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四十華章
—— 賀安徽大學中文81級畢業四十周年
天涯月如霜
“走在紅塵俗世間
誰的呼喚飄在耳邊
那麽熟悉卻又遙遠
…
徘徊在起風的午夜
誰的歎息飄在風間
那麽無奈卻又無悔
多少前世殘夢留在今生緣
就算換了時空變了容顏
我依然記得你眼裏的依戀
…”
—— 引自《我記得你眼裏的依戀》
1978年九月,我尚未正式入學,便隨父母遷入安徽大學。那時的我,不過是一個被合肥人戲稱為“小俠們”的小小子,此前隻在江南小鎮和皖東小城生活過,初踏這片陌生的大學校園,濃蔭蔽日的行道樹如綠色帷幕垂落,與我一般高的冬青灌木密匝匝地環繞,一切仿佛未解的秘境,引人遐思。
我插班進了附小二年級,教室暫借文科東樓一隅,窗外總能瞥見佩戴白底紅字校徽的大學生,單肩挎著帆布包,步履輕快,談笑間洋溢著青春的朝氣。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們這些斜背書包、蹦蹦跳跳的小學生。一年後,附小遷至校園西北角的幾排紅磚牆的平房;小升初時,附中搬進東南角新落成的教學樓,窗明幾淨;待到初中畢業,附屬高中尚在籌建,我便在中考後離開安大,邁入三孝口附近的合肥一中,完成了與這片校園的初次告別。
彼時的安大,尚未以圍牆將教學樓、學生宿舍與教職工生活區分隔開來,宛如那個年代流行的“大院”文化,飲食起居、生老病死,皆融匯於這片土地。教學樓裏除了係辦與教室,幾乎不見教師辦公室,老師們多在家備課,學生若有疑難,便手捧書本登門求教。師生間的對話,常常伴著茶香與窗外蟬噪,親切如鄰裏,溫暖如家人。
從1978到1988,十載光陰,我在這片校園裏走過了整個童年與少年。家幾經搬遷,最長久的居所,是建於六十年代的那幢三層灰磚宿舍樓。2018年五月回國,我再次佇立於已麵臨拆遷的灰樓前,牆麵斑駁,青苔蔓延,仿佛時間在此駐足凝固。
安大於我,不僅是校園,更是家的延伸,是我成長的搖籃。我在這兒第一次嚐到比香蕉冰棒更甜的牛奶、豆沙冰棒,舔著冰棍在舌尖融化的清甜;拎著小板凳,擠在男女生宿舍間的籃球場,凝視露天電影的銀幕在夜色中閃爍;追逐叫賣豆腐乳的擔子,飛奔下樓,端回小碗中灰白或深紅色的佐餐神器;如今的眼鏡湖畔,我曾捕過翩飛的老虎蜻蜓,黑白條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鵝池邊,我捉過滑溜的水蛇,手指間似乎還殘留著水草的清涼。從文東到教西的階梯教室,我完成了啟蒙,仿若從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漫步至“三味書屋”,在嬉戲玩耍間漸生對知識的渴求。
正是這片宿舍區與教學區的比鄰而居,讓我得以近距離凝望父母迎來送往一屆又一屆學子,尤其是父親擔任班主任的中文81級。那群青春飛揚的身影,未經世事雕琢,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純真與熱烈,深深烙印在我這旁觀少年的眼眸中。他們的高談闊論,清脆笑聲;在梧桐樹下的晨讀,書頁被風輕輕搖動;在教學樓頂陽台的翩躚起舞,如星光灑落,點亮我懵懂的歲月;他們的文情詩意,如漣漪蕩漾,悄然滋潤我的成長。
四十載光陰荏苒,那些五彩斑斕的片段,依然如昨日般鮮活。昨夜的星辰依然閃爍,昨夜的歌聲仍在耳畔回響。安徽大學,這片承載我童年與少年夢想的沃土,永遠是我心之歸處。
恢複高考那幾年,安大校園就像剛攤開的潑墨畫,百廢待興,新舊交織,透著股特別的味兒。那會兒的大學生,有的滿臉絡腮胡,氣場跟咱爸的同事似的,害得我這小不點老是被家大人教著喊“叔叔”。幸好,到了81級新生入學,這畫風總算清新了些,那些“大”學生轉瞬化作親切的哥哥姐姐,讓我這個“小俠們”鬆了一口氣。
呂萌和李萍這倆姐,就是地道的“自家人”。她們都是安大子弟,根兒就在這片校園裏。呂萌住前棟灰樓一樓,她爸是中文係的呂亞人老師,家裏還有倆弟弟,比我高幾屆,估計沒少被姐姐的“光環”壓得喘不過氣。李萍的弟弟則跟我同過班。這倆姐的存在,讓我感覺大學生也沒那麽高不可攀,歲數正常得很,頂多是那種會幫你寫作業、順手還給你削支鉛筆的鄰家大姐。
不過,那年頭,大學生可是稀罕物件,擱誰家都得當榜樣供著。呂萌和李萍在家裏麵,一準是爸媽眼裏的驕傲,弟弟們要是考砸了,準得挨一句:“瞧你姐,多出息!”我們家也沒能幸免,雖說我是獨生子,可照樣躲不過“別人家孩子”的緊箍咒。隔壁楊忻葆老師家有倆高幾屆的才女,現成的就是我爸媽嘴裏的“常駐嘉賓”,害我這小土豆往她們旁邊一站,瞬間暗淡得像根蔫黃瓜。說起來,外頭興許還有“重男輕女”的風氣,可在安大這地兒,我敢拍胸脯打包票:壓根兒沒這回事!打小學起,班裏的大幹部全是女同學,個個英姿颯爽,指揮得我們這幫小老百姓服服帖帖,偶爾還得偷歎:巾幗女將,惹不起啊!
興許是看我這“老百姓”當得太安逸了,怕我長成一條隻想躺平的“鹹魚”,咱爸為了點燃我“男兒也要撐半邊天”的鬥誌,特意把陳、雍和張等幾位男生推出來,分別當班長、學委和班報主編。這些同學在同屆裏歲數偏小,初見時,白淨清秀,頭發梳得倍兒齊,帶著點剛從高中畢業的青澀,笑起來還靦腆得像大男孩。他們不像那些“叔叔輩”大學生那麽老成持重,自帶一股朝氣,帥得讓我這小小子忍不住多瞅兩眼,心想:喲,這些生瓜蛋子咋就能又靠譜又帶勁兒呢!
咱家那兩室一廳,所謂“廳”簡直身兼多職:飯廳、客廳,還得順帶連著廚房和廁所,逼仄連隻貓都轉不開身。一家三口圍著靠牆的小桌吃飯,各據一方,飯菜的熱氣氤氳其間。若來一兩位學生,我便被“攆”進裏屋,拖張小板凳還能湊合促膝聊聊;若再多幾人,屋裏便隻剩站立的餘地。那年頭吃葷跟過年似的,胖子比大熊貓還稀罕,小板凳倒也皮實,輕巧得跟個小跟班似的。
新生入學,助學金評定隨之展開。記憶中,一等助學金每月21元,二等、三等依次遞減二元,最少也有三五塊。雖不算豐厚,卻足以換來幾個饅頭、一碗熱湯,支撐起學子的最基本生計。咱爸媽都是從小鎮考出來的,深知讀書有多難,更吃過“政審”家庭出身那套荒唐規矩的苦頭。每次回老家探親,他們看著麵朝黃土的鄉親,感同身受。因此,助學金的評定於他們而言,不是啥例行公事,而是份沉甸甸的良心活兒。
我沒瞧過申請審批的門道,但常在晚飯時,圍著小桌,聽爸媽嘮這事兒。咱爸說起誰家窮得叮當響,咱媽趕緊在一旁補充,細數誰家更為艱辛。幾個人名反反複複冒出來,慢慢在我腦子裏紮了根。
一晚,暮色初降,我剛搬過小板凳、擺好碗筷準備開飯,敲門聲就響了。一位女生推門而入,怯生生地說:“我是81級的田思源,要找王老師。”
“他出差啦,開啥統編教材的會,下周才回。你啥事兒?”母親溫和應道。
“是助學金的事…,”田思源頓了頓,像是卡了殼,“那我等王老師回來再說吧。”
母親拉過一張小椅,示意她坐下:“不妨先與我說說,我對你們班也有些了解。你是一班的生活委員,對吧?”
“對。”她低聲應道,額前劉海耷拉著,臉因激動泛起淡淡紅暈,“我對助學金要求不太懂,就簡單寫了家境。其實,我們家挺不容易。”
農村出來的學生自尊心強,哪好意思張口說自家有多難?咱媽很會安慰人:“思源,你今天敢開口講自已的情況,這就夠膽量了!沒啥不好意思的。放心,我會一字不漏轉告王老師,哪怕過了截止日,他也一定給你往係裏爭取!”
後來,思源同學一步一腳印,在治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活生生從安大的小火苗,點燃了一路星光。就是這份不服輸、不躺平、不停步的倔勁兒,照亮了她的前程。
黃金萬同學,81級的一道亮眼風景。他的名字承載著祖輩的樸實盼頭——“書中自有黃金屋”。從鄉野小道蹦到省城學府,這哥們兒雖窮得叮當響,幸虧憑家境撈到一等助學金,總算在安大校園紮下夢想的根。
黃同學喜好跑步,嫌在操場上兜圈子太過局促,遠不如校園環路寬闊。每逢空閑,他總要繞著教學樓與宿舍區,挺胸抬頭,腳步鏗鏘,跑上一兩圈,汗流浹背,青春的氣息撲麵而來。
這天跑完步,早上喝的稀飯搪不住事兒,肚子咕咕叫餓,拿著飯缸子進了食堂,香氣撲鼻,扶了扶眼鏡,定睛一瞧,喲嗬,食堂上海籍老師傅放大招了——一鍋濃油赤醬、顫悠悠的“冰糖蹄膀”!一份六毛,比尋常的紅燒肉貴上一倍,簡直是食堂界的“勞斯萊斯”。黃同學摸了摸兜裏的菜票,豪氣幹雲:“打一份!”端著那塊油光鋥亮的蹄膀,外加四兩白飯,找了個長條桌的“C位”坐下,甩開腮幫子,啃一口肉,軟糯甜香,吐出骨頭,扒拉一口飯,幸福得眼珠子都冒星星。三五分鍾,蹄膀下肚,半碗飯還剩著,他舔舔嘴唇,意猶未盡,翻遍口袋,愣是又湊出六毛,一咬牙一跺腳,“明兒不過了!” 立馬又端著飯缸衝去窗口,捧回第二份蹄膀,啃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活像個食堂版的“饕餮戰神”。
這頓飯,黃同學吃得巴適的很,幸福感爆棚,哼著《追捕》裏杜丘的小曲兒“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啦…”晃悠悠出了食堂。
可俗話說得好,“當眾曬幸福,那就死得快”。三天後,王老師收到一封投訴信,寫得跟檄文似的,義憤填膺:“貴班有個叫黃金萬的,吃著人民助學金,光天化日下大啃豬蹄,連啃倆,活像舊上海灘的黃金榮,招搖過市,嬸(甚)可忍,叔(孰)不可忍!”
“黃金萬,有這回事麽?你哪來的這大飯量,一頓飯要喫兩個豬蹄,咹?!”咱爸操著方言,硬把“吃”念成“七”,還帶著“喫”的古腔。
黃金萬老老實實認賬,可一臉委屈:“當時啃完了一個,實在好吃,碗裏還剩著飯,又去添了一份…後來省著過,喝了好幾頓一毛錢的冬瓜湯,撇淡得跟刷鍋水似的。”
王老師肚裏好笑,臉上卻板得跟包公似的:“這就叫做一日曝十日寒,過日子要細水長流。而且這麽一搞影響太壞,讓別的同學怎麽想,不僅影響你自己,還可能拖累後頭申請助學金的同學!下不為例!再饞,也給我端回宿舍偷偷啃,別在食堂充大款!”
寒假歸來,學生們總會帶回家鄉的土特產,分享年節的餘韻。花生瓜子、年糖糕餅,擺滿宿舍的桌子,透著股鄉土的暖意。來自皖北的郭德宏最敞亮,每次扛回一袋碭山酥梨,圓滾滾、淡黃皮,還帶著點樟腦味兒 —— 據說是防蟲的秘訣,才能捱到冬天。他大方得很,老師同學都能蹭一口鮮。
我仗著咱爸的麵子,也混到幾隻梨。碭山酥梨名不虛傳,看著就是那麽喜興,我捧著梨,念起奶奶教的謎語:“銅錘子,鐵把子,歪頭子,黃褂子。”一個大字不識的老太太,咋就記下這生動的句子?咱媽削皮跟耍雜技似的,小刀一氣嗬成,皮薄得跟蟬翼似的,遞給我一個:“分梨(離)聽著不吉利,梨不能分著吃,喏,這個歸你!”咱媽摳門得可愛,總找這種奇奇怪怪的理由把好的讓給我們。我咬一口,汁水嘩啦四濺,甜得眼睛都眯成條縫。剛啃兩口,敲門聲就來了,“篤篤,篤篤篤”,脆得跟敲小鼓似的。
開門一瞧,門口站著倆學長。一個戴眼鏡,熟得不能再熟,正是黃金萬;另一個高大帥氣,嘴角一粒小痣,自報家門“張敬東”,名字和氣質都透著點致敬那位下巴有痣的大人物的味道。黃金萬我老早就認識,元旦前他來過一趟,咱爸媽不在,他以寢室長的身份送來本巴掌大的暗紅塑料皮筆記本,扉頁右下角斜寫著:“祝老師元旦快樂!301寢室敬賀”,字跡遒勁,跟練過書法似的。我還在那小本子上抄過名人警句、名篇摘抄,寶貝得跟啥似的。
我趕忙搬來兩張小板凳,咱爸迎上前,三人圍坐,促膝而談。黃金萬先開口:“王老師,我們今兒有點不痛快,特來跟您叨叨。”
“啥不痛快?說來聽聽涅!”咱爸右腿往左腿上一搭,雙手十指相扣,抱膝而坐,右腳尖習慣性地畫著小圈,神態悠然。
有戲!我悄悄退到小桌邊,拎起半個梨,舔一口,甜得冒泡,暗自偷樂:這下妥妥能當回“吃瓜群眾”啦!
倆人你一嘴我一舌,爭著訴說今兒的風波:誰先說了啥,誰後懟了句,誰先動了啥,誰後擺了啥,話趕話,臉紅脖子粗,較起胳膊肘的粗細,活像“秋菊打官司”,就差沒上法庭,非要咱爸當裁判,評個“理”字歸誰。
“說完了?”咱爸輕咳一聲,十指一鬆,右腿往地上一放,目光跟探照燈似的,食指嗖地指向倆人,嗓門拔高:“你倆多大啦?一言不合就擼袖子,還有臉來評理?”他冷不丁一指我這邊:“難道要我拿你們當小學生管?”
我一口梨差點卡嗓子,眼瞅要成“池魚之殃”,忙識趣閃進裏屋,掩上門,側耳細聽。咱爸話鋒一轉,語重心長:“你們兩家,兄弟姐妹裏就你倆考上大學,這機會多金貴?書讀得倒退了?連小學生都不如!瞧瞧自己這模樣,對得起田間地頭、栽秧種稻的爹媽?真是吃飯不得餓!下次再為這破事兒來,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倆人傻眼了,本想掰扯個誰對誰錯,哪知各挨五十大板,覺得咱爸這“裁判”的水平忒“簡單粗暴”,恰如水蠍子——不怎麽著(“蜇” )。倆人對視一眼,立馬握手言和,腳底抹油,“三十六計,走為上”。
即使迎來畢業季,校報與廣播裏熱烈宣揚一位自願奔赴新疆建設的應屆畢業生事跡,字裏行間滿是青春的豪情與奉獻的光輝。黃金萬同學一聽,激動得心跳加速,眼睛裏跟點著小火花似的,噌地跑來找咱爸,迫不及待嚷嚷著要支邊去!咱爸聽完,眯著眼沉吟兩秒,語重心長地潑了盆冷水:“小夥子,這可不是拍腦門的事兒!理想像星星,閃得亮歸亮,可遠著呢。不如暑假跑趟新疆,親眼瞧瞧那地兒啥樣!”
黃金萬這哥們兒,膽大心熱,壓根兒不磨嘰,當場收拾好行囊,蹦上一場說走就走的冒險。綠皮火車哐當哐當晃了好幾天,窗外田野變荒漠,他的心倒跟點著把火似的,燒得旺旺的。到了新疆,他從軍分區借了輛老掉牙的自行車,頂著風沙,吭哧吭哧穿梭在戈壁和村落間。邊疆風光像畫卷攤開:駝鈴叮當,胡楊樹站得倍兒挺,民族政策的門道,也一樁樁入了眼。他還找著那位支邊的校友,倆人促膝聊到半夜,笑談間瞅見了理想的份量和現實的硬茬子。
回來時,黃金萬曬得黝黑,活像被烈日刷了層金漆,總算對得起“黃金”這名號,眼神卻多了點沉穩勁兒。理想嘛,豐滿得跟天邊的雲霞似的,現實卻骨感得像腳下的黃沙。他算是整明白了:星辰再美,腳下的路還得一步步踩實。
多年後,社會這大浪淘來淘去,黃金萬改名叫“黃修明”,名字裏透著股求心靜的盼頭。說起來,他跟咱這幫凡人沒啥兩樣:來人間一趟,原想金光萬丈,折騰一圈秋收冬藏,兜裏也就攢了碎銀幾兩。可就是這幾兩碎銀,教我們在塵世站穩了腳跟,抬頭仍能仰望一下當年的星空。
那年頭,武俠熱席卷全國,《少林寺》電影點燃一把火,電視劇《霍元甲》又添了把柴,大街小巷哼著“萬裏長城永不倒”的粵語調調,個個都覺得自己是下一個李連傑。上學放學的路上,小子們哪還老實走路?非得“嘿哈”兩嗓子,踢幾腳,擺個架勢,活像剛從少林寺下山的愣頭青。學校體育教研組的蔣浩泉老師,著過本《青年長拳》,讓我們覺著安大校園裏也藏著武林秘籍,妥妥的武學聖地!
係資料室的樊老師對我這小毛孩兒格外開恩,每次我溜進去,他隻從老花鏡上頭瞅一眼,微微一點頭,算是放行。於是我在書架上翻寶貝,比如《東周列國誌》啥的都能借到手。有回竟淘到王少堂的揚州評話《武鬆》,上下兩冊,厚得跟兩塊磚頭似的,愣是圍繞一個武鬆,咋扯得比《水滸》一百單八將還長?咱爸鐵定不讓借,我隻好偷偷摸摸翻完,囫圇吞棗,過足武俠癮。
有個小夥伴的爹是體育組老師,家裏訂了《武林》雜誌,簡直是我們這幫小子的“武功秘籍”!一期不落,輪流傳閱,照著圖樣比劃幾招,還常湊到操場看安大武術隊的大哥們舞刀弄杖。其中有個使軟鐵鞭的高手,往地上一坐,雙腿並攏前伸,握著鞭柄當圓心,鐵鞭當半徑,貼地嗖嗖畫圓。他掃鞭時,腳跟一抬,臀部一提,動作行雲流水,帥得我們眼冒金星。可我們一試,嘿,東倒西歪跟喝醉了似的,才曉得這招背後得有鐵打的腰腹功夫!
沒多久,79級的班長杜同學跟打了雞血似的跑來我家“劇透”:校文藝晚會要放大招——班支書葛同學要獻演《醉拳》!葛同學來自淮北,緊挨河南、山東,自古武風彪悍。據說醉拳分“真醉”和“假醉”,就像《少林寺》裏的覺遠和尚,不抿兩口酒,壓根兒打不過王仁則;又像《醉八仙》的成龍,抱著酒葫蘆才神功大開。晚會前,葛同學備了瓶家鄉特產“口子窖”,號稱“開壇十裏香,隔壁千家醉”。上台前,他豪氣地灌下小半瓶,帶著撲鼻酒香開打,踉踉蹌蹌卻招招有譜,閃轉騰挪間,囚如猛虎,抖若靈貓。台下觀眾看得(聞得)如癡如醉,掌聲喝彩跟爆米花似的劈裏啪啦。有人直呼:“中文係出了個武曲星!文能提筆寫文章,武能揮拳護周全,文武雙全,前途無量!”旁邊有人湊熱鬧:“可不是!又能寫稿,又能當保鏢,一人頂倆,長江路上的單位還不搶著要!”
那會兒,長江路是省委省政府的地盤,正值百廢待興、人才稀缺,安大早幾屆畢業生紮堆分到那兒,號稱“占領了半條長江路”。葛同學就是其中一員,從這條路起家,東奔西走,北上南下,越行越遠,足跡滿天下。
大四那年寒冬,飛雪滿天,校學生會幹部陶同學,素來是個閑不住的主兒,一衝動沒繃住,大清早甩下一封徐誌摩附體的“告別”信:“悄悄的我走了,雖然不是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雪花”,然後腳底抹油,溜得比雪花還快,眨眼就不見人影!這場突如其來的“失蹤”了不得,師生們炸開了鍋,係領導們齊聚俺家商量對策,旋即兵分幾路,紛紛出動搜尋。咱爸和徐文玉主任帶隊直奔合肥火車站,徐老師的大女兒婧恰好從上海放假返鄉,剛下車便一同加入了搜尋的隊伍。一行人在售票大廳、候車室和站台間來回穿梭,找得七葷八素。
師生們校內校外四處奔波,火車站汽車站輪船碼頭尋了個遍,機場就免了—— 那年頭坐飛機要單位出證明。大半天過去,仍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四處茫茫皆不見”。好在當晚十點多,陶同學總算被一位同學歪打正著,在由老亂墳崗子改建的住宅小區附近尋回。
這場“躲貓貓”風波雖如曇花一現,後續的影響卻出人意料,悄然埋下了一段緣分的種子。
幾年後,合肥火車站的月台上,婧為赴上海財大求學的妹妹鴻送行,恰巧遇到了為俺送行的咱爸。
“喲,這不是婧嗎?好些日子沒見了!”咱爸笑著上前打招呼。
婧莞爾一笑,“是啊,王叔叔。上次見麵,還是為了找你們係跑丟的那位男生,幸好最後是虛驚一場。”
咱爸點點頭,感慨道:“可不是嘛,那位陶同學早畢業工作了。你爸說你畢業後一直在工大教書,對象找得怎麽樣了?”
婧搖搖頭,帶著幾分無奈,“還沒呢。我媽已經開始催婚了,住家裏就是這點不好,躲都躲不開。”
“哈哈,正常,女大當嫁嘛!”咱爸爽朗一笑,“我給你介紹個小夥子,挺優秀的,跟你年紀相仿。當年還是咱們安徽的文科狀元,複旦研究生畢業後回了合肥。我跟你兩家都熟,這是包在我身上了。”
“那就先謝過王叔叔了!”婧笑著應道。
小夥子名叫煒,他爹是省外辦主任,一位解放前就投身革命的老幹部。咱爸讀大學時,這位老領導還是係裏的領導,後來調去皖東當縣委書記,把當年的得意門生從大老遠的四川調回安徽,落腳皖東,堪稱知遇恩師。所以,咱爸對撮合這門親事那叫一個上心,覺得自己義不容辭!
可年輕人的心思,哪是老一輩能隨便猜透的?之前咱爸當“月老”,介紹了幾對,愣是一樁沒成!偏偏和雙方家長還都熟,搞得兩頭尷尬,活像端盤菜上錯桌。我沒少勸他:“爸,少摻和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省得當夾心餅幹!”可他偏不服,憋著一股“不蒸饅頭爭口氣”的倔勁兒,非要壁虎掀門簾——露一小手,給我瞧瞧他這“月老本事”有多厲害!
半年後,煒和婧還真手牽手進了婚姻殿堂。咱爸樂得跟撿了寶似的,逢人便津津樂道這段佳話!
回想當年,若不是陶同學那場“出走”風波,咱爸也不會冒著大雪跑去火車站找人,自然就碰不上婧,更別提後來這樁美滿姻緣!俗話說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陶同學稀裏糊塗當了那“鏟第一鍬土”的家夥,無意間促成了一對璧人的終身大事,簡直是月老的隱形助攻!
多年後,咱爸的學生雍同學接過接力棒,穩穩當上省外辦主任。這,又是另一段緣分的小驚喜,串起了安大的星火傳承。
高中畢業,我背起行囊奔赴浙大,正式跟安大這個刻在心坎上的“家”揮手告別。咱爸一路護送我到杭州,剛到那天,在校門口冷不丁撞見餘達淮——這哥們兒畢業三年後,又殺回校園,來浙大讀碩士。舉目無親的陌生地兒,他的笑臉活像故鄉的炊煙,暖乎乎又真摯,瞬間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大一下學期,趕上“五四”七十周年紀念,學生們呼啦啦組隊,從老和山下的校園湧向杭州市區,青春的腳步踩得街頭熱熱鬧鬧。我在人群裏瞅見達淮兄,他滿臉春風,眼睛放光:“好久沒這感覺了!我離開安大後,社會像潮水,嘩一下把我衝得找不著北。你可得珍惜這校園時光!”
達淮兄雖然人在哲學社會科學係,可書桌上卻堆著幾本諾貝爾文學獎的書,頁邊泛黃,像在嘀咕他的夢想和心事。到了大三下學期,我忙著備戰出國留學考試,嫌本科生八人宿舍跟菜市場似的吵,索性搬到兩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倆月朝夕相處,他正卡在碩士畢業的關口,去向沒譜,眼神裏多了幾分迷茫,活像條困在淺灘的小魚。他在西湖邊遇了個測字先生,瞅著他的名字一掐指:“餘者多也,淮字傍水,奔濱水之地準能發!”我一聽,豎起大拇指:“妥了!華東六省一市的省會,除了合肥都挨著水!”那會兒合肥雖被戲稱“兩個胖子”,可還沒“胖”到巢湖邊呢。
那年夏天,長江發大水,安徽、江蘇沿江變澤國。達淮兄像片浮萍,漂啊漂,落腳南京河海大學,埋頭鑽學問,看來那測字先生還真有點門道!一年後,我快畢業,獨自發愁,怪想念達淮兄那股豪爽勁兒,遺憾沒拉他喝頓痛快的。
多年後,我的拙作《長江東流去》(上)麵世,失聯許久的達淮兄一看,立馬揮筆寫評論,字裏行間還是當年那股文青熱情。去年,他跑去波士頓,逛查爾斯河,探梭羅隱居的瓦爾登湖,寄來一首詩,《八月的查爾斯河,我們共度著愛情》,滿紙都是水的意象,柔情裏裹著點孤單:
“我是今天吐露心聲的繡球
徜徉在瓦爾登湖之上
這柔順的水
叩開我和開元的思想
帶走了冷靜
換來水的擁抱和撫摸
這梭羅的水
促激著鬆針、歸隱的牡蠣
這溫暖隱秘的水
仍使我感到異鄉、虛無
今夜,丟棄梭羅、惠特曼
一杯銷魂酒
慢慢爬上查爾斯河的額頭
我們擎著帆
一起度過劍橋的夜晚
水的波光粼粼
照亮了樓宇、朋友們的憂愁和煩悶
…
我們為什麽不跳入河水
我們在共度一種新的愛情?”
詩行如水,流淌著達淮兄的靈魂。查爾斯河的粼粼波光,映照他漂泊半生的心路;瓦爾登湖的靜謐,承載他與青春、與理想的深情對話。時光如水,逝者如斯,唯有星辰與記憶,依舊在夜空中閃爍。
隨著安徽勞動大學並入安大,中文係迎來了新的氣象,尤其是和父親同屬一個教研組的王多治和沈敏特老師,昔日師友重逢,倆人時不時來家串個門子,他們的共同特點是不把自個兒當外人,習慣推門而入,若推不開,也不“敲”門,而是“咚咚咚”地“砸”門,聲如夏日驟雨敲窗,估計在鄉下呆久了,誰也甭拘泥,不玩“僧推(敲)月下門”的那種文雅套路。
一同遷來的“隨軍家屬”,為附中增添了新麵孔,王多治老師的夫人吳運娟老師,嗓門高亢如晨鍾破曉,教授我初三的語文,講課時字裏行間全是文學的火花,點得我們一愣一愣的。新同學中,沈老師的兒子也來了,帶著些老爹那股“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張揚架勢。
傅繼馥老師卻是另一番風骨,帶著北大文脈,專攻古典文學,氣質如秋水長天,沉靜而深遠。遺憾的是,天妒英才,傅老師英年早逝,留下一縷未盡的書香。幸好,他女兒傅桔繼承了父親的才華,巾幗不讓須眉!她製作的視頻《老照片》,一幀幀泛黃的底片,溫暖中透著淡淡的悵惘:
“我又走進了 一幕幕
泛黃了的年代
…
下放的江南 文革的年代
學者的才誌 抑鬱的情懷
當然 也有勞作的愉悅
比如 南坡采茶
比如 水稻培栽
…
誰說的
沒有父母的人們
就是孤兒
不論歲月幾載
…”
自遷入安大,校園裏的露天遊泳池早已沉寂,化作一潭靜謐的“老幹部養魚池”。後來給兩隻原本屬於遷徙一族的天鵝發了“綠卡”,長居於此,池子遂被喚作“鵝池”,平添了幾分詩意。時任靈璧縣父母官的郭德宏同學,淘來一塊狀如臥佛、渾圓敦厚的靈璧石,置於湖畔,石上鐫刻:“終生甘露春暉暖,四載文情故意長”。此石名為“憶石”,成為校園一景。那句聯語,出自遠在加拿大的傅桔之手,如一曲低吟的古調,悠長而動人。
雖與傅桔素未謀麵,電話彼端卻無半點生疏,仿若故友隔著光陰的溝壑,重敘故人舊事。
初到美國時,常聽人言:“中文最好的時候是出國以後”。這話初聽似悖論,那年頭學校圖書館的中文書少得可憐,互聯網還沒影兒,弄到本好書跟撿寶似的,立馬傳著看。有人愛讀,就得有人寫,這讓中文在異鄉紮了根,也讓傅桔在楓葉國重拾筆墨。
她以“桔楓”為筆名,寄情於文字,詩作《中秋時節》便是其心跡的流露。以中秋佳節為背景,詩從清朗的秋景鋪陳至內心的孤寂,月圓人不圓,此事古難全。讀之,如同咀嚼一塊加國特產的楓糖餅幹,濃鬱的甜味中透著一絲淡淡焦糖微苦,暖心又令人歎惋:
“這是秋天
這是我偏愛的季節
換句話說
這是合我心境的季節
….
天空 清朗而高遠
秋紅 浸染滿山的楓葉
這是另一個深沉的春天
月 在朝著圓的極限
緩緩地圓 靜靜地圓
第十五天 在農曆八月
它會圓滿出一個佳節
一切都好
為什麽 我心裏
總有淡淡的哀憐
每到秋天這個時節
你還好嗎 多年不見
我在想象 你的世界
多少年過去
我已不是少年
並有深愛秋天的情結
…
身旁 沒有你
天上 有一輪明月。”
鵝池的漣漪、憶石的低語、桔楓的詩行,這些記憶如秋日紅葉,搖曳在心間,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卻依舊溫潤如初。
“當天邊 那顆星出現
你可知 我又開始想念
有多少愛戀 隻能遙遙相望
就像月光灑向海麵
年少的我們 曾以為
相愛的人就能到永遠
當我們相信 情到深處在一起
聽不見 風中的歎息
…
多少恍惚的時候
仿佛看見你在人海川流
隱約中 你已浮現
一轉眼 又不見
…”
—— 引自《假如愛有天意》
在畢業20周年聚會上,朱移山同學滿懷憧憬地祝願:“以我們班如今的精神狀態,再過二十年,六十人都會健康快樂地活在這世上。”
這句美好的願景,卻因俞淩的離去,化作一縷未盡的歎息,戛然而止。
“一澄還在上中學時,家住的公寓樓,還是在學習蘇聯老大哥時期蓋的,保溫不錯但是通風極差,合肥的夏天,酷熱難耐,而且家家還在樓道裏燒煤爐,更是熱得沒法兒呆,於是他總是跑到江大的教學樓裏自習。
有一次上廁所,頂燈壞了,一澄正蹲坑於昏暗狹窄的隔間,驀然間,注意到門板上有一句,“黑暗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這句神來之筆讓他回味再三:不知哪位兄弟,把這茅廁裏的情形寫得如此貼切,有種出汙泥而不染的感覺!
過了很久以後,一澄才搞清楚那句振聾發聵的“廁所文學”,原來是從一個叫做顧城的家夥那裏抄錄來的。…
容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詩人們,越朦朧越浪漫的,在現實世界裏,越是容易碰得頭破血流,自屈原、李白以來,又有幾個的歸宿不是棄世而去?
那些劃過夜空的美麗流星,若是能貼近了看的話,不過是一塊塊冰冷而嶙峋的隕石。
所以,錢鍾書調侃過:“假如你吃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又何必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 —— 摘自《長江東流去》(上)第七章第4節
“八十年代,中國詩壇繁星點點,各地校園裏湧現出各種詩社,如夏夜的蛙聲,此起彼伏。
龔如風有位朋友嚴陣,是全國第一份專門刋登現代詩的《詩歌報》主編,年少的一澄非常喜歡他的《江南曲》,而長篇少兒小說《荒漠奇蹤》更是讓他愛不釋手。…
多年以後,龔如風欣賞、發掘和提攜過的另一個學生淩子,也是一澄特別喜歡的、屬於那個年代的詩人,亦如海子般隨風飄逝了。” —— 摘自《長江東流去》(上)第十一章第4節
2023年9月,俺的拙作《長江東流去》(上)在美國麵世,蒙同學朋友的厚愛,蹦上亞馬遜中文新書榜首,後麵緊跟著倆華文圈的大神。熟人一看就門兒清:書裏的淩子是俞淩,龔如風是王老師,江大是安大。這部書,如打撈一塊沉在心湖的石刻雕像,試圖重現那些逝去的麵龐與未曾如煙的往事。
從左宗偉的紀念文章中,我得知俞淩也是顧城那句“黑色的眼睛”的粉絲。他寫道:“詩是什麽?不是教科書上的概念,也非文學的體裁,而是詩人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寫詩,是用生命詮釋生命,為生命增添色彩,表達向往,追尋真諦。失去詩,生活便蒼白;失去詩,生命便殘缺。俞淩走了,因為詩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左宗偉,81級的另一位傑出詩人,曾向父親請教畢業論文,選白先勇為題,在當時頗為新穎。1999年,父親訪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與白先勇本人相談,已是後話。
有天,咱爸探訪女生宿舍,詢問她們課餘生活情況。一位如清湯掛麵般不起眼的女孩,來自鄉間的俞淩,羞澀地遞上日記本,內頁記錄著她平日的詩作。父親讀罷,讚其清新如溪,宛若山間清泉,鼓勵她堅持筆耕,定有所成。飯桌上,父親與母親談及俞淩的身世:她幼年喪父,母親獨自含辛茹苦撫育她與弟弟。這名字,從此在我心中生根。
不久,咱爸將俞淩的詩作推薦給《詩歌報》主編嚴陣。嚴陣早年詩作亦得咱爸評點,二人惺惺相惜。
我曾讀嚴陣寫的《江南曲》,其中一句:“十裏桃花,十裏楊柳,十裏紅旗風裏抖,江南春,濃似酒。” 這讓我想起江南老家的景致,春意如酒,醉人心扉,十裏紅旗沒見過,但岸邊的依依楊柳,何止十裏!
嚴陣對俞淩飽含皖南鄉愁的詩篇一見傾心,尤其是這首《南方的小巷》:
“南方,有一條小巷,
似一束深情的目光。
記憶篩不去
牽牛花綻放的殷紅時光。
…
我走出巷口,
或將漫遊海角天涯,
卻怎麽也走不出
小巷那深情的目光。
…
我的夢想的小巷含著脈脈的愜意,
淺紅的微笑,
長駐我赤誠的心上,
走進我的詩裏來吧,攜住
那道永不暗淡的目光”
嚴陣當即決定刊登,在《詩歌報》專版發表,並邀咱爸撰寫了一篇評論 《喜看蓓蕾初綻 —— 俞淩和她的詩》。這對俞淩而言,宛如麻雀化鳳凰,一舉點亮了她詩意的天空。
此後,圓臉短發的俞淩常來我家小坐,笑聲“咯咯咯”如銀鈴,愛跟咱媽嘮家常。畢業前夕,趁王老師出差,她滿心歡喜地攜男友來見咱媽,笑稱要先過“師母”這關,再向王老師稟報,頗有閨女帶對象見未來丈母娘的意思。
那男友姓李,比她高兩屆。有回英語考試,他早早交卷,咱爸監考,以為這哥們兒牛掰,一翻卷子,嘿,開了幾處“天窗”,連名字都沒寫!咱爸板著臉讓他補上,還訓了幾句。我對這個故事頗感疑惑,考得再爛,咋連名都不寫?莫非那會兒中文係對外語壓根兒沒要求,考試就是走個過場?
從那以後,李同學有點怵咱爸。這回被俞淩“生拉硬拽”來,咱媽笑嗬嗬說,早有“告密者”通風報信,王老師這關早默許啦!
在畢業三十周年的文集《我們班》裏,我從呈祥和淩曉軍的悼文裏拚湊出更多俞淩的故事。對她離去的痛,我不願與父親深談。他平時提及自己的學生,慣常喚作“我們家的學生”,所以對自幼喪父的俞淩,或許多了幾分如父的憐惜。
詩人們,浪漫如花,脆弱如露。自古以來,多少詩人未能在現實的荊棘中久駐?他們拜倒於繆斯女神腳下,傾盡心血換取靈感的火花,甚至以生命為代價,追尋精神的涅槃。人們向往詩與遠方,生活卻常是一地雞毛。詩人,這稱號,沉重得令人歎息。
俞淩曾說:“詩是家門之外的另一扇門,是真我的家園。”
願她已回到那片詩意的家園,那條夢牽魂繞的南方小巷,與她的詩篇永相伴。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蘇東坡的這兩句詩,仿若清風拂過千年,提醒後人:縱使人生如鴻雁過境,也當在雪泥上留下些許痕跡,或深或淺,或美或真,譬如那膾炙人口的“東坡肉”,香飄至今。
陳同學的《鴻爪集》仿佛循著這詩意而生。書中分“學習篇”、“工作篇”,卻在“生活篇”中觸動我心。尤其是《高考日記數則》,以父親的視角,細膩描摹兒子高考前後的點滴:晨光熹微,母親在灶台忙碌西紅柿蛋炒飯,熱氣氤氳;父親在辦公室踱步,掩不住內心的憂慮;考場外烈日如熾,父母翹首守望,汗水浸透衣衫;考後一家人圍坐餐桌,笑語間卻藏著未言的期盼。這些片段如泛黃的相冊,邊緣模糊卻溫情猶存,讀來令人心頭微暖,既有“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共鳴,又似重返那激情燃燒的七月,揣著爸媽的期盼和自己那沉甸甸的夢想。
無獨有偶,雍同學的《高考》一文,同樣蕩起心湖的漣漪。他以追憶的筆觸,重返那個決定命運的夏天:考場裏鉛筆沙沙作響,用來降溫的冰塊上蒸騰著水汽,窗外蟬鳴聒噪;成績揭曉的瞬間,或狂喜,或失落,空氣中彌漫著青春的酸甜苦辣。他寫道:“大半生的經曆告訴我,所謂‘一考定終身’的說法,早已被時代的洪流證偽。事業有成者,無不具備一個共性——終身學習的習慣。”寥寥數語,點破人生真諦,仿若一盞燈,照亮讀者前行的路。
陳、雍兩位同學,曾經“同是宦遊人”。或掌舵國企,或領航政事,長年埋首案牘,筆下文字從早年的“為人作嫁衣”到後來的“讀他人之稿”,卷帙浩繁,堆積如山。誰曾想,你們最動人的篇章,竟是這兩篇隨興揮就的隨筆?它們無官文的拘謹,免去應酬的虛飾,如清溪潺潺,直抵人心深處。
那年的夏天,那年的畢業季,校園廣播的喇叭裏反複回蕩著一首詩朗誦:“…合歡花落的時候,我們相遇;合歡花開的時候,我們別離…”
花開花落,四十載光陰如白駒過隙,許多人從繁忙的崗位上抽身而退,卸下肩頭的重擔,終得閑情,去追尋心之所向。不必再為職稱奔波,不必為應酬敷衍,你們提筆寫下的文字,興之所至,情真意切。這些文字如清風過林,貼近讀者,貼近文學,亦如飛鴻踏雪,留下淺淺深深的痕跡,曆久彌新。
你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宛若鴻雁掠過雪原,折射出生命的微光,留下或深或淺的印痕。人工智能的興起,讓凡人亦可化身吟遊詩人,轉瞬洞悉萬千信息,窺探世間百態。然而,它再敏銳,也無法觸及昨日青蔥歲月裏那些隱秘的角落——你們夢過的雲霞,縹緲如晨霧;唱過的歌謠,餘音繞梁;愛過的人,笑靨如花卻漸行漸遠;泛黃的相片裏,定格的身影眉眼模糊;深鎖抽屜的信箋,墨跡早已幹涸,卻仍承載著心跳的餘溫。
這些,是你們這一代、這一群、這一班人,留下的生命足跡。它們或許不夠恢弘,卻真摯而獨特,經得起時光的衝刷,如雪泥上的鴻爪,靜靜訴說你們的故事,等待後人輕輕拂去塵埃,重溫那段歲月的暖意。
我期待著。
“這麽多年的兄弟
有誰比我更了解你
太多太多不容易
磨平了歲月和脾氣
時間轉眼就過去
…
隻因為我們還在
心留在原地
…
好好的 這份情好好珍惜
我們不一樣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
我們在這裏
在這裏等你
…
我們都希望
來生還能相遇”
—— 引自《我們不一樣》
2025年7月 大西洋海岸