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Y若蘭

以樸素的心,麵對紛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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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讀書(三) -- 若蘭

(2023-11-18 19:20:58) 下一個

三、我的初中

貴州的四麵山伸出兩條餘脈,一條叫燕頭山,一條叫滾子岩。兩山不離不棄,相依相隨百餘裏, 向四川境內的長江逶迤而下。中間夾一條納溪,源頭隻有拇指大一涓細流,貴州境內五十裏,四川境內六十裏, 兼容並蓄, 待入長江時, 竟也托得起百十斤重的舟楫。

這納溪象一隻富有生氣的小山羊,山勢陡峭時,它頑皮地東蹦西跳,掏空幾株樹兜,搓圓一溝山石。山勢平緩時,它俠意地倘佯,滋潤幾彎梯田,養育幾戶農家。樸素的故事,就在這山彎的農家裏一代代演繹。

在四川境內二十裏處,不知何年何月,從滾子岩上落下一塊巨石,給奔流的納溪當頭一砸。納溪驟然受阻, 一分為三,委曲地在山彎傍徨,綿延七八裏, 終於找到了山口,三溪匯流一處, 向長江奔騰而去。天長地久,巨石以下,山口之上,淤積成了一個方圓五、六裏的小平原,人稱滾石坪。

不過滾石坪的人是這樣說的:當年美猴王向東海龍王討兵器,拔走了東海的定海神器 -- 金箍棒,東海漏水不止。玉皇大帝命二郎神趕了巨石去堵。行至此地,二郎神累了,坐下歇氣。不小心睡著了,直到雄雞把他叫醒。天亮了,誤事了。二郎神氣得一跺腳,撇下巨石,回天領罪去了。

至今那巨石上, 還留有二郎神坐下的屁股印,碩大的凹形中央,二郎神剛毅的尾椎骨清晰可見。石下一深潭,是二郎神當年生氣跺下的。潭水清澈而平靜。夏天漲水,任憑巨石上遊的納溪如何奔騰咆哮,挾泥裹石,潭水依然清澈而平靜。

這真是一塊洞天福地。坪上人家感激二郎神失職於仙家,造福於凡世的功德,在巨石上刻了“二郎石”三個魏碑大字,家家頂禮膜拜,香火不絕。天上二郎神得了人間香火,對滾石坪的人們頗為眷顧,那鑿刻了“二郎石”三字的趙家,百餘年來十分昌盛。自辛亥革命以來,合家大小少爺、小姐都在外讀書做事。為著孝敬山溝裏的祖父輩,用心修了這座祖宅。不大,但精致得十分到位,隔了潭,正對著二郎石。到一九五一年,也就是土地改革前一年,在外做事的孩子們,接了全家出去,將這幢宅子,連同合宅細軟,奉獻給人民政府。

這趙宅分上下兩院。下院是帳房、倉庫等一應佃戶、長工出入的地方。上十幾階石梯,便是上院,主人、先生們居住活動的場所。人民政府接手後,下院分給打土豪分田地的農民,上院作了學校。這便是滾石坪小學。

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時,賴校長已經在滾石坪小學主事十一、二年了。文革開始以來,有那書讀得半通不通,沒見過世麵,但胸有大誌的鄉村小知識份子,揀了賴校長小地主出身的軟處,在滾石坪小學發動了幾波破除四舊,造反奪權的衝擊,可是終於沒有敵過賴校長共產黨員、抗美援朝三等功臣的金字招牌,和山裏人的本分和對時事的遲鈍。於是滾石坪小學的雕梁畫棟,在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油漆宣傳畫之間,依然炫耀著奢華;烏木鏤花的書架,托著紅寶書,依然發散著高貴;賴校長專用的厚重的紫檀木辦公桌,雄踞教師辦公室的左上角,依然幅射著權威。滾石坪小學上下課的鍾聲,依然是農戶人家作息的憑據。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當山外武鬥鬧得電廠、糧站都關了門,這裏的讀書聲也沒斷過。

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隨父親進山,成為滾石坪小學帶帽子初中班學生。那年我十四歲。進山那天的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

七月驕陽如火,我們一行五人,背著各自簡單的行李,在寂靜的大山中沉默而行。我也明白這叫流放,所以特別乖巧地跟著一聲不哼。砂石板路沿納溪而建,一路緣著山攀上去,沒有盡頭。

砂石路又伸到溪那邊去了。我們背著行李上下徘徊,問有沒有橋過河。當地人嘴一努,指著滿溝亂石:“就從這狗跳石跳過去。”

“狗跳石?!” 一路都沉著臉的曠老師勃然大怒,重重地把行李往地上一墩:“牛鬼蛇神還沒當完,又當狗了?!”

“歇一會兒!” 斷後的羅老師招呼大家在樹蔭下坐定,換了尊敬的神情,說:“我曉得,你們看著我是縣革委會指定了監督你們的,所以一路上都沒好情緒。我雖不才,好歹有學中文的底子,讀過幾本史書,懂得這虎落平陽,龍陷淺灘的緣故,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道理。”

“老廖你,中國共產黨四川省委的創建人之一。三十年代末中共四川省委遭國民黨破壞,省委書記羅世文、車耀先被捕,你隱名埋姓,躲過了追捕。雖然脫黨十餘年,你仍然是本縣有名的開明人士。第一屆人代會時,你被選為唯一的非黨副縣長。你不願當官,這麽多年來兢兢業業教英文。五七年把你打成右派。”羅老師說到這裏肅然起敬:“這次能跟你這樣有閱曆、資曆的人一起,是我的運氣。”

“老若,說起來我還是你的學生。你在縣二中當校長時,我還是個初中生。嗨!這沿江幾個縣多少人都是你的學生,學校原本就是你家辦的。”

“小曠,”羅老師換回他平時的詼諧樣子:“你一個眼鏡片比瓶底厚的迂夫子,就有那福氣,賺得了杜女公子的愛情。她的高幹父親 為了棒打鴛鴦,硬是指名道姓把你這四川師範學院的高材生發配到這山溝溝裏來。但是啊,隻要那杜女公子拽著你不放手,你總有一天會成為東床快婿,‘飛黃騰達有時機’,”羅老師唱了一句<<紅燈記>> 裏的詞,拱著手,對曠夫子一揖到底:“到時候,別忘了在山溝裏共過事的羅某。”

這羅老師也是個深度近視眼,天生的。所以自幼就得伸長脖子,湊近了看東西。日積月累,脖子也拉長了,背也駝了,羅老師個子又高,當他作揖時,活象一隻駝鳥。大家都被逗樂了。

“說正經的。這次下放,我們還教書。我已經跟賴校長聯係過了,招三十來個學生,在滾石坪小學辦個初中班不成問題。教什麽,怎麽教,那裏山高皇帝遠。隻要滾石坪公社和賴校長肯為我們擔待,縣革委會奈何不了我們。” 他又衝大家拱拱手:“拜托諸位低調一點,莫張揚。不要讓縣文教局跟你們作對的人曉得,讓我羅某作難。”

大家眼睛立即放出光彩。曠老師在那使他飽受褻瀆的狗跳石上來回跑了兩圈,邊跑邊喊:“有書教了,有書教了!”

接下來的路程輕鬆而愉快。四位高中教師 -- 老若、花臉、眼鏡和夫子 -- 他們換了在縣三中時的稱呼,一路熱烈討論辦學事宜。

廖老師,因為臉上極醒目的幾塊老年斑, 得了花臉的綽號,是教英語的。責無旁貸地揀了英文和地理。

曠夫子自然教語文,羅眼鏡教政治。父親是個數學老師,說:“物理和數學緊挨著,就我教了吧。化學我也湊合,可曆史、美術、音樂, 還有體育呢?”眼鏡忽然想起什麽,鴕鳥式的從排尾跑排頭,說:“老若,這不妥。現在不能提數理化、音體美。不能惹亂子。”

父親會心一笑:“那就用時興的詞,工業基礎知識,把物理、化學包了,農業基礎知識,把生物、地理包了。政治跟曆史連著,眼鏡你必須接下來;夫子年輕,美術和音樂是你的。這體育麽......就隻好由我帶著學生打籃球了!” -- 父親從前是縣教師籃球聯隊中鋒。父親極嚴肅一個人,平時話不多,但往往一開口就一錘定音。

滾石坪小學的帶帽子初中班就這樣極有策略地辦起來了。賴校長、廖老師和父親他們當然極懂得韜略之道,在招生的一個多月時間裏,居然瞞住了一溪之隔的公社黨委。等他們發現來滾石坪接受改造的知識分子們仍然在搞本行,中學課都上了三個星期了。學生們又退不回去,無奈何,隻有夥同賴校長和眼鏡,一起為中學打掩護。

單是滾石坪無論如何也湊不齊一個班的生源,所以我們班有從納溪上遊貴州境內來的,有翻過滾子岩,燕頭山從合川縣、基江縣來的。最遠的要走二十多裏山路。學生年齡從十二歲到十八歲。

英語課最搞笑。山裏人嘴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到字母 r 。 班上女同學都低著頭,紅著臉,死也不肯跟廖老師念國際音標[ r ]。折騰半天,倒是門外的放牛娃不耐煩了,大聲學道:“[ r ], [ r ]!日他娘的日!”

夫子真會講故事啊!又跟我們合得來,班上幾個成績好的跟他稱兄道弟,敢叫他夫子。他一進教室,就朝講台上一坐,拿著課本講開了。書上每一句話,他都能引伸開來一個故事。講<<首都北京>>,單那金水橋頭的華表,就講了十幾分鍾。其悠久、其精致、其莊嚴、其華貴,我們沒見過世麵的山裏人神往得如癡如醉。講<<祥林嫂>>,他會跟我們講“山裏的賀老六”那個山,和我們這個山在人文、地理和曆史諸方麵的相似與不相似。於是祥林嫂守寡後,被搶房奪子的悲慘就活脫脫呈現出來。語言之精彩,內容之豐富,再調皮的學生,也會半張了嘴,眼睛盯住曠老師的眼鏡片轉,常常要等到我父親叩門了,全班才從故事中回過神來 -- 該上數學課了。

和夫子的不動聲色,娓娓道來不同,羅老師上課時眉飛色舞,慷慨激昂。豪言壯語,諸如“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振蕩風雷激”源源不斷。整個課堂或春雷滾滾,或硝煙彌漫。

我們正是好高騖遠,躁動不安的年齡。寫作時不知不覺模仿羅老師的風格。好在有曠老師的那些故事淫浸其間,習作還不至於假、大、空得離譜。

數學和理化課就難過一些。許多學生,尤其是女生,與數學符號絕緣。學過了乘法公式,就硬是不能向因式分解進展。加上我父親嚴肅認真,課堂上開始惶惶不安起來。但也有五、六個學生例外。父親常常感歎他們若進了縣一中也是上乘的胚子,“隻可惜這山溝裏連根銅絲都找不出,叫我怎麽教理化課?”

我父親悄悄潛回縣二中,用兩支中華牌香煙,賄賂了看守校園的工人,從一片武鬥留下的瓦礫中,淘出些磁芯片,硫酸,PH 紙之類。回到滾石坪,又疏通了二郎石上遊的小水電站,冬天裏停了一個星期沒碾米,終於攢足了水。水沛電足,燈泡不再隻呈現一圈燒紅的鎢絲,而是白熾耀眼的一團。趁電烙鐵能溶化鉛,我們手忙腳亂地焊接安裝,終於成功地再現了電動機的工作原理。當學生們看到自己繞的線圈,一接上電就呼呼地轉,課堂上發出一片歡呼。

從此,理化課成了男生們的最愛。看著老師把一根長滿了鏽的銅絲,插入稀硫酸,無色的液體馬上變成湛藍的硫酸銅, 連說:“神了!神了!”至於女生,我父親苦笑著說:“還是有進步,知道菱形的對角線互相垂直平分,繡嫁妝圖案時再也不會對不上碴。眼鏡、夫子,還是你們厲害啊,聽說女生寫給當兵的未婚夫的信裏,有‘我們的愛情,是金弓玉彈也打不破的’這樣的佳句?”

麻雀雖小,五腑俱全。我們也正兒八經開運動會。學校操場本來是為小學生準備的,隻夠跑六十米接棒賽。趙宅下院的農民在邊上種瓜種豆,蠶食得不成樣子。老師們絞盡腦汁,居然在螺絲殼裏做成了道場。跳高跳遠,扔鐵餅,擲鉛球,樣樣都沒撇下。隻那一千五百米中長跑,學生必須繞操場跑八圈。一半參賽的人中途放棄,說:“累是不累,就是頭轉得暈。”

冬天來了,我們的滾石坪生活,就十分黯淡。冬天裏陰雨連綿,山高路陡,林深路滑。學生們穿著自製的木屐,掙紮十幾裏泥濘的山路,十二點過才能到達學校。遇到下霜下雪,學生幹脆不能來了。每逢天氣不好,老師們就指使我一趟又一趟爬上二郎石,極目遠望。見山路上有星星點點的人影 ---- 除了學生,誰會這時上路?就向站在上院台階上張望的老師們傳話:“最前頭的走到梁岩子了!”老師們就興致勃勃吩咐夥房的尤大嫂:“快點火燒開水,還有半個鍾頭就開課。”否則,就悵然若有失,回到教員辦公室,四雙眼睛盯住目光不能企及的所在,默默地吞雲吐霧。

這時的滾石坪小學,除了四位高中教師和我,空無一人。學生來不成了,其他教師一窩蜂去了一溪之隔的公社食堂“打平夥”。冬天是山民們宰殺豬羊的季節。那年代由於統購統銷政策,私自宰殺是犯法的。唯一有 權宰殺牲口的機構是公社供銷社。屠夫手下的刀口肉,血和下水無法上繳,於是公社食堂天天都能擺上兩個八仙桌,每桌八大碗,血旺湯,紅燒大腸,爆腰花之類。湊夠八個人,每人交一元錢,就能吃到一頓營養豐富的午餐。這就是“打平夥”了。

剛開始我們也一起去“打平夥”,可惜夫子和曠眼鏡從外麵哈氣成霧的環境,一進熱氣騰騰的食堂,鏡片馬上蒙一層白霧,什麽也看不見,等眼鏡適應了食堂溫度,桌上的八大碗隻剩下幾根幹辣椒了。山裏的教師和公社幹部們個個都跟賴校長式的當過兵,一頓飯三、五分鍾就搞定。也試過把眼鏡裝在貼身的兜裏暖著,到食堂再戴上,這樣就不會因鏡片與環境的溫差而結上水霧,無奈兩位高度近視眼踩狗跳石過溪時,險象環生。一來二去,對打平夥失去興趣,寧願自個用煤油爐子煮雞蛋或清蒸魚,這兩樣還沒納入統購統銷。

老師們把調教我作為他們的業餘愛好。尤其曠、羅二位,時不常的以若蘭沒書看了為借口,去縣中學打了封條的圖書館當偷書賊,抱回家精裝、平裝的<<林海雪原>>、<<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之類,指點我讀完之後,就名正言順收藏進自己書箱,跟父親講,老若,等你再當校長,我們就把書還回去,別為這犯牙痛。

我深感溫暖、富足。每天放學後,牽了小山羊到二郎潭邊一躺,隨它尋嫩葉子吃。我看書累了,‘咩咩’一喚,它就跑過來蹭蹭我的頭。隔個把星期,覺得有內力沒處泄躁的慌,便抓了老高中的數理化書較勁一回。每倆月父親抽查一次作業,完後都笑眯了眼:這丫頭還真讀懂了。農村學校放三個假,寒暑假和農忙假。我就到好朋友家,三五個輪流住,幫她家幹農活、做女紅。同學媽媽拿著我納的針腳跟幾何圖案一樣準確的鞋底,一疊聲說,讓我怎麽謝你呢?自己上樹摘果子吧!我也不客氣,攀上樹專揀向陽麵又大又熟的進口貨。山裏果子多,我從早春的櫻桃,一直吃到暮冬的凍柿子。那兩年,知識和個頭都長得飛快。

父親更是樂不思蜀。經常感歎,農民好,天府之國的農民尤其好,勤勞、聰慧。幾千年的文化,養育出星羅棋布的耕讀之家,農忙下地,農閑讀書,推動當地經濟文化,領導一方道德風氣。自土改後就不行了。農村受了教育的子弟不會再回來,因為這裏沒有了他們的祖業、榮耀和責任。天府之國被抽走了人材智慧,不會再人靈地傑。

他跟我講家史,那瀨溪畔著名的‘花房子’, 子孫都是飽學之士。祖父留學日本,大祖父和三祖父留學法國和德國,連留家執掌家務的姑奶奶,也是複旦大學畢業。他還告訴我,祖父1945年辭退總工程師、大學教授的職務,回家鄉當中學校長,一心要把‘花房子’影響所及的農村,教化成禮儀之邦。父親說,要記住你是天府之國耕讀世家的子孫,一手拿鋤,一手拿書。這個傳統在中國延續了幾千年,不能因為誰當政就中斷了。

轉眼我讀到了初中三年級。那是一九七三年初春,林彪折戟沉沙,中國大陸的政治氣候乍暖還寒。滾石坪小學的高中教師們先後在一個星期內接到縣文教局的調令,到各縣立中學恢複高中教育。父親開始還猶豫,想把這初中班教完,也想等政局明了了再出山。我可被這大山憋壞了- 連樣板戲都隻看過兩場。我說,爸爸,走吧,別幻想你那一個村莊一個耕讀之家的烏托邦。廖老師他們都走了,你一個人也搞不出來。

縣文教局裏關心仕途的人聽說毛主席說了‘大學還是要辦’,‘老九不能走’。揣摩著上麵會重新重視教育。父母被分配到縣第四中學,是他們創造政績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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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kong01 回複 悄悄話 作者的文字, 讓我想到沈從文的《邊城》,質樸之中寶光閃耀。
靜雨 回複 悄悄話 亂世中的世外桃源。才女的文筆真好!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把一個文革時期的農村學校寫活了,有血有肉,每個人物都非常有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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