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被老馬(Martin)收為碩士生時,他實驗室有博士後二,博士生二,碩士生算我三,以及技術員三。人多說不過來,先說博士生二。
博一男,Joe(大周),身體肥大,聲音洪亮,有些自傲,和技術員Todd關係良好,有說有笑聊些家長裏短,多數時間靜悄悄地埋頭做實驗。大周有個特點,喜歡顯擺自己的的學問,無論是問他任何問題,與專業有關的無關的,也無論是誰問他,他第一句話一定是,Well, I have both short and long answers for it. Which one do you want? 若你不幸選擇了長的,好麽,天南地北,海闊天空,隔個房間都能聽到他的列寧式演講,往往到了末尾,說的聽的都忘了當初的問題。每逢此時,我就會疑惑他在考試卷子上是如何答題的。
大周雖然發了幾篇論文,但關鍵的博士畢業論文中的一組重要數據一直沒能重複出來。那個實驗一輪下來最少需要十天。眼見的畢業論文上交期限截止,老馬周會上勸他放棄算了,畢竟數據已有,隻是未能重複而已,然而大周卻說寧願推遲半年畢業也非再做出不可,因為這不僅是博士論文數據暫時沒能重複的問題,也關係到接手他的project而繼續深入研究的後來者,同實驗室的博士後或者博士生。萬一他人走了,實驗被證明數據有錯,無法繼續深入,那可就丟了大人。雖然不會被追究責任,但是否數據造假這人人心裏的猜疑,讓人如何再抬得起頭?
這事兒被老馬當成了典型,成為後來新人接受的第一個教育:實驗記錄不夠詳細準確,以至於自己無法重複實驗數據,差點兒耽誤畢業。老馬在我們係裏的好名聲:博士最多五年、碩士最多兩年畢業,從不拖時的好名聲,幾乎被他毀掉。好在最後一個月,原本該是躲在圖書館修改完善論文文本,實驗室再也不見人影的時間,大周終於重複了這組數據兩遍,人人都替他鬆了口氣。至於他是否那一個月裏就睡在了實驗室,從未回過宿舍?這問題的答案無論長短,卻是沒人知道,總之就是最早來的和最晚走的人,都能看見他還爬在實驗台上的巨大背影。大周隨後去了耶魯做博士後,現在是中西部某大學生化係的教授兼副主任。
博二女Sarah(小薩), 瘦高活躍,精力充沛,熱情助人,與實驗室裏所有人都談得來。常常人還沒進實驗室,走廊裏就能聽見她與人寒暄的清亮笑聲。我去時,小薩的論文已經做完,隻等半年後的答辯,正和博士後Regina一起繼續在那個課題上做深入研究,並且不時飛來飛去的接受麵試新工作。小薩自己的意思,既不想繼續學術研究,也不願進入工業領域,她最想做的是救助世界苦難。老馬對此常有感歎,對我說,這麽聰明的姑娘,不做研究真可惜。
聽說我選了6字頭的生化課,小薩告訴我那是全院最難過的課,教授老開(Kaiwen)嚴肅刻板,出題往往刁鑽古怪,據說每次期中考一過,走人的超過一半。我苦笑說,這是老馬給我選的,我也無法。小薩說,想讀老馬研究生的人,競爭激烈,而老馬給所有新人的考驗課必有這門,這課drop了,也就別想繼續做他的研究生了。我新來,還自告奮勇第一年不要獎學金以消除教授們對我長期不在學術領域做研究而顯然是沒有學術興趣的疑慮,看來老馬是要給我一個棒喝。小薩說本校的學生都知道這個坎兒,有些在申請老馬研究生前,先去醫學院修生化係開的6字頭生化課,那個就簡單容易的多,這樣老馬就沒法兒讓人再修這門課了。
不過也不用怕,小薩鼓勵我,說她從外校考來,也修過這門。隻要認真聽講,基本過關沒問題。臨到期中考,小薩給我弄來三份“考古題”,說這可是本係研究生們的珍寶,萬萬不能遺失,雖然從未鎖定一題,但用心看看,大致能明白老開的出題方向。我回家認真讀罷,掩卷歎息,說實話若是直接在考場上看到這幾組題目,一定會被徹底打暈。我在南開本科就修過普通生化、大分子生化、和微生物生化,後來在德州的大學也修過研究生生化,按說應該比他人早進好幾步了,但這麽問問題的,還是第一次見到。沉下心來做做題目,算是勉強及格的水平。再回頭去看老開課上的筆記,這才發現他果然早就強調過這些重點,隻是我被之前的生化課討論限製了思考方向而已。
考畢,小薩問我怎樣。我說大概還行,應該能過關吧。一周後老開先在他辦公室門上貼出考試成績,第一名85分,第二名82分,第三名79分,…….第十名59分…..一共是80多人。然後周二晚上課發下考卷,我看看我的分數:82分,第二名!欣喜若狂。老開在黑板上畫條橫線,下麵寫45,然後說,在45分以下的同學,我知道你們有許多是準備報考醫學院,用我這課為自己掙額外credit。那麽我現在明確告訴你們:你們沒有做醫生的基本素質。然後他指指窗外的大樓,又說,人生不一定隻有當醫生才是出路,那法學院也是不錯的選擇。再下一堂課,教室裏隻剩下不到40人了。
得知自己分數的那晚,我下課後以最快速度回到實驗室,看見小薩就說,我考了第二名。小薩也很高興,說這樣老馬會很開心,讓他可以在其他教授那裏自豪一番了。果然沒幾天老馬笑著和我說,嗨,糊塗,你之前都躲到哪裏去了?我給你獎學金。我天天下了課就在實驗室,當然他不是在說這幾天沒找到我,而說的是我不該隔了那麽久才重新回到分子遺傳學的學術領域。那天老馬走後,我坐在實驗台前,久久不敢抬頭,白大褂在我身上,顯微鏡在我身後,老張說我們國家急需這樣的人才的景象再次浮現,那竟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小薩畢業後去了CDC,她的課題被我接過繼續深入,因此在實驗手段和數據上和她一直保持頻繁交流,她也很熱心地提供了許多幫助。每次來這邊開會,小薩都會來實驗室和大家歡聚,然後請大家吃飯----當然是老馬出錢。臨到我博士畢業那會兒,小薩來信說,她要參加CDC組織的專家團,去非洲的什麽地方防治艾滋病,而她實驗室也空出了位置,讓我快快申請。隻是當時老馬已經決定把我留下,就錯過了那次機會。小薩後來做的很不錯,三年前老馬榮譽退休時,係裏還專門把她請回,做了個presentation,講她畢業後的一路曆程。從非洲那兒她開始轉入領導層,先是CDC的國際交流方麵的領導,後來進了國務院,成為非洲疾病防治援助方麵的主管專家,再後來……不說為好。總之,小薩實現了她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