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傳的毛病(下)
當天晚上,東方躺在床上,又想起白天看房的情景,和自己的一兒一女。想了半天也記不清自己說的是先有的兒子還是女兒。心想可別再碰上那個售樓小姐跟我聊孩子的事,更不能讓售樓小姐和上次心裏咯噔一下的那個司機碰上,否則我這個騙子的身份就暴露了。他心裏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了一陣,很快又想開了,畢竟售樓小姐和司機碰在一起共同揭發我這種事發生的概率太小了。
他第一次意識到,一個人如果想鎮定自若地撒謊還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起碼他不行。他想起小時候曾經有過的夢想就是當一名優秀的特工,間諜,從事地下活動,像電影或電視劇裏那些英雄人物一樣深入虎穴,喬裝打扮,巧舌如簧,出色地完成一個又一個艱巨又偉大的任務。現在他知道他想得太天真了。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裝扮成別人的,說瞎話也是個技術活啊!既要保證說的內容可信,語氣和麵部表情還要協調自然,而且前後不能自相矛盾,不能出紕漏。東方想,要是有朝一日派我打入敵人內部,我肯定第一天就露餡了。
他有點鄙視自己。唉,我怎麽這麽沒出息,連起碼的表演才能都沒有,連一個沒有惡意又不傷害任何人的故事都不會編?
也許是缺乏鍛煉?我是否應該像楊歐說的那樣,把編故事當成對表演技能的訓練,把出租車當成人生的舞台?
不過這到底算是靈活多變還是騙人撒謊,是技能的提升還是人格的墮落?
演還是不演,編還是不編?東方一直琢磨到入睡,也沒拿定主意。
沒想到,第二天下午乘坐的一輛出租車就給東方提供了機會,東方也抓住機會表演了一下,甚至表演得有點過頭。
這次東方遇到一位女司機,還戴一副眼鏡,很斯文的樣子。東方感到很親切,因為這位女司機的聲音和模樣都非常像東方的表嫂。
正趕上下班高峰,車開得很慢。路過一個小學的時候,女司機說:“這裏每天都烏泱烏泱的人。現在的孩子都金貴了,家裏大人不但每天早晚都接送,還有好多家長整天扒著牆縫往裏看的。您瞧這位,恨不能爬上樹去看一眼他們家孩子。”
東方看著這場麵,也覺得震撼。這時候女司機又說起自己家的孩子:“我家閨女算是爭氣,學習上知道努力,不用我們操心。就是身體不好,動不動就感冒發燒,抵抗力特別弱。一上學吧,班上隻要有一個同學生病,她肯定被傳染上。三天兩頭去醫院,一去醫院就打點滴,不知道花了多少錢!花錢不說,關鍵孩子受罪啊,還耽誤上學啊!”
東方想起了自己的表哥表嫂,還有他們的小孩,不由得感同身受,就說:“可不是,養孩子太不易了,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
女司機以為東方說的是他自己,就問:“您家孩子身體也不好?”
這次東方對被問到孩子倒不是完全沒有心裏準備,但如何作答呢?
麵對這個整天為生計操勞,為女兒擔心的母親,東方不能顯擺說自己有一兒一女,都上私立學校,更不能說自己有七個孩子和一個莊園。於是,東方按照楊歐教他的那個辦法,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的表哥,一五一十地說了表哥和表嫂,還有他們那個孩子的故事。
他們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叫星星。星星出生的時候全家人歡天喜地,但是自從孩子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自閉症之後,整個家庭的災難就開始了。星星小時候的症狀是不會說話,不能跟人溝通,你沒有辦法跟他講任何道理。星星不懂得保護自己,不知道什麽是危險。如果沒人看著他,他就會把手伸進開水鍋,打開窗戶往外爬,還喜歡玩廚房裏的刀,煤氣灶的開關,和電源插銷。哪裏有危險,他就會出現在哪裏,把一家人搞得膽顫心驚,惶惶不可終日。星星的脾氣非常暴躁,你如果攔住他做什麽事,他就會生氣,連打帶鬧,揪媽媽的頭發,抓她的臉。他把媽媽的眼鏡摔碎了好幾個,把姥爺的手臂上咬出一排牙印。最嚴重的這次是他的姥姥不讓他撕家裏的書,被他猛推了一把,結果姥姥跌倒,摔成髖關節骨折,現在還躺在醫院裏。
“啊,還有這樣的孩子?還有這種病?沒有去給他治嗎?” 女司機帶著十分震驚和同情的神色問東方。
“怎麽能不治?不知道去過多少家醫院,花了多少錢,都沒有什麽效果。”
“這可怎麽辦啊?”
“現在家裏人最怕的就是他長大。他是個男孩子,力氣會越來越大,將來會怎麽樣簡直不敢想。他媽媽甚至說,她應該在星星剛剛被確診的時候就抱著他一起跳樓,大人孩子就都不用受罪了。現在這樣的日子真的是讓人絕望。不知道多少次,夜裏做夢都夢見星星變正常了,會叫爸爸媽媽了,但醒來發現,那是做夢。”
女司機聽著,眼淚差點掉下來。
“哎呀,您家裏的情況真是太難了,大人孩子都可憐啊!您這麽一說,我都不好意思剛才跟您念叨我閨女愛得病的事了。畢竟我閨女懂事,貼心,每次她摟著我,跟我說悄悄話時,我心裏別提多高興,多喜歡了!和您家的情況比起來,帶著孩子去醫院打幾次點滴真的不算事兒啊!” 女司機有點抱歉地說。她此時肯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珍惜自己體弱多病的寶貝女兒。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女司機又問:“那將來怎麽辦?家裏大人總是要比孩子先走一步啊,那時候星星由誰照顧啊?”
“啊,將來?” 東方楞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沒想過。”
他確實是真的沒想過,畢竟,這不是他自己的事。
女司機看東方陷入沉思,就不再開口了。過了一會兒,東方的目的地到了,他看了一下計價器,準備交錢。女司機卻說:“您別給我錢了。”
東方不明白:“為什麽?”
“我這人不會說話,就是覺得您家裏的情況太慘了,剛才也讓您傷心了。我不要您的車錢了,真的。您想開點兒, 讓家裏人也想開點。” 女司機真誠地說。
東方萬萬沒料到這種結果,一時間既被女司機的善良打動,又為自己的再次說謊而羞愧。他趕緊掏出錢來放在車的手動擋旁邊,客氣又堅決地謝絕女司機的好意,然後連發票也不要了,就迅速地下車走了。
此時的東方百感交集。他有些心慌,他非常感動,同時,他也因為想起星星的事替表哥一家陷入巨大的悲哀。
當晚,再跟楊歐通話的時候,他講了白天的經曆和女司機不收他車費的事。楊歐也跟著感歎了一番,然後又笑著說:“祝賀你,看來那個女司機真的相信你的話了,說明你今天的角色扮演成功了。”
東方苦笑了一下,心裏五味雜陳。今天的經曆和楊歐的話也引起他的好奇和聯想:我如果每天都跟出租車司機講星星的故事,說不定以後再坐車就不用花錢了吧?他當然不會這樣做,但他今天好像突然意識到,善良的人是很容易被騙的。還有就是,讓一個人知足很容易,你隻要把自己說得更慘就行。
東方又跟楊歐說起“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句話,然後問楊歐:“你們丹麥人家裏有沒有難念的經?”
“當然有了!不過吧,按照聯合國的說法應該沒有,因為全世界都認為我們丹麥人幸福指數最高。” 說到這裏,楊歐壞笑了一下,反問東方:“你難道不知道嗎?你不是就在念一本來自哥本哈根的經嗎?我這本經好不好念?”
“你這本經最煩人!” 東方瞪著眼說。他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張色彩鮮豔得有些誇張的臉,又補充說:“好在你這本經的封麵確實漂亮,內容也不算枯燥,所以我不介意接著念下去。”
兩個人都笑了。
真心感動於您的評語和誇獎,不勝感激!有您這樣的行家認真讀我的文字,是我的榮幸。
(1)比較煩那種三分的內容,撐成十分的篇幅。看姚雪垠的《李自成》,一句“嗯呐”就占一行,越看越煩,心裏懷疑:是按字數給稿費,還是按書的平方米給稿費?張藝謀有些電影也是。吹嗩呐、抬轎子送親,舌頭舔飯碗,都是沒完沒了。而博主是十分的內容,放在九分的篇幅裏,尊重讀者的時間,讀者有足夠的內容才繼續讀下去。
(2)我有時經過長時間觀察,悟出一些人性、心理的本質和規律。而博主的小說裏這樣的本質和規律隨手拈來,滿篇都是,佩服。
(3)看文字能讓我笑出聲的不多。而看博主小說幾次讓我笑出了聲。比如祖傳的不育症。比如剛想吹牛有7個孩子,又醒悟到這套房隻有3臥室,就改成2個孩子。
(4)在《同喜!同喜!(上)》裏麵,精英鄙夷的哥為128元而滿心歡喜,剛想讚的哥而質疑精英,又發現在(中)(下)裏,精英自己也悟到了,想必這也是博主的哲學,也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