑛瑛也跟著出來,在院子裏扯住爸爸的衣袖,說想要一隻萬花筒,求爸爸去縣城賣鱔魚泥蛙時買一隻回來。她心裏早有了盤算,如果她有了萬花筒,她不僅自己看個夠,還要主動讓班上每一個同學都看,除了那個同桌!
“萬花筒?”家良嘴裏囁嚅著,心裏一時拿不定主意。他用手慈愛地摸著女兒的頭,用商量的口吻說:“緩一陣子可以嗎?等爸爸把賬還清了再買?”
瑛瑛尚未答言,背後便傳來媽媽的聲音:
“女孩子不要那麽貪玩,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蕙蓮其實並不是真的反對給女兒買萬花筒,而是對女兒的行為不滿,竟背著媽媽與爸爸嘀嘀咕咕。
瑛瑛反臉瞪了媽媽一眼,一言不發,鬆開手,轉身回屋。
家良在院子裏怔怔地呆了片刻,內心矛盾糾結。瑛瑛是個乖乖女,想要一隻萬花筒的要求並不過分,他原本就沒有想過拒絕,隻不過是想晚一些時候而已。現在妻子表示出反對,他就不能違背妻子的意思。尤其是,他由萬花筒而想起了曾為瑋瑋做的木頭槍,以及這把槍招引的災禍,並導致妻子的震怒與埋怨。
…………
瑋瑋小學畢業了。他的中考成績優秀,被縣一中錄取。縣一中是全縣最好的中學,整個慶餘圩完小百餘名畢業生,僅三人被縣一中錄取。彭家灣同屆的畢業生十多人,僅瑋瑋一人考入縣一中。
佳音喜訊的降臨,給這座農家小院帶來了許久未有的喜慶。蕙蓮接過兒子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心中高興,看著看著,兩隻眼角竟淌出淚水。她一把將兒子擁入懷中,晶瑩的淚珠紛紛墜落在兒子的頭上、臉上……
過了一會,她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鬆開兒子,將錄取通知書遞給旁邊的丈夫。她揩了一把眼淚,不好意思地朝丈夫咧嘴一笑,轉身去雞窩抓雞。
家良仔細看過通知書,又將它遞給瑋瑋,要他好好保管,說開學的時候送他去學校報到。接著,家良又笑眯眯地說,兒子考了好學校,做爸爸的要給予獎勵,問瑋瑋想要什麽。
瑋瑋仰起臉,端詳著溫和慈愛滿臉笑容的父親,壯起膽說出了心中的渴求。他說,想要一套長袖運動服和一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
原來,“朱朱”沒了之後,瑋瑋就愛上了籃球,課餘時間大多與籃球為伴。他班上有兩名幹部子弟,球技雖不如他,但在球場上卻很搶眼,身著天藍色長袖運動服,腳穿白色回力牌球鞋,非常漂亮帥氣!他雖然內心很羨慕,但嘴上一直沒說。他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知道家裏困難,媽媽住院欠了債,爸爸一直在努力還債,沒有輕閑過一日。他心痛爸爸,不想也不願意為爸爸增加額外的壓力。如今,他將到縣城讀書,如果在球場上還穿著往常的棉布衫,是會遭人笑話,讓人看不起!
家良沒有半點猶豫,滿口答應,並說過幾天就和瑋瑋一起進城買衣買鞋。
這天清晨,父子倆匆匆吃過早飯,高高興興地進城。家良肩上依舊是一副擔子,一頭是鱔魚和泥蛙,一頭是青蛙。瑋瑋的手裏拎一個小包袱,裏麵裝著自家地裏出產的黃花菜。
父子倆先去了大姐家。家良給大姐留下了幾條大黃鱔和幾斤青蛙,還有瑋瑋拎來的黃花菜。家良很高興地向大姐大姐夫說了瑋瑋被縣一中錄取的事,那情形比自己的親兒子考上好學校還要得意幾分。姐夫姐姐也為瑋瑋高興,為家良高興。大姐一陣高興之後,看著明顯憔悴的弟弟,心裏又有幾分苦澀與酸楚。
家良賣掉鱔魚和蛙,就領著瑋瑋逛商店,在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店裏,如願買到了運動服和球鞋。當路過一家南雜商鋪時,家良進去買了幾支棒棒糖,遞一支給瑋瑋,其餘的揣進了口袋。
瑋瑋剝掉糖紙,剛要入口的時候停住了:“爸爸,你怎麽不吃糖?”
“爸爸不喜歡吃糖,你吃吧。”家良笑笑,伸手摸摸兒子的後腦勺。
進了大姐家,家良從口袋裏掏出三支棒棒糖,三個外甥一人一支。
大姐家的中餐很豐盛,燉鱔魚、炒青蛙、清蒸雞、青椒炒螺螄,還有兩大碗蔬菜。大姐撕下雞腿,一隻給瑋瑋,一隻放進了弟弟的碗裏。
家良不好意思,順手將雞腿夾起放進小外甥的碗裏:“小孩子吃雞腿。”
大姐看了弟弟一眼,又從菜碗裏夾起兩塊雞肉,放進弟弟的碗裏,還用筷子按住,說:“一定要吃掉!你自己也不看看,瘦成了什麽樣子!”
家良和瑋瑋吃過中飯,就告辭回家。一路上,父子倆有說有笑,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家良從口袋裏掏出剩下的兩支棒棒糖,給了蕙蓮和瑛瑛。瑋瑋一頭鑽進自己的睡屋,急不可待地換上了新買的運動衣褲和球鞋。
真個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瑋瑋穿著嶄新的運動衣褲和鞋子出來的時候,屋裏人個個眼前燦亮:天藍藍的顏色賞心悅目,綴邊的白線條流暢灑脫,領口的銅質拉鏈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敞開兩邊的翻領風姿翩翩,腳下的白色回力球鞋十分漂亮,彈性良好、厚實的橡膠海綿底足有寸高。如同人生百變的戲法,分明剛才還是稚嫩青澀的少年,眨眼間便成了青春煥發的帥小夥!
蕙蓮望著玉樹臨風般的兒子,喜不自禁,脫口誇讚:“漂亮!好看!”
家良也“嗬嗬”地笑,笑得有點傻氣,嘴張得老大。
瑋瑋見妹妹沒有反應,似乎覺得意趣不足,便擺了一個姿式,頭微微偏向左邊,雙手叉腰,用炫耀的口氣問道:“瑛瑛,怎麽樣?”
“臭美!”瑛瑛瞪了哥哥一眼,扭頭跑了。
瑋瑋臉上那抹笑容立馬僵住,他不知道怎麽就惹火了妹妹。
蕙蓮的好心情受到破壞,自然生氣:“這個鬼丫頭!”
家良像挨了一鞭子,忽然心中生痛。他知道瑛瑛這孩子心氣高,受不得委屈,今天的事,可能對她是個刺激,他有些歉意地對妻子說:
“沒事,我出去看看。”
瑛瑛站在院子外的香樟樹下生悶氣,見爸爸出來了,又氣呼呼地沿著土路穿過稻田,來到白蓮河堤上。家良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
瑛瑛在河堤旁一顆古樸的柳樹下停住了腳。倒垂下來的長長短短的柳枝,在她麵前輕輕地拂動,婆娑起舞。其中一支長柳條,還不時地撫弄著她的臉龐和肩胛。她伸手將這支柳條折斷,解恨似的抽打著鱗狀斑駁的樹幹。
家良默默地挨近女兒,輕輕地問道:“妳怎麽生哥哥的氣?”
“不。我是生你的氣!”
“生我的氣?妳說,爸爸哪些地方做錯了,爸爸以後改。”
“爸爸偏心!”
“偏心?”家良像是問瑛瑛,更像是問自己。
曾經陸陸續續飛入瑛瑛心中的幾隻小麻雀,仿佛找到了出口,一隻接一隻的飛了出來……
“早些年,媽媽給我們分橘子,我與哥哥每天一個,媽媽和你兩天一個。你的橘子很少吃,偷偷地給了我一些,但大多數都給了哥哥。我心有不平,但又不好跟你講,怕你為了照顧我,自己一個也不吃。我們學校有美術課,學畫圖畫,需要顏料。開始哥哥和我都是用蠟筆,後來哥哥說想要水彩顏料,你立即給哥哥買了那種一盒十二支的水彩顏料。你還對我說,等我以後長大些了再買水彩顏料。現在,我四年級都讀完了,還一直是用蠟筆,沒見過水彩顏料。去年,我跟你討要一個萬花筒,也不過是塊把錢的事,你都推辭拒絕,說要先還賬。哥哥說要買運動衣和球鞋,你滿口答應,不怕多花錢,不想還賬的事。花那麽多的錢,買那麽好的衣服和球鞋,我能不有意見?!按理說,我是你親生的,應該對我要好些,至少也要一碗水端平。事實上卻反過來了,你對哥哥比對我要好得多,好像哥哥是你親生的,我倒成了媽媽帶來的!”
女兒這些夾槍帶棒的話,像河道淺灘上的鵝卵石,砸在他的心坎上,生出了陣陣疼痛!說實在話,女兒是個好女兒,乖女兒,與他很親近,感情好,他的內心深處對這個女兒是喜愛不盡的。可是平日裏,在對待瑛瑛和瑋瑋的問題上,他考慮瑛瑛的感受少些,考慮瑋瑋的感受多些,因為他心裏有一層不便明說的顧慮,或是私心。倘若瑋瑋的問題處理不好,他害怕妻子傷心生氣,他知道兒子在妻子心中比什麽都重要,當然也怕灣村的人說三道四,什麽“隔層紗,到底差!”
他覺得自己這個父親沒做好,不能為孩子們的生活、學習與成長創造好的條件,在很多方麵虧欠了孩子。他感到內疚,心情異常沉重。
“瑛瑛,都怪爸爸沒本事沒能力,讓妳受委屈,爸爸對不住妳!”
說到這,他停了停,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女兒的肩胛上:
“妳說爸爸偏心,好像說得沒錯。但是,妳是我親生的骨肉,又是聰明聽話的好孩子,爸爸能不愛妳嗎?!有些事,爸也是沒辦法。妳哥命苦哇!他生下來沒幾天,親爸爸就進了大牢。他跟著媽媽從城市到農村,吃苦遭罪,受過很多的辱罵和驚嚇。如果我這個繼父再不對他好點,你讓他怎樣活?你讓他對這個世界怎樣看?所以,我的好女兒就忍一忍,讓一讓,以後哥哥長大了,我們家的條件好了,爸欠妳的,一定加倍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